第04章:入学(上)

  「亚鸥,你收拾完了吗?」表姐轻手轻脚地敲着门问道。

  「嗯,好了。」把只剩小半包的万宝路塞进兜里,亚鸥起身开了窗,冷空气吹进来,房间里的烟雾一扫而空。

  「你快些啊,已经三点了,今天周末,我怕一会儿堵车。」静鸥提醒道。

  「嗯,我马上下来。」亚鸥答应着,进洗手间刷了牙,借以去除口气,偷着抽烟的事儿可不能给表姐发现。

  黑色的奥迪车停在门口,女佣人已将大件的行李放入后备箱。

  「走吧!」亚鸥坐进副驾驶的位置,对表姐道。

  「你周末要回来,可以让严大哥或者安妮接你。」静鸥握着方向盘,似是不经意地说着。

  「哦,那倒不用。」亚鸥答道,「我查过了,岐阜路有地铁站,转一次车,挺方便的。」

  新年伊始,公司里忙得鸡飞狗跳,赵子琪朝九晚五的,几乎不见踪影,偶尔跟亚鸥打个照面,两人都冷淡得形同陌路。

  连海松都瞧出了端倪,私下里盘问儿子,却毫无所获,静鸥也被找去谈话,虽然对事情的本末洞若观火,也只能含糊其辞。

  她订了正月十二的机票飞去纽约,临行之前有意撮合姐弟俩和好如初。

  赵子琪的性子,几乎不可能服软,当晚她肯罚酒,已经算是委曲求全了。没想到亚鸥也楞,脾气倔得像块儿石头,无非就是大姐跟小弟的恶作剧,怎么就那么大气性!

  亚鸥蔫巴了几天,其实倒不全是赵子琪的缘故。

  给许络薇回的短信,一直发送失败,估计是号码被她屏蔽了。她经常如此,亚鸥早已习惯了,原本也没什么。但洗手间的事故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却不由得胡思乱想。

  居然一时没忍住,跟个素不相识的女保镖就那么荒唐了,固然有点被强迫的意味儿,亚鸥还是觉得对不起她。

  行前许络薇还说,亚鸥,你不会变成个纨绔子弟吧?半是玩笑,半是告诫。

  社会上关于富二代的负面新闻层出不穷,这个强奸啦,那个飙车撞死人呐,还有吸毒锒铛入狱的,再洁身自好都抵不过浮躁虚华的大环境,也难怪她担心。

  「地狱之门,只要开了个缝隙,接下来就是万丈深渊。所以最好碰都不要碰它,严防死守,连缝隙都不要!」第一次欢爱,她高潮迭起,完事儿后却哭得一塌糊涂。

  世间比她漂亮的女人多了去,像她那般蕙质兰心的却凤毛麟角。俩人的关系,她看的透彻,所以从不排斥亚甚至是鼓励亚鸥正常恋爱。找个女朋友,哪怕亚鸥结婚,只要是真感情,她也会衷心的送出祝福。

  但现在呢,像是嫖娼了,或者更确切点,像是被嫖了似的,精虫上脑,纯粹的欲望发泄,性质完全不同。即使赵子琪预谋在先、翟冰蛮不讲理,无论如何狡辩,都是自己的灵魂被肉体打败了。

  亚鸥迫切地需要忏悔,但她不理。

  「给安妮打个电话,告诉她,你去学校了。」静鸥小心地道。

  「没必要吧!」亚鸥搪塞着,「等她回来,发现我不在,自然就知道了。」

  「她会当你离家出走呢!」静鸥心里不甚满意,却依旧保持着笑容。

  「恐怕求之不得吧她?」亚鸥嘟囔着。

  「哎,我说你们什么别扭啊到底?」静鸥眨着眼睛,避重就轻地道,「因为她在你房间里放了闹铃?」

  表姐说的是前天,赵子琪藏了五个闹铃在卧室,设置成凌晨一点到六点,害亚鸥一夕数惊,整宿都在翻箱倒柜,搅得几乎没睡成觉。

  「那是小事儿,我也挺佩服她的,手段高明!」亚鸥顿了下,「反正子琪姐看我不顺眼,老找机会捉弄我。」

  「呵呵,哪有啦!她就是那样子,我小时候也没少被她欺负。」静鸥瞥了表弟一眼,「听我的话,跟她说一下!」

  亚鸥极不情愿地掏出iPhone,翻出赵子琪的号码拨了。

  还是那首歌剧,响了半天,传来的却是个男人的声音,语气颇不耐烦,「喂,你谁呀?」

  「打错了吧?赶快挂掉!」静鸥皱了下眉,,眼疾手快地将手机抢了过来,「算了,她这会儿上班呢,手机指不定在谁那儿,晚间再打吧!」

  「哦!」亚鸥把电话塞进兜里,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也没多想。

  淀桥是上海新近几年着力建设的教育中心,离裕园约莫四十多分钟的车程。

  震旦中学原来就扎根在小镇东边儿,毗邻光华、圣约翰两所大学,周遭虽店铺林立的还挺繁华,却是个闹中取静之处。

  大门外的喷泉广场停满了各式豪车,送学生的家长多如牛毛。亚鸥拖着行李箱和表姐并排走着,夕阳拉长了姐弟俩的身影。

  学校的建筑物都是尖顶拱穹,由青灰色长条砖砌成,倒像是中世纪领主的城堡,其间小径穿插迂回,随处可见巨树参天,碧草如茵。敦朴厚重之间透着灵动飞扬,也正是震旦精神之所在。

  来往的学生都穿着震旦的校服,男生是欧美风格,浅灰色的修身西装配棕色的系带皮鞋,有的人敞着怀,露出里面浅灰色的马甲和灰白格子衬衫。女生则是日本那种齐膝的黑色冬装裙子,清一色的黑色棉袜和尖嘴皮鞋。因为学校的规定不可能各方面都考虑到,又或许女生爱美的天性使然,她们多半都戴着花样百出的帽子和围巾,以此争奇斗艳。

  「震旦的校服是这样子的啊?」亚鸥不可思议地道。

  「呵呵,好看吗?」静鸥笑道,「你也应该有的,到时候问下你们老师。」

  「嗯,真没想到,校服也可以那么漂亮。上海的都是这样的吗?」

  融城高中的校服亚鸥也有,肥大臃肿得跟布袋似的,除非是学校的重要活动强制要求,平常都没人愿意穿的。

  「别的我不知道啊。」静鸥抿了下鬓角,「震旦号称是贵族学校,可能会与众不同。」

  「早就没有贵族了,哪儿来的贵族学校?」亚鸥撇了下嘴,国人就是喜欢这种噱头。

  「或许是因为学费比较贵吧。」静鸥也忍不住吐槽道。

  招生办提供的资料里有张平面图,生活区在西边,又被弯曲的柏油路分割成饭堂、运动场和宿舍楼三部分。亚鸥住的是其中最高档的公寓,一幢五层的爬满青苔和藤萝的老楼,外观仿佛才出土的古董,里面却装修的精致而低调。

  管理处登记完毕,乘电梯到三楼,沿着走廊找到了306 号,刷卡进去是个单间,地板嵌着光亮鉴人的白色瓷砖,四周贴着彩绘的壁纸,设施齐全,干净整洁,跟酒店的客房差不多。

  静鸥转身进了小厨房,壁橱、燃气灶和抽油烟机,保洁公司已经清理过,但除此之外就空无一物了,卫生间也是。

  「走吧,等回来再收拾。」她摆手示意亚鸥,「我时间不多,先看附近有超市没,给你买些生活用品。」

  「哦,好的。」亚鸥应着,跟她下了楼。

  「怎么样,还能住吧?」静鸥双手插在口袋里,问道。

  「比我们高中好太多了,我在融城住的是八人间,简直天上地下。」亚鸥吐了吐舌头,又道,「就是刚才在楼下,吓了我一跳,进去之后,又吓了一跳!」

  「没办法,百年名校嘛,总有些老建筑,都是文物,又不能拆。所以只能在内部装修得豪华点儿了。」静鸥嘴角微挑,笑着解释道,「我在美国读书也是,哥大的宿舍从外面看也能吓人一跳,呵呵。」

  沿着干净的柏油路走来,旁边的布告栏贴的不是报纸或者高考状元榜,而是各种社团的广告和海报,几株张覆如伞的大榕树底下三两对儿情侣正耳鬓厮磨,篮球场中穿着短袖队服的运动员拼抢的热火朝天,看见静鸥一般赏心悦目的美女更是吹起了口哨。

  这些风景在融城高中几乎不可思议,县城里的学生信奉的是知识改变命运,恨不得把吃饭睡觉的时间都用来做练习题,哪还有闲情逸致搞别的?

  正对着饭堂是座独立的六角楼,一层是间超市,二层是家茶餐厅,三层是各种小店,招牌都挂在窗口,进去超市里面,人还挺多。亚鸥拎了个购物筐,拿了纸巾、牙膏、沐浴露之类。待转到零食区,静鸥就露出了女生的本色,坚果、饼干、薯片、巧克力不停地往里面放,瞧她的架势,恐怕会把整个货架都搬空。

  「要不要置办一套厨具?」走到一壁精致的碗碟前,静鸥忽然问道,「你那儿厨房,如果吃不惯饭堂,可以偶尔打个牙祭,嗯?」

  「呃,还是算了吧,我不怎么会做饭。」亚鸥面露难色,「再说,等需要的时候买也不迟。」

  「好吧。」静鸥瞥了眼购物筐,已经塞得满猫当当的,索性作罢。

  结账的队犹如长龙,前面的顾客也基本都是一堆东西,姐弟俩排在最后,等得颇不耐烦。尤其静鸥见天色渐暗,更是心急如焚,淀桥到家还有那么远,她可不习惯开夜车。

  终于轮到亚鸥前面那个扎着双马尾的少女,还好她只买了袋冰糖。

  「七元五角!」收银员是个中年妇女,手脚麻利地扫了条形码,道。

  「啊呀,我没带钱包!」少女摸了下白色羽绒马甲的口袋,忽然轻声尖叫了一下。

  收银员反应极快,噼啪敲了几下键盘,顺手把冰糖扔到了旁边的回收架上。

  「哎,您先别!」少女连忙阻止,「我能不能等会儿把钱送来?」

  「下一位!」收银员眼皮也没抬,一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我把姓名和班级留给您行吗?我保证肯定把钱给您送来的。」少女有些着急。

  「本店概不赊账!」收银员依旧不肯松口,又皱着眉咕哝了一句上海方言。

  亚鸥没听太清楚,少女白净如玉的圆脸儿却立时满面通红,估计不是什么好话。

  「没带钱就赶紧走啦,别耽误我们时间啊…」后面的顾客已经开始小声嘀咕了。

  「就是啊,那么多人,一点眼力都没有!」有人附和道。

  议论声如针一般刺耳,少女绞着手,窘迫地无地自容,却只能继续徒劳无功地哀告,「阿姨,求您了,我正煲汤呢,真的急着用!」

  「下一位!」收银员丝毫不为所动。

  「七块五毛钱,谁还能赖了不成?大城市就是人情冷漠啊!」

  亚鸥正感慨着,还在犹豫要不要帮她解围,胳膊却被谁轻拍了下,原来是表姐递过来一张钞票。

  「咳,同学,不好意思!」亚鸥接了,转身对少女道,「要不然我替你付了吧?」

  「啊,真的吗?太感谢…」

  少女颇有些意外,感激地望了下旁边的陌生男孩,然而还没等话说完,却扑闪着一双大得出奇的明亮眼睛,喜出望外地叫了声,「鸥妮姐!」

  「嗨,小荷,好巧啊!」静鸥浅笑着朝她招了下手。

  「鸥妮姐,你怎么到我们学校来啦?」

  结了账出来,一直走到篮球场边岔路口的路灯下,少女犹自挽着静鸥的胳膊不肯放。

  「我还不知道你也在震旦呢!」静鸥暗地里拉了下亚鸥的衣襟,「我来送我表弟!」

  「你好,我叫谭亚鸥!」

  「嗯,你好,我是谢明荷!」

  晦暗不明的夜色中,少年棱角分明的脸还挺帅气,见亚鸥也正看她,谢明荷又略带羞涩地颔首道,「多谢你了!」

  最是那一低头的温柔,像一朵水莲花,不胜凉风的娇羞,亚鸥竟有些愣了。

  她没有穿校服,而是一件修身的蓝色毛衣,外套着白色的羽绒马甲,底下牛仔短裤包裹着挺翘的臀部,黑色长筒棉袜盖过膝,裸着大腿根两截雪白的肌肤,脚踩一双匡威的平底帆布鞋,虽不及表姐明媚靓丽,却也有种小家碧玉的清新可人。

  「小荷你是几年级的?」静鸥问着,又道,「亚鸥是新转来的,对学校还不熟悉,我要请你多关照他呢!」

  「噢,我今年高二。」谢明荷望向少年,「你是高几,哪个班的?」

  原来她比自己还长一级,亚鸥答道,「高一(9 )班。」

  「哎呀,好羡慕你啊!你们的班主任,可是震旦最漂亮的女老师呢,不过听说也是最严厉的,呵呵。」

  谢明荷狡黠地眨了眨夜明珠般的大眼睛,转念又道,「而且,静鸥姐应该也认识,要请她多关照才是。」

  「哦,我也认识,是谁呀?」静鸥好奇地问,她的朋友很多,但貌似没有在震旦当老师的吧?否则也不会找陆澈帮忙安排亚鸥了。

  「那可不能说,等亚鸥告诉你吧!」谢明荷笑了笑,突然想起了什么,不舍地放开了静鸥,「鸥妮姐,我还煲着汤呢,要赶紧回去了…」

  彼此告了别,少女的身影像是一抹流星般,匆忙消逝在夜色中。

  「表姐,她是谁呀?」女生虽然清秀可爱,但她挽着表姐的亲密无间却让亚鸥嫉妒不已。

  「你还记得谢师傅吗?」静鸥拢了下鬓角,微风吹起她散落的秀发,飘逸绝尘更像是谪落凡间的仙女了。

  「谢师傅,庆丰楼那个?」亚鸥有些不可思议,「她是谢师傅的女儿?」

  「呵呵,谢师傅六十多岁了,她是谢师傅孙女啦!哎,亚鸥,小姑娘怎么样?」

  少女娇俏的身影和那一双大眼睛于脑海中闪现,无论如何也跟谢师傅老迈臃肿的形象联系不起来,表姐忽然发问让亚鸥措手不及,只无关痛痒地道,「呃,挺好啊…」

  「小荷年龄跟你差不多,家庭背景也不错。」

  一边走着,静鸥介绍了谢明荷的情况,其实她父母,亚鸥都算见过。新年的时候,上海的议员组团到裕园给谭老先拜年,其中就有谢明荷的父亲。而她母亲不是别人,正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民歌手濮丽芸,市政府的新年晚会曾经献唱过的。

  「买太多了啦,好沉啊!」亚鸥推开宿舍门,连忙将购物袋拎了进去。

  「呵呵,一步到位嘛,早晚都要用的。」

  静鸥脱掉咖色的羊绒外套,挽起衬衫的袖管儿,把东西取出来摆放整齐了,又帮表弟铺了床,将衣服从旅行箱中移进柜子里,瞧她忙碌不迭的样子,俨然在是个标准的贤妻良母,否则艾伦也不会接二连三地电话催她回去了。

  等会儿她就要走了,后天她就要飞去美国了,以后只会帮姐夫整理家务了,亚鸥陡然泛起一阵心酸。

  收拾停当,原本了无生气的房间,变得舒适温馨了许多,静鸥目光环顾四周又落了下来,「好啦,亚鸥,以后你要一个人住校了!」

  话才出口,静鸥也怔了下,待会儿她从学校回家,姐弟俩就算告别了,下次见面又不知到何时。

  伤离别,离别已然在眼前,说再见,再见不会太遥远。

  「表姐,你是后天的航班?」少年向静鸥确认着,气氛顿时沉重起来。

  「嗯,是啊,你哭丧着脸干嘛?」静鸥婉然笑着,放下袖管儿,穿起了外套。

  半个月的朝夕相处,从陌生到熟悉,姐弟之间的情谊就像无声飘落的尘埃,不见它纷纷扬扬,却早已积聚成塔了。

  「呵呵,我暑假还会回来的,到时候带你去夏威夷度假,沙滩、美女、比基尼哦!」

  静鸥虽强颜逗着表弟,语气中却也有几丝难以掩饰的感伤。

  「静鸥姐,我会想你的。」

  自融城到上海,文静漂亮的表姐是最令亚鸥感到亲切的,彼此之间共同话题也多。她跟许络薇一样仿佛一扇窗,从六度分割聊到黑手党,还有她所描述的哥大和纽约,都让少年窥到了外面世界的浮光掠影。

  许络薇不理他,表姐要走了,此去经年,应是良晨好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嗯,我也是。」静鸥故作轻松地道,「天晚了,我要回去了,你照顾好自己!」

  「嗯,放心吧。」亚鸥也拿起外套,道,「表姐,我送你到校门口。」

  「呵呵,不用了!」静鸥像是初次见面那样拍了下表弟的肩膀,「你不是六点钟晚自习吗,去饭堂吃点东西吧,暑假再见你可不能还那么瘦!」

  「嘭」地一声门响,回声经久不绝,亚鸥整个人都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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