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不离不弃

  小玄见她满面哀痛,欲要安慰,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

  武翩跹接道:“料想这也是在他身首分离之后,天庭还要费尽心思筑造一殿一坛,再设下三灾结界将这秘境与世隔绝的原因。”

  小玄明白了些许,道:“如果令尊身首归一,能否还……还跟以前一样?”

  “一定能!”武翩跹毫不迟疑地应,“这亦是令天庭及轩辕极为忌惮的原因。他们曾放出传言,说如果我父王身首归一,天地必将再起浩劫。”

  小玄心里向着她,即骂:“他们胡说八道!”

  武翩跹眉心紧锁:“因此我疑心强闯此处者,多半是冲着我父王的首级来的!”

  小玄握拳道:“但愿那些家伙没有得逞,我们快去找那个传说中的‘一坛’!”

  两人继续深入,于黑暗中又搜索了近一炷香的光景,忽在某座藻井高悬的大殿之中,赫然发现了九座杳然无归阵。

  九座法阵三三相聚,分以三个“品”字形排列,各有三丈方圆大小,且难得的完好无缺,占去了地面大半地方。

  小玄高举神骨,照看四周,见殿中根根粗巨梁柱均为完好,诧异道:“这里没人来过?”

  回音传荡,此厅大得有些出奇。

  武翩跹道:“那就说明此处的陷阱都还没被触发过,小心。”

  落脚之处大大受限,两人小心翼翼地慢慢挪步,从九座杳然无归阵的间隙中穿过,生怕一个行差踏错,便即万劫不复。

  眼见穿行过半,两人走到大殿中心,武翩跹忽尔抬臂,打了个“停”的手势。

  小玄微愕,以无相之眼循着她的目光望去,这才发现在两座杳然无归阵间的石板地面上泛着极其微弱的光,呈一种毫不起眼的沉暗土黄色,极易让人忽略过去。

  武翩跹垂目细观那光中时隐时现的诡秘符文,神色罕有的凝重。

  “那里也藏着个法阵陷阱?”小玄问。

  武翩跹蛾眉轻蹙,依然不语。

  在他们的前方,的确是隐藏着座法阵,然而以她在阵法上的超凡造诣及见识,居然都觉得陌生之至。

  小玄耳朵一动,似乎听见了什么声音。

  他游目四顾,却没发现什么。

  武翩跹也听见了,可是心神完全被前方的陌生法阵吸引住,在脑海里电掠般搜索着记忆的每一个角落。

  声音越来越大,时而在上,时而在下,时又东南西北的四处变换。

  小玄越发警惕,静静地守护在武翩跹身旁,不知因何,心跳却在莫名地加剧。

  “难道是那个?”武翩跹心底一凛,终于想起当年在凤凰崖上的藏经阁中,曾于一部叫做《八荒遗览》的典籍里见过的一个太古法阵来。

  那是种法则完全不同于后世的土遁系法阵,按典藏中记载,据说能从化外搬运来超越山石的重物,上附太古诸符,无论仙魔,但凡沾着,即成齑粉,魂散魄化,再亦入不得轮回,因而名曰——碎躯散魄阵。

  她轻吸口气,不觉后退了一步。

  就在此际,小玄听见顶上传来隆隆之声,比先前越发沉重清晰,立时抬头望去,不由面色一变,沉声道:“上方!”

  武翩跹疾抑起首,赫见黑暗中有个庞然大物倒挂在藻井之上,定睛再瞧,竟是一尊人形巨像,面无五官,躯若高塔,披裹着镂刻着密密麻麻符文的金色盔甲,左右两边各有八臂,条条粗如梁柱,一十六只大手上寒光闪耀,分持刀、剑、斧、戈、戟、锏、钩、锤、椎、索、盾……等凶厉兵器,威武极绝。

  小玄心底发毛,猛然想起早先遇见的那条巨臂来,失声道:“那条手臂,多半就是从这种东西上掉下来的!”

  烈风暴掠,一柄八、九丈长的大斧雷霆万钧地当先劈落,紧接着一十六臂交替抡动,一件件巨大的兵器暴风骤雨般袭至。

  武翩跹同小玄见这架势,皆俱不想硬抗,施展出北溟玄数,各自四下游走闪避。

  金甲巨像自殿顶藻井倒吊下来,手上兵器长巨异常,稍稍一个探臂,便是十余丈之距,噩梦一般从上方猛击两人,明显是欲将他们逼入殿内的法阵陷阱当中去。

  武翩跹与小玄被压制在地面,周遭就是一座座触碰不得的法阵陷阱,如行剑刃刀锋之隙,腾挪大大受限,幸得皆有“化刹那为长夜”的北溟玄数助战,尚能勉强周旋。

  而金甲巨像居高临下,行动半点不受限制,占尽种种优势,体型虽然奇巨,却是半点不见笨重,诸般开山裂石的巨兵雷轰电掣地劈砸,攻势倍加疾厉。

  “这个殿厅,其实本身就是个大陷阱!”武翩跹心中暗懔,急思破局之法。

  小玄被逼到狭窄处,迫不得已硬接了一击,以他今时的修为,亦感虎口生麻气血翻腾,不由暗暗吃惊。

  他真气一吐,撩绕剑上的赤焰倏地脱刃飞出,竟在空中暴涨做一条张牙舞爪的火龙,疾朝殿顶的金甲巨像扑去。

  金甲巨像挥盾猛击,立将火龙扫去半条,剩下的半条依然疾烈,穿透过诸般巨兵的拦截扑噬到它的巨躯之上,刹那间周身陷于烈焰之中,被烧得通体俱赤。

  小玄心中一喜,却见巨像盔甲灼灼亮起,其上那些密密麻麻的符文如蒸似沸地涌动,缠裹躯上的烈焰便即迅速熄去,不过片刻,已全然无踪。

  件件兵器泰山压顶般劈落,金甲巨像威猛如前,似乎并无大碍。

  “这大块头竟然半点不怕火!”小玄心中大失所望。

  过没多久,武翩跹给身后的一座杳然无归阵阻住,也被迫以聚宝剑硬架了一戟,将对方的巨兵磕出个大缺口,自己却感胸腔一阵抑闷。

  她武技非凡,对战经验更是超群,心知如此走避下去只会更加被动,倏地拔身而起,朝上方掠去。

  “是机关!”武翩跹轻喝一声,她深谙机关术,很快便找到了应对之策:“攻它各处关节!”

  小玄也即提气纵起,从另一边袭向巨像。

  岂知那机关巨像似有心智,盔甲上的古拙符文交替亮起,诸力加持,一十六臂齐出,一通戟扫剑封、盾压椎砸,招招重逾千钧,硬生生将两人逼回地面。

  武翩跹同小玄再度掠起,但巨像攻守兼备,无情地将两人再次迫回地面,始终牢牢地撑控着制高处。

  “不愧是太古机关!”小玄越发心惊:“这家伙不单力大无比,心智亦高,同为机关,换做我儿子无敌大将军来了,怕是一招都抗不住!”

  两人倍感掣肘,然武翩跹心志坚毅,换招变式屡朝上攻。她不惜耗费真气,已将北溟玄数提升至第五境——忘妙,眼中的巨像可谓破绽百出,奈何其有一十六臂,又具机关特有的计算之术,交替着填疏补漏,一时还真难以攻破。

  小玄见巨像封堵着上方,稳如铜墙铁壁,焦灼间心底一闪,见空中一戈扫来,急伏身避过,右臂扬起,倏自袖管从飞出一物,紧紧地搭住了戈首,正是八爪炎龙鞭。

  巨像提戈回抽。

  小玄注气入鞭,鞭上逆鳞片片竖起,将戈首绞得愈牢愈死,下盘一沉,发力猛扯。

  巨像周身金甲放亮,现出道道与前不同的奇异符印,于殿顶岿然不动,依旧坚如磐石。

  “不信把你弄不下来!”小玄心中叫道,狂提真气,拼尽全力狠扯宝鞭。

  武翩跹心有灵犀,瞬明其意,即时掠了过去,一掌搭在男儿肩上,疾输真气合力扯拽。

  巨像其余一十五臂齐出,诸般兵器怒潮般击落。

  武翩跹同小玄提尽真气,你守我护拼力格挡——眼前已别无选择,惟有硬抗。

  空中沙石俱落,猛闻一阵噼叭暴响,殿顶骤然撕裂,巨像终于从藻井上被两人硬生生地扯了下来,重重地摔砸在地面,撞碎了大片石板。

  巨像即时翻身爬起,全无受挫之相,岂料巨躯倏沉,一条巨腿已陷没在一片突然出现的奇异光亮之中。

  原来因其身形奇巨,落地之时,半边身躯落在一座杳然无归阵之上, 法阵立时启动,玄机运转光芒大放,梦魇般开始吞噬落网之物。

  吸力奇巨,非常力可抗,饶那金甲巨像身躯似塔,竟也全然无法抵挡,整尊巨躯徐徐下沉,转眼间下半身已陷没在光芒之中,连拉扯它的小玄亦给拖拽了过去。

  “放手!”武翩跹喊道,搭在男儿肩膀的手掌转抵为扣,紧紧地捉住他的身躯,却仍未能阻住前冲之势。

  八爪炎龙鞭乃出山时崔采婷所赐,小玄焉肯就此失去,急一个巧劲,终在距杳然无归阵丈逾处将鞭甩开戈首,终于收回臂上。

  岂知影子倏闪,两人身上骤紧,却是只余上半身的巨像垂死挣扎,用飞索锁住了两人,欲将他们一起拖入未知的绝境。

  两人继又前冲,距那杳然无归阵已不足半尺,武翩跹反应如电,两手齐握住剑,提尽真气去割捆在两人身上的巨索,就在巨索断开的刹那,猛见上方丈许的高处黑影一闪,一块深青色的巨大岩石凭空而现,疾朝两人砸落。

  原来此处还藏着个“碎躯散魄阵”!武翩跹心胆俱寒,她正全力割索,相距又近,躲避已是不及,陡感背后力道涌来,人即飞了起来,却是小玄于千钧一发间将她推了出去。

  巨响声中,武翩跹听见小玄闷哼一声,凌空急转,见神骨剑滚落在地,真气一断,剑上的火焰立时熄去,大殿重新陷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之中。

  武翩跹魂不附体。

  “碎躯散魄阵”搬来的可是化外重物,典籍中注曰:无论仙魔,但凡沾着,即成齑粉,魂散魄化,再亦入不得轮回。

  已经害他粉身碎骨过一次了,难道还要再来一回?

  武翩跹扑了过去,在黑暗中一通乱捉乱摸,声音发颤:“你在哪?”

  “这里。”男儿的声音似是痛苦之极,

  武翩跹循声摸去,终于捉着了他的手,紧紧握住:“你怎样?伤着哪了?”

  小玄没有吭声,她感觉到他的手在微微颤抖。

  武翩跹猛地省醒,疾运真气入剑,光芒即刻照亮了眼前,不由倒吸了口凉气。

  原来小玄在推开她后走避不及,左足给压在岩下。

  她抬眼朝岩石望定,一阵不寒而栗。

  “碎躯散魄阵”搬运来的这座大岩,竟是一整块全无杂质的昆吾石,约有三、四丈之径,其上錾刻着密密麻麻的太古符印,她只稍稍一瞥,便已认出了碎甲、散魄、截气、封灵、巨力、万钧、鬼枷等恶符,昆吾坚胜金铁,本就奇重,加上诸符诸印加持,眼前这块简直不啻于一座大山。

  万钧集于一点,饶是小玄亦承受不住,幸得他吞食了龙犀大丹,新近又修习了归墟本诀,更有不坏圣皇锁守护,腿脚方未尽废,然骨头已四分五裂,生根般被压在石底。

  这惊变可谓电光石火,高塔般的金甲巨像仿佛被地面吞没,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武翩跹注气入剑,抵住昆吾巨岩,试着削了几下,剑过处现出数道寸许深痕,料待剖开巨岩,怕是没个三、五个时辰不成。

  只是……他能坚持到那时吗?

  她瞧了瞧他。

  小玄微微一笑,只觉巨痛钻心,脑子里不知因何阵阵晕眩,但怕玉人担心,遂将牙关紧咬,强忍着没哼一声。

  但武翩跹已瞧出他痛的厉害,心中又疼又急,疾思脱困之策。

  她放下手中的剑,于黑暗中冥目调息,迅将真气运提至极限,两掌抵住昆吾巨岩,试着推了一推,却是纹丝不动。

  她渐渐加力,香汗透衫,巨岩没动。

  她蛾眉一挑,原本湛如秋水的丽眸忽尔染上了层紫黑色的雾气,双掌全力推出,但巨岩依旧岿然不动。

  她心仍不甘,再次发力,面上赫地黑气涌现,巨岩却连晃都不晃。

  她朱唇一绽,猛然呕出口血来,却是真气透支太过,反倒伤了自身的经脉。

  “师……师父,算了。”小玄轻声道。

  武翩跹心念电转,继续思索其它的营救之法。

  ——用剑在他脚下挖个坑道如何?

  她飞速琢磨着,只担心开挖后地面支撑不住,情况反而更糟,正迟疑间,猛闻一声沉响,却是地板支撑不住昆吾巨岩破裂开来,巨岩又再向下陷了寸许,小玄唇角挤出一声闷哼,几要昏迷过去。

  武翩跹大惊,手足冰凉地立于石前,整个人都在发抖。

  小玄气若游丝。

  这巨岩不知有什么蹊跷,给压住的明明是足,却仿佛是给镇住了心脉,巨岩上传来的某种不明力量,正在以不可抗御的方式消耗着全身的精气神。

  小玄心底忽尔生出某种不祥之感——只要再耗上些时候,他就会死掉。

  她仔细地观察着他,越来越感不对,用手摸了摸他的额,又在他腕关把了下脉,隐隐地也察觉到了巨岩的诡异与凶险,心灼如焚。

  “师父。”小玄弱声道,“两人在这里耗着,终究不是办法。你先去寻找那个‘一坛’,倘若那里真是此境的中枢,说不定会有转机。”

  然而武翩跹恍若未闻,眼睛只死死地盯着压住他的巨岩。

  “你只管放心,我还能撑上很久。”小玄继道,不过寥寥几字间,已是汗如雨下。

  “你别说话,留点精神。”武翩跹柔声道,“我不会走的。”

  小玄还想再劝,张了张唇,竟一时没能发出声音来。

  “我曾教过你一招剑式。”武翩跹忽道,“你还记得吗?”

  “哪……哪一式?”他迷迷糊糊地问,只觉眼皮越来越沉,仿佛随时就会睡去。

  “那晚在太华轩,我用竹枝教与你的。”她道。

  他很快便想起来了,那是诛天剑诀中最精妙的一式,只不明白她为何在此时提起这个。

  “那一式。”她轻轻问,“叫什么名字?”

  他蓦地一震,睁开了就要合上的眼睛。

  刹那间,两人之间似有什么给揭开了,露出的底细令人怦然心跳。

  他怔怔地讶望着她。

  她定定地凝视着他。

  武翩跹没再说话,用袖口轻轻为他揩去额角的汗颗,毅然拾起地上的聚宝剑,一剑又一剑地朝巨岩上削去。

  虽然慢,但总好过坐以待毙。

  这回,她决定先去划割巨岩上的那一方方诡秘符印,希望在将它们破坏之后,能有什么奇迹出现。

  小玄没再开口,只强忍着不吭一声。

  脚上剧痛,诸脉如堵,几要喘不上气来,可这一刻的他,心里却满是春风酥雨般的欢喜。

  武翩跹剑疾如风,雪额上满是细汗,千百剑过去,巨岩上的方方符印已全被刮花,然而并没出现什么期待的奇迹出来。

  小玄悄叹了口气,有些留恋地瞧着她,心中已是一片宁静。

  武翩跹掠了他一眼,见其目光涣散,似乎随时会休克过去,急蹲下身,再次细把腕际脉关,赫察男儿周身经脉俱似寸寸堵塞,情形比之前愈发凶险,不由惊惧交加,遂急用掌抵住他脐下的气海穴,徐徐输入真气,柔声轻唤:“小玄,你别睡,再撑一小会,小玄~”

  “没事,好,我不睡……”小玄含混地应了一声,却觉得眼睛真有些睁不开了。

  ——太可恼了,压住自己的这石头一定有什么古怪!

  他昏昏沉沉地想。

  武翩跹紧咬着唇,心如刀割地望着他,娇躯微颤个不住,忽尔张臂抱住了他。

  这趟别叫他一起来就好了。

  为什么还要再害他一次。

  明明与他无关的。

  他感觉到她抱得极紧,娇躯抖个不住,忽尔颈侧微凉,心尖不由一颤。

  她在哭?

  他心疼起来,张了张嘴,想要出言哄慰,却没能发出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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