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江区公安局,午后。
在C国,省、市、区各级各办公单位的“坐落位置”,就是一门大学问,里面牵涉到复杂的政治、人事、利益和权位谋划。尤其是省、市、区交汇在一处的时候,更是如此。
河西省的省会是河溪市,观江区又是河溪的行政中心区。
而如今,河西省党委、河西省政府、河西省人大、河西省政协四块牌子,都巍然不动的安置在城市东郊的所谓“新区”:新控江区。算起来还在绕城高速之外,在一般河溪人的心目中,那里都不能算是“河溪市”。这固然是省政府有意拉开和河西市委的距离,给河溪市一些独立的空间,也有点统揽全局、观瞻全省、不偏向某一城市的意思。
而河溪市委市政府大楼,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坐落在传统意义上的“老河溪政治中心”观江区。和那栋号称“河溪第一古”的千年古建筑“溪江河道府衙”,只有一墙之隔,颇有点“观史履今、千秋盛世”的调子。
再到观江区区政府,当然不敢僭越,特地盖在观江区的滨江大道上,这个地方,固然现代繁华,车水马龙,但是风格上更加商业化一些,显得更加亲民和谦卑,也可以和市政府保持一段距离。
再到观江区公安局,也跟着区政府不远,坐落在滨江一代,却因为是个政法机构,倒也不敢学区政府修建在滨江大道上,而是在沿江的几条支路略略靠内一些的位置,也算是某种得体和低调。
当然,观江区公安局所在的这栋楼,论硬件条件和视野,那都是相当不错的。观江区公安局经侦中队的副队长薛复山的独立办公室,就在一个位置极佳的转角位。每天午后,薛复山常常喜欢拉开百叶窗帘,看看对面那栋在TOPFUN建成之前,号称“河西第一商业写字楼”的天宇观江中心。他很喜欢就这么看着那高耸入云、闪闪发亮的深蓝色玻璃幕墙……那种色彩斑斓的城市楼宇、和背后的蓝天白云交相辉映的景致,在摩天大厦的玻璃上反射的略略有些扭曲和变形,让他觉得非常有象征意义……他常常会一边呆呆看上半天、一边想事。
今天是才吃过午饭,薛复山拉开窗帘眯着眼瞧了一会景色,还没来得及坐下喝杯茶,口袋里的手机就嗡嗡作响,他就掏出来瞄了一眼……
“队里来通知,明天出发,去筑基替补参赛,要给你带点啥不?”联系人是南兄。
“南兄”,是他给自己的小情人姜楠用的手机通讯录昵称。他们两个人,也会在通讯软件里发一些闲聊对话。只是大家心照不宣,那些真正私密的话,是不会使用这种工具的,大多是些普通的朋友之间的聊天。毕竟,就算姜楠可以不在乎,他薛复山却是有老婆的人。虽然妻子喻薇人常年在河东省体育局工作,夫妻两人分居两地,聚少离多;甚至在某种意义上,薛复山都怀疑自己和妻子,是否已经达成了某种默契:各自忙自己的,婚姻只是一种维系。但是,保险一点是没错的。自己已经是区级公安局的经侦中队副队长,以自己这种年龄和业务上的表现,早晚有机会再升的;喻薇在河东省体育局也做到人事处处长了,政治上也算春风得意,一段符合机关道德标准的婚姻,是两个人都需要的。
其实薛复山不是第一次和年轻女人来往,但是每每看见姜楠的信息,哪怕只是这种随口聊天……他依旧要忍不住,握着手机,像个初涉情场的小年轻一样心动神摇。只是一条聊天的信息,就会让他联想到姜楠的腿、姜楠的腰、姜楠的红唇烈焰、姜楠的迷离水目……他当然不需要姜楠去筑基给他带什么;甚至他也明白,这条信息也不是真的在问他要带点什么,说的明确点,就是女人的那种“想他了,有话没话找点话”。
就在几天前,全运会刚刚落下帷幕,各省顶尖运动员都是归队休息甚至回家休假,在筑基举办的商业田径大奖赛的分站,一干名将都无心参加,估计省队也是没办法,才派姜楠这种心不在焉、每天都在玩儿,就想早日退役跳槽的撑杆跳运动员去凑凑数罢了。
他也懒得打字,就想拎起电话来给姜楠回拨过去,约一下时间和地点……既然明天她要出省参赛了,这言下之意,也许是今天晚上可以……见一面?
但是,薛复山还没来得及按拨号键,电话自己却响起来了……一接,却是正经公事。东楼扫黑组的同事,让自己去一下审讯室,说是有个疑犯,因为某个案子被逮了进来,为了“立功举报”,在胡拉扯、乱攀咬的时候,说到了薛复山曾经关照过的“敏感案件”。按规矩,他们扫黑组没有经过薛复山的同意,是不能多过问的,所以让他去听听。
对于份内的工作,薛复山从来是很认真的,他只能从脑海里甩开姜楠的影子,去楼下的审讯室,听听那个老进局子的惯犯“铆钉”今天又在扯什么闲门。
……
第六审讯室,那有一股子烟味的小房间里,一个正在和这个小光头嫌疑犯斗智斗勇的干警,看见自己进来,立刻站起来,冲自己敬礼,恭恭敬敬叫一声“薛队”;回过头,对那小光头冷冷的说:“这是我们领导,就你刚才说的,直接向他认认真真的汇报一下……别耍滑头了,这是你唯一的机会了。”,然后,就请薛复山坐下,自己却很识趣的离开了房间,反手还关上了房门。
“你只捡要紧的说……”
薛复山点燃一支烟,连开场白都省了,直截了当,也是冷冰冰的对坐在审讯室对过的椅子上的小光头说。
他是管经侦线的。但是其实无论刑侦、经侦、扫黄、扫黑都免不了和嫌犯玩心理战。这种密闭、幽静、窄小的空间,只有一盏白色的方形吸顶灯嵌在天花板上,一张四脚平板桌,三张折叠椅的房间里,用一种“什么都没有”的氛围塑造,去暗示犯人“什么希望都没有”,制造恐惧和绝望,对于攻破犯人的心理防线是非常有帮助的。薛复山刚入行的时候就问过,为什么审讯室里的桌子都是平板桌呢?老师傅就教导过他:连抽屉和搁板都没有的桌子,就是象征什么:这里什么都没有,这里什么都藏不了……对于犯人来说,进了这种地方,是要碾碎他所有的幻想和依托。
不过,他也知道,对于今天这位坐在自己对面的这种小光头来说,这一切早就习惯,这一点无聊的心理学攻势对于这种人来说,估计也是毫无所感家常便饭。
这个小光头,其实才三十岁左右,却在河溪黑道上是一号人物,外号叫“铆钉”,常年在河北区一代的棚户区混迹,是个跑江湖的头目。其实他身上背的要案、重案一大堆;什么贩毒、嫖娼、走私、绑架、勒索、强奸、迷奸……甚至杀人,和他有关的都不少。不过这个小子是属于那种混江湖中头脑比较活络的,一样是凡事不留痕迹自然有人顶包,一样是非常热衷于“警民合作”。整个河溪市刑侦线上大大小小案子,都很需要这类“懂事”的“好市民”。对于公安来说,抓一个黑社会混混,又起来一个黑社会混混,打掉一个小帮派,又成立一个新的小帮派,河溪那么大,总要有藏污纳垢的地方,K粉总要有人贩,野鸡总要有人管,黑枪总要有人走,就算是跑点水货Iphone进来,也得有人“贴仓”……与其给到一帮黑帮电影看多了就知道砍人的愣头青做,还不如多给铆钉这种人做。毕竟,相对而言,铆钉是非常“合作”的。前一阵,“河西商学院女生宿舍奶茶迷奸案”闹的沸沸扬扬,局里压力很大,铆钉就能给警方提供一犯人。有犯人就行了,谁还在乎犯人的背景,谁还在乎犯人进去多久,谁还在乎这个犯人和那个犯人的小区别啊;那么多大大小小的案子,谁还真能一个个去破啊……而且,铆钉这种人,眼线广、市面通,真有点什么消息,比局里知道的还快,对于公安来说,也是用得着的。所以,几个区局里扫黑中队,对于他本人,都是心照不宣的以招安为主,打击为辅。
当然,薛复山是管经侦的,已经做到经侦中队的副队长,在黑道上看来,已经是“警方大员”了;说句不好听的,到他亲自经手的,不是非法集资,就是大型走私,或者是牵涉到政商两界的敏感案子,对铆钉这类本质就是地面混混而言,他还是高高在上的,一般也打不了什么交道。不过,公安系统有其一套内部的语言,自己目前在调查的南海官员接受性贿赂的案件,他已经放过风声,事涉政治,其他案子要透风、让路。所以,今天铆钉天知道又因为什么事情被弄进来了,口口声声说要报案立功,一开口,说的消息,却让扫黑组的同事阻止了他说下去,而请来薛复山来听……薛复山就知道,这是和南海国土局的葛副局长的案子有关了。
“你只捡要紧的说……”
“是是。我是良好市民,一向都是和我们的民警同志合作的么。我是听说啊,有一批毛片,是咱们市出的……毛片啊,太不像话了!毒害青少年,传播那叫什么来着……黄色毒素,一定要端了它。哈哈……”
“……”薛复山没有和铆钉开玩笑的心情,只是沉默着,带着嘲讽的冷漠看着他。
铆钉却似乎说这种话题挺来劲:“诺诺,就是那什么……上次在网上漏出来的那段啊,很有名气的,‘肥佬捆奸小学女生’那段啊。后来被和谐了么不是,很有名气的,很多人都下过的。那小女生嫩的……啧啧……小奶子根本就是平的,屄毛都没长出来呢,就被这么捅进去了,哭的那叫一个惨,血都是出来啦。那么小,肯定是个雏啊。这种是真的难得一见啊。同志您肯定也……哦……不不,瞧我这张嘴!老总您哪能下呢?!我是说那帮小警察,一定也下过的,哈哈哈……其实那是内部片,本来是私人传阅收藏的,被不小心传出来的。我就知道,那是在咱们市拍的。还有那个……挺轰动的,‘蒋敏15分钟’,哈哈……那个肯定看过了,满世界都是啦……啧啧啧……两个人按着操啊,那骚货平时装模作样唱歌演戏的,还不是给男人操得又哭又叫的……都拍的一清二楚……下面可黑了……”
“你是来给我讲你的A片观摩感受么?说重点!”
“对了对了。是有一帮……嗯……不法之徒……哈哈,不法之徒……在码头那里租了个棚子,有专门人看场子拉生意。只要你够条件,就能找妹子进去陪你拍片子?那些片子都是这么出来的……有钱人就是真会玩啊……哈哈……”
“你怎么知道的?”
“是我有一个小哥们,还给人家当过快递送过急用的器材呢。他和他们那里的看场小弟聊天说起……是是是……是我没说清楚……就是去玩的老板们,只要自己人去,人家公司出妹子、出场景、按照要求准备剧本服装呢,老板可以一边上妹子,一边录制一段片子自己保存,还可以配剧情。听说,老板如果有兴趣,点哪个学校的女学生,来强的都行。什么制片方会负责把那姑娘弄过去的,厉害不厉害?刺激不刺激?哈哈哈……当然了,一般不是强的啦,能给钱解决还是用钱,两厢情愿的事,人家妹子也是为了钱么,可怜兮兮的……只不过,本来那是人家老板们的私藏片子,结果给漏出去一段……”
“如果是两厢情愿的私人视频的录制,谈不上传播淫秽作品,不是刑事案件……”薛复山继续冷冷的,“点”了铆钉一句。
“啧啧……三机位,全套设备,还有音箱、服装、灯光、剧本,全套服务呢。要什么样的妹子都有,什么样的场景都能给配齐了。啧啧啧……可好玩呢,模特,人妻,少女……强奸,破处,哈哈……还有幼幼呢……而且最有趣的是……不收钱……”
“不收钱图什么?”。
“您说呢?”铆钉一脸的狡猾。
“……然后呢?”
薛复山还是很冷静的听。“肥佬捆奸小学生”的视频他知道,也下来看过,他对幼女无感,也不是自己的案子,不过是随便看看,而且以他的眼光,下来一看就知道那个所谓的幼女,应该不是小学生,不过确实也是个比较萝莉的小女生……捆奸的场面有点残酷,但是明显是配合拍摄的……薛复山也碰过不过少和强奸有关的案子,他是能分得清哪些是色情演出,哪些是真正的强奸的。根据铆钉说的,听上去应该是比较惊人的情色服务案件,端掉一个色情团伙的A片拍摄或者说提供模拟A片拍摄服务的窝点……好吧,也算个比较大的功劳,但是那是扫黄组,最多算扫黑组的事,跟他薛复山有什么关系?扫黑组的同事叫他过来,他就知道铆钉一定还有不小心触及到了一些什么敏感话题的话要说,所以他有点不耐烦的等着铆钉说重点。
“那里接待过大人物啊。我听说啊,还有外省的大官呢……什么……部长?不对……不对……厅长,对了,厅长……还是局长?应该是局长吧……叫什么葛局长的……哈哈……您看,我也搞不清楚这些头衔。这些都是混进我党的害群之马啊……咱们人民警察一定要……哈哈……秉公办理……哈哈”
哦?
薛复山依旧面无表情。但是他的内心,却有些激动起来。
北海那位大佬的案子,这不是他能插手的。但是他却非常明白这种政治案子中,自己这种地方分局的特侦组需要扮演的角色。他的任务,就是证明原南海省筑基市市国土局的一位“葛副局长”经济上不干净……这只不过是中央级反腐大员柯禹州书记,端掉北海那位大佬的大型行动中的一小部分。葛副局长是那位大佬的老部下了,证明一下某人的部下不是什么好人,往往是政治打击中,前置或者后置中有效的手段;旁敲侧击、围山震虎也是一种试探。他,甚至整个在河西省公安厅,名义下组成的这个调查小组,就只负责这一块。
只负责这一块,也不许多牵扯!
普通市民是不会懂的。就算是一些自以为懂行的夸夸其谈者,甚至是警察系统的一些新人,总以为警察就是要破案,破大案,破要案,才能立功受奖,加官进爵。其实薛复山在这个系统里摸爬滚打了十几年,升职如此迅速,他早就看明白了一个道理:做警察,刑侦也好,经侦也罢,反黑反黄反偷渡反传销……除了破案要有一手、维稳更要有一手之外,最重要的,其实是四个字“莫管闲事”。
什么破案率,什么立功受奖,如果不注意尺度,很容易今天拿奖章,明天就去看车棚。做警察的考核,当然是破案率,但是你也不想想,警察的上司是谁,还不是市委省委的这领导那领导的。你案子破的多了,显得市面上很平静么?显得领导管理很有方么?就连去调解地面上高利贷要债纠纷的小民警,历练一阵,都懂得各打五十大板,尽早息事宁人,宁可当成邻里纠纷去和息。地面上查出来满世界是民间借贷纠纷?你是在给市委难堪么?你是在指责银行没有帮扶中小企业么?就算不考虑这些宏观因素。市面上的案子,销账、色情、走私、偷渡、传销,哪一件不是黑白两道一起走的?任何一个大案子,都有可能顺藤摸瓜,摸到真正有势力有根子的政商人物……真以为警察抓人是讲证据?讲原则?讲法律?
就四个字“莫管闲事”!
该你破的案,一定要破的利索,不该你破的案,宁可被人骂得狗血喷头是个废物孬种,也一定要糊涂下去!就算真的要破案,也要注意方式方法,适可而止,尽早结案。甚至有的时候,一个案子结的不干净,留了“线头”,公安还要主动的把线头掐断掉。
要不然,哪里来的清清世界朗朗乾坤?
比如葛副局长的案子,认真去查,这些国土局里的肥差干部,经济上,那都不用查,肯定是不干净的。但是薛复山一向将经侦线的“要领”看得透透的:什么是经济上不干净?无非是受贿行贿贪污腐败呗,受贿了,总要有个行贿方吧;贪污,总要有个贪污项目吧……这明显是政治案件,没有谁真的有心思去揭开筑基市土地管理方面的黑幕。这会儿雷厉风行一查到底是爽快了,但是春风吹又生,万一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或者没有被铲除干净的人物。回头这些政治大佬们,玩起妥协让步停战交换俘虏什么的……倒霉的是谁?还不是自己这些没根基的小角色?所以,他一直觉得葛副局长的案子很棘手,案子是一定要“破”的,这是政治任务,即使是何局长,也承担着压力,但是怎么破的巧妙,破的干净,破的各方都能接受,又一次,在考验他薛复山的判断能力。
本来,他最好的选择,是从河西省体育局竞技赛事处处长陈礼这里的挖料。因为陈礼处长曾经和这位副局长有过一些来往,一起“玩”过。毕竟,陈礼只是一个体育系统的处长,而且已经臭了大街了,又相对是清水衙门的领导,掀不起太大的风波来。
但是陈礼处长又潜逃了,而且这一潜逃,居然有点音讯全无的意思,算算时间都好几周了……本来薛复山以为只是意外而已,人生三尺,天地难藏,又不是拍间谍片,捉回来就是了。但是没几天……他又感觉到蹊跷,他甚至能闻到味道,感觉到有些人,不愿意陈礼处长被太太平平的带回来。一想到自己在角落里调查到的,那些关于陈礼举报原C国外交部大佬石束安的资料,他就觉得,陈礼的小案子背后,可能和更高层的政治斗争有关,他又决定,装聋作哑,不去追查陈礼处长失踪的事了。
什么?那个叫陆咪的小女生,是死是活?那是刑侦的事情。什么?陈礼同志,是清是廉?那是纪委的事情。什么?陈礼有没有利用职权潜规则女运动员?那……那根本就是体育局的家事,管他薛复山什么事?!
算了,这条线扔了就扔了,等回头看看,陈礼同志被谁找出来再说。
但是……葛副局长的案子,总要有个交代!这是他的本职工作,也是属于他必须要“破”的案子。柯书记可是当代活包公,他交代到河西公安省厅跨省来办,为的就是公平,也为的就是一句话“一定要破案”,省厅发到观江区公安局为主成立特侦组,固然是烫手的山芋,但是也是看自己“有能力”,“又懂得分寸”,是要提拔自己的意思。葛副局长这个案子,是一定要“破”的。
现在又有机会了……
如果能从“生活作风”上着手,而轻描淡写的避开“经济问题”,那就好办多了。反正上面某些人的目的,就是证明一下“你某人的下属,不是个好东西”而已!搞臭一个人,又不伤筋动骨,最好的方向,不是经济犯罪,而是乱搞男女问题!而且越恶劣越好!像什么有个情妇包个二奶潜个小明星,那都不算事……但是,如果是接受比较出格的色情服务,比如这种,在拍摄色情作品的窝点里,一边强奸,一边拍摄视频,如果还牵涉到未成年女性……很棒!这将是一张很棒的答卷,足以让姓葛的难以翻身,让北海那位大佬灰头土脸,却又对其他利益方伤害最小,各方都能交差,也不至于查出什么“行贿者”,引来更多的麻烦。
倒真要感谢铆钉这位“好市民”的警民合作。
……
薛复山从东楼回自己办公室,已经是下午三点多了,他叫上了心腹的下属小邹、小张,一起开了个小碰头会。这都是追查葛副局长案子特侦组里知道根底的干警,他把刚才铆钉的举报复述了一下,要一起讨论一下案情,也算是自己考核一下下属判断力的。
“说说你们的看法吧……”
“听铆钉说的情况,应该是葛局长曾经来河溪玩的时候,接受过色情服务。非常恶劣的色情服务,还拍了片子……既然有这样的举报,我们可以组织扫黄组的同事成立一个临时行动小组,就以扫黄的名义,先端了这个窝点。等到里面的资料全部捞出来,如果能找到葛局长相关的证据,上报给纪委,我们案子就算是完事了。如果……找不到和葛局长相关的证据,就不管我们的事情,还是让扫黄组的同事去处理吧。”小张比较年轻,总是先发言的。
但是这番发言薛复山并不满意,他转过头,问:“小邹……你说呢?”
小邹笑得一脸迷糊,这都是被自己调教出来的心腹,说话也没什么顾忌:“小张说的对。不过,薛队……我怎么觉得这事情……嘿嘿……有点蹊跷呢?”
“你说说看……”
“这第一,铆钉这种人,根本就是滚刀肉,就算有什么事情,犯得着咬什么八杆子打不着的色情窝点来戴罪立功么?这第二,就算是乱咬人,要随便找点案子立功,他怎么知道的那么详细?光听道上的伙计说,就有那么详细的资料了?还是他自己参与了?他自己要参与了,干嘛咬出来?他不怕伤到自己?……要我说,要么,他就是借机来打击黑道上自己的仇家了。要么,他就是受了什么人的指示,有意要来曝光这个事情了。”
小张听到这里,也忍不住点头说:“邹哥说的有点道理……是我想急了……”
薛复山也赞许的点了点头,说:“还有第三?”
“第三……”小邹的表情也变得神秘兮兮起来:“听铆钉的口气,似乎不单纯是个拍拍小毛片的点吧?招待过葛局长?那有没有招待过其他人呢?还招待过谁?连蒋敏那样的小歌星的那段片子,也是这个点出来的?胆子有点大吧?那已经不是嫖娼了,是赤裸裸的强奸啊。这么一想……是什么人在弄这个点呢?连明星、幼女都敢弄?真是几个桑拿洗浴中心的老板?不能吧?光是图钱?不能吧?”
薛复山冷冷一笑,打断了小邹的话:“没错!你也开始会想事了……小张,你查案子找细节是一把好手,但是这一点,你要多学小邹……”
他站起来,背过身去,看着窗外,看着对面天宇观江中心闪闪发亮的玻璃幕墙……那种色彩斑斓的城市楼宇、和背后的蓝天白云交相辉映的景致,在摩天大厦的玻璃上反射的略略有些扭曲和变形……忽然仿佛是自己和自己说话一样,开了口:
“其实,扫黑的那帮王八蛋,他们已经听出来了。这是个大案子,是个足以轰动舆论的大案子。他们之所以叫我们去,哪里是真心为我们好,而是觉得烫手,想吃,又不敢吃独食。权衡利弊,宁可叫我们从中协调……多一个背锅的、垫背的也是好的。”
“薛队……那我们……就说这是扫黄的本职工作?我们……不管了?”
“不行。就像你说的,铆钉不是为了报复黑道上的仇家,就是受了人的指使,故意要曝光这个点。甚至也有可能是这个点的后台,觉得这个点烫手,有心要端了它……他们自己当然已经摘干净了。这种事情,我见得多了……尤其是经济犯罪,很多小角色的举报,背后就是他的老板、上司……这案子,我们如果不管,万一真的有葛副局长的资料,落到其他组的同事这里,我们就被动了。再得罪人,也只能我们出面了。”
他想了想,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冷冷的,用下命令的口气说:“后天吧。不能再拖了,后天是极限。今天,明天,整理一下手上现有的关于筑基那边的资料,后天我来向何局长汇报,然后我会要求,成立一个专案组,我们来做总协调,调动扫黑、扫黄、刑侦的同事一起来行动!”
“薛队……?”两个下属有点吃惊的看着自己。
薛复山带着讥讽的笑容眯了眯眼,却又说:“别忙啊,我话没说完……所以,你们只有72个小时了。72个小时之内,你们要去搜集所有的资料……我们要在后天之前,就我们这组人,要先搞清楚,这个窝点背后……是哪路神仙……或者……可能是哪路神仙。”
小邹、小张都听得愣了,好一会儿,小邹才露出释然的表情:“薛队,您的意思是说……我们先把案子,理清楚了……然后再来成立专案组?重新再来破一次案?”
薛复山露出满意的笑容,点了点头,却不肯说破,只淡淡说了一句:“就这样,未来72小时,准备通宵加班吧。和家里说一声……再去楼下分队里调几个得力的来帮忙……”。
他挥了挥手,示意两个下属出去开工,他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要犯错误了。他虽然在政治上思考的很多,但是从来都角色清明的,无论如何,他都得首先得是一个出色的警察,然后……才能谈得到别的。
既然这个烫手也很诱人的果实,已经凭空掉下来了,他还没有窝囊到不敢吃的地步。无论如何,他手上的案子,背后是柯禹州书记,是中央纪委,那是通天大案,是“政治正确”的,什么地方势力都要肃静回避,得罪一些黑道上的人或者河溪的地方势力,那是说不得了。
扫黑组的那帮王八蛋既然把皮球踢了过来,他可以“斟酌”一下,但是却没有瞒报上级的道理。72小时之内,他都应该向何局长汇报,成立专案组也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他是经侦中队长,也是局里的实权人物,他有“斟酌”的权力和空间。他决定,在要72小时内,先查出来这个案子的根底,72小时之后成立的专案组,自己理所当然还是行动副组长(名义上的组长,肯定是何局长亲自来担任)……到时候,自己再来决定,这个案子要破到什么程度。
当然可以大破特破,一铲到底;但是必要的时候,也可以掐断所有的线索,点到为止;更极端的情况下,他甚至会毫不介意的,去用这些筹码和背后的势力交换合适的利益。
破案,他是一把好手!局里没几个人够的上他。但是他从一开始就非常明白,光会破案,是没用的,会玩权力的游戏,才能成大事。
……
整整一个下午,薛复山都在电脑上调阅和这个案子相关的资料,一直到深夜,小邹带队已经整理完了队里已掌握的葛副局长在筑基时的“风流”方面的细节资料;而关于江渚码头的仓库,小张已经去踩过点了,还和码头的工人,隔壁几家什么摄影工作室套了话回来;这两个下属,办事还算得力。
几个人又查阅了扫黄组这里提供的关于河溪地区色情影片的一些历史资料,又检索了江渚码头甲-6号仓库的历史归属和产权交割明细;一直到忙到天色都蒙蒙亮了的时候,薛复山已经有了一些头绪。但是还嫌不够,他总觉得,自己还应该可以找到点什么线索……反正也睡不着了,他让小邹和小张去休息会儿,自己决定,去“逛逛”110报警数据库。
这又是他私人的一个独门秘诀。警局的110报警数据库,其实是个垃圾桶,光河溪市局的系统里,就有几百万条信息,里面没几条是有价值的。但是,薛复山有一个自己总结出来的小经验,那就是:在乱如麻的日常资料数据中,永远藏着最有用的信息。
因为葛副局长的案子,他被临时赋予了警局数据库里特别的权限,可以通过关键词检索全市的数据,他也是某种说不清的第六感,无聊的,在110的报警记录中,用关键词胡乱的搜索着“色情”“强奸”“码头”“仓库”等词组……
一百万多条信息,绝大多数都是乱七八糟的……但是,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其中有一条已经标注为“处理结束”,等级是“G(普通市民咨询)”的信息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110系统中,报警等级一共是A-J十个等级。最高等级的A是“当下发生的重大群体性紧急案件”,最低的J是“无意义信息”。按照警局的规定,即使是报警者发过来的是毫无内容的杂音(往往是小孩子乱玩电话),也必须保留30天,这就是J等级。J的上面,I是恶作剧无效信息,H是无报警意义的有内容信息,G是不到报警线的普通市民咨询……基本上,在警方的眼里,其实D以下都是垃圾信息。这种G级的信息,最了不起,就是某些喜欢多事的市民,把路边的什么乱闯红灯、乱扔垃圾、行人拌嘴、流氓吵架,也当成了案件来报。
薛复山之所以能搜索到这条信息,是因为“江渚码头”四个字,但是和江渚码头有关的信息少说也有几万条,他之所以注意到,却是另有原因的:
“报案人:某某(系统是隐藏的),电话:XXXXXXXX(系统是隐藏的),报案内容:某年某月某日,在江渚码头甲-7号仓库,看到一名嫌疑人,报案人认出来,是几个月前在林荫步道里调戏女性的社会闲散人员。报案人提醒警方予以关注……”
这本来是一条彻底的垃圾信息。调戏女性……其实压根就不能算个案子,更何况,是什么嫌疑人在几个月前调戏了女性,又在远隔几公里的另一个地方出现……这简直是市民的没事找事。就算是个流氓,他也不可能24小时不间断的调戏女性吧?警方难道因为一个人调戏了一次女性,就要24小时监控他?
如果说“江渚码头甲-7号”仓库稍微和案子有那么一点点关联,吸引了一下薛复山的第一注意力之外……那么,底下的一小条备注,似乎触动了他某个不确切的回忆。
“嫌疑人特征:男性,身高,180左右,三十岁不到,有纹身,纹着一只蝎子……”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薛复山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里见过。是什么时候呢?在哪里见过呢?
还有……是谁,报的这个案子呢?这次,可真是一个“警民合作”的好市民的无心举报。
以他的权限,他可以点击“回访”按钮,点击后,相关的同事就会收到要求,重新调阅这一条信息,去重新联络这位举报的热情市民。如果他无视这一条信息,再过三个月,这条G级信息也会被归纳为“历史存档”,其实就是彻底进了垃圾站,归入实际上永远不会再有人翻阅的C国公安系统浩瀚庞杂的历史垃圾档案中。
是谁在举报?举报的这个流氓是谁?和江渚码头的淫窟案有关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