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九章、侯门宴居心叵测 慈母泪寸草春晖

  “御史郭东山劾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淫滥奸憸,借平狱之名谋夺民妇,藏入私邸,其心存污,行止不检,辜负圣恩……”

  “御史陈天祥劾锦衣卫都指挥丁寿骄纵不法,肆意妄为,戕害同僚,朝野震惶……”

  通政使韩鼎念得是口乾舌燥,没听到任何回音,借用袖口擦拭额头汗水之际,偷眼观看座上人神色,只见奏章里被骂得狗血淋头,十恶不赦的丁大人正眯着眼睛晃着二郎腿,听得是老神在在,怡然自得。

  骤然没了下文,丁寿睁开眼睛,“这就没了?”

  你怂娃还嫌少!韩鼎苦笑道:“其他不痛不痒的还有那麽几本,精力不济,请缇帅容老朽暂缓。”

  丁寿“哦”了一声,心有戚戚地点了点头:“辛苦老大人,来呀,续茶。”

  “缇帅不必客气。”韩鼎慌忙站起推辞,为了给丁二念这些奏章抄本,他已连喝了两杯茶水,此时起得急了,甚至能听到自个儿小腹中茶水“咕咚”“咕咚”晃动的声音,老大人岁数大了,尿道括约肌比不得年轻时好控制,再饮下去怕会当场出丑。

  “其实似此无稽之言,缇帅大可不必污了耳朵,老朽只想请教该如何处置这些言官奏本。”

  韩鼎年轻时为官也是清直耿介,造福一方,地方百姓为之立生祠的干吏,难为如今一把年纪,对着比自己儿子还小几岁的丁寿低眉顺眼,唯唯诺诺,没办法,冷板凳谁坐谁知道,当年得罪了姓张的那老娘们,前朝没被收拾掉已是先帝爷保佑,如今又得复出,老大人还想老有所为,不得不对这位有举荐之恩的朝中新贵俯首贴耳。

  “怎麽处置?银台负责内外奏章陈情呈状,自然是尽本分将这些题本送给陛下御览咯。”丁寿瞪大眼睛,仿佛韩鼎多此一问。

  韩鼎左顾右盼,咬咬牙还是决定直说,“这其中尽多污蔑缇帅之虚言妄语,若是呈交上去,恐会损及缇帅声名。”

  “你不呈报他们就不说了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他们去吧。”丁寿无所谓道。

  你小子既不在乎这些还让老夫读许多奏本作甚!你当言官奏本可以平白示人的麽!韩鼎若不是嘴里没剩几颗好牙了,真想在那张欠揍的脸上狠狠咬上一口。

  “缇帅教训的是,您看是否与司礼监刘公公那里打声招呼,将这些奏本留中不发……”不与这黄口小儿一般见识,念在重新出仕的份上,给他提个醒儿吧,韩鼎大度想道。

  丁寿点头,“好,那您去说吧。”

  一句话好悬没把韩鼎噎死,虽说他能和刘瑾叙上乡党之谊,可朝中谁不晓得丁寿和刘瑾亲得差不多同穿一条裤子,这话你说一句,岂不顶得上老夫百句,非要老夫去……嘶——

  韩鼎心底一股凉气升起,想起了某个坊间传闻,难道刘太监真与丁寿反目了!?

  “老朽糊涂,幸得缇帅当头棒喝,这便遵照缇帅吩咐,将这些奏本呈送御览。”两尊大神打架,韩鼎这老小鬼打定主意不想参与,反正丁寿这边来过了,他心意已然尽到,至于这份抄本……他打算出了丁府就直奔刘瑾府上,反正照例也该给那位内相递份“红本”的,两边都先搭上线,将来无论谁输谁赢关系也好找补不是。

  打定主意,韩鼎起身告辞。

  “银台何必着急,”丁寿笑盈盈道:“老大人行色匆匆,可有要紧去处?”

  “没……没有。”心中有鬼的韩鼎乾笑掩饰。

  “那就不急于一时,且稍坐片刻。”丁寿嘻笑道,抬手唤过一个下人,低声吩咐了几句。

  如此一来,恐丁寿生疑,韩鼎确不好执意离去,只好重新入座,忐忑不安地与丁寿闲叙。

  不多时,贻红捧来一个蒙着红布的托盘,丁寿站起笑道:“前番希哲高中,因公务在身,无以为贺,此一老坑歙砚,权作希哲乙榜之礼。”

  韩鼎先是一怔,随即迭声推辞,连道当不起缇帅如此重礼。

  “我与希哲相识于微末,志趣相投,一方砚台能值几何,韩老伯如再客套,便是真的外道了。”

  “啊?!”丁寿冷不丁改了称呼,让韩鼎措手不及,挢舌难下。

  “官场之中论尊叙卑,是律法体统所在,私宅之内自以长幼年齿为大,由希哲处论起,尊您一声老伯有何不可!”丁寿笑道。

  “老朽实在当不得大金吾此等称呼。”韩鼎又愧又悔,长揖作礼。

  “古语谓”三人言而成虎“,缇帅身系圣恩,尊荣皆出于上,倘此等小人污蔑之言,一而再,再而三,蛊惑圣聪,纵使天子圣明,也难保未有一时失察之举,不得不慎,老朽肺腑之言,请缇帅嘉纳。”

  老韩这算是掏心窝子了,丁寿也不得不交两句心,“仁伯金玉良言,在下受教,只是堵塞言路,平白授人以柄,智者不为,况且……”

  丁寿轻敲那一摞奏疏,冷冷笑道:“言官风闻言事,其职责所在,谁也说不得什麽,丁某皮糙肉厚,不妨就让人再多咬上几口,无谓的。”

  韩鼎皱眉道:“可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啊!”

  “若是众口纷纭呢?”丁寿转首笑道。

  韩鼎品咂出了一些味道:“缇帅是说……把水搅浑?”

  丁寿呵呵一笑,自得道:“佛曰:不可说。”

  ***    ***    ***    ***

  刘瑾府。

  “那几个攻讦丁大人的奏疏绝非下官授意,那些谏官竖儒也不会听从下官的指派,求公公明察……”都察院右都御史屠滽眼泪都快下来了,那帮子御史就没一刻让他省心。

  刘瑾拄着榻围子,眼睛半睁半闭,好似没听见屠都宪的一肚子苦水,屠滽无奈地看向户部尚书顾佐。

  收到老友求助的眼神,顾佐乾咳一声,轻声道:“朝宗兄所言非虚,莫说那些科道言官,便是下官的户部……也有几个司官是非不明,对丁帅西北劬劳多有非议,若非下官见机得早,消弭……”

  “消弭什麽?”刘瑾终于开口,冷冷扫了顾佐一眼,“太祖爷有言,言犹水也,水塞则众流障遇, 言塞则上下壅蔽,隐避谏言,相为容默,可是顾部堂的事君之道?”

  顾佐冷汗“刷”地淌了下来,颤声道:“下官愚钝,公公教训的是。”

  “科道言官干的便是拾遗补缺、规谏稽查的差事,他们既对锦衣卫作为看不惯,按规矩递本子就是,哪个还能拦着不成。”刘瑾不屑道。

  顾佐、屠滽连连称是,躬身告退。

  眼见二个南方堂官退下,许进与刘宇两位河南老乡四目相投,似乎都从对方的眼睛里看出了别的想法。

  “公公秉公执法,不因私情而塞言路,实为天下楷模,只是丁帅远涉千里,功勋卓着,岂能受诬不白,下官自当上表陈状,为缇帅辨明昭雪。”

  许尚书不愧曾带军出过塞的,嘴皮子同样溜得飞起,抢在刘部堂前将妙计说出,让慢了半拍表忠心的刘宇的扼腕跺脚,叹息不已。

  “那小子纵然受了冤枉,自有陛下乾纲明断,何须许尚书费心。”刘瑾不紧不慢地说道。

  “啊?!”许进被刘瑾的回话惊掉了下巴。

  正揎拳掳袖想拍着胸脯掷地有声地来上一句“俺也一样”的刘宇,闻听后同样长大了嘴巴。

  坊间某些传言他二人不是没听到,只是一笑置之权当放屁罢了,刘瑾对丁寿如何信重,旁人不晓他们还能不知道麽,远在西北千里之外,将吏兵二部的文武铨选差事都接过手去,可怜两位部堂大人一时都沦落为南山小儿的橡皮图章,这等恩遇信重,丁寿是吃了多少猪油才会为了一个犯妇与其翻脸,可是观刘太监此刻言行,遮莫那个“屁”竟是真的?

  ***    ***    ***    ***

  兵部衙门。

  刘宇揉着渐渐胀大的脑袋,愁眉深锁,宦海风波险恶,若想长保富贵,见风使舵,顺势张蓬的本事可不能弱了,自己才具一般,也无甚拿得出手的功绩,如今位列九卿,一部正堂,还不是当初见机得早,烧了刘瑾的冷灶,才有了今日地位,谁想在那丁南山之事上竟看走了眼,虽说出头的是许季升那老匹夫,可这把不准刘太监的脉,早晚会有再栽跟头的时候,一遭碰壁,让犹有进取心的刘至大未免心中寥落,灰心丧气。

  “部堂,”兵部郎中杨廷仪步入内堂,将手中锦盒置于桌案上,浅施一礼道:“家兄在留都听闻令郎发解之喜,与有荣焉,特嘱下官略备薄礼一份,聊表寸心。”

  刘宇舒展双眉,微笑道:“贤昆玉有心了,据闻令侄杨用修亦中乡进士,老夫还未曾恭贺,失礼之处还请担待。”

  杨廷仪欠身笑道:“部堂科场前辈,有此心意已是舍侄造化,何须客套。”

  刘宇开怀大笑,杨家老三真会说话,心头阴霾消散许多。

  “部堂可有心事?”杨廷仪惯于察言观色,刘宇神情异常未曾逃过他的眼睛。

  刘宇笑声突止,喟然一叹,“正夫所言不差,老夫确有一桩烦恼……”

  刘宇将杨廷仪倚为心腹,心中烦恼也不会瞒他,杨廷仪听闻后静忖片刻,开言道:“如此说来,坊间传言竟是真的?”

  “那些愚民流言,十无一真,偏偏让老夫赶上了一次,欸!”刘宇苦笑,也不知自己算幸运还是倒楣。

  “那部堂前番嘱我起草再为丁南山论功升赏的奏疏……”

  “还写个什麽,触刘公公的霉头麽?罢了吧!”刘宇没好气道。

  杨廷仪淡然一笑,“下官却以为,强贼张华大逆僭号,其罪不谓不重,有功不可不赏……”

  “嗯?”刘宇白眉微攒,杨正夫往日很识大体啊,今天怎麽不开窍了?

  杨廷仪迎着刘宇质疑的目光,不为所动,从容道:“只是叙功之人不妨变上一变……”

  ***    ***    ***    ***

  “巡关御史林茂达奏兵部尚书刘宇居本兵要职,先事建谋,相机决策,剿灭昌平州僭号强贼张华,奏行升赏,上谕升兵部尚书刘宇为太子太傅,尚书如故……”

  强尼偷觑丁寿神色,只见那位爷掩唇打了个哈欠,一副百无聊赖,漫不经心的模样。

  “就这个?没点别的东西提神了?”丁寿拄着下巴问道。

  我的爷,您还想怎麽样,前阵子只是指着鼻子骂,现在已经开始骑脖子了,连刘瑾党羽都开始抢您的功劳了,您怎麽还跟没事人似的,强尼真怀疑自己跟错了主子。

  “卫帅,刘宇那老儿太不成话,竟冒功到了您老的头上,卑职这便派遣缇骑逻卒侦缉那老儿不法之事,待握住他的把柄,让他跪在您老面前求饶。”强尼恶狠狠说道。

  “这话怎麽说的,爷是那麽没容人之量的麽,这于永升了佥事,其他人封赏也没少了,剩下点鸡毛蒜皮的小功劳计较那个干什麽。”丁寿不耐烦地摆手,“这种小事别拿来烦我,丢人!”

  “卫帅,这可不是小事啊!”自家老大竟然失了往日精明算计,强尼为之痛心疾首,“锦衣卫巡查天下,震慑百官,凭的便是酷烈手腕,赫赫凶名,若被人欺到头上还听之任之,怕那些不开眼的杂碎会得寸进尺,弟兄们今后办差也是事倍功半,无人再当回事!”

  哟,看不出强尼还有这般眼光,真是难得,丁寿不免对这属下高看了几分。

  还没等丁寿夸赞强尼几句,杨玉气冲冲闯了进来,“卫帅,顺天府实在欺人太甚!”

  “胡汝砺找你麻烦了?”丁寿蹙眉问道,虽说他做好了墙倒众人推的心理准备,可胡汝砺堂堂顺天府尹,正三品官职,在刘瑾党羽中也算中坚,官儿当到这个位置了还亲自下场找麻烦,二爷不由开始怀疑自己人品了。

  “那倒没有。”杨玉摇头,鼓着腮帮子道:“是周玺那个棒槌……”

  原来杨玉奉命与户部侍郎张缙、都察院都御史张鸾会勘顺天府皇庄地土,顺天府方面由府丞周玺配合,周玺将各处地亩缴报,户部与都察院用的都是申呈,唯独给杨玉的是关文,杨玉的姑姑是弘治皇帝的保母卫圣夫人,也算半个宫里人出身,当年犯事也只降为千户,如今官位升了回来,却要被顺天府的官儿使脸色,这口气如何咽得下。

  听杨玉吐了一肚子委屈,丁寿静默不语,强尼附和道:“卫帅,您看到了吧,那帮官儿就是怕硬欺软,已经开始给您上眼药了!这麽下去……”

  “本官知晓了,你们下去吧。”丁寿晃晃手指道。

  “卫帅!”二人异口同声。

  丁寿只是摆手,二人对视一眼,不甘心地退了下去。

  喝退了手下,丁寿脑袋也开始疼了,小鱼小虾们或不成事,但乱哄哄围上来也够恶心人的,拖得久了,人心一散,队伍可不好带啊,可是有些人还没跳出来,现在就动手,是不是嫌早了点,要不然,再抻上个几天?

  “卫帅!”杜星野消无声息走了进来。

  “老杜,你也被别的衙门欺负了?”二爷都有心理阴影了。

  杜星野被问得一愣,“属下一直在衙门当值,未曾出去过。”

  “那就好,”丁寿一拍额头想了起来,坐直身子道:“什麽事?”

  “有人下帖请您赴宴。”杜星野将手中请柬呈了过来。

  “哎呦,真是患难见真情,而今还有人请咱爷们吃饭呢……”丁寿接过烫金请柬,笑着打开,待看清里面附着的名帖,立时惊诧道:“寿甯侯府?!”

  ***    ***    ***    ***

  申牌,寿甯侯府。

  碧瓦飞檐,高甍华宇,彩灯映照下,整个侯府五彩斑驳,气象非凡,无一不向人展示着大明外戚第一家的富贵奢华。

  闻得丁寿已至,张家兄弟携手迎出,满面春风道:“缇帅大驾贲临,我等迎接来迟,万望恕罪。”

  “二位侯爷盛情相邀,下官万分惶恐,还请侯爷宽恩,不念在下荒疏礼节之罪。”丁寿同样喜笑颜开,远远便躬身一礼。

  二张哈哈大笑,连道何必多礼,一左一右与丁寿连袂进府,热络神情真是犹胜骨肉亲朋。

  进了厅堂,张鹤龄传令开席,片刻间水陆珍馐罗列满案,舞姬乐女翩然成队,二张频频劝酒,丁寿来者不拒,一时宾主尽欢。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座上之人渐觉耳热神酣,张鹤龄向弟弟使个眼色,张延龄心领神会,慢悠悠道:“缇帅近来过得可好?”

  丁寿正随着下边丝竹声敲打节拍,转首笑道:“甚好,能吃能睡,能跑能跳。”

  小王八蛋,敢给老子装蒜!张延龄横眉立目,便要出言讥讽,旁边张鹤龄接口道:“缇帅果有容人雅量,对那些宵小之言置若罔闻,本侯自愧弗如。”

  “侯爷过谦,下官从来都是以二位侯爷为楷模,亦步亦趋罢了。”丁寿笑眯眯回道。

  张延龄面色一冷,阴笑道:“我兄弟二人与当今太后血脉相连,岂是旁人可比,想学我们弟兄?怕是画虎不成——反类犬。”

  “谢侯爷提醒,”丁寿谦和笑道:“下官照猫画虎,有样学样呗。”

  “你他娘说谁是猫?”张延龄终于按捺不住。

  “怎麽话说的,侯爷身份尊贵,席间口出秽语,怕是有碍侯府声名,便是建昌侯爷不拘小节,也该替太后老人家珍惜羽毛才是。”丁寿大惊小怪道。

  张延龄拍案而起,张鹤龄拉住弟弟衣袖,示意他重新坐下,乾笑几声道:“缇帅,我兄弟二人盛情款待,你却句句言辞锋利,恐非为客之道吧?”

  “侯爷教训的是,下官酒后无状,言语唐突,请二位侯爷见谅。”丁寿起身赔礼。

  张鹤龄见丁寿服软,含笑点头,又听对方话锋一转,“席间失礼,无颜在座,这便告辞,待日后有暇登门赔罪。”

  别呀,你小子脸皮儿也忒薄了吧,两句话不对付就走人,那我们哥俩请你干嘛啊,张鹤龄急忙起身挽留,“席间戏言,缇帅何必认真,延龄,还不向缇帅告罪。”

  果然是夜猫子进宅,丁寿心中冷笑,一脸诚恳道:“明明是下官言语不周,怎可委屈建昌侯爷,告辞告辞……”

  一肚子闷气的张延龄见自家大哥眼睛都快冲自己挤瞎了,只好抱拳行个半礼:“缇帅,本侯得罪了。”

  对方服软,丁寿见好就收,不再急着走人,他也确实想知道二张葫芦里到底卖的什麽药,逢场作戏麽,谁不会!待二爷缓过神来,把你们家戏台子都给掫了。

  张鹤龄也觉心累,乾脆挑明了说话,“适才延龄言语或有不妥,但有一桩确是不假,张氏一门与天家葭莩之情,无须赘言,缇帅如今处境,我等也略知一二,不是本侯夸口,只要我等兄弟面陈二圣,几个文官跳梁,何足道哉。”

  张延龄也轻蔑嗤笑:“便是刘瑾,也不敢不给我们兄弟一个面子。”

  “届时缇帅困境迎刃而解,重获陛下宠信指日可待,来日青云直上,自不待言。”张鹤龄自得道。

  二位爷还真看得起自己,这话放在弘治爷那会儿我倒是信,您二位怕是不知道那位皇帝外甥多不待见您俩舅舅吧,丁寿面上一副诚惶诚恐貌,“多谢侯爷费心,下官近日……诶,不怕二位笑话,确是焦头烂额,如此便有劳二位了。”

  二张相视一笑,张延龄撇着嘴道:“不过几句话的事,有甚辛劳,可这人情世故,一来一往,想必丁大人也是明白人……”

  尼玛,还有敲竹杠敲到二爷头上来的!真是卖解的吞宝剑——要钱不要命,丁寿一脸纠结,“但不知二位元元侯爷需要多少心意?”

  张延龄默默盘算,这小子赴辽东,下江南,奔西北,这一圈圈划拉下来,家底定然厚实,正琢磨来个狮子大开口,却听身旁兄长笑道:“我等诚心愿交缇帅这个朋友,那些俗物往来实在是有伤情分。”

  不要银子?不说张延龄,连丁寿都对这位寿甯侯爷刮目相看了,“那侯爷的意思是——”

  “贵府家人程澧在京中经营钱业,”张鹤龄若无其事地转动着手中青花瓷杯,轻声一笑,道:“放债获利,天经地义,本来谁也说不得什麽,只是贵价所放利息……别有不同,伤了同行间的和气,本侯受托代为说项,缇帅是明理之人,当不消本侯多说。”

  丁寿终于了然,合着两个姓张的生意场上玩不过程澧,从二爷这里往回找场子呢,“下官愚钝,劳烦侯爷还是明说为好,究竟要下官如何去做?”

  “放聪明的,退出”行钱“这一行。”张延龄喝道。

  丁寿眉头一挑,张鹤龄已然介面道:“即便受人之托,我弟兄也不好强人所难,只是利钱上,不妨和光同尘,府上也能多些进项。”

  “那定多少合适?”丁寿再问。

  张鹤龄不语,他适才说得够多了,倘一再言利实在有损侯爵身份,连性情急躁的张延龄也缄口不言,身后肃立的曹鼎插言道:“至少月息八分。”

  “月息八分?”丁寿哑然失笑,“一年下来岂不是连本带利翻了一番?”

  曹鼎得意洋洋,“岂止!对方若是到期不还,来年转息为本,本再生息,本息叠加,最后所得何止数倍!”

  丁寿抚掌笑道:“果然是生财妙法,下官佩服。”

  张鹤龄道:“京城处处藏金,银钱是赚不完的,缇帅大可宽心,哈哈……”

  张家兄弟一同大笑,丁寿先是附和大笑,忽地笑声一敛,“下官不才,贵价所言利钱,听来怎麽有些像蒙元朝廷的”斡脱钱“?”

  张鹤龄笑容顿时一凝,还未反过味儿来的张延龄又乾笑了几声,觉得气氛不对,才尴尬止笑,张鹤龄冷冷道:“缇帅说笑。”

  “色目人搞出来的羊羔儿息逼得多少百姓鬻妻卖子,破家散族,下官便是想笑——恐也笑不出来啊!”

  丁寿乜眼斜睨手足无措的曹鼎,意味深长道:“年息翻倍?此在唐宋确是常态,可我大明……”

  丁寿双手向斜上方一拱,振声道:“太祖高皇帝起于布衣,宝训放债利息不得过三分,按大明律,年月虽多,不过一本一利,似尊驾这般年月过期,便叠算不休的,该当如何处置,请二侯教我。”

  张鹤龄摁住席下弟弟已经攥紧的拳头,面色变了几变,突然哈哈一笑,“缇帅教训的是,本侯碍于人情,一时不察,竟险些铸成大错……”

  话锋转冷,张鹤龄向身后喝道:“无知奴才,还不向缇帅请罪。”

  曹鼎慌忙跪倒,连声告罪。

  “不知者不罪,侯爷不必动怒。”丁寿大度道。

  张鹤龄笑容勉强,张延龄一直冷眼旁观,突然道:“缇帅久侍圣驾,想必见识过御前百戏,本侯近日也觅得几个把戏,请缇帅品评一二。”

  言罢张延龄摆手让歌舞退下,一名持着铜锣的青衣汉子恭谨而入,座下行礼道:“小人刘东山见过侯爷。”

  “把你那几个拿手玩意儿亮出来,让丁大人指点指点。”张延龄向丁寿处一瞥,二爷立时品出了几分不怀好意的味道。

  刘东山恭声应是,举着铜锣一敲,一只头系梁冠的黑犬驮着一只猴子跑了进来。

  在锣声催动下,那只猴子在黑犬身上爬上窜下,百般捉弄,黑犬似乎被驯服得甚是温顺,无论怎样,也是俯首贴耳,不愠不火。

  张延龄捧腹大笑,斜睨丁寿,讥笑道:“好一个狗官,果然听话得很,刘东山,你是如何驯的这狗官?”

  刘东山谄笑道:“无非是心狠手辣罢了,那些不听话的,直接杀了吃肉,剩下的便是乖乖听使唤的好狗了。”

  “说得好,看来对那些不听话的狗官,只有趁早杀了,省得碍眼!”张延龄阴声连笑。

  张鹤龄此时也流露出几分报复快意,从桌上夹起一块鹿脯,嘻笑道:“狗官,过来看赏。”

  许是黑犬与二张不熟,未立时听从召唤,见张鹤龄面露愠色,刘东山哈腰陪笑道:“侯爷莫罪,这狗东西带上官帽,便以为自己是个人物了,有些狗眼看人低!”

  张鹤龄兄弟闻声哈哈大笑,曹鼎等下人更恨不得笑声将房顶都掀起来,张延龄高声道:“说得好,下去重赏,丁大人,你说这不识抬举的”狗官“,是该赏还是该杀?”

  丁寿揉了揉被夸张笑声震得有些发胀的耳朵,若无其事道:“自然是杀了好。”

  “哦,为何?”张鹤龄嘴角牵动微露讥嘲。

  “狗侯爷狗仗人势,有眼无珠,开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还不自知,留着有什麽用!”丁寿理所当然道。

  张延龄拍案怒喝:“丁寿小儿,你大胆!”

  “侯爷何出此言?”丁寿一脸无辜。

  张鹤龄的脸色也终于冷了下来,“丁大人,你这玩笑过了,便是太后陛下对你恩宠有加,也不能恕你这不敬之罪。”

  “下官就事论事,就狗言狗,何干太后!”丁寿一脸无奈,“下官区区二品,礼制六梁冠,那”狗侯爷“戴的可是七梁冠,上面雉尾犹存,二位侯爷请仔细看。”

  二张定睛一看,果如丁寿所言,张延龄暴跳如雷,指着刘东山跳脚怒?:“混帐,谁让你给狗戴七梁冠的?!”

  刘东山扑通跪倒,面如土色:“小……小的不知道,我哪……分得清这些啊!”

  “许是二位侯爷久不朝参,朝服礼制都淡忘了,着实可叹,下官告辞了。”丁寿唉声叹气,一步三摇地晃了出去。

  心口上又被捅了一刀的张延龄气急败坏,“来人,把这不晓事的奴才给我拉下去,狠狠地打!”

  刘东山仓皇悲呼着被拉了下去,张延龄反手将整桌席面掀掉,厅内顿时狼藉一片,他犹不解气,又将案几上可见的瓶瓶罐罐乱七八糟砸了一通,气喘吁吁坐在椅上生闷气。

  “早说这等玩闹之举不济用,你非要搞来折辱那丁寿……”张鹤龄看着被弟弟祸害一气的自家厅堂,直皱眉头。

  张延龄嗔目怒喝:“你还说我?按我的意思直接让人趁势把他搬倒,他那家业还不手到擒来,还商量个屁!”

  “怨我怨我,”张鹤龄轻叹一声,懊恼道:“不是想着这小子在姐姐那里还有些面子,先不伤和气地将买卖谈妥,至于他能否熬过这一关,看他自个儿运气就是,谁想他竟不知死活……”

  “你就是想太多,他到姐姐那儿去哭去求又能怎样,咱宫里又不是没别人递话,还弄不了他!”张延龄对兄长的小心谨慎不以为然。

  “这回听你的,弄他!”张鹤龄狠狠说道。

  ***    ***    ***    ***

  丁府,花厅。

  “咕噜噜”、“咕噜噜”,丁寿含着一口茶水在嗓子里来回滚动,程澧在他身后垂手肃立,等候吩咐。

  “噗——”将茶水全部喷洒在一个盆栽绿植上,终于腾出嘴来的丁寿也不回身,径直问道:“你放债多少利息?”

  “二分。”程澧回道。

  “这麽低?”丁寿扭身擦擦嘴巴,一脸诧异,“你不会用以本伤人的笨法子吧?”

  程澧躬身道:“以本伤人,对本钱小的钱商有用,可京中富豪势要之家甚多,要伤他们名下产业,却也困难。”

  “那你打得什麽主意?”丁寿问道。

  “说来简单,不过是想让那些权贵们觉得京师钱业利润不高,改投他处罢了,京师之地寸土寸金,开店置铺样样赚钱,一年到头怎麽也能挣出个三成利来,何必担上个放印钱的名声。”

  “你这话该不是告诉爷已然少挣了银子,还亏了名声?”丁寿半真半假地笑问道。

  程澧也看出丁寿玩笑意味居多,笑着回道:“老爷明鉴,银子固然少挣了些,但等那些大头出局,好处自然也就来了。”

  “什麽好处?”

  “大明的官儿当得辛苦,权要职位还好,那些清水衙门里的官儿入不敷出,在京师生活,一年下来纵是再节俭度日,最低也要五十两银子,这还是在京久居的官员,倘是新科进士,贽见大小座主,拜会同年及乡里官长,酬酢公私宴醵,赏赐座主仆从与内阁、吏部轿夫,等等杂七杂八罗加起来,多则耗费六七百两,至少者也要一百两上下,寒门士子,授官未久,这银钱何处筹措,还不是要举债度日……”

  丁寿打了个响指,“今年便是会试之年,眼瞅着就有上千名各地士子进京……”

  “没您不圣明。”程澧恭维道。

  “可这千余名士子中只有三百余人能中会试,便是他们个个家境贫寒,举债度日,我才能放出去多少银子?”二爷忽然觉得,银子多了也是一件烦恼的负担。

  程澧抬眼一笑,“大人忘了,今年除了春闱,还是朝廷京察大计的年份,为了得个优评,少不得人情奔走,另外京官外放,外官入京,都要向司礼监刘公公那里呈送心意,这一来二去,小人只担心老爷的银子不够多……”

  “在那些跑官儿的人身上花银子多了,爷别的生意进项岂不少了,你可说了,京城之内,寸土寸金。”

  程澧垂目低眉,轻声道:“别的生意,小人并未放下,老爷急公好义,不计蝇头之利,解人危难,那些举贷之人可是实打实的得了好处,还能传您什麽坏话,况且待其他人出局后,适当调整些利钱,想来那些急用钱之人也不会多做计较。”

  丁寿忽然叹了口气,“老程,不枉爷为你和张家两个侯爷斗了一场,你仅只经商,实在是屈了大才!”

  “老爷对小人有知遇之恩,能为老爷奔走效力,略尽涓埃,小人于愿已足,不敢妄求。”程澧俯首道。

  丁寿朗声一笑,待要再勉励几句,只见高晓怜步履慌乱,匆匆而来,不由眉心轻蹙,示意程澧退下。

  “怎麽到前院来了?”丁寿有些不满,高晓怜虽没名分,可也是后宅女眷,冒冒失失闯到前院花厅,算怎麽档子事。

  “老爷开恩,救救乾娘。”高晓怜花容惨澹,跪地求告。

  “谭淑贞?她怎麽了?!”丁寿惊问。

  ***    ***    ***    ***

  房间内弥漫着一股浓浓的药味。

  本就不大的屋子内挤满了莺莺燕燕,可人黛眉深锁,在外间与谈允贤轻声交谈,里间贻青贻红二人捧着托盘立在床边,长今则眼泪汪汪跪在床边脚踏上,不时抹上一把眼泪。

  “师父!”长今一见丁寿,眼泪立时止不住流下。

  丁寿不言,缓步走近,只见谭淑贞额缠染血白帕,一身缟素呆靠在床头,发髻散乱,未见打理痕迹,原本丰韵艳丽的面容两腮凹陷,显得苍白憔悴,双唇间血色全无,一双眸子更是空空荡荡,毫无生气。

  丁寿拧眉,“怎地几日工夫,便憔悴成这般模样。”

  “老爷,乾娘她两日水米未沾,再这样下去,身子怕是顶不住了。”贻青拭着眼角悲声道。

  “开始乾娘只是哭,这几日怕是泪水都流干了!”贻红轻声啜泣。

  丁寿坐在榻边,握住一只柔荑,柔声道:“何苦糟践自己?”

  谭淑贞恍如行尸走肉,木然无声,半晌才扭头看向丁寿,惨然一笑,笑容无尽凄凉,看得丁寿心中隐痛。

  让贻青二人牵着长今出去,丁寿轻声道:“玉姐儿莽撞,我又未曾怪你,几日未来见你,也是事忙疏忽了,再想给她一个教训,过得几日便把人领回来,届时看到你这般模样,她做女儿的,又将如何自处?”

  谭淑贞面无表情看着丁寿,呆滞无语。

  “你不信我?”丁寿立目喝道。

  “老爷,乾娘如今半痴半傻,您就莫要怪她了!”高晓怜不知何时进得屋内,满脸悲戚。

  丁寿吐出一口浊气,转身走了出去。

  “谈先生,可有法子医治?”丁寿沉声问道。

  “药石罔效。”谈允贤淡淡道。

  丁寿心头一紧,秦可人连忙道:“谈先生是说心病还需心药医,只消去了心中病根,自可不药而愈。”

  那你大喘气个什麽劲,丁寿心急如火,如今看这些名医做派,真有一大耳帖子呼上去的冲动。

  “乾娘!您怎麽了?老爷快来啊!”

  屋内惊呼声四起,丁寿风一般闪身而入,立时被眼前景象所吓,只见谭淑贞苍白面颊上,挂着两行殷红血泪,炫目刺眼,动魄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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