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三天三夜与三个孩子

  那些人虽然看上去杀气腾腾,却不似是针对面前站着的两人,倒不如说,更像是被那两人召集而来。

  南宫星扫视一遍,扭头道:“唐姑娘,你眼界广,这里头有你认得的么?”

  唐昕往布帘后挪了挪,张望过去,口中咦了一声,道:“单单这么看,我大半都辨不出来路。只能认出两拨,一拨是那几个一样行头灰衣黑靴的,看腰上判官笔,八成是禄山帮的弟子。另外那拨,就是腰间带着镖囊的那四个,是无形镖裘老爷子的徒弟。”

  “后面这四个你怎么如此笃定?”南宫星一边问道,一边打量着那边的情形,方群黎走下台阶,不知在说着什么,周围其他人不时点头附和,面上神情都颇有些义愤填膺的味道。

  唐昕微微一笑,道:“蜀州练暗器的名家,还没人敢不去唐门拜会。这里头旁人我兴许记不清,那个下巴有颗大黑痣的,我可绝认不错。是裘老爷子门下老五,旁人都叫他孙三手。直接叫一句孙三,他也答应。”

  看他颇有些好奇,唐昕低声道:“要不要我帮你去探探?看他们这架势,倒像是在筹谋什么。”

  南宫星略一思忖,摇了摇头,笑道:“不必了,上次帮我探消息,给了我一顶负心薄幸的帽子,让我欠了柳悲歌一刀,再帮我探一次,我只怕就非和柳悲歌打一架不可了。”

  唐昕凝望着他,似笑非笑道:“莫非你怕了那柄离别刀不成?”

  南宫星一笑道:“离别这种事,本就可怕的很。”

  慕容极小声道:“你们是要接着看会儿,还是出发去找李大人?”

  “当然是去找郡尉大人,”南宫星看了一眼那边的人群,毫不犹豫道,“看这样子,也知道大侠不缺人救,不差咱们这两三个。”

  他刚要放下帘子,唐昕却从旁抬手接住,道:“等等,看。”

  再看过去,客栈门前的人却已经散开,方、柳二人折回门内,剩下那些依旧三五成群,往四面八方各自离去。

  “追过去,问两句就清楚了。”唐昕拍了拍慕容极的肩头,指着裘老爷子的几个徒弟道,“不费什么工夫,耽误不了救人。”

  南宫星皱了皱眉,略一犹豫,道:“好,咱们过去问问。”

  那几人脚程虽快,马车赶上总不太难,唐昕隔窗看已经离开客栈很远,便撩开一条帘缝,道:“孙三手,你在这儿干什么?”

  孙三手楞了一下转过头来,皱眉细看一番,倒抽口气连忙凑近马车道:“唐姑娘,您……您怎么也在这儿?过来办事么?”

  大抵是不愿分享这个攀关系的机会,他扭头又对旁边几位师弟道:“你们先走,我过会儿追你们去。”

  唐昕懒得理会他这种小小算计,只道:“我恰好和朋友路过这边,有点小事打算顺手办办。方才瞧见你们一大堆人聚在一块,这会儿又呼啦一下散了,怎么回事?”

  孙三手左右看了一眼,又颇为谨慎的想要打量马车内部。

  唐昕俏脸一寒,冷冷道:“怎么,信不过我?”

  孙三手连忙摆手道:“不敢不敢,只是平常行走江湖小心惯了,不是防着您。不知道您听没听说,最近这陆阳城里出了不少怪事,死了十来个人,还都和方语舟方大侠有关。”

  唐昕只道:“这个我略有耳闻。不过我们唐门与方大侠没什么交情,也就并未深究。”

  孙三手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道:“唐姑娘,这您就有所不知了。方才客栈门前那些人,起码有一半和方大侠没什么交情。这里头有人是方大侠的旧相识,有的是卖离别刀柳大侠的人情,还有的,就是听说这事牵扯到如意楼,才巴巴赶过来的。”

  “什么?”唐昕顿时眼前一亮,连头都探出窗外几分,“如意楼?”

  南宫星在车内也是面上一凛,凝神细听。

  孙三手神秘兮兮的低声说道:“招我们过来的那个方群黎,据说是方大侠的远房堂兄,消息就是他放出来的,不过他说如果真有如意楼牵扯其中,这次来的人手就有些不足,所以他给我们几帮人分发了柳大侠的亲笔信,托我们送到陆阳附近的武林大豪手中。我手上这封拿回去给我师父,多半他老人家也要赶来凑凑热闹。”

  唐昕转了转眼珠,道:“他场面倒是弄得不小。这么大张旗鼓,难道已经摸清了方语舟家里的底细?”

  “他说那宅子里面有埋伏,为了避免死伤,打算等人手齐了,高手多了,再直接杀上门去。听他的意思,这边的六扇门……”孙三手说到这里,才留意到马车前慕容极身上的差服,连忙闭紧了嘴巴。

  唐昕立刻道:“六扇门怎么了?你说就是,马车前是我的小兄弟,身上的衣服只是为了办事方便。你不用担心。”

  “这边的六扇门很可能已经被如意楼买通,城内十分危险,最好只留他和柳大侠两人观察情况,其余人来后先在城外住下,三天后的正午在承泽客栈汇合。”孙三手心有余悸的瞥了一眼慕容极,小声道。

  唐昕想了一想,问道:“除了你们家裘老爷子,还有什么高手会来?”

  孙三手答道:“方群黎送了不少信出去。顶尖儿的除了我师父之外,还有惊龙鞭宿九渊,寒刀关凛,破天一剑沙俊秋,这几人都卖了柳大侠人情,据说早已在路上。年轻一辈的好手,我孤陋寡闻,大多不太认得,也就没往心里记。”

  “好大的阵仗……”唐昕喃喃道,“这些人要是都到了,埋伏在方家的人恐怕是在劫难逃了吧。”

  孙三手嘿嘿一笑,道:“那是,蜀州一直都是武林重地,有不长眼的敢在这边闹事,各方英雄总要来帮他长长教训。”

  唐昕心中算计,口中道:“好,我知道了,不耽误你了,去送信吧。”

  孙三手乐滋滋的道:“唐姑娘要是办完事不忙,不妨也来掺一脚吧,这种给咱们年轻一辈扬名立万的场面一年也不会有几遭,可别错过了。”

  唐昕展颜一笑,道:“要是不忙,我会去看看的。”

  孙三手恭维道:“有唐门助阵,咱们的胜算可就更大了。那您忙您的,我先去了,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唐昕目送孙三手远走,放下窗帘回头便道,“小星,你怎么打算的?光是个方语舟你好像没什么兴致,加上个如意楼呢?”

  张大人依旧呆若木鸡,宋嫂筋疲力尽早已歪倒在车上睡去,隔墙之耳不过一个慕容极而已,南宫星探头让慕容极把马车驶向郡尉大人那里,缩回身子道:“这说法你信么?”

  唐昕笑眯眯的看着他道:“我为何不信,这里又没有如意楼的人出来澄清。”

  南宫星此刻并没有玩笑的心思,他微微皱眉,喃喃道:“这里的局面显然有了什么变化,我只是暂且想不出,这变化能和白家有什么关系。雍素锦就算有通天之能,三天后高手云集,她连全身而退都不容易,又怎么还有余力追杀白家到访的人,为什么要放出如意楼的消息引来这么多高手呢?”

  唐昕双眼发亮,凑近道:“说不定,这是天道的打算。万一他们也猜到了你的身份,那临时改变布局转而向你下手也不是不可能吧。”

  南宫星瞥她一眼,笑道:“我不就是痴情剑的传人么,向我下手又有什么好处。”

  唐昕对他身份的怀疑其实并无太大差错,只不过拿不出真凭实据逼他承认罢了,当真在武林人士面前一条条分析下来,十有八九都会信她,他也不好抵赖。

  可唐昕断定他身份不过是这两日的事,城中布局的变化绝不可能如此仓促,算算传讯的时间,只怕不会比他们下山的时候更晚。

  他心里忍不住想到了此前那枚来路不明的银芙蓉,如意楼暗中经营数年,势力早已遍布五湖四海,但其中认得出他本人的并不太多,只是知道名字的也不会超过三成,而其中能假造一枚银芙蓉出来的,更是少之又少。

  如果这次陆阳城中的谋划将目标真变成了他,他反倒觉得不是什么坏事,说不定顺藤摸瓜,就能拔出埋在楼中的钉子。

  从天道悄悄死灰复燃的那一刻起,如意楼就已在作出各种应对,这种往对方阵中埋下暗桩的事,他们其实也在做,只可惜天道早在萧落华时代便牢牢贯彻着支线之间互不交错的原则,至今为止,得到的情报也只是天道正在谋求东山再起这种笼统模糊的讯息而已。

  念及此处,南宫星的心底竟觉得有些隐隐的兴奋,仿佛一个以后必将要被他打倒的怪兽,早早在他面前现出了庞大身躯一隅。

  初生牛犊不畏虎。

  此时的他并不会知道,今后他要与这凶狠狡诈的庞然大物,进行怎样漫长的争斗厮杀,又要为此,付出多么刻骨铭心的代价。

  清明雨后,群冢丘头,蓦然回首,雾满孤楼……

  “我迟早拿到证据,到时看你怎么抵赖。”唐昕显然也对三日后的场面颇有几分期待,白嫩的面颊浮现一层胭脂般的细润红晕,低声道,“喂,和你有没有关系暂且不论,这事的背后多半有天道在捣鬼,你就真不想留下看看么?”

  南宫星笑道:“不想,宋家五口全都救出来后,咱们就立刻脚底抹油溜之大吉。明知道天道在捣鬼,明知道有可能要找我的麻烦,那我还巴巴的赶去凑热闹,岂不成了傻子。”

  唐昕眉心微蹙,颇为不解的看着他道:“我都有点搞不懂了,你练这一身绝世武功,到底为了什么?”

  “救人,逃命,起码,不必再要别人在我面前挡着。”南宫星笑了笑,道,“而且,练不练武这种事,本也由不得我。我使过一回性子,结果反倒知道了,有本事,总要比没本事好的多。事到临头无能为力的那种滋味,尝过一次,就已太过足够。”

  这时,马车停了下来,南宫星撩开布帘,本想问到了么,却看到马车仍在街心,只是车前站了三个官差一个捕快,那捕快向着慕容极招了招手,道:“可找到你了,大中午的不来吃衙门的免费饭,驾着马车乱跑什么。快快快,跟我走,王捕头正找你,有急事。”

  慕容极一愣,道:“可……可我这会有要事在身。”

  一个官差笑道:“什么要事比公务还要紧呐?咱们当差讲究的就是随传随到,不是急事,咱们哥几个能连饭都不吃满世界找你嘛?”

  慕容极略一衡量,返身对着南宫星低声道:“看来我得去一趟,你驾着马车,往前过三个街口后左转,第三间就是李卓的家,只是他暂住的地方,不是什么奢华门面,顶上的牌匾还是张府没换,你莫走过了。”

  南宫星看了车前几人一眼,道:“我知道了。你跟着他们过去,最好也当心一点。”

  慕容极嗯了一声,小声笑道:“不打紧,这边六扇门的几个高手奉命追拿一个江洋大盗,三五个月都不会回来。这种乌合之众,再来七八个也伤不到我。”

  南宫星换到车前,挥了挥马鞭,四蹄扬动,吱嘎前行。慕容极跟着那四位同僚,一边说话,一边走进了街旁小巷之中,看上去像是打算抄近道回衙门。

  马车尚未驶到下个街口,南宫星突然觉得有些不对,这么大一个郡城,六扇门少说也有百十号人,有什么紧急公务会让他们匆匆忙忙在饭点也不休息就来找一个小小的三等捕快?

  念头一转,他回身将马鞭交给唐昕,低声道:“靠边停下,然后进车里等我。看好这两人,没事不要出来。”

  说罢,他在车辕上一蹬,也顾不上路人侧目,冲天而起跃上一旁屋顶,几个起落,就到了方才慕容极走入的巷旁。

  这时那一行五人才刚走到半截,两前两后,四人恰恰把慕容极挤在中央。

  但凡略有江湖经验的人,也知道在这种二人宽的窄巷如此走法,简直是将性命交给了身后。

  南宫星唯恐打草惊蛇,屏息凝神一个箭步冲了过去。

  这不到二十丈的距离,他转眼就能赶上。

  可饶是如此,他依旧迟了一步。

  也不知是本能察觉到了危险,还是身边的四人露出了什么破绽,慕容极突然扭头向四周看了一圈。

  而就在他狐疑打量的同时,他身前两人和身后两人同时出手,紧紧地抓住了他的胳膊。

  那捕快打扮的人一声暴喝:“动手!”

  巷子两侧的墙头,便同时飞落了四道寒光。

  两把鬼头钩,一对鸳鸯剑。

  光闪一现,血色四起。

  慕容极的刀甚至都没能出鞘,鬼头钩已割开了他的臂肘,鸳鸯剑也已刺进了他的肋下。

  如果南宫星再慢上一刹那,慕容极的右臂就要和身体分家,那三尺七寸长的剑锋也会从侧面穿透他的胸膛。

  幸好,南宫星并不慢。

  就连一直刻意观察的唐昕,也绝想不到会有这么快的南宫星。

  正面抓着慕容极的两人的确看到了有个人影疾冲而来,但嘴里的那句小心还没叫出口,眼前一花,那身影已挤入对面二人中间。

  紧接着,一股大力澎湃汹涌从慕容极身上传来,三人撞做一团,向后一齐飞了出去,慕容极创口喷溅出的鲜血,也尽数落在这二人身上,糊了满头满脸。

  电光火石之间,南宫星选择了唯一能救下慕容极的方法。

  他一掌推在慕容极的背中,将他连着前方两人一起打了出去。

  这一招劲透全身,虽多少会让慕容极受些内伤,却在半空便震晕了一起飞出的两个对手,既当了肉垫,也没了后顾之忧。

  使鬼头钩的汉子毫不犹豫一脚蹬在旁边一个官差胸口,人不落地便飞身直扑倒在地上的慕容极。使鸳鸯剑的妇人默契十足的横剑一拦,想要挡住南宫星救人。

  南宫星侧身让开被蹬飞的官差,顺势一肘顶晕了余下那个,抢了一步上前,也不理会剑光闪闪十字交错,一掌便推了出去。

  双剑妇人心中一喜,剑锋一铰便要卸了这只不识好歹的胳膊。

  但她的喜色还没浮现到面上,一股寒意就已从她的骨髓中升起。

  那看似飘然无力的一掌,竟不知不觉便到了她的胸前!

  她明明看的清清楚楚,却辨不出这一掌的来路,这一掌看上去并不快,她手中双剑,却硬是慢了三分。

  这种用鬼魅来形容也略显不足的掌法,她此前竟连见也没有见过。

  乱刀入体般的剧痛撕裂她的神智之前,她蓦然想起了曾经在武林中广为流传的一句诗。

  那十个字只是在古句上稍作改动,却代表了当年纵横江湖人人垂涎三尺的两门绝顶武功。

  大漠孤烟掌,长河落日拳。

  这便是她人生中最后一个念头。

  南宫星的杀气并不重,依他怜香惜玉的性子,对这面容姣好的半老徐娘本不会重下杀手。

  只可惜他还要救人,不知道对方内功深浅的情形下,这一掌若想一箭双雕,便不得不穷尽全力。

  咔嚓骨裂之声响起,他才知道这妇人剑法虽精,内功却只是堪堪够到一流的边,一掌之威,足以让她筋骨尽断脏腑俱伤,如他所愿般疾飞而出,后发先至撞在那追击汉子身上,变作个人型暗器。

  那汉子被撞的扑地倒下,挺身站起,喉头一股甜腥,竟被传导掌力震得吐出一口鲜血。

  他内功比那妇人高出一截,受的那点轻伤也并无大碍。但他并不笨,一见那妇人已然倒毙,目中恨意上涌,脚下一蹬,却往墙后纵去,只往南宫星身上留下怨毒无比的一瞥。

  南宫星无心追击,方才那一掌运力过猛,阴阳隔心诀尚未调整到最佳状态,此刻肩头也在隐隐发痛,经脉中更是热寒交错奔流汹涌。他双掌连出,在墙壁上拍了几下,才算是稍稍恢复过来。

  此地既然是对方设伏之处,当然不宜久留,他调顺气息,匆忙跑到慕容极身边,他外伤虽重,却不至于伤及性命,只是双唇发黑显然方才的兵器上淬了毒药,触手皮肤犹如火烧,人也早就晕了过去。

  他只得将慕容极扛在肩上,转身赶往唐昕等待的地方。

  不过片刻工夫,这狭窄陋巷之中便重又恢复了安静。只是地上,多了四个晕厥的人与一具尸体。

  看到南宫星这么一会儿工夫就又扛回个满身是血的人来,唐昕着实吓了一跳,跟着就连忙钻进车厢帮忙检查。

  外伤很重,包扎妥当后也要仔细调养好一阵子,内伤较轻,等到外伤养好的时候,哪怕是略有内功底子的人也早就康复。

  只是这毒,却一时不好料理。

  对方倒并不是什么下毒高手,这毒也不算是见血封喉的猛药,唐昕略一观察,便知道多半是在药铺草草调配的毒液,只做一击不中的后备而已。

  但唐昕并非名医,手边也没有合适的材料,在马车之中完全施展不开,只好塞了颗镇毒丸在慕容极口中,向南宫星道:“这里不行,咱们得先退到老板娘那边,我验明了毒性,开出药方,才能彻底救下他来。”

  南宫星皱了皱眉,将沾了血的外袍脱下放在车内,道:“你先驾车回去,顺便把情形警告给若云兄,老板娘那边也通个气,给他们兄妹先暂且用别的姓名。我往李卓那里去一趟,说不定宋家剩下的人就关在那边。”

  唐昕眉心紧锁,不解道:“你这又是何必,这城里已经是暗潮汹涌危机四伏,宋家人这时候还没死的,再晚个三五天也未必会死,看看里面那女人,可见即便救出人来,咱们也问不到什么有用的话。你与其冒这种险,还不如先跟我一道回去,咱们救下慕容极,多他个熟门熟路的,再从长计议岂不更好?”

  “救人如救火,耽搁不得。”南宫星撩开布帘钻出车外,微笑道,“比起我,你们出城的时候才要当心,别被城门口的人闻到血腥气拦下来才好。”

  唐昕略带怒气道:“你干嘛非去不可,就算你是如意楼的,可这一家子不是根本没有托过你么?”

  南宫星笑道:“这种时候你还想着套我的话么,这与如意楼有什么干系,人生在世,大丈夫本就有所必为。我不去,还能有谁去?”

  说罢,他转身踏下车辕,快步离开。

  唐昕钻出布帘,启唇欲唤,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一时竟觉得怅然若失,怔怔望着他远去的魁梧身影,半晌才醒过神来,忙定了定纷杂思绪,调转马车往老板娘的方向去了。

  幸亏慕容极最后留下的指点,挂着张府牌匾的院落很快就落入南宫星眼帘。

  比起那主簿大人,这位郡尉的住处的确显得有些寒碜,光看暂居之处的门面,倒像个清正廉明的好官。

  没了慕容极,南宫星一时也无法知道李卓的样貌特征,只好径直上前拿起门环重重敲了两下,跟着理了理身上衣物,翻出一块玉佩垂在腰间。

  门内一串细碎步点由远及近,门闩哐啷开启,跟着吱呀一声,开了的缝隙中露出一张小丫鬟的圆脸,咦了一声道:“您是哪家的公子?有什么事么?”

  南宫星作了个揖,道:“晚生乃主簿王大人的外侄,因有要事特来传讯与郡尉达人,烦请姑娘通传一声。”

  那丫鬟颇不耐烦的道:“那你算白来了,老爷先前托人捎了句话,这几日要驻营,不回来住。你往城外找他去吧。”

  南宫星一愣,还没再问,大门已经砰的一声关了个严丝合缝。

  这种内陆守备,军中哪里来的什么要务,李卓突然驻营不归,显然是在躲避城内的风头,南宫星细细一想,既然只是捎话回来,那一定来不及转移,宋家若有人在他家中关着,此刻就一定还在。

  没空潜进去慢慢搜索,南宫星左右看了看没什么人,又拿起门环重重敲了两下。

  开门的还是那个丫鬟,她一见仍是南宫星,当下便没好气道:“你这人怎么这么……”

  不等她把话说完,南宫星一掌握住门边,运力一推,闪身而入。

  他随手带上大门,屈指一抓扣住了那丫鬟喉头,故意做出凶神恶煞的架势低声道:“不许叫,否则要你的命!”

  那丫鬟双腿一抖差点便瘫倒下去,南宫星忙从后将她架住,拖着她往边一闪,靠在影壁上道:“我问你,你只管点头或是摇头,答得好了,我便放了你,答得不好或是随便出声,哼哼……你听明白了么?”

  那丫鬟忙不迭把头点了两下,眼窝里的泪珠扑簌簌甩落下来。

  南宫星顺手帮她揩去眼泪,问道:“你们家里,最近是不是藏着什么人?”

  那丫鬟一怔,踌躇着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好似还在衡量该不该说。

  南宫星只好又逼着嗓子道:“你要是敢说半句谎话,我就将你绑走先奸后杀!”

  那丫鬟浑身一抖,总算是犹犹豫豫的点了点头。

  “用手指比划,告诉我藏了几个。”南宫星凝神听着院中的动静,低声问道。

  那丫鬟颤颤巍巍的举起小手,伸出一根手指。

  只有一个?南宫星这下大感为难,只得问道:“那个人在哪儿?你这就带我过去。”说罢,他将手一松,顺势向旁一扣,五指一合,轻轻松松便将影壁上的外凸雕刻捏下一块,运力一搓,洒下遍地石粉,“若是敢惹出什么幺蛾子,不妨想想你的头和石头哪个硬。”

  那丫鬟双膝一软又险些跪下,一看地上的石粉,打了个激灵忙扶着墙壁又站了起来,一边傻了一样点头不停,一边摸索着走到影壁边,探了探头,小声道:“就……就在客房床下面。每天……都是我去送饭帮忙如厕,肯定不会错。”

  “带路。”南宫星轻轻推了她一把,冷冷道,“错不错,我要看了才知道。”

  毕竟是暂居之处,家中人并不多,两人很快就到了客房,丫鬟摸出把钥匙,抖抖嗦嗦打开,小声道:“就在里头。”

  南宫星扶着她后颈道:“你先进去。”

  那丫鬟一副要哭出来的样子,推门走了进去。

  南宫星唯恐有埋伏误害了无辜性命,倒也运足了真力凝神提防。

  但门内倒当真什么也没有,只有床底下一个被丫鬟费尽力气拖出来的五花大绑的男人。

  看来……最重要的那三个孩子,还依旧捏在对方手里。

  南宫星叹了口气,一指点倒了那丫鬟,将她打横放在客房床上,柔声道:“莫怕,过上一两个时辰就能动了。他们问你,你就照实说不打紧。我不会再来找你麻烦。”

  看那丫鬟似信非信的点了点头,南宫星苦笑着帮她拉起被子盖住掖好,转身扛起那男人走了出去。

  看他被堵着嘴巴还一副神情激动的模样也知道不宜在此地问话,南宫星飞快的带人出了大门,东弯西绕一直到了一个十分僻静的地方,才帮他解开了身上的束缚。

  比起宋嫂那一副濒临崩溃的模样,这男人虽也面容憔悴神情激亢,但总算说起话来条理尚且清楚,问答几句,就将大致情形说了个明白。

  无奈没什么用处,他知道的,也就比宋嫂多了一截。

  那一行人送完了宋嫂,就来送他,把他送到李卓家里后,除了李卓带着他进了门,剩下的几个带着他们家的三个孩子,仍跟着那鬼面人走了。

  南宫星这下也不知该如何是好,诺大的陆阳城,只要舍得花银子,藏下三个小孩实在是轻而易举。唯一庆幸的就是起码他们都还活着,看样子,暂且也不会死。

  若不是顾忌从在白家就感受到的内鬼疑云,加上这边的掌柜远不如那边的吕掌柜熟悉,南宫星真想直奔城中的朗珲钱庄,先调动陆阳郡内的几处分舵赶来帮忙再说。

  不过仔细一想,看这风云突变的架势,保不准对方本就在试图钓真正如意楼的人上钩,他还是不要妄动为上。

  带着救出的人往老板娘那边去的时候,南宫星越想越觉得有些蹊跷。

  只要稍加推想,就知道收了贿赂的这两位官员很容易就会成为被调查的目标,宋家这五口能称得上是见证的无非是两个大人,可他们两个反倒被放置在这两处,对他们的计划不会有多少威胁的三个孩子,反而藏得严严实实不知去向。

  先前他还以为对手留下宋家活口可能是有一念之仁,但看到慕容极险些丧命,不由得又觉得其中也许另有内情。可现在两个大人都已救出,剩下三个孩子在他们手中,能有什么用处?

  回到老板娘的酒庄,唐昕早已将慕容极的伤势处置妥当,老板娘也已派人去城中照方抓药,虽说十天半个月难以痊愈,但总算是性命无虞。

  南宫星这才放下心来。

  宋家夫妻两个见了面,自然是抱头痛哭一场。众人放他们清静,不去打扰。

  提到三个下落不明的孩子,光靠南宫星一人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老板娘倒也爽快,立刻吩咐下去,让她手下那些贩夫走卒,一个个睁大了眼睛,留意看哪家多出了孩子,或是有多了孩子的迹象。

  知道城中的阵仗多半是拿来对付自己,白若云面色有些不太好看,但毕竟定力颇佳,并未显出慌乱之色,只是默默思忖该如何应对。

  白若兰则从看到慕容极的样子就彻底乱了阵脚,先是在门内满头大汗转来转去一直等到看见南宫星活生生的回来才算松了口气,跟着就是说什么也不愿让南宫星再去城中打探,非要他等到方群黎召集的好手到齐。

  “是你非要我帮忙插手方家的事,如今又不让我进城,我就算是神仙老子,这样也只有两手一摊无可奈何了。”南宫星看出她眼中的关切,心下大乐,口中忍不住笑着调侃两句。

  白若兰秀足一顿,道:“不许去就是不许去,明明有那个什么方群黎找人帮忙了,又不是没人救他。你想管宋家的事,两个大人也都救回来了。再说那三个孩子……我又不是不让你救,等个三天又能怎样?到时候城里高手多了,他们也不敢那么嚣张,不比现在安全的多么。到时候我也陪你一起去,抓住那些混帐,把他们千刀万剐!”

  “他们说不定要对付你们兄妹,我什么时候去,你也最好不要跟着。”

  “他们要对付的是我哥哥。不让他去就是了。”白若兰干脆的答道,“再说了,现在他叫贺云,我叫贺兰,城里哪有几个人能认识我们。三天,你就等上三天不行么?”

  南宫星看她眼底焦灼万分的神情,心中一软,无奈道:“我只是担心城中会有什么变化,那三个孩子会受其所害。”

  白若兰抿了抿嘴,道:“我也想救那三个孩子,但要是你也出了事,那三个孩子不是更没了指望么?我哥哥和唐姐姐两个,可没你这么大本事。”

  南宫星只好道:“这样吧,这三天我不保证不轻举妄动,就守在这里。不过要是老板娘的手下发现了线索,你也不要拦着我非要我等满三天。”

  白若兰点了点头,皱眉看着他脱下的袍子上沾到的血迹,道:“真有了准信,我……我还在这里等着你就是。”

  南宫星趁她心绪不宁悄悄拉住她的手掌,口中道:“不硬跟着我去了么?”

  白若兰白他一眼,道:“我知道自己有几斤几两,三日后城里人多,我跟着你去起码安全得多。这三天里要是有事,我可不去给你当累赘。”

  白若云一直默不作声,直到此刻,才突然插言道:“南宫兄,要是三日后进城,我也与你同去。”

  “哦?可他们……”

  白若云抬手打断道:“我总要知道,他们打算对白家人做什么。三日后高手云集,又有你和唐姑娘在,我不信他们能当场要了我的命。”他眼中闪过一丝寒芒,缓缓道,“而且,就算要了我的命,只要白家还剩一个人在,不管天道还是如意楼,都休想成为四大剑奴的主人。”

  看来,白若云倒是对敌手的目的有了大致的判断,虽不知依据何在,南宫星却也不想多做追问,毕竟暮剑阁中有什么值得他人图谋的东西,本就是白家的人才最了解。

  连日奔波的弦骤然放松下来,让他只想好好地吃上一顿,休息休息。

  三天的等待既不太长,也不太短。

  他轻轻叹了口气,动了动仍有些酸麻的臂膀,胸腹间的热流虽然弱了不少,但仍旧令人略觉烦躁。

  他侧头看了一眼,正好迎上老板娘水汪汪的目光。

  既然只能等着,那么,夜深人静的时候,找老板娘喝上一杯,也许是个不错的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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