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破厄渡劫

  二人将阿紫的尸首推落崖下,返回室中,见床上赫然多了几样包裹、衣衫等物,都是先前遭遇群蛇时丢落在石厅中的,想是被阿紫无意间寻到,顺手带来此处。李逍遥换过衣裤,坐在床边呆呆发愣。他此番冒险闯入隐龙窟,为的是搜寻赵灵儿下落,哪知道辛苦一场,却无半点收获,不禁好生失望。

  正自闷闷不乐,忽听西首洞中隐隐传来几声轻响。那响声十分细微,相隔又远,常人决计难以察觉。但他如今得蛇丹之助,内力大增,耳力已远胜寻常武林好手,是以立知洞中有人蹑足潜行。他倾听片刻,发觉人数甚众,并且正朝着石室而来,心中一惊,拉起林月如藏到床后。林月如大感不安,紧紧挽住他手臂,却又不敢出声探问。

  静静地等了半晌,脚步声愈来愈近,已是清晰可闻。李逍遥听出足音轻捷,来者都是女子,不由更是奇怪:「才杀了蛇妖和狐狸精,怎的又冒出许多女妖来?难道这洞里的老鼠、臭虫、乌龟、螃蟹,大家他妈的一股脑儿都成了精么?」

  耳听得靴声杂沓,渐渐来到石门近前。不知是谁轻声哽咽道:「阿弥陀佛,总算……平安逃出来啦。」众女似乎也都松了口气,纷纷驻足,低声安慰那人。

  蓦地里一个尖细的声音颤声说道:「是……是谁?谁在碰我的脚?」洞中立时一静。只听悉悉索索一阵响动,那女子俯身向地下四处搜摸。众女俱都屏住了呼吸,竖着耳朵倾听动静。过了片刻,猛地响起一声骇人的尖叫:「啊,这里有人!」

  洞穴之中漆黑一团,伸手不见五指,众女本就提心吊胆,深恐里面藏着甚么可怕的妖怪,此刻给这叫声一吓,登时变作一群炸了窝的蜂子,争先恐后向洞内逃去。岩壁回音,将众女的叫声放大了数倍,听着就如数百人同时被恶鬼附身了一般。

  李逍遥和林月如初时也吓了一跳,待惊讶过后,却又同时醒悟过来:「啊哟,原来那女人碰到了门后的蛇尸!」四目相对,不禁哑然失笑。

  林月如捅捅李逍遥,小声说道:「这些女子听着年纪不大,莫非都是被蛇妖捉来的少女?等会儿你过去问问,看有没有晓慧妹妹。」

  众女惊恐万状,奔突号叫了好一阵子,这才渐渐平复下来。一个粗重的女声道:「大家不要吵!小青妹子,快拿火把过来。」

  火光晃动,有人燃着了火把。只听一人惊呼道:「啊哟,这不是那条恶蛇么?怎的给人杀死在这里?可……可真吓死人了。」

  众女见到门前的蛇尸,都不禁大为惊讶。有人小声埋怨道:「都怪翠翠大惊小怪。我先前还在想,大家手牵着手,走得好好的,怎会有人故意碰你?果然是虚惊一场。」

  那粗重的女声又道:「好了,好了。既是没有妖怪,那就不用害怕,大家先出去再说。」

  二人从石床后探头望去,见洞中鱼贯走出十余名少女,当先一女身高体胖,个头足有七尺开外,相貌极其雄壮,想必就是那粗声粗气的女子了。这胖女似乎年纪稍长,众女进到室中,一个个都围拢在她身边,七嘴八舌地说个不休。

  那胖女挥了挥手,大声道:「姐妹们,两只臭妖怪欺侮了咱们这么久,如今终于给人杀死,总算是老天有眼,替咱们出了口恶气。不过晓慧妹子,这里怎不见那狐狸精的尸首?莫非是你看花了眼?」

  二人听她叫出「晓慧」这名字,心中均是一动。人群中一名相貌清秀的少女道:「阿霞姐,我亲眼看见那大侠手提宝剑追杀狐狸精,直追到谷中温泉附近,这才将她杀死,怎会是眼花?」

  那阿霞点点头,道:「这就是了。不知你说的大侠去了哪里?咱们姐妹真该好好谢谢他才是。」

  李逍遥听见二人连称自己作「大侠」,虽明知自己是给阿紫追杀,而非追敌,仍忍不住心花怒放:「啊哟,这小妞年纪轻轻,想不到真有几分眼光。」长身而起,笑道:「我在这里!」

  众女不料这石床后面竟藏得有人,尽皆吓了一跳,见这人身手敏捷,提着一把明晃晃的宝剑,似乎真是武林中人,只不过那副嬉皮笑脸的神情,却说甚么也跟「大侠」二字扯不上半点干系。那叫做晓慧的少女一怔之下,认出了李逍遥,喜得欢声大叫:「啊,是你!阿霞姐,他……他就是杀死两个妖怪的大侠了!」

  众女在洞中囚禁得久了,猛地见到男子,都不禁有些害羞。阿霞胆气甚壮,分开人群,大步走到李逍遥跟前,瓮声瓮气地道:「原来就是大侠救了我们,阿霞替姐妹们多谢你啦。」李逍遥暗自吐了下舌头,连连摆手,要她不必客气。

  这时林月如也现身出来,上前同晓慧相认,得知她果然便是张老汉的孙女,很是高兴。张晓慧听说爷爷还活着,却为救自己弃家上山,心中悲喜交集,拉着林月如流下泪来。当下林月如安慰了她几句,见众女一个个蓬头垢面,想是多日不曾洗澡换衣,便领着她们到谷中温泉梳洗沐浴。李逍遥去林中打了些山鸡、野兔回来,众人饱餐一顿,相随下山而去。

  这十余名少女除张晓慧外,都是涂山西北一带的村女,相貌粗蠢,村气十足,不但麻皮、长面者甚多,便是龅牙、秃头的亦在不少。李逍遥见众女姿色都是平生仅见,一个个有如秋月春花,各擅胜场,不禁啧啧称奇,打从心底里佩服那蛇妖眼光独到,与众不同。

  这日行了三四个时辰,天色向晚,众人在一处山坳里宿下。李逍遥安顿好众女,信步登上一座小丘。此际暮霞层叠,残照满山,将大半个天空染得殷红如血,一派旖旎动人的暮春气象。但他心中挂念赵灵儿,愁思难舒,虽然美景当前,却也提不起甚么兴致。怔怔地站了半晌,忽听身后脚步声响,林月如快步走了过来。

  李逍遥只向她一瞥,缓缓转过头去,并不说话。林月如知他在为赵灵儿的事郁郁不快,心中也是左右为难:「我虽在谷中见过赵姑娘,可又怎好对这呆瓜明言?瞧他的样子,如今似乎还蒙在鼓里,若晓得自己的表妹原来是……是……唉,我真傻,此事太过离奇,纵然说给人听,又有谁会信了?」上前拉住李逍遥的手,柔声说道:「我看这里找不见灵儿妹子倒是好事,或者她当日因故自行离去,并未给蛇妖捉走,也是有的。好了,好了,吉人自有天相,你又何必瞎操心?如今的麻烦倒是这些女孩儿,不如将她们平安送到家里,顺便再打听灵儿妹子的消息。你看怎样?」

  李逍遥点点头,看着她道:「这几日来……可委屈了你啦。」

  林月如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二人并肩在一块大石上坐下,细细述起洞中所遇,均觉犹有余悸。林月如想到他误吞蛇丹之事,问道:「今早你在洞中到底吃下了甚么?将我吓得半死。不过现下你的功力大增,我想会不会同这鬼东西有些关系?」

  李逍遥摇头苦笑道:「我怎会晓得?」

  林月如向他瞪视半晌,蓦地跳起身来,娇声喝道:「呸!我明白啦,原来你这泼猴竟背着我偷偷吃了人参果!还不快快从实招来?」

  李逍遥一怔,笑道:「不错,这样的好东西,我怎能一人独吞?来,来,来,八戒,我这里还留了一个给你,快趁早吃了罢。」俯身从地下拾起一枚石子,作势送向她嘴边。

  林月如笑吟吟地看着,突然柳眉倒竖,拉过他手腕狠狠咬了下去。李逍遥「啊哟」一声,痛得缩手不迭,手背上却已留下两枚深深的赤痕。林月如拍手大笑,远远地逃了开去。

  接连行了两日,这日下到一座山谷,忽听前方水声訇訇,震耳欲聋。极目望去,只见对面峭壁上一道洪流倾泻而下,宛如一匹极长极阔的白练悬在半山,挟着滚滚雪浪,落入万丈深潭之中。众人皆未见过如此惊人的水势,不禁看得呆了。

  阿霞面露喜色,遥指那瀑布拍手叫道:「啊,从前爹爹带我来过这里。这水直通山下,不就是我们村前的那条白河了?」

  涂山西北村庄众多,大都散布在白河两岸,众女听说此处便是白河源头,晓得家乡已近,无不欢呼雀跃,喜极而泣。李逍遥和林月如心头一阵轻松,相携爬上高冈,向下眺望,只见远方群山巍巍,脚下是一片平原。长河如带,静静地向着西北蜿蜒流去。

  到得山下,林月如取出身上银两,分送诸女,又给了一户农家二十两银子,请他们绕道将张晓慧送去苏州。众女感激不尽,洒泪相别。

  二人连日来跋涉甚苦,身心俱疲,在村中盘桓了两日,见打听不到赵灵儿的消息,这才沿河向北行去。时近初夏,白河两岸夭桃似火,杨柳如烟,景致美不胜收。二人边走边看,来到河东的一处村中。那村子里人家众多,房舍相连,可是在街巷中行了许久,竟不曾遇到一人。

  李逍遥信步来到一户人家院外,大声呼叫,等了半晌,亦无人应答。二人面面相觑,正自有些奇怪,忽听前面不远处人声嘈杂,似乎出了甚么事情。

  走到近处,只见一所大屋前聚了数十名男女,有的手持粪叉,有的肩抗铁耙,正在大叫大嚷:「姓骆的,就这样吞了我们的米么?快快还了出来!」

  林月如见人群外站着一名村妇,右手挽了一个小童,当下走过去问道:「大嫂,你们在这里干么?」

  那村妇气忿忿地道:「啊,你这妹子是外乡来的,正好替我们评评这个理。我们这村向北不远便是黑水镇,几月前突然闹起了尸妖。这米行的骆员外不晓得怎么早早得到消息,将附近村中的糯米都低价收了去,如今僵尸闹得正凶,大伙儿都等着糯米派用场,他却趁机将米价加到十贯钱一升。眼下青黄不接,田里的稻谷还未收上来,大伙儿手中哪有余钱?难道眼看给僵尸困死在这里?你说这样的财主狠不狠?」

  原来此村地属松江府管界,因在白河上游,故此名唤白河村。数月之前,村北的黑水镇上突然冒出无数僵尸,只几个月工夫便被搞得人烟断绝,成了一座空城。白河村三面环水,出行不便,距黑水镇又只几十里路程,群尸不断前来侵扰,是以颇受其苦。乡下传说,糯米最能辟除尸毒、克制僵尸,这骆氏米行的东家精明过人,先将远近的糯米收买一空,这时再趁机抬高米价,大大地发了一笔横财。众乡民给僵尸害得苦了,又实在无钱买米,忍无可忍,聚在这里闹起事来。

  正说话间,米行大门「呀」的一声开了,走出五六个人来。当先一人四十多岁年纪,身形微胖,白净面皮,神色极是骄横。那人喝道:「你们这班混帐东西,是不是活得不耐烦了?敢到这里来撒野?」

  人群之中静了一静,几名村汉越众而出,大声道:「那也是给你逼的。你骆员外吃人不吐骨头,吞了我们的米,左右活不下去,不如大家一起拼命!」众人齐声鼓噪,都道:「对,今日若不肯交出米来,我们索性动手抢他妈的!」

  那骆员外大叫:「这帮穷骨头,反了!反了!」身后一名管家模样的人递了个眼色,一名护院武师抢入人群,众人眼前一花,已有数名村汉给他飞掷了出去,跌得头破血流。

  众村妇见状连叫:「打死人啦!打死人啦!」两名村汉举起手中粪叉,向那护院当头叉落。那护院伸臂一格,两柄粪叉横飞而出,跟着双拳齐施,「砰」的一声,两村汉应声摔出老远,挣扎着爬不起身。骆员外喜得眉花眼笑,拍手叫道:「好,好!给我狠狠地打!」那护院展开步法,在人群中左穿右插,拳打脚踢,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林月如眼见这姓骆的为富不仁,心中早有忿忿之意,此刻又见他指使手下殴打乡民,更是怒不可遏,冲过去向那护院便是一掌。那护院听见背后风声劲疾,「咦」的一声,闪身避开,刚待回拳还击,不想迎面突又飞来一脚。这一脚来势奇快,「乓」的一声,正中面门。那护院眼前一黑,尚未看清来人的模样,身子便已飞出七八步远,摔了个仰面朝天。

  骆员外大怒,指着林月如叫骂道:「混蛋,哪来的刁蛮丫头?竟敢出手伤人?」

  林月如也不答话,纵跃直前,左掌虚晃,右臂疾探而出,抓向他颈后。这一下手法甚是巧妙,骆员外万难闪避,只觉衣领一紧,已被她牢牢抓住。林月如将他提起老高,再重重向地下一掼,冷笑道:「姑娘是专为惹事来的,你待怎样?」拇指暗运内劲,真气直透入他穴道数分。骆员外痛得浑身乱颤,杀猪一般大叫起来。

  众护院齐声吆喝,可是投鼠忌器,一时都不敢上前。那管家虽手无缚鸡之力,眼光总还是有几分的,见林月如出手便重伤一名护院,晓得她定不是好相与,赶忙一拱手,笑道:「好身手。敢问姑娘是这些人请来的帮手么?」

  林月如道:「甚么帮手帮脚?这些人我不认得。不过姑娘生平最恨胖子,这家伙胖得令人生厌,我一见便心中有气,不揍上一顿怎么成?怎样,你可是不服气吗?」

  那管家吓了一跳,赔笑道:「姑娘说笑了。你老人家有所不知,我家员外敬老爱邻,一向待乡亲们最和气不过,只因今日大家闹得实在不成话,这才……这才不得不命人略施薄惩,以致触怒了姑娘。请姑娘高抬贵手,先放过我家员外,一切有话好说。」

  林月如怒气难消,哪肯放手?李逍遥因人生地疏,又未弄清事情的原委,故不愿多惹是非,暗暗向林月如使了个眼色。林月如放开骆员外,喝道:「你这胖子再敢动这些人一根手指,姑娘便放火烧了你的狗窝!」

  骆员外给她拿住了颈子提来提去,就如小孩子遭大人戏弄一般,只吓得魂飞魄散,以为这回多半要脑袋搬家。现下总算捡回一条命,哪里还敢分辩?灰溜溜地进屋去了。那管家定了定神,对众人道:「列位乡亲,如今尸妖肆虐,米价飞涨,那也是情势所迫,没有办法的事。哪位想要买米,我们骆氏米行随时恭候,旁的事就恕难奉陪了。」一拱手,也跟着退入屋中。

  众乡民积愤难消,谢过林月如相救之恩,纷纷破口大骂起来。李逍遥在一旁听了几句,土音佶屈,也听不大懂,只晓得大家不知为何,突然都对骆员外生出了钦敬之意,很愿意同骆家的上代先人多多亲近亲近。

  李逍遥上前拉住一名村汉,向他打听赵灵儿的消息。那人说道:「前日听说村西头的王六子上山砍柴,救了一个美貌大姑娘回来,如今正在韩医仙家中养病,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人?」

  李逍遥闻言一喜,忙问那姑娘的相貌年纪,那人却瞪着眼答不出。李逍遥又请教韩医仙是何许人,那人道:「韩老爹是这村的大夫,手段高妙,心地又好,故此大伙儿送了他老人家一个『医仙』的绰号。」

  当下二人问明了韩家所在,便即动身前往。顺着那人所指的方向走出不远,果然来到一所小院。那院子不大,红花夹道,绿柳为墙,门前一株大银杏树,生得枝柯繁茂,童童如盖。二人进得院来,只见一个少年蹲在厢房外煽火煎药,两只红泥药炉燃得正旺,院子里紫烟腾腾,药香扑鼻。

  李逍遥上前询问,得知韩医仙在家,当即谢过那少年,迈步进了客堂。

  堂上陈设甚为俭朴,只摆着一桌数椅,再没旁的物件。桌边二人正在伏案交谈,听见脚步声响,一齐抬起头来。左首那老者对门而坐,约莫五十余岁年纪,手持一簿书卷,身边站着一位十六七岁的少女。

  李逍遥见那老者虽是一身布衣,但相貌清奇,气度不俗,赶忙行了一礼,道:「老伯就是人称『医仙』的韩前辈了?晚辈李逍遥,刚从苏州来到此地,这是我妹子月如,跟前辈见礼。」林月如也跟着上前行礼。

  那老者起身迎上,道:「不敢,老朽正是姓韩。」向那少女道:「梦慈,替两位客人倒茶。」那少女脆声答应,笑着跑出门去。

  二人放下行李,分别落座。那少女奉过清茶,就在韩医仙身后站了,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看看李逍遥,又看看林月如,显得很是好奇。

  略略寒暄了几句,韩医仙微笑问道:「两位远来到此,不知有何贵干?」

  李逍遥道:「晚辈本是余杭人氏,和一位表妹同住在苏州亲戚家中。前些日子出了桩奇事,我那表妹无缘无故地不见了踪影。适才听村人说起,前辈曾救下一位染病的姑娘,不晓得是不是我那妹子,所以过来瞧瞧。」

  韩医仙「啊」了一声,道:「不错,确有此事。那小姑娘给人送来之时,早已神智胡涂,如今正在后院客房中静养。梦慈,你领两位过去看看。」伸手指指那少女,对李逍遥道:「这是小女梦慈,就请随她前去罢。」

  韩梦慈引着二人来到后院,推门进入一间厢房。房间内飘着一股淡淡的药香,凭窗摆了一张竹榻,纱帐低垂,隐约可见里面睡着一人。韩梦慈走至榻前,揭起纱帐,低声说道:「就是这位姐姐。爹爹已喂她服过护命丹药,这会儿睡得正香,两位请轻声些。」

  二人上前一看,只见床上那少女仰面而卧,满头乌发垂在枕边,正是遍寻不见的赵灵儿,不禁又惊又喜。她此际面白如纸,双目紧闭,眼角隐隐有两道泪痕,容色颇为憔悴。李逍遥看得心痛,轻声唤道:「灵儿,灵儿……」

  韩梦慈吐了吐舌头,摆手示意他不要吵,放下帐帷。三人轻手轻脚出了厢房,回至客堂。

  韩医仙正在堂上相候,听说那病中少女确是李逍遥所寻之人,眉头一皱,拿起手边的一页纸方,说道:「小兄弟,实不相瞒,令妹所患之症颇奇,老夫虽行医半生,也是从所未见。适才你二人来前,我正同小女反复斟酌,好不容易才拟了一副『六神丹』的方子在此。不过方子虽有了,这其中的几味药么,还要同你一起参详参详。」

  李逍遥见这老头居然不耻下问,要同自己商量甚么药方的事,颇有些受宠若惊,说道:「前辈恩同再造,真不知如何报答。不过晚辈大字不识,医术甚么的就更加不懂,怕是……怕是帮不上甚么忙。」老大不好意思地探过头去,见纸上密密麻麻地列着数十种药名,看来看去,也未看出有何名堂。

  韩医仙一面伸手在纸上点划,一面慢条斯理地道:「令妹脉相紊乱,病势颇凶,若想留住她这条性命,须先用烈药猛药,而后再慢慢调理将养。你来看,这张方子所列极多,前面几味倒还罢了,末后的六味药引效用奇验,最为要紧,一样也缺少不得。」

  李逍遥目光随着他指尖游动,结结巴巴地读道:「……千年野山参……天山雪莲子……人形何首乌……百岁银杏子……活取鲜鹿茸……金色鲤鱼肝……」他于医药之道本就毫无所知,这几样东西别说一见,简直就是闻所未闻。读罢不禁抬头望向韩医仙,脸色一片茫然。

  林月如在旁插话道:「啧啧,听都从未听过,却到哪里去找?」

  韩医仙道:「两位莫急。你们进来时可曾留意老夫院外的银杏树么?那树已过百岁,每秋均会下果无算,这百岁银杏子我家中所藏甚多,咱们倒不必发愁。至于鹿茸和鱼肝,鄙村四面山泽广布,有一位姓孙的渔户同一位姓陈的猎户,都是老夫至交好友,若请他们相帮,两样药引亦不难致。而今目下,最令人头痛的便是其余三样。听说本村骆员外府上藏有天山雪莲子和成形首乌,但这人生来气量褊狭,又吝啬至极,想要向他讨取,只恐是难于登天。而那千年人参产自高丽,同此地相去万里,唉,老夫更是想也不敢想的。」

  李逍遥听他说到「高丽」二字,心中一动,道:「这千年人参么,碰巧晚辈倒有一支。」打开包袱,取出一只锦盒,递给韩医仙道:「这是晚辈同村一位洪大夫送的,说是高丽国的千年野参,不知是真是假,请前辈过目。」

  韩医仙半信半疑,「哦」了一声,拆开锦盒,见盒中是一条尺把长的老参,当即伸手拿起,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赞道:「好,好!此参纹路深刻,头足俱全,更兼香气醇厚,真是一件无价之宝。」

  林月如一向视李逍遥为穷鬼,如何想得到他身上竟有如此贵重之物?不禁双目圆睁,奇道:「咦,从前还真是小瞧你这土包子了。」眼珠一转,对韩医仙道:「韩老伯,四样药引既都有了着落,那雪莲子同何首乌就包在我身上罢。明天一早,烦劳你老人家为灵儿妹子配药。」

  三人闻言大惊,不知她有何妙计,竟能凑齐药引,都齐齐转头向她瞪视。只见林月如面色得意之中带了三分诡异,扑哧一笑,挽起韩梦慈出门去了。

  这白河村依山傍水,捕得野鹿、金鲤并非难事。傍晚时李逍遥携着鹿茸和鱼肝兴冲冲回来,见林月如正在灶头帮韩梦慈烧火做饭,当即走过去问她:「药引可曾弄到手了?」林月如双颊被火焰烤得微微发红,笑吟吟地望着李逍遥,却不答话。

  韩梦慈扭头看见李逍遥,道:「啊哟,是李大哥回来了。」扬声冲屋内叫道:「爹,开饭啦!」

  吃过晚饭,众人齐到赵灵儿房中探看,见她仍睡着未醒,都甚为担心。那煎药的小徒弟阿宝替二人收拾出两间客房,大家各自安歇。李逍遥瞑目行了几遍功,醒来时窗外月辉竟天,照得四下一片雪亮。他练功后了无倦意,思潮起伏,不觉披衣踱到院中。

  忽听身后房门轻响,林月如快步走了出来。李逍遥见她一身劲装,黑巾蒙面,不由得微微一怔,低声问道:「月如,你干甚么?」

  林月如被他撞见,也吃了一惊,脱口道:「你管我?我……我出去转转。」

  李逍遥道:「黑灯瞎火,有甚么好转的?」猛然间醒悟过来,大声道:「啊,等一等,我和你一同去。」

  林月如被他识破了意图,格格一笑,道:「算了罢,杀鸡焉用宰牛刀?你给我乖乖地等在这里,本大侠去去就回。」招了招手,飞身跃起。只听屋顶上瓦片轻响,霎时间去得远了。

  李逍遥晓得她定是往骆府盗药,那骆家的护院均极草包,功夫较她差得甚远,料想不致出甚么岔子,也就放心未追。在院中呆立了片刻,回房睡下。次日天还未亮,听见窗外有人说话,赶忙穿衣走出。只见阿宝正蹲在树下煎药,林月如同韩梦慈在一旁看着,不时交头接耳,小声嘀咕几句。

  须臾药已煎妥,林月如手捧药碗,众人一齐来到赵灵儿房中。韩医仙命韩梦慈将赵灵儿扶起,看着林月如喂她服下药去。过了片刻,赵灵儿低低呻吟了几声,慢慢睁开双眼。众人见状,都长出了一口气。

  李逍遥凑到她面前轻声说道:「灵儿,你……你可算是醒了。这些天当真把大伙儿吓得要死。」

  赵灵儿眼珠微微转动,叫了一声「逍遥哥」,见林月如和两位陌生之人围在身边,不禁有些害羞。此情此景,众人均觉不便久待,各自安慰了几句,退出房去。

  李逍遥坐在床头,拉着赵灵儿的手说了会儿话,问到失散的情由,赵灵儿面现潮红,支支吾吾地答不出。李逍遥大觉意外,盯着她问道:「灵儿,你是不是有甚么事情瞒着逍遥哥?怎的几日不见,我觉得你好像变了个人似的?」

  赵灵儿连连摇头,急得眼圈也红了。李逍遥只好岔开话头,说了几日来的一些经历。赵灵儿心不在焉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道:「逍遥哥,我问你一句话。倘若我……我……我不是……那个,你……会不会嫌弃我了?」

  李逍遥听得满头雾水,道:「甚么?」赵灵儿神色怔忡,却又吞吞吐吐地说不下去了。

  李逍遥闷闷不乐,起身说道:「你身子还未大好,再多睡一会儿,我先出去了。此间主人韩老伯医术甚高,你只管安心养病,不必多想。」赵灵儿点点头,一言不发地闭上眼。

  李逍遥默默在床前站了片刻,见她呼吸匀净,睡态安详,睫毛不时抖动几下,也不晓得是否已睡着。转身走开几步,忽听身后赵灵儿说道:「逍遥哥,我……我也觉几日不见,你似乎变了许多呢……」

  李逍遥回头一看,见她将半张脸都缩入被中,只露出两眼一霎一霎,调皮地望着自己。当下微微一笑,推开房门,听见她隔着被子闷声闷气地道:「……嘻嘻,你这样一本正经,变得好像师父她老人家一样……」

  来到前院,林月如正撅着嘴在空地上踱来踱去,见他走近,满面不快地道:「老和尚,念完你的《三字经》啦?有甚么好听的话要说得这么久?自是不能说给我这外人听了?」李逍遥心中郁郁,瞪了她一眼,也不理睬,自到客堂同韩医仙说话去了。

  坐了不大工夫,忽听得院子里林月如大声嚷嚷,不知在跟谁发脾气。韩梦慈笑嘻嘻地走进来道:「李大哥,外面有人闹事,林姐姐请你过去看看。」

  李逍遥和韩医仙一惊而起,问道:「是甚么人?」

  韩梦慈一把拉住韩医仙,将他按倒在椅中,笑道:「爹,你别管。今天无论来的甚么人,我都不许你老人家走出这里一步。」

  二人对望了一眼,见她神色间并不惊慌,反倒微露幸灾乐祸之意,都有些摸不着头脑。

  李逍遥满腹狐疑地出了客堂,见林月如正两手叉腰,冲着院外一人大声喝道:「我不是说过了?韩老伯忙得脚不着地,燕窝鱼翅也没空吃,哪有闲心吃甚么烂饼?你再不快走,我可要不客气了!」

  李逍遥更觉奇怪:「这人是谁?怎么一大早邀人吃饼?岂不教人笑掉了大牙?」

  慢慢走上前去,见那人一身短衣,头戴毡帽,满脸气急败坏的神情,自己却并不认得。

  林月如看见李逍遥,抬高声音道:「你瞧,这家伙说他是骆府的家人,硬要韩老伯跟他过去吃饼,这不是胡闹得紧?我对他说,韩老伯忙着替人看病,哪有兴致吃甚么油条、大饼?他却磨磨蹭蹭,死赖着不肯走。你说气人不气人?」她说话之时掉转了身躯,故意将脊背冲着那人,不教他看清自己的脸色,面上却满带笑容,向着李逍遥不停眨眼示意。

  李逍遥登时心照,连连点头,对那人道:「我这妹子说得不错,韩老伯现下确是没空,你家员外若诚心请客,那么改日再来,有何不可?」

  那人急得顿足捶胸,拍腿叫道:「我的个娘!小人少说也讲了七八十遍,这位大姑娘怎么总听不明白?哪里是吃他娘的饼哟,是替我家老爷和五姨奶奶治病!」

  李逍遥闻言哈哈大笑,原来这人缺了两颗门牙,是以开口见光,讲话漏风,那「治病」二字由他嘴里说出,倒真有几分像是「吃饼」。

  林月如「呸」的一声,愠形于色道:「这混蛋方才明明在说『吃饼』,怎么这会儿却改口『治病』?我看一定是故意捣乱。去,去,去,趁早给我滚得远远地,免得自讨苦吃!」

  那人给她骂得面红耳赤,忍不住怒从心起,本想动手教训教训这刁蛮丫头,但见她如此凶横,自己八成不是对手,欲待硬闯进去,又给二人阻住了院门,只气得抓耳挠腮,几乎哭出声来。林月如不为所动,只是一脸不耐烦地大声喝骂,教他快滚,到后来仿佛有几分打人的意思。那人见势不妙,吓得落荒而逃。

  李逍遥不明白她葫芦里卖的甚么药,待那人去后,低声问道:「姓骆的昨天还好好的,一夜之间怎会得了急病?是不是你搞的鬼?」

  林月如笑道:「胡说八道。你这家伙心思龌龊,最会冤枉好人。待会儿拉你到县衙门去,重打四十大板!」

  两个人站在门前说说笑笑,过了不到一顿饭的工夫,只听远处喧声大作,四名轿夫抬着一乘软轿匆匆而来,后面乱哄哄地跟着一大群男女,都是些看热闹的乡民。小路坑洼不平,极为难行,昨日见过的那骆府管家在前大声吆喝,驱赶挡路的闲人。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吵嚷,径直来到韩家院前。

  须臾轿子停稳,那管家从轿中扶出一人,正是骆员外。他身披一件宝蓝色缎袍,头顶簇新的帽子,打扮得很是光鲜体面,只不过此刻一张胖脸给人揍得半青半肿,神色愁苦,瞧着便减了七八分的威风。李逍遥看在眼里,既觉奇怪,又感好笑。那管家招手唤过一名轿夫,命他蹲身躬腰,慢慢将骆员外扶上他肩头。骆员外全身无力,手脚软软地垂在那轿夫身侧,口中还在不停哼哼,便如抽了筋的野狗一般。

  几名小童见状十分好奇,围着三人拍手打转,嘻嘻哈哈地唱道:「推车哥,磨车郎,打发哥哥上学堂。

  哥哥学了三年书,一考考个秀才郎。

  先拜爹,后拜娘,再拜拜进老婆房。

  金打锁匙开银箱,老婆房里一片光……」

  骆员外气得浑身发抖,骂道:「你们这群混帐王八蛋,都愣着做甚么?还不快将这几个小鬼赶开!」

  一名轿夫应声喝道:「去,去,去,他妈的臭小鬼,有甚么好看?你当老爷坐轿子便是中状元、娶新娘吗?要看回家看去,你娘招了一大群和尚在家,她房里才是一片光!」张开大手,便来轰撵众儿。

  那几名小童年纪虽小,偏生手脚灵便,在众人身旁钻来钻去,左躲右闪,只是不给他抓到。可叹那轿夫忠字当头,只顾得奋勇追敌,浑没提防陷阱,不留神一脚踏在泥坑之中,跌得个四仰八叉,爬起来裤裆上沾了好大一片黄泥,远远看去,同一泡狗屎倒也相差仿佛。

  众人瞧着有趣,都笑作一团。

  正闹得不可开交,忽听几声吆喝传来,又是一乘轿子停在院前。两名丫鬟上前揭开轿帘,轿中婷婷袅袅走下一位女子。那女子一身绿绸绣花的裙袄,体态婀娜,一步三摇,脑袋上包着一块大红手帕,将头面遮得严严实实,打扮得宛若新嫁娇娘,却看不出相貌如何。

  李逍遥见她这等模样,心下暗暗喝一声彩:「姓骆的艳福不浅,这娘们一定是五姨太了,瞧身段果然生得风流无比。」走上前去,拱了拱手道:「骆员外,原来今日是府上大喜的日子?怪不得一大早喜鹊便叫个不停。恭喜,恭喜。这位想是你老人家新娶的姨娘了?怎的拜天地却拜到我家来了?」

  骆员外一愣,怒道:「放屁!放屁!你……啊哟,你这混蛋才拜……拜他娘的天地!」盛怒之下,抬手便打,却忘了这会儿身子正不大方便,肩头才动,已痛得龇牙咧嘴,大叫出来。

  众人见状又是一阵哄笑。

  闹了半日,骆家诸人好不容易才赶开众人,进到客堂之中。韩医仙问过情由,看了看骆员外的病状,沉吟道:「员外身上并无恶疾,看样子倒像被人封住了穴道。奇怪,奇怪。」

  骆家人早知他是遭人点穴,听了韩医仙的话,倒并不如何惊讶。那管家安慰骆员外道:「员外请放宽心,韩老先生医术通玄,这区区几处穴道被点,他老人家自是手到而解,不在话下。」

  韩医仙摇头不语,命人扶过五姨太,伸手取下她头上锦帕,不由得又是一怔。原来这五姨太生得杏眼桃腮,肤白如玉,确是一位大大的美人,但不知为何竟嘴歪眼斜,扮出一副古怪之相,加之满头青丝大半都给人剃了去,面上又涂着两团淡淡的黑墨,是以显得滑稽异常,可笑无比。韩医仙捻须微笑,凝神看去,见那两团墨迹形状奇特,似猪而尾长,似犬而体胖,饶是他博闻强记,才识过人,却也认不出是甚么东西。

  林月如早就忍俊不禁,「格」的一声笑了出来,凑在李逍遥耳边小声说道:「你看这两头猛虎画得如何?是不是替这女人增色不少?唉,可惜,可惜,原本还有两道浓须画在上面,却不知给哪个混蛋洗了去,生生糟蹋了我这幅《山中霸王图》。」

  原来林月如昨晚到骆府窃药得手后,想起日间所见,心中犹有余忿,偷偷摸到五姨太房外。彼时骆员外尚未安寝,正搂着五姨太风流快活,林月如当即掀窗而入,使重手法将二人点倒。那五姨太才只十八九岁年纪,生得如花似玉,标致异常,乃是远近闻名的美人,去年刚被骆员外娶过门来,还在得宠之际。林月如见她面庞俊俏,似乎犹胜于己,心下不禁有气,连掴了她七八记耳光,又挥剑削掉她一头秀发,看看还不解恨,取过桌上笔墨,以面为纸,在她两颊各画了一头老虎上去,这才心满意足地返回韩家。

  五姨太的住所同旁人相隔甚远,骆员外叫破了喉咙也无人听见。二人手脚均被绳索缚住,整晚大眼瞪小眼,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直捱到天明才被人发现。骆府护院虽大半懂得点穴,但林月如的手法甚是独特,试了数次也无人能解,反倒令二人吃了不少苦头。无奈之下,只得来向韩医仙求治。

  话说韩医仙认了半晌,仍辨不出她脸上所画何物,不由暗暗佩服作画之人,向前凑了凑身子,说道:「你忍着些。」伸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按。五姨太「啊哟」一声,痛得眼泪也流了出来。

  李逍遥小声埋怨林月如道:「你也是的,姓骆的虽做尽坏事,与这女人何干?你既点她穴道、剃她头发,也就罢了,何苦又画甚么老虎上去?真是胡闹。再者说,你见哪座山上的老虎是你画的这般模样?丑得教人认不出!」

  林月如笑得连连气喘,话也说不出。

  韩医仙看过二人伤势,默默取了一块布帕,擦擦两手,说道:「惭愧,惭愧。两位都是遭人暗算,并非染病,老夫实在帮不上这个忙。」

  五姨太闻言大急。她耳旁穴道被点,不能开口讲话,只得一个劲儿地「唔唔」乱叫,冲着骆员外大抛眼色。可惜她面上肌肉扭曲,形容古怪,骆员外进屋后便不曾向她看过一眼,加之受伤后耳朵不大灵便,是以竟全未觉察。

  那管家眼观六路,赶忙上前说道:「老先生医术高妙,胜过古时候的扁鹊、华佗,你老人家若无良策,我家老爷、奶奶只好等死。人命关天,还请老先生救我们一救。」

  韩医仙怫然道:「哪里是老夫不肯相救?这下手之人如此手段,老夫又有甚么办法好想?并且这人点穴的手法刚猛无比,极为霸道,倘若时候耽搁得久了,于两位的身子只恐还有大碍。」

  骆员外和五姨太身上虽痛,耳朵不聋,登时吓得魂飞魄散,几乎当场晕去。

  李逍遥眼见火候已足,咳嗽一声,在旁接口道:「月如啊,我记得当初青城学艺之时,似乎恩师传授过你一门高深的解穴手法,何不就此试上一试?倘若真能救得骆员外性命,也算功德无量的一桩善事。」

  那管家一听,大喜过望,说道:「啊哟,两位年纪轻轻,想不到竟是……竟是一对世外高人,难怪昨日那奴才三招两式便败在姑娘手下。少年英雄,啧啧,了不起,真了不起!既然姑娘武艺高强,那么还请大人大量,不计前嫌,救救我家老爷。」说着满面堆笑,不住地打躬作揖。

  林月如假意道:「昨天的事我自然不再计较。不过这门功夫我也是初学乍练,怎好随便拿骆员外试手?说不定治得不好,你们反来怪我。」

  李逍遥道:「试一试又不打紧。你当骆员外是那不明事理的混帐王八蛋么?就算你治得他老人家半身不遂、屎尿齐流,又或者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他老人家深明大义,也断断不会怪罪于你。骆员外,请问小人说得是不是?」

  骆员外此刻已痛得满身大汗淋漓,脸上青一阵,紫一阵,再也抵受不住,一个劲儿地大点其头。

  林月如道:「既是如此,我就勉强试试。倘若治得不对,你们可不许笑我。」

  走上前去,装模做样在二人身上分别察看一番,沉吟道:「瞧这种点穴手法么……怕是川中一带的高手所为,倒真和我们青城派如出一辙。奇怪,奇怪,员外为人如此厚道,怎会有人对他老人家下此毒手?此人只顾自己痛快,却全不问旁人的死活,真可说是丧尽天良了。」

  骆员外听出她指桑骂槐,不禁又气又羞,心中大骂:「臭丫头满嘴鬼话。甚么狗屁川中、川西?世上哪有如此巧事?我看昨晚害我之人多半就是你!」

  那管家道:「如此可太好了。员外伤势严重,痛苦万分,还请姑娘速速施救。」

  李逍遥「咦」的一声,伸手拦阻,道:「且慢。骆员外,我看这诊金一事,非同小可,你老人家最好先说说清楚,免得日后讨要起来,大家都很麻烦。」

  骆员外通达事理,这点自知之明还是有的,晓得自己做事太绝,天怒人怨,如今撞在这班讨债鬼手里,定要被他们趁火打劫,借机大敲一番竹杠。当下气忿忿地道:「好罢,老子认倒霉。诊金加倍,总可以了罢?啊……啊哟,快,快动手罢。」

  李逍遥的脑袋摇得好似拨浪鼓,笑道:「那可不成。解穴之法最耗元气,我这妹子年纪轻轻,貌美如花,倘若因此得了重病,变成你老人家现下这副德性,岂不大大的亏本?」眼珠微转,看着骆员外一言不发。

  骆员外给他盯得浑身发毛,心道:「我早瞧这小子忙前忙后,一味扮好,有些不大对劲儿,果然和臭丫头乃是一路货色。听这厮话中之意,莫非今日这通竹杠竟要敲断老子的肋巴骨?」低声问道:「那么依你们的意思,该当如何?」

  李逍遥不去理他,转身问韩医仙道:「韩老伯,请问贵村共有人口多少?」

  韩念慈抢着答道:「我知道。若算上骆员外一家大小,共计是七百一十三口。」

  李逍遥道:「乖乖不得了,想不到这村子硬是大得很。不过韩家妹子,骆员外府上的畜生多过了人,咱们姑且略去不算。那么还剩多少?」

  韩念慈想了一想,道:「不多不少,共是六百六十八口。」

  李逍遥点点头,嘴里「三下五除二」地算了半晌,一拍巴掌,喜道:「是了!如今糯米紧俏,最为金贵,骆员外亲定十贯钱一升,世上再没有比他老人家这话更公道的了,咱们铜钱、银子一概不收,只要这个。阖村六百六十八口人,每人一斗,共是六百六十八斗上好的糯米,斤两分毫,一丝不差。诊金付清,即刻施救。」

  骆员外见他二人一唱一和,全当自己冤大头一般,只气得七窍生烟。那糯米他也是高价所收,这些日子虽说一买一卖,斩获颇丰,但尚还指望这笔横财源源不断地发将下去,此刻对方狮子大开口,张嘴便要去六十余石,如此一来,岂不反要血本无归?教他如何舍得?

  那管家微一迟疑,陪笑道:「小兄弟深通买卖之道,生意做得精明透顶,令人万分钦敬。不过这价钱开得太高,我们本小利薄,实在消受不起。还请高抬贵手,再让上一让。」

  林月如脸一沉,接口道:「治病又不是谈买卖,谁同你讨价还价?你不喜欢就不要治了,姑娘的事情多得很,可没工夫跟你扯淡。」

  骆家众人见她说得斩钉截铁,毫无回转的余地,一时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骆员外心道:「臭丫头阴损毒辣,又臭又硬,今天这个眼前亏看来是吃定了。唉,也不晓得我骆家祖上作了甚么孽,今世教我撞见这命中克星,真正他妈的倒霉到家!」想来想去,万般无奈,只得恨恨地点头答应。

  当即那管家传令下去,吩咐府中大开仓廪,将所囤糯米一升一斗地量了出来,分发给村中各户。众乡民得知消息,无不欢天喜地,都道骆家既能转性行此善举,阴世的功劳簿上自然更添一笔,今后子孙满堂、多福多寿,那是指日可待,不在话下。又有一班好事之人奔上街巷,拿了锣鼓笙笛猛敲猛打,大吹大擂,宣赞骆员外改邪归正、行善积德之名,夸到极处,将他捧得天下少有、世间无双,即令古时有名的朱家、郭解之流,倘若泉下有知,只怕也要自愧不如、甘拜下风云云。

  经此一闹,骆家大名登时传得妇孺共知,遐迩皆闻,骆氏祖宗在天有灵,少不得二次名声大噪。

  忙到傍晚,糯米分发已毕,林月如这才解开二人被封的穴道。众人满面带笑,齐至院外,恭送骆员外打道回府。晚饭时韩念慈烧了几个好菜,韩医仙取出一坛自酿的老酒,大伙儿团团围坐,喝了个尽兴,直到夜深方罢。

  自此,李逍遥等人便在韩家暂住下来。将养了一个月有余,赵灵儿身子渐渐康复,每日里帮着韩医仙行医坐诊,倒也忙得惬意。只是林月如念念不忘涂山所见,始终对赵灵儿的身世心存疑惑,不免对她冷淡了许多。

  这一日正在堂上闲坐,忽听外面一片嘈杂。众人抢出门去,只见几个乡民抬来一张门板,上面躺着一人。那人右腿裤管扯得稀烂,膝上数寸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甚么猛兽所伤。同来的一名汉子连连气喘,说道:「韩老爹,阿毛……阿毛被尸妖咬了一口,不知要不要紧,你老人家快给瞧瞧。」众人一惊,赶忙围了上去。

  那人面色青紫,两眼发直,嘴里不停地喃喃低语,却听不清说的甚么。

  韩医仙命人将门板抬进客堂,取了一柄小刀,割开那人腿上的伤处,一道黑血迸流出来。韩念慈捧过一只铜盆来接血,只听得「嗒、嗒、嗒」,一声声轻响,血液滴入铜盆之中。众人目不转睛地看着,见韩医仙替他放净毒血,又敷了些药膏在伤处,这才起身走到桌旁,匆匆开了一副方子,命阿宝照方煎药。

  众人见伤者面上异色渐消,显是救治生效,都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韩医仙问道:「西面出村的路早已封住,怎会有尸妖闯了进来?你们几个可见到尸妖了?」

  先前说话那汉子道:「不是尸妖闯进来,是他们几个偷偷过河,去西山上拾柴。想不到大白天的,竟跟尸妖走了个脸对脸,阿毛跑慢了一步,这才被咬成重伤。」

  韩医仙皱眉道:「拾柴?你们不要命了么?」沉思片刻,摆了摆手道:「你们几个回去告诉阿毛的娘,就说我留他在这里住上一晚,待明早看过病势再说。」

  众人齐声答应,纷纷出门。那说话的汉子走了几步,回过头道:「韩老爹,你老人家吩咐我们小心尸妖,不准过河半步,大伙儿自然都记在心上。但这样一直躲着也不是办法,就算大伙儿不用出门,总不能不吃饭、不烧柴罢?唉,手中的糯米眼看就要用光,我瞧这尸妖一日不除,便一日没得安生日子过啦。」说罢叹了口气,匆匆而去。

  堂上诸人回想那汉子的话,俱都默不做声。静了片刻,林月如道:「我看这人说得在理。总这般躲躲藏藏成甚么样子?索性想个法子出来,彻底除掉尸妖,那才真正是万全之策。」

  韩念慈道:「怎么没想法子?林姐姐,你们三人来前,便曾有人出过一个主意,说村西玉佛寺的住持智修大师法力无边,若能求得他出手相助,定能除尽尸妖,天下太平。爹爹也觉这主意甚好,便指派村中三人前往玉佛寺求助。谁知……谁知……」

  一语未毕,韩医仙伸手拦阻,道:「念慈,等一等,还是让爹来说罢。」顿了一顿,说道:「为灭除尸妖,老夫也曾想尽办法,先后派人往玉佛寺求助。怎料这些人尽皆一去不返,从此音信全无。过后有人壮着胆子前去刺探,见他们竟都留在寺里,出家做了和尚……」

  三人闻言,都是大感意外。

  韩医仙接着道:「更教老夫头痛的是,村南江家的三少爷少云竟也在其内。少云这孩子一向在外学艺,身怀武功,几个月前听闻家中遭难,这才辞师归乡,回到村里。他自一落生便与念慈订有婚姻之约,虽说两个孩子素未谋面,但老夫既同江家交情笃厚,料想他绝不致如此决绝,居然舍得抛下念慈,去做甚么和尚!唉,这才真教人百思不得其解。村子里众说纷纭,有的道玉佛寺的和尚是妖魔鬼怪,会使妖法,也有的说他们居心不良,专捉青壮男子出家为僧,却又不知是何缘故。但总而言之,自那以后,再也无人敢去冒险求救了。」

  李逍遥等人听他说罢,不由得相与嗟异,均觉此事蹊跷无比。赵灵儿道:「逍遥哥,林姐姐,如今我的病早已痊愈,我们三人就去那玉佛寺一趟,见一见这位智修大师,你们说好不好?」

  李逍遥和林月如对望了一眼,一齐拍手称好。林月如笑道:「我也正有此意。顺便问问姓江的小子,念慈妹妹哪一点对他不住?他放着韩家的现成姑爷不肯做,却跑去做甚么鬼和尚?」

  韩念慈面上晕红,低头不语。

  韩医仙急得连连摆手,道:「这可万万使不得。老夫先前之所以未敢轻言此事,怕的便是你们侠义心肠,贸然前去犯险。月如姑娘,你虽然武艺高强,但此去玉佛寺路途不近,尸妖又日益猖獗,沿路实是凶险无比,这……这件事老夫无论如何也不能赞成。」

  李逍遥道:「韩老伯,你老人家这话可就太过见外了。你救了灵儿性命,小侄正不知如何报答,区区一桩跑腿送信的小事,又算得了甚么?我们三个有武艺在身,那『湿妖』、『干妖』也不放在心上,怕的只是人家逼我们做和尚。月如和灵儿乃是女人,又生得这般如花似玉,寺里的和尚就算起了凡心,想要还俗,也不会动那逼她们出家的念头。讲到小侄我,你老人家请放一百二十个心,要我剃了光头做和尚……嘿嘿,那是一辈子也休想。」

  林月如撇了撇嘴,向他斜目而睇,接口道:「我老人家先放二百四十个心给你,天下若有哪间寺庙敢留你做和尚,那才真正活见鬼了。」

  众人齐声大笑。韩医仙听出李逍遥语中虽有戏谑之意,但饱含忱忱之诚,不禁大为感激,加之三人又都去意甚坚,也就不再多劝。

  次日一早,三人收拾好行囊,动身出发。那玉佛寺建在西面大山之中,相去白河村五十余里,一路上白杨绿草,黄土青山,景色很有些看头。三人留心提防,中途并未遇到尸妖,傍晚时分便已到得山下。

  循着山径上行不远,忽见道旁井沿上站着一人。那人光头缁衣,脚边放着两只木桶,是个外出打水的和尚。三人走到近前,见这和尚二十多岁年纪,光头新剃,露着青森森的头皮,其上点了数点香疤,很是显眼。李逍遥心道:「这人看样子新近才做的和尚,莫非便是白河村的哪个倒霉蛋?」笑嘻嘻地作了个揖,道:「大师傅请了。敢问你可是玉佛寺里的高僧么?」

  一语说毕,只见那和尚看也不向他看上一眼,转过身去,扯动井绳,慢慢将水桶提上井口。接着转回身来,将满满一桶水都倾入木桶之中,又将空桶重行吊落井底。他这一番动作做得娴熟至极,似乎打水一事已干过几千、几万遍,绝难再出分毫差错。但举动之间又毫无生气,若非颈间喉结不时微微滑动,李逍遥几乎以为眼前之人是个木头做的傀儡。

  李逍遥心道:「这和尚耳朵不中用,原来是个聋子。」向前凑了凑,大声又问:「大和尚,去玉佛寺可是走这条路么?」

  这一次他有意提高了声音,怎知那和尚仍是充耳不闻,双眼紧盯手中的井绳,慢吞吞地将两只木桶打满,又慢吞吞地挂好扁担,担上肩头,若无其事地转身便行。三人瞪眼在一旁看着,均觉十分不可思议。李逍遥分明见他目光从自己面上缓缓扫过,神色间却如一无所睹,不禁呆了一呆,心道:「这贼秃如是聋子,听不见我的问话倒也罢了,怎么老大的三个活人站在这里,你也看不到么?莫非他寺里的和尚都死得绝了?却教一个又聋又瞎的家伙跑来担水。」

  林月如扯扯他衣袖,快步而前,说道:「咱们快些跟上,看他将水担去哪里。」

  那和尚担了两大桶水,步履迟缓,三人不疾不徐地跟在后面,不多时便见前方山坳里隐隐露出飞檐一角。转过山口,再行不远,来到一座寺院门前。只见那寺院围墙高起,大门洞开,牌匾上写着斗大的金字:「玉佛禅寺」,气势甚是恢弘雄伟。

  那和尚担着水走到寺门之前,毫不停留,大步进寺去了。李逍遥笑道:「天色不早,我看这贼秃定是寺中担水、烧火的僧厨,赶着回来做饭。我们快些进去,兴许还能混上一顿晚斋。」林月如白了他一眼,正待说话,忽见一名小和尚匆匆走出大门,往四下张了一张,看到三人立在不远处,有些害怕似地停住了脚。

  三人走过去道:「小师傅,我们三个远道而来,有事求见本寺的住持,烦劳你帮忙通禀一声。」

  那小和尚面色苍白,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转身进寺去了。

  林月如心下有气,哼了一声,道:「这小和尚好生无礼。」

  李逍遥笑道:「我看未必。你想一想,出家人原本四大皆空,这小和尚猛地见了你们两位闭月羞花的大美人,自然以为是天仙下凡,那还有不吓得屁滚尿流、大叫投降的道理?」

  林月如皱眉道:「呸,呸,呸,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说来说去,没一句好话。」

  李逍遥道:「是,是。我瞧你林大小姐这张嘴巴生得挺美,何不吐几颗象牙出来,给咱们开开眼界?」

  等了片刻,只见那小和尚走出门来,照旧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垂着手道:「施主,住持师兄有要事在身,不便见客。三位请回罢。」

  三人见这小和尚不过是个十一二岁的孩子,居然辈分甚高,忝为一寺住持的师弟,都不禁肃然起敬。但是听他所言,心下又都有些诧异:和尚们整日里青灯古佛,钟罄铙钹,张开嘴巴吃饭,闭上眼睛瞌睡,怎会有甚么要事在身了?

  李逍遥寻思:「老和尚多半是嫌麻烦,不愿见客,胡乱编造个理由出来,叫这小和尚推搪我们。这小和尚看着还老实,不大像会说谎的样子,我且试他一试。」笑道:「不知你这位小师傅法名如何称呼?你瞧,我们三个都是好人,是远来还愿的檀越,走了几十里山路,身上带的银子又重,不如你请我们进寺里坐一坐,胡乱发放了银子,回去也好省些力气。」

  那小和尚抬头看了他一眼,心下不信,道:「小僧名叫智泽。施主好意心领,不过本寺与别处不同,这个……从,从来不受四方布施。」

  林月如冷眼旁观,见这智泽神情古怪,讲话又一味推三阻四,很有些不尽不实,忍不住喝道:「甚么布施不布施?小和尚,你进去再说!就说有三个恶人打上门来,想要放火烧寺,看他见我们不见?」

  智泽吓了一跳,连声道:「是,是。」又慌慌张张进寺去了。

  三人在寺门外等了许久,却不见智泽出来。林月如无意间瞥见赵灵儿神色怔忡,似有所思,问道:「灵儿妹子不舒服么?」

  赵灵儿道:「没甚么,我还好,只是……心里面总有种不祥之感。林姐姐,这地方不大对劲啊。」

  李逍遥忙问:「怎样?你可是看到有甚么妖气?」

  赵灵儿只觉一阵心烦意乱,却也说不出哪里不对,摇了摇头,并不接口。

  林月如道:「既晓得寺里面有鬼,索性便进去瞧瞧。傻等在这里有甚么意思?」说着话迈步便向寺中行去。

  赵灵儿吃了一惊,叫道:「林姐姐,等一等。」伸手去拉她袖子,却一把拉了个空。二人无奈,只得随后跟入。

  三人转过照壁,来至前院。只见面前巍巍耸着一座高大的佛殿,红墙青瓦,构建甚是宏伟。两旁各有一溜禅房,石阶下摆着半人多高的铜香炉,炉内燃着佛香,白烟袅袅,倏东倏西地随风轻漾。整个前院里空无一人,静悄悄的,听不到半点声息。三人心生肃穆,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刚走到佛殿之前,蓦地里传来一声大吼,恍如半空起了个霹雳,一条瘦小的身影自殿内疾冲而出,几步奔至阶前,突然一脚踏空,重重地摔了个嘴啃泥。

  三人定睛一看,此人正是那小和尚智泽。

  紧跟着脚步声咚咚作响,一位大和尚旋风般蹿将出来,指着智泽高声叫骂道:「小秃驴!还俺肉来!」一个健步跃至智泽跟前,劈胸抓住,将他提起,手中明晃晃的大斧当空虚劈了几劈,喝道:「他奶奶的,你这小王八蛋早也想成佛,晚也想成佛,今日爷爷就大发慈悲,索性用这把家伙超度了你。」作势便砍。

  智泽面色煞白,手脚在空中乱抓乱舞,吓得连话也说不出。

  三人大吃一惊,齐叫:「使不得!」李逍遥身随意动,微微一晃,已欺至二人身侧,举手向那大和尚肩头拍落,说道:「且慢动手。」那大和尚向后一避,不知怎的竟没能避开,只觉半边身子微微发麻,手臂力道登失,不由自主放开了智泽。他心中纳闷,瞪了李逍遥一眼,说道:「咦,你这小子是谁?怎的没剃光头?可是新近才给老秃驴骗来的?」

  这大和尚约莫四十余岁光景,生了一脸络腮胡子,衣襟大敞,胸口布满浓密的黑毛,宛似凶神恶煞一般。李逍遥心中又是诧异,又是佩服:「普天下骂和尚的自然大有人在,但和尚自家骂自家『秃驴』,还真是开天辟地头一遭。这老兄行事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所见果然甚高。」

  智泽爬起身来,定了定神,怯声说道:「智杖师弟,请你息怒,听我一言。你今早才犯杀戒,接着又犯荤戒,已是罪孽不轻,现下竟又要……要行凶杀人。阿弥陀佛,那可是十恶不赦的大罪过,若不快快悔悟,只怕佛祖不容,将来要下……下这个……阿鼻地狱。」

  智杖呸的一声,双眼圆睁,怒道:「下你小秃驴十八代祖宗的狗屁地狱!反正过几日若还吃不上肉,老子终归是个饿死鬼。早也是下地狱,晚也是下地狱,早早晚晚还不都一样?」对李逍遥道:「你让开些,待我将这小秃驴一斧劈了,剥皮开膛,熬一锅肉汤,你三个小家伙每人也分上一碗。」

  智泽浑身发抖,躲在赵灵儿身后不敢露头,口中仍是念念有辞:「罪过,罪过。师弟,我们出家之人,怎能杀生动荤?罪过,罪过。阿弥陀佛……」

  三人见智杖身形魁梧,手长脚大,浑似庙里供奉的金刚、罗汉一般,远比众人高出许多,这小和尚居然一本正经地唤他「师弟」,心下均觉十分好笑。林月如道:「这位大师身为出家人,在寺院之中动刀动枪,委实有些不成话。你们两个闹成这样,到底所为何事?」

  智杖气哼哼地道:「俺若不说,你们也不晓得这小鬼的可恶。俺一连几月在这鬼地方出家,每日里荤腥难见,嘴里几乎淡出鸟来。今早老和尚吩咐砍柴,是俺运气好,撞见一头野鹿,腿上有伤跑不快,被俺一斧砍死,背回寺中,辛苦半日炖了一锅鹿肉,本想先美美地喝上一碗肉汤,不想这小……这小坏蛋趁我一不留神,竟连锅带肉拿去丢在茅厕里!他妈的,这……这千刀万剐的小秃驴!」说着说着,额头上无数青筋纷纷暴起,眼里几乎冒出火来,又比划着要冲过去砍了智泽。

  三人听罢,都是哭笑不得。林月如道:「和尚是出家人,持斋用素乃理所当然,这小师傅恐你玷污了寺院清规,倒掉鹿肉,做得可没错啊。你若耐不得这份清苦,不如趁早还俗去罢。」

  智杖道:「呸,你当俺希罕做这鬼和尚么?若能好好地还俗回家,哪还用得着受这份罪?」

  林月如奇道:「此话怎讲?」

  智杖叹了口气,当地一声,将大斧掷在地下,说道:「俺原是村里杀猪的屠户,每日少说也要两升白米、五斤肥肉,才填得饱肚子。这几年年头不好,日子难过,常是饥一顿饱一顿。三个月前,这寺院里的老秃驴来俺村传法。本来俺又不是和尚,理他传的甚么狗屁佛法?可是俺隔壁胡三赖那小子说,跟着这老秃驴出家做和尚,每日便能有三顿饱饭。俺跑去问过,老秃驴也亲口认了。俺欢喜得不行,以为捡了个大便宜,兴冲冲地随他来到这里。哪知一连三月,每日顿顿都是青菜豆腐,连一根猪屌毛也不曾见过。俺去寻那老秃驴理论,他却一通东拉西扯,说做和尚有甚么『五戒』、『十戒』,总之一句话,便是不准吃肉。操他奶奶个熊,不许老子吃肉,老子还做甚么和尚?不如仍去干那操刀杀猪的营生!」

  智泽听他口中滔滔不绝,左一个「秃驴」,右一个「秃驴」,很觉刺耳,微微皱起了眉。

  智杖接着道:「俺当即不依,闹着要还俗,那老……老和尚劝了三四个时辰,最后是俺不耐烦听他,自行收拾东西打算离开。谁知道出得庙门,这才晓得大事不妙……」

  三人齐问:「怎么样?」

  智杖一拍大腿,道:「俺……俺他娘的不知怎的,居然忘了家住哪里啦!」

  三人见他满面愁苦的样子,不由得又是骇异,又是好笑。李逍遥笑道:「原来如此。我看你这位大师出家才只三月,便能乐而忘返,定是与佛祖大大的有缘。你这个家么,那是无论如何回不得的,不如仍是做和尚为好。」

  劝了半天,智杖总算怒气渐消,拾起大斧,骂骂咧咧地去了。智泽定了定神,合什为礼,小声道:「三位施主,请随小僧来罢。」拾级而上,穿过前殿,径向后院行去。

  这玉佛寺占地广大,前后共有三进院子。李逍遥等人跟随智泽穿堂过殿,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却不曾见到一位僧人,心中都是暗暗纳罕。林月如东张西望一阵,压低了声音道:「我看这玉佛寺说不定真有些古怪。咱们进寺前后,总共只见过三名和尚,一个个不是装聋作哑,便是扮傻充愣,难道全天下的蠢货都聚到此地了么?世间哪有这种道理?」

  李逍遥和赵灵儿也正思虑此事,闻言缓缓颌首。

  不多时来到后院大殿,智泽道:「住持师兄在里面相候,三位请进。」伸手向殿门一指,缓步退到石阶下站定。

  李逍遥轻轻推开虚掩的殿门,领着二女迈步行入。此刻天色已晚,殿上却并未燃着灯火,光线昏暗不清,显得有几分阴森可怖。三人在门口站了少顷,渐渐看清殿内的情形。只见大殿东西两厢高高低低,各供着数十尊罗汉像,尽头处的莲台之上乃是佛祖金身,赤足拈花,头脸给幔帐遮住了大半,容颜难辨。佛前供桌下摆了三只厚厚的蒲团,右首蒲团上端坐一位老僧,身形高瘦,双臂下垂,似在瞑目入定。常人诵经礼佛,自应当恭对佛像,他偏生将身子掉转了过来,变作面向大门,背朝佛像,模样看来很是怪异。

  李逍遥不明缘故,心中暗暗纳罕:「这老和尚怪模怪样,想必就是此间的住持智修了?」当下轻手轻脚走了过去。二女紧随其后,亦是小心翼翼,不敢发出任何响动。

  那老僧身穿一领宽大的缁衣,坐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迫近。三人好奇地打量,见他生得相貌奇古,上睑极长,垂落下来,几乎碰到高高耸起的颧骨,面上皱纹如刻如镂,宛似枯树老皮一般,实在看不出有多大年纪。

  李逍遥走到他身前一丈之地,不敢再行靠近,毕恭毕敬行了一礼,朗声说道:「弟子拜见大师。」他见这老僧年高体衰,生恐像那担水僧人一般,耳朵已不中用,是以嗓音提得甚高。大殿之中空荡荡的,此际突发大响,将自己吓了一跳。谁知那老僧竟连眼角也未动一下,仿佛半个字都不曾听到。

  李逍遥不禁哑然失笑:「玉佛寺风水奇佳,能人辈出,众和尚不是聋子便是哑巴。这老和尚既为一寺之主,自当高出旁人一筹,这等又聋又哑、又瞎又呆的样子,果然再合理不过。」静候片刻,见他仍无反应,大声将前话又重复了一遍。那老僧依旧木雕泥塑一般,只是充耳不闻。林月如和赵灵儿见状也觉大惑不解,不晓得那老僧是当真未闻,还是故意如此,都站在那里不敢出声。

  李逍遥忍不住气往上撞,心道:「好,好,好,你老和尚有本事不吃不喝、不拉不尿,在这里呆坐一晚,老子便也豁出去陪你一晚。咱哥儿俩不如索性赌上一赌,倘若我先你动得一动,立时跟你磕头认输,从此甘拜下风!」

  这念头才一冒出,忽见那老僧白眉一轩,眼皮微张,向他看了过来。李逍遥又惊又喜,慌忙站直身子,垂手恭立,两眼盯住他光光的头皮,只等他张法口、吐佛音,开言示下。却不料那老僧大摇大摆地看过一眼,双眉一抖,毫无表情,慢慢合上眼皮,又入定去了。李逍遥只气得哭笑不得,强压怒火,悻悻地瞪了他一眼,将头转过一旁。大殿内一时寂静无声。

  三人在那老僧面前一字站开,枯立良久,都觉有些没趣。李逍遥更是无聊至极,眼光不停游来荡去,自屋顶转向地板,再由地板转回屋顶。默默地数了一会儿经幡,忽觉头皮痒痒的,甚是难受。刚待伸手去抓上几下,猛地想起前誓,赶忙停手不动。过了不久,脊背之上又有些发痒,更不敢伸手抓挠,只得咬紧牙关,竭力忍耐。忍得片刻,那痒意非但未去,反而更盛,越是不敢抓挠搔耙,越觉身上奇痒难当。无奈之下,偷偷瞥了那老僧一眼,见他兀自神游物外,并未有醒来的意思,这才微微缩起脖子,肩头连耸,聊以稍减痒意。

  殿中闷热,他这样宛如癫病发作,只耸得数下,便已满身大汗,心下不由得恼怒:「这贼秃装模做样,故弄玄虚,也不知到底是不是智修?我李逍遥老远从白河村赶来这里,你不对老子斋饭款待,却将我晾在这里陪你挺尸。他奶奶的,我看你老贼秃印堂发黑,一脸晦气,莫非是今晚大限到了?」厌忿之下,未免腹诽得不似先前那般恭谨,「和尚」也自然而然降格作了「贼秃」。

  他这里一念未息,但听呼的一声,那老僧长长吐了一口气,双目居然大张开来。这一下当真喜从天降,李逍遥再顾不得脊背刺痒,赶忙整肃面容,便待躬身行礼。四目相交,他蓦地里心中一动,想起前番这老和尚也曾抬过贵眼,可是跟着便没了下文,这回莫不是又在哄骗自己?这等紧要关头,若然轻举妄动,岂非又要大大地吃亏上当?

  正踌躇间,那老僧已开口说道:「不错,老衲便是智修。李施主从白河村来此,不知所为何事?莫非也是请老衲出山除妖么?」声音低沉沙哑,显得苍老之极。

  此言一出,三人都吃了一惊。李逍遥脱口道:「啊,你……你……你如何晓得我姓李?」心说难道他懂得读心之术,竟能看出我的底细?

  智修微微一笑,并不接口。他愈是不露声色,李逍遥愈是怕得厉害:「别看这老和尚老得好像烂木头一截,说不定真有些法力。」心下惴惴,不敢再行胡思乱想,回道:「大师猜得半点不错,弟子远道而来,全是为此。请大师看在佛祖面上,大发慈悲,救一救白河村七百余条人命。」

  智修道:「善哉,善哉。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想要除尽尸妖,谈何容易?老衲看三位的样子,似乎个个都有异事缠身,目下自顾尚且不暇,又何苦为旁人的闲事空劳神思?」

  李逍遥道:「大师在上,弟子虽然粗蠢,没读过几天书,可也听过『人命关天』这句话。除妖一事,关系众人生死存亡,似乎不……不该算是闲事。」

  智修哦了一声,长眉挑动,颜色甚喜,合掌为礼道:「阿弥陀佛。施主金石之言,足见高明。怪不得老衲一见施主,便觉与施主很是投缘。如今观你所作所为,所思所想,果然无一不与佛法中的要诣暗合,佩服,佩服。除妖之事暂且不谈,老衲这里有一事相求,却不知施主看着佛祖金面,能否恩允?」

  李逍遥心道:「来了,来了,老和尚听我漫天开价,却不忙就地还钱,反倒大拍起马屁来,这一手讨价还价的功夫实在是高明无比,滑头得到了家。似他这等根骨,不去做官而做和尚,啧啧,可惜啊,当真大大的可惜。」心悦诚服之下,又毕恭毕敬施了一礼,道:「大师有何吩咐,便请示下。只要能救得天下苍生,弟子无不遵从。」

  智修抚掌大笑,连道:「好,好,好。佛门广大,处处有缘。既然如此,便请施主皈依我佛,即刻在鄙寺剃度出家!」跟着不等他答话,宣了一声佛号,高声道:「烦劳智圆、智通两位师弟进来。」

  门外两名僧人应声而入,手捧托盘,快步走到众人跟前站定。三人定睛一看,只见左首托盘盛的是一领僧衣、一串念珠,右首托盘中乃是剃刀、佛香等等,一应剃度之物,看样子似乎早有预备。

  此事大出意外,李逍遥纵使机变百倍,一时也不知如何是好。他茫然看看二女,又看了看智修,连连摆手道:「大师,你老人家莫开玩笑,这如何使得?」

  智修道:「阿弥陀佛,施主言之在先,对老衲所请无不遵从。怎么,现下你可是打算变卦么?」

  林月如早已按捺不住,在旁怒道:「呸,你这老和尚胡说八道,他怎能出家?」

  李逍遥点头道:「对……」才说了一个「对」字,忽又深感不妥,转而摇头道:「错了,错了。月如,你怎可对大师无礼?不过,大师在上,她说得其实倒也不全错,弟子眼下尚有些俗事未了,暂且还……还不宜做这个……这个和尚。」

  智修怃然不乐,缓缓说道:「施主好一副伶牙俐齿,老衲万分佩服。只是你这样言而无信,出尔反尔,岂不有些令人齿冷?」顿了一顿,又道:「智圆、智通,站开一旁,待老衲亲请施主剃度受戒。」话音未落,猛地长身而起。三人只觉眼前一花,他瘦长的身形已然迫至近前,抬手向李逍遥肩头按去。

  他原本四平八稳地坐在蒲团之上,同三人相去愈丈,可是说话之间,声落人至,真可谓迅雷不及掩耳。三个人,六只眼,无不牢牢盯在他身上,居然并未看清他举动如何,惊异之下,不由得同声叫了出来。

  李逍遥遇变不乱,微一侧身,避开这一按,跟着想也不想,双掌齐出,闪电般击在他胸口。只听啪的一声,如中败革,智修面上毫无异色,硬生生接下了这两股掌力。李逍遥大吃一惊,正待收掌再打,谁知对方身上陡地生出一股极强的吸力,竟将双掌牢牢吸住。他猛提真气,连运数次内劲,哪里抽得回半分?情急之下,索性和身扑进,屈膝撞向智修的小腹。智修一声闷哼,故技重施,小腹微微一缩,又将膝头粘在了腹间。

  李逍遥心下大骇。自吞蛇丹以来,他每日勤加修炼,内力较从前已猛增了何止十倍?一拳打出,即是狮子、老虎也禁受不起。但智修结结实实受了这两掌一腿,居然浑若无事,反将他手脚尽数困住,功力之高,直是惊世骇俗。他抬眼看看智修,无论如何不敢相信这竹竿一般羸弱的老僧竟身负如许惊人的内力,难道此人修为真在百年以上不成?正惊疑间,蓦地里一股大力涌来,身躯腾空而起,不由自主地倒飞出去,「砰」的一声,摔落在地。

  所幸这力道虽大,但颇为柔和,摔在地上并不十分疼痛。李逍遥一跃而起,见林月如已抽剑扑上,急忙叫道:「别动手!快走,快走!」他此刻已知这老和尚的内功深不可测,三人合力也远远不是对手,只怕纠缠得久了,对方后援一至,再想脱身更是万难。总算二女脑子不慢,闻声知意,跟着李逍遥向外飞奔出去。

  三人一前二后,抢到门前,但见人影晃动,一个高大的莽和尚冲入殿来,手持大斧拦住去路。李逍遥见是智杖,知道他的斤两,道声:「得罪。」身形一矮,自他腋下疾钻而过。智杖嗔目狂吼,转身奋力一斧砍去。李逍遥这一下原是诱招,侧头避开斧刃,左足飞起,重重地踢在他腰胯之际。智杖痛呼一声,庞大的身躯腾起丈余,撞向东墙。

  眼看这一下便要非死即伤,陡然间黑影一闪,后面一人飞身插上,捷若猱玃,伸手在智杖腰间一托,将他轻轻放落地面。接着身形更不少缓,脚步滑动,已掩至近前。正是智修。

  李逍遥明知他立足未稳,正是抢攻的大好时机,可是心存忌惮,竟自迟疑着不敢出手。林月如喝了一声:「让开!」跨上两步,手中剑奋力一振,当胸刺去。智修双掌并提,掌心向内,虚拢在胸际,待她长剑刺到身前,猛地大吼一声,内力骤发。林月如全身如中电殛,掌中剑柄猛地变得炽如火炭,再也把攥不住,长剑震得嗡嗡作响,脱手而飞。

  李逍遥急叫:「大师手下留情,别……别伤她性命!」一惊愕间,智修已大踏步来至身前,右掌翻起,一把将他左腕牢牢扣住。林月如和赵灵儿同声惊呼,双双抢上。智修呵呵大笑,袍袖轻拂,二女只觉一股刚猛无比的劲风直逼过来,势如排山倒海,不由自主地蹬蹬蹬连退数步,重重撞上身后的殿柱。

  智修举手之间打退三人,却不乘胜追击,扭头对李逍遥道:「阿弥陀佛,施主说笑了。出家人慈悲为怀,老衲怎能无故伤人性命?时候不早,咱们这就到佛前剃度去罢。」说着迈步便行。他身高臂长,行动如风,扯着李逍遥如提婴孺,三步两步回到供桌前。

  智圆、智通躬身行了一礼,捧过托盘。智修微笑道:「老衲空活半生,中年方才得遇师尊,皈依我佛,是以年纪虽长,却自知修行尚浅,决不敢妄收弟子。这寺里僧众数十,老衲只当大家是师兄弟一般……」一面说话,一面轻轻将李逍遥扯至身畔,取过一柄剃刀,拿在手上,凝神思索:「……师弟呵,依照规矩,你我该同是『智』字一辈。嗯,不过你性子轻脱,顽皮好动,出家后却该取个甚么样的法名呢?」目光如电,在李逍遥头顶扫来扫去,似乎便欲择处下刀。

  李逍遥见他毫不知耻,居然老起了面皮唤自己「师弟」,不由气急败坏地道:「放屁,放屁!谁要做你妈的鬼和尚?老秃驴,快快放手!明白告诉你,我就算给你逼着做了和尚,心里不痛快,一样也要破罐破摔。老子每日里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再娶上七八个老婆,生他十五六个小和尚、小尼姑出来,将你这玉佛寺弄得个乌烟瘴气,乱七八糟,永世不……不……咳咳,不得安宁!」他既已撕破了脸,自然再无顾忌,索性破口大骂,那老和尚的尊号也一降再降,由「贼秃」直降而为「秃驴」。

  智修涵养了得,倒也不以为意,只微微一怔,叹道:「阿弥陀佛,师弟直是如此的勘不破。」放开五指,向后退了半步,口中啧啧连声,显得甚为惋惜,又道:「师弟生具佛心,根骨奇佳,将来的成就难以估量,这些红颜白骨、富贵浮云的鸡虫小事,又何必这样萦萦于怀呢?譬如面前的两位女施主,看似对你情深意笃,其实到头来还不是痴梦一场?」

  林月如脸一红,「呸」了一声,心道:「这老和尚瞧着年纪一把,谁知说出话来好没正经。」

  李逍遥见他给自己骂了个狗血淋头,居然并不动怒,倒有些出乎意料,一时愣在那里不知所措。赵灵儿忍不住在旁接口道:「大师此言,实属大造恶业之语。小女子见识低浅,不敢妄论佛理,但请问大师,天下之人若都似你这般视情为无物,不论男女,尽皆出家为僧,那还成甚么世界?这世上岂非再无父子之亲、夫妇之义了么?」

  她声音不高,可是短短几句话说得入情入理,切中窍要,实是不大容易反驳。智修沉吟道:「嗯,情之为物,缥缈虚幻,眼看不到,手抓不牢,岂可坐而空谈?老衲以为,惟有生死两隔,方见真伪。」左拳探出,慢慢将五指摊开,道:「施主请过来看。」

  李逍遥心道:「你这家伙辩不过灵儿,老羞成怒,就想骗我走近,好趁机出手偷袭,谁不知道?哼哼,这手段老子用得多了,才不会上当。」反而小心翼翼地后退一步,这才往智修手上看去。只见一团鸭蛋大的白光浮在他掌心之中,光团里影影绰绰,似乎藏着甚么物什。李逍遥好奇心起,用力眨了眨眼睛,正待凝神细看,却见他掌中光芒陡然一盛,清清楚楚现出老大一片屋宇,依稀便是玉佛寺的影像。

  李逍遥吓了一跳,愕然道:「你这妖僧,又使甚么妖法?」

  智修诵了声「阿弥陀佛」,道:「此乃道家的『圆光之术』。老衲苦研佛理数十年,也晓得些过去未来之事,现下请施主看看情为何物。」

  李逍遥不晓得「圆光之术」有何来头,但见这光团缥缈缤纷,烂如锦绣,绚丽中似乎蕴藏着无穷无尽的魔力,令人不禁为之夺目。定定地看了片刻,那「圆光」中的影像越来越是清晰,只见一座大殿之上聚着数人,当中一人手臂前探,另一人缩头缩脑地站在一旁,正在小心窥看。他看着看着,蓦地里心头一凛:「啊哟,这人……怎么看着好像是我?」耳听智修口中不住地喃喃絮语,眼皮一阵发沉,直有些昏昏欲睡。他大吃一惊,暗道:「不好,着了这贼秃的道了!」身子摇摇摆摆,站立不定,向前俯摔下去。

  亏得他功力深厚,内息一转,困意顿消,双手在地下一撑,疾跃而起,身边却只剩下林月如和赵灵儿,智修等人早已不知去向。李逍遥又惊又怕,脑中霎时间一片空白。只听赵灵儿连声急问:「逍遥哥,逍遥哥,你……你怎么样?」

  李逍遥摇头道:「我没事,那老和尚呢?」

  林月如道:「四个臭和尚只一眨眼便都不见了踪影。逍遥,我看这老……老妖僧有点邪门,不如先逃出去再说。」李逍遥心下惶悚不安,只想快快离开此地,自然绝无异议。三人匆匆出了大殿,快步来至前院。

  只见夜色之中,寺门紧闭。李逍遥上前拨开门闩,将门扇推开一道缝。三人向外张看,不由得都是一愣。眼前不见来时的道路、山冈,却立着一座影壁,四面隐隐都是高墙,居然又是一进院子。李逍遥心中大奇,回首向身后看了看,发觉门里门外的两所院落竟而一模一样,全无半点差别。

  这景象实在太过诡异,赵灵儿只觉浑身毛发皆竖,小声问道:「逍遥哥,林姐姐,怎……怎么会这样?」

  李逍遥搔搔头皮,也不知如何置答。三人正自惊疑不定,忽然身后有个声音低低地说道:「三位大哥大姐,快站住了,外面危险得紧,切莫再向前一步。」

  静夜之中,万籁无声,三人猛地听到有人说话,都不禁吓了一跳,一齐回过身来,只见照壁旁不知何时竟多了一人。那人深笠宽衣,面掩于笠,却看不清相貌。李逍遥见他穿着打扮似是僧人模样,心头更惊,喝问:「甚么人?」那人并不答话,只是连连招手,显得急切异常。李逍遥微一犹豫,做了个手势,三人快步走到那人近前。林月如抽出长剑,剑尖斜斜指向他小腹,以防他突然出手偷袭。

  那人退后一步,说道:「你们便是求见住持大师的三个人么?啊哟,这位姐姐好凶,我又没得罪你,干么拿剑对着我了?」他声音尖细清脆,带着几分童音,后面一句却是冲林月如说的。

  林月如哼了一声,并不答腔。

  那人又道:「三位大哥大姐,我不过是好心提醒,并无恶意,你们别疑心。小弟名叫江少云,乃是龙虎山祈真观张真人门下弟子,你们从哪里来的?」

  三人闻言一怔。江少云这名字并不陌生,临来之时,三人曾听韩医仙说起,知道他是韩念慈的未婚夫婿,数月前莫名其妙地出家做了和尚,想不到竟在这种情形下相遇,实在教人又惊又喜。林月如脱口便道:「啊,江少云,你就是念慈妹妹的那位和尚姑爷!」

  江少云道:「你怎会晓得念慈这名字?啊,我晓得啦,你们三人认识韩伯父,对不对?那么你们是从白河村来的了?我是韩家的姑爷没错,但做这和尚却非自愿,嘻嘻,你……你为甚么笑我是『和尚姑爷』?」说着话,伸手取下头上的竹笠,搔了搔头皮。三人借了微弱的星光看去,见他年纪不大,两颊瘦削,光头上香疤甚新,果然才剃度不久。

  林月如心知这小子是友非敌,当即收回长剑,说道:「你是江少云,那咱们便是自家人了。我们受韩老伯之托,来请智修和尚出山除妖,谁知那老和尚甚是可恶,硬要留这位李大哥在此出家。我们三人打他不过,只得逃了出来。喂,三更半夜的,你躲在这里弄甚么鬼?」

  江少云「轻」啊一声,拍了下后颈,恍然道:「啧啧,该死,给你这么一打岔,我险些忘了要紧之事。」伸手向院外一指,说道:「你们看见了?寺门外那所院子古怪得很,万万不可走了进去。我从前不知厉害,偷偷逃走过两次,哪晓得立时陷在里面,再也寻不到出路。直到天亮以后,大师命人将我引出,这才得以脱困。你想想,适才若非我出言示警,你们糊里糊涂一通乱闯,岂不是糟糕之极?」

  李逍遥闻言惊道:「如此说来,寺外已给那老和尚布下了妖法?」

  江少云道:「没错。还是你这位大哥聪明,一下便猜出来啦。我可是过了好久才想明白。大师的法术着实厉害,我那晚一个人在里面转来转去,只转得头昏脑胀,突然觉得有些害怕起来。你猜猜,倘若我不吃不喝,就这样一直转啊转的,最后会不会给他变成了一只陀螺?嘿嘿,哈哈,说来也真好笑。」他口中喋喋不休,于被困之事满不在乎,似乎讲的却是一件有趣无比的经历。

  三人不禁相对愕然,均想:「这江少云的年纪总有十六七岁,怎么头脑却像三岁孩子一般?」林月如道:「你说得果然有趣。不过智修那老和尚内功十分厉害,较大伙儿高明得太多,咱们站在这里连说带笑,你猜会不会给他发现?」

  江少云怔了一怔,突然之间脸色大变,叫道:「啊哟,怎么不会?都怪你,我本想领你们去一个地方,你却一再打岔,害我险些又忘记了。快,快,你们快随我来,合咱们四人之力,说不定可以逃出这里。」这一次再不等三人答话,转身便向后院奔去。

  三人心中暗暗好笑,但听说有法子逃出此地,也都不禁欢喜异常,疾忙展开轻功追了上去。一路通名报姓,叙过前情,李逍遥问起他有何锦囊妙计。原来江少云陷在这里已近三个月,起初两次想要逃走,都为寺门外的「迷魂阵」所阻。他仍不死心,在寺院各处探察,终于在后殿发现了一处秘道。那秘道看来通向寺外,但尽头处的机关极为沉重,江少云虽然身具武功,仅凭一人之力仍是难以触发,无奈之下,只得在此苦候同道中人,以期共同脱困。因此今晚四人相遇,倒也并非全属巧合。

  说话间来至大殿,江少云引着三人转到佛像背后,伸手向墙壁上摸索了一阵,轻轻推开暗门,现出一条秘道来。四人鱼贯而入。时候已至中夜,秘道里更是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江少云走了几步,回身说道:「小弟身边没带火把,李大哥,灵儿姐,还有月如姐,你们三个须跟紧些。」

  三人依言靠拢,牵手而行,感到前方阴风飒然,吹得身上冷飕飕的。李逍遥心想:「这江少云呆头呆脑,十足像个傻瓜,不知说的话是否可靠?倘若他先前查察不细,中了老秃驴的暗算,这一回只怕要损兵折将,弄得个片甲难回。」

  提心吊胆地走了一阵,所幸未遇甚么埋伏。江少云偶尔停步打亮火折,观望前路,照见四面都是坚硬的岩壁,脚下道路笔直向前,似乎是一条自山腹中开出的通道。只是工程如此浩大,却猜不出何人所为。

  行过数里,前方传出哗哗的水声,听来水势甚是不小。江少云喜道:「就不远啦。那机关下藏有一道暗河,只须循着声响走过去,很容易便可找到。」

  又前行了百十余步,水声隆隆,愈加响得厉害,彼此间连说话也已听不大清楚。江少云停住脚步,晃亮火折。所在乃是一座极阔的平台,脚下青石铺地,排布齐整,积着薄薄的一层尘土。数丈外有一座大石柱,约莫七八人合抱粗细,好似参天巨木,直耸而上。此外光线不及,再看不到甚么。李逍遥等人向前走了几步,耳旁风声嘶啸,吹得衣衫猎猎作响,这一刻只觉如临深渊、如登绝顶,都不禁有些战战兢兢。

  江少云高举火折,来到石柱前。三人跟将过去,见那石柱表面五色斑斓,想因终年不见阳光之故,苔藓遍生,年代看来颇为久远。柱身上雕饰华美,云纹密布,其间有数条飞龙张牙舞爪,活灵活现,直欲破柱而出。下方基座刻着五个大大的篆字,林月如弯下腰去,一字一顿地念道:「七、星、蟠、龙、柱。」

  江少云惟恐火折燃尽,待三人看清,便即将之晃灭,说道:「下面还有些小字,小弟早已记牢。说的是:此柱暗藏机关,只须左推三步、上推一步、再右推四步,便可破去机关,现出通道。」

  林月如和赵灵儿见这秘道尽头黑黢黢地,处处透着几分诡异,心下不免有些忐忑,均想:「这机关建在山腹之中,隐秘至极,却不知是何人所为?若依他所言,推动石柱,难道真能现出生路不成?」

  李逍遥大声道:「既没旁的出路,我看这鬼东西不试它一试总不成了。来,咱们四人合力,这柱子就是再重,也推它走个七八十步。」

  当下四人面朝石柱,站好方位,各自出掌抵住柱身。李逍遥一声令下,合力向左方推去。那七星蟠龙柱下果然装有机关,力道使出,只听轰轰声响,柱身微微摇晃,顺势滑动。李逍遥口中计数:「一、二、三。」大家听他数到三下,停手换过方位,又向前方推了一步,接着再向右推出四步。江少云道:「成了。」

  众人收手凝立,侧耳倾听了一阵,四下里依旧只闻风声水声,却不见有何异常。李逍遥按捺不住性子,正待出言相询,头顶上方突然传来「喀」的一声大响。四人吃了一惊,不知发生何事,赶忙各自向后跃出。那声响一发,久久不息,仿佛大山给甚么人劈开了一道裂缝,又如山洪骤起一般挟势而来,顷刻间充塞了宇宙天地,直震得人耳中嗡嗡作响。林月如慌得一把扯住李逍遥,叫道:「是甚么东西?」李逍遥尚未及答话,黑暗中突觉劲风压顶,呼吸登时一滞。紧接着听见林月如大声惊叫,奋力在他肩上一推,将他推了开去。

  又是一声震天巨响传来,恰似山崩地裂。李逍遥只觉脚下的石台不住晃动,自己仿佛大海中的一叶孤舟,身周狂风怒号,巨浪滔天,在颠簸起落中摇摇欲坠。他伸手去拉林月如和赵灵儿,但目不视物,哪里摸得到甚么?耳旁隐隐有人呼喊,却给巨大的响声盖了下去。他一交跌倒,连滚了数滚,直至响声渐歇,方才勉强稳住身形。慌乱中火光闪动,江少云晃亮了火折。但见四下里尘雾弥天,七星蟠龙柱早已断作数截,却不知哪里飞来一块万钧巨石,砸落在石台之上。那巨石下面端端正正压着一人,两腿外露,正是林月如。

  李逍遥见石下鲜血泉涌,林月如却已寂然不动,登时吓得浑身剧颤,发疯似地叫道:「月如!月如!」两腿酸软,连滚带爬地抢将过去,伸手拉她双足。指尖才触到林月如的脚踝,陡然间又是一阵晃动,将他生生扯了回来。便在此刻,「喀啦啦」声响不断,那平台好似冰河解冻一般,猛地崩塌下来。「轰」的一声,一股激浪自暗河中喷涌而出,李逍遥叫也不及叫出一声,便被卷入急流,昏了过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听见耳旁水声哗哗,响个不休,渐渐苏醒过来。眼皮欲张未张之际,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两个人影在身边晃来晃去,伴着赵灵儿嘤嘤的啜泣声。他微微一惊,想到的头一件事便是:「月如死了,那……我是不是还活着?」久昏之下,头痛欲裂,想起林月如身受大石,业已惨死,胸口不由得一凉,又紧紧闭上了眼。

  良久,只听一个男子道:「灵儿姐,我看李大哥怕是不成了,你还是停手歇一下罢。」正是江少云的声音。

  赵灵儿「哇」的一声,哭道:「你……你……我不许你乱说。不……不……不……」连说了几个不字,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去。

  李逍遥只觉面上发热,赵灵儿的眼泪大串大串淌将下来,流过她的两颊,又落在自己耳旁。他心下又惊又怒,暗想:「老子明明已醒,怎么这小子说我活不成了?」想要以手撑地,站起身来。不料全身上下早就僵硬无比,手足俱已不听使唤,便要移动一根小指也是不能。他奋力张大双眼,想要看清面前的景象。谁知使尽了全身力气,也只是睁开一道极窄的细缝,天地万物仿佛都被一层极薄的窗纸隔了开来,只朦朦胧胧看出个轮廓。

  这一来更不禁骇然:「啊哟,莫非老子当真死了不成?」转念又想:「不对,不对。我若是死了,怎么仍能听到、看到?先前月如身死的事又怎会记得这样清楚?」想到林月如,胸口又是一痛。他强忍悲伤,定了定神,转动眼珠向四面打量。两道短短的人影模模糊糊映在地下,头顶烈日当空,似是过午不久。耳旁水声不绝,一大股瀑布从半山里激灌而下,注入身后的一座湖中。湖水起伏荡漾,将日光反射过来,金星点点,刺得人两眼酸痛。

  他慢慢回忆前事:「月如死后,秘道里的石台突然塌落,我们三人想是都被这瀑布冲了下来,掉入湖中。我那时早就不省人事,不知是给谁救上岸的?嗯,这里再没旁人,倘若不是灵儿,那必定是江少云了。」一股微风吹过,带来阵阵野花的香气。李逍遥又想:「这里风景想必不错,却不知是甚么地方?」

  沉寂良久,只听江少云低低地说道:「灵儿姐,你连施两次赎魂之术,真气耗损极大,现下万不能再使力了。看李大哥这个情形,多半一时难以醒转,我们不如……不如……」

  他一语未毕,赵灵儿又大哭起来,连声道:「不,不,少云,逍遥哥还活着。你瞧,他……他……他眼下虽不能动,也不能说话,但胸口还是热的。你……你摸一摸,你摸一摸啊。」将手按在李逍遥胸前,哽咽着唤了几声。李逍遥自然无法答应。

  江少云微一迟疑,点点头道:「那么……灵儿姐,咱们是不是先到各处看看?若能寻到出谷的道路,再想办法救李大哥不迟。」

  赵灵儿默默坐了片刻,站起身来,叹了口气,道:「你说得是,我们这就去罢。不过……少云,逍遥哥还活着,我……我不能……」她原想说「我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里」,可是眼见江少云也已疲惫不堪,要他背负李逍遥攀山越岭,却着实有些难以开口。

  江少云明白她的心思,接口道:「这湖边虽不见野物,但树林里说不定有甚么东西跑了出来,咱们自该带上李大哥,以防不测。」

  赵灵儿心中感激,勉强冲他笑了一笑,暗想:「这少年虽然行事讲话像个孩子,但心地倒很善良,是个好人。」江少云抱起李逍遥,将他负在肩头。二人一前一后,穿过一片矮树丛,向东面的山脚行去。昨夜事发突然,三人先后落水,随身行囊尽都失去,不知给水流冲到了哪里,现下两手空空地陷在这山谷中,多半难有生还的希望,心情都是极为沉重。

  李逍遥思索良久,始终不解自己为何变会成这副模样,明明神智清醒,却似给人施了定身法一般,无论如何也难以动弹。他心中的惊诧一点一滴都化作了恐慌,勉强宽慰自己道:「老子现下好好的,这两个傻瓜瞧不出,却在一旁胡说八道,又哭又叫,真是好笑。我看我多半只是全身脱力,睡上一觉便可复原,哪用得着甚么赎魂之术了?」身躯随江少云的步伐颠来晃去,过了不大工夫,渐渐地有些头昏起来。

  正睡得迷迷糊糊之际,突觉面上一凉,登时惊醒。只听耳旁呼呼声响,山风刮得正紧。江少云大声道:「不好啦!灵儿姐,看样子怕是要下大雨,快找个地方避上一避。」脚步骤然加快,向着山下奔去。

  这雨来得好疾,还未跑上几步,只听一声巨雷,振动林野,跟着雨点便如断线的珠子一般劈劈啪啪落了下来,顷刻间将身上衣衫打湿了大半。这一带山势险恶,远近都是光秃秃的大石,并无树木可供遮风挡雨。江少云偏生个子矮小,肩负李逍遥沉重的身躯,走起路来步履艰难,接连数次险些滑倒。赵灵儿拉住他的手,二人跌跌撞撞,互相搀扶,仿佛逃难一般狼狈不堪。

  好不容易寻到一处山洞,二人先后钻入,将李逍遥安放在洞口石上。赵灵儿穿得单薄,此刻衣湿透体,看来很是不雅。江少云向她扫了一眼,若无其事地转过身去,望着洞外密集的雨点说道:「天快要黑了,雨又这般大……灵儿姐,看来只得在这里将就一晚啦。」

  他随口而言,似无所指,赵灵儿听在耳中却不禁脸红:「洞内如此狭窄,如若在这里过夜,三人势必挤作一团,那……那岂不是要同少云睡在一起了?」想到这里有些害羞,默默取下发钗,散开湿漉漉的长发,轻轻以指梳理,并不接口。

  二人相对而坐,她这样青丝蓬乱,半掩面庞,非但不现丝毫憔悴之色,反倒更添了几分风韵,显得愈加的娇艳无匹。江少云心中情欲渐起,赶忙强自忍住,再不敢向她看上一眼。

  这地方雨水充沛,山洪尤频,将山顶的枯枝断柯不断冲至洞前,年复一年,聚起了好大一堆干柴。江少云撮叶引燃,生起篝火,先替李逍遥除下湿衣,又脱掉自身衣裤,一并放到火旁烘烤。赵灵儿自也已全身湿透,可是身为女子,顾忌殊多,却不能似他二人那般赤裸上身,只得抱着胳膊缩成一团。凉风吹进洞来,冷得瑟瑟发抖。

  江少云见状想了一个法子,欲将两件外衣的衣角打结相联,结作帷帘,自己面朝洞外,赵灵儿便可在帘内绞干湿衣,而不虞春光外泄。赵灵儿初时尚觉难堪,过后给他催得紧了,又无别法,只得依言照做。

  洞外天色已黑,大雨尚瓢泼一般下个不停。那火堆虽在帷帘之外,可是火光熊熊,宛如皮影,将赵灵儿的身姿清清楚楚映了出来。她先将长发梳理妥顺,尽盘于顶,而后再将衣衫一件一件尽数脱去,直脱得光洁溜溜,一丝不挂,这才侧身坐在石上,动手拧绞湿衣。由帘外一侧看过来,她浮凸的身段宛在目前,玉臂轻挥,乳峰摇颤,一举一动都教人心惊不已。

  李逍遥静卧了片刻,耳中突然传来江少云粗重的喘气之声。他心下奇怪,竭力转动眼珠,向侧方看去。只见江少云状似正襟危坐,但头颈微偏,显然正在窥看帘后春光。看了一阵,左手慢慢探入裤中,摸弄起来。李逍遥视线虽然模糊,可是二人相距本近,这小子手上的动作又明白无比,一见之下,登时晓得他对赵灵儿起了淫心,正在偷偷做那丑事,不由得大为恚怒。

  他回想昨夜与江少云初见,这少年一派天真,目光在二女身上从未多作停留,即便偶尔对答,也是语调平和,绝无异状,想不到居然是个地地道道的淫徒。一时间醋意上涌,胸中又酸又怒,只恨此刻自己像死人一般躺在这里,却不能跳起来指着他鼻子大骂。

  江少云目不转睛地看了半晌,喘息之声愈来愈粗,愈来愈短,突然重重一哼,长出了一口气,就此寂然。这一下响动略大,赵灵儿在帘内隐约听见,将半干的中衣匆匆向身上一披,问道:「少云,甚么事?」

  江少云漫声应道:「啊,没甚么。……不晓得哪里跑出一只大蜈蚣,快要爬上李大哥的身子我才看到。」赵灵儿哦了一声,不再怀疑。李逍遥见他明明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但答话之时面色不改,语如平常,全无半点惊慌之态,心中不禁暗暗打了个突,想道:「这小子说谎!这……这小子年纪不大,可是心机好深。」想到自己全身麻痹,落在此人手里,只觉背心凉飕飕的。

  洞中逼仄,当晚三人只得并头而卧。赵灵儿听着江少云粗重的呼吸声,先时甚觉忐忑,过后抵不住困意一波波袭来,终于渐入梦乡。

  次日天还未亮,雨已住了。赵灵儿早早便被饿醒,见江少云平躺在身边,兀自睡着。想是清晨之时盛阳鼓荡,他的阴茎勃然挺立,将裤子前面顶得隆起老高,看来很是好笑。赵灵儿脸上一红,赶忙转过身去。少顷,江少云打个哈欠,坐起身来,说道:「肚子好饿。灵儿姐,你等一等,我去找些吃的回来。」走到洞外,就着石坑中的积水匆匆抹了把脸,上山去了。

  山腰一带草木稀疏,甚少鸟兽。江少云去了良久方回,只寻到十余枚黄精,在积水中濯洗干净,放进火堆的余烬里烘烤。赵灵儿待黄精烤熟,先取了一枚,剥去外皮,喂给李逍遥。但李逍遥已是全身僵硬,竟连咀嚼、吞咽的力气也无,又哪里吃得下?赵灵儿看在眼里,急得眼圈也红了。李逍遥虽竟日未餐,腹中却并不觉饥饿,他昨夜思潮起伏,几乎整宿未眠,此刻实在疲倦已极,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无比,直至傍晚时分,才被哗哗的撩水声惊醒。他定了定神,见自己仍躺在昨日所见的大湖边,水声近切,岸上放着几件女子的衣服,赵灵儿似在湖中沐浴。他心里咯噔一下,暗想:「灵儿这丫头怎么如此大意?竟在外人面前洗澡。」

  过了好一阵子,听不到江少云的动静。正大感奇怪,身后林中突然传来沙沙的声响,有人踏草而来。李逍遥辨识足音,知道来人是江少云,心中不由得着慌:「不好了,这小子色胆包天,多半想要偷看灵儿洗澡!」

  只听江少云欢声叫道:「灵儿姐,灵儿姐,有一桩大好事!」

  赵灵儿道:「啊,少云,你等一等。」水声哗哗,匆匆洗了几把,光着身子跳上岸来。李逍遥模模糊糊望见她雪白窈窕的娇躯,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生恐江少云突然狂性大发,不顾一切闯了过来。

  幸好此事并未发生。江少云在林边静候片刻,待赵灵儿穿好衣衫,出声相唤,这才走近说道:「灵儿姐,大好事!我适才在北边山下转了转,看见树林后面有一座寺院。」

  赵灵儿一惊,瞪大了眼睛道:「寺院?」

  江少云笑道:「你别怕,门外虽无牌匾,不过……哈哈,可不是玉佛寺。」顿了一下,又道:「我看那寺里并无僧人,咱们不妨先凑合住下,慢慢地再寻出路。」

  李逍遥一时不明所以,心想:「这小子不急着想办法出谷,怎么倒打算在这里长住下去?这又是憋的哪门子坏屁?」

  等了一会儿,不闻赵灵儿答话。江少云叹了口气,又道:「灵儿姐,这里已被咱们转了个遍,你也看到了,四面都是高崖绝壁,凭你我的轻身功夫,如何攀得上去?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活着出谷。唉,我看……我看……我看……」将这几个字喃喃地重复了几遍,慢慢停住口。

  赵灵儿看了一眼李逍遥,抽抽搭搭地哭道:「你说得没错。如今逍遥哥昏迷不醒,就算能够离开这里,我……我也不打算独个儿活下去啦。你还是想个法子,自己逃生去罢。」

  江少云眼圈蓦地红了,走上前拉住她的手,大声道:「灵儿姐,你这是说的甚么话?李大哥昏迷不醒,那更须尽快安顿下来,慢慢想法子替他疗伤。你懂得医术,我也练过内功,咱们两人一心合力,还怕治不好他的病么?你再这样胡思乱想,我可要不高兴了。」

  赵灵儿心下感激,抽噎着点了点头,轻轻将手向外一抽。江少云握得甚紧,却抽不出。李逍遥眼见二人手拉着手,显得十分亲热,肚子里醋意更盛,暗暗骂道:「呸,老子才不要王八蛋帮忙疗伤。最好那间鬼寺藏着甚么妖怪,将这厮一口吃掉,只剩我和灵儿活了下来。」

  两个人背负李逍遥来到北山脚下。那寺院依山而建,与大湖相去百余丈远,虽不似玉佛寺恢弘雄伟,但屋舍连绵,占地也是不小。三人进到寺中,只见落叶满庭,尘垢四积,果然是一座荒废已久的古寺。赵灵儿四下看了看,不禁心生疑窦:「此处四面环山,谷深百丈,又无出入的通道,寻常人有甚么法子建起这座寺院?除非……除非是靠了鬼神之力。」想到「鬼」字,登时打了个寒噤,只觉这寺中的古木、荒草都现出了几分阴森之相。

  江少云见她面上微露惧容,宽解道:「灵儿姐,我适才早已看过,这里安全得紧,只须我二人片刻不分,便有些虎狼之类,那也没甚么好怕。」

  二人商议片刻,选了一间禅房住下。那禅房距寺门较近,分为里外两进,各有一座大炕,不论住行均甚方便。

  安顿已毕,江少云外出找寻食物。赵灵儿独自将禅房打扫了一遍,走到外间,在炕头坐下歇息。她心中悚惧不安,原不敢一人独处,但如若三人一并外出,就须带着李逍遥同行,未免太过不便,因此只得大着胆子留了下来。所幸寺前林中鸟兽甚多,江少云不久便打到一头野鹿。赵灵儿见他回转,心头方才略感轻松。

  二人将死鹿洗剥干净,割下一大块鹿肉,生火烤熟。江少云选精嫩处用随身匕首剁成肉酱,拿去喂给李逍遥。但即便如此,李逍遥口舌僵硬如前,仍是难以吞咽。赵灵儿见状忧心如焚,背过身去偷偷落泪。她仔细查验李逍遥的病情,见他一日不食,居然脉相平和,并无恶化之兆,放心之余,又不禁好生不解。

  忙了一日,天色已晚,三人都已疲乏不堪。江少云将李逍遥抱入赵灵儿房中,而后回到外间,倒头睡下。这寺院仓房内贮有不少供奉所用的器物,赵灵儿日间取了几段蜡烛过来,此刻点上素烛,支颐而坐,心中一时愁苦,一时绝望,也辨不出究竟是甚么滋味。发了一阵呆,解衣上床,慢慢在李逍遥身边躺倒,不大工夫便睡着了。

  次日醒转,已是天光大亮,院子里传来毕毕剥剥的烧柴之声。赵灵儿走出去一看,见江少云已将鹿肉剖作数十块,穿在木棍上熏烤肉干。这头鹿体型甚大,足够两人吃上一、二十日,故此江少云不必再去林中打猎,做完手中的活计,陪着赵灵儿说话解闷。他心思细密,见赵灵儿悒悒不乐,故意讲些在师门修行时的趣事逗她开心。赵灵儿明白他的用意,心下暗暗感激。

  如此接连过了数日,李逍遥始终水米未进,但奇怪的是,病势却也未见加重,仍是这般不好不坏的样子。赵灵儿大为惊异,琢磨许久也想不透其中的原委。只是赎魂之术既无效验,也就不再徒劳施救。

  这天吃过晚饭,江少云突然道:「李大哥总这样昏迷不醒,灵儿姐,你看到底是何缘故?」

  赵灵儿心中难过,黯然摇了摇头。

  江少云侧头看着她道:「我们祈真观有一门疗伤的功夫,虽不比你们水月宫的赎魂之术那般高明,但师父曾说,这功夫最擅救治内伤昏迷之人。倘若在李大哥身上试试,不知会不会有些效用……」

  论起疗伤之法,水月宫的赎魂之术世上鲜有,赵灵儿既已屡试不验,自然不再抱有他念。这时突闻此言,不由得心中一动,暗想:「书上说龙虎山乃是道家有名的洞天福地,祈真观所学又是玄门正宗功夫,博大精深,与我们水月宫颇不相同,没准倒真有些指望。」

  只听江少云接着道:「……若用这功夫救治李大哥,须得二人联手,你我刚好够数。不过灵儿姐你是女人,真可惜,否则咱们倒可以试试。」

  赵灵儿奇道:「那为甚么?」

  江少云道:「这门功夫施行起来甚是麻烦,三人均须全身光裸,连手上、脚上亦不得挂着寸缕。师父传授时一再叮嘱,说是除了夫妻,决不能男女共施。我当时十分不解,问师父道:「大家不论男女,都是食烟火之人,为甚么不能光着身子坐在一起?』气得师父将我骂了一顿,说我胡说八道,只须牢牢记住这规矩,不准多问。灵儿姐,我虽不明其故,但师父既如此说,自然不会有错。你说对不对?」

  赵灵儿见他眼光热切,直直地望向自己,不禁有些害羞。过了一会儿才道:「啐,世上怎会有这般奇怪的功夫?男女授受不亲,非要人家脱光衣服,才能……才能……可不是存心难为人吗?」

  江少云道:「那倒不是存心难为人。师父他老人家说,本门的疗伤之术太过耗力,饶是你功力再高,体内热气积郁,非同小可,须得全数发散出去,否则会有性命之忧。我们祈真观门下都是男子,脱不脱衣又有何分别?故此倒没人将这规矩放在心上。」

  赵灵儿扫了一眼李逍遥,见他口唇微张,眼皮似闭非闭,病状甚是可怜,不由得心下为难,想道:「逍遥哥不知还能挺过几日?眼下既没有旁的法子,那么我姑且同少云试上一试,有何不可?」抬起头来,同江少云目光相交,蓦地一阵脸红,又想:「不行,不行。少云虽然天真无邪,胸无城府,年纪也小我一些,但毕竟已有十六七岁,又非真的是小孩子,我怎能浑身一丝不挂,同他赤裸相向?那岂不羞死人了?」思来想去,一时间心乱如麻,没了主意。

  江少云等了片刻,不见她答话,又道:「唉,我瞧这功夫未必就顶用,不如咱们再想想看,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赵灵儿见好不容易有了一线生机,此事偏又旁生枝节,只急得眼圈也红了,道:「此间只是你我二人,又无出路,还有甚么法子好想?我……我……反正逍遥哥若有三长两短,我也不愿活了。」想起连几日来愁肠百结,心神煎熬之苦,忍不住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江少云抓耳挠腮,连连道:「你别急,等我再想一想,再想一想。」眼珠一转,面露喜色,叫道:「有了!灵儿姐,带李大哥去那湖边,咱们来个水中疗伤,好不好?」

  赵灵儿道:「水中疗伤?」

  江少云道:「没错。咱们脱去衣服,坐进湖边浅水里,只露头颈出来。师父说男女之间不可赤裸相对,但你我这样都看不到对方身子,总不算坏了规矩罢?」

  赵灵儿听得怦然心动,忙道:「对,对,这办法兴许使得。少云,我们这就去试试。」当即站起身来。

  李逍遥睡在一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心道:「呸!世上哪有甚么赤体疗伤之说?纯属一派胡言。」他隐约猜出江少云的心思,知道这小子多半是在编排理由,好寻机偷看赵灵儿的身体。但他此刻同死尸没甚么两样,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只能空自着急,却全无办法可想。

  当下江少云和赵灵儿抱着李逍遥来到湖边,除掉他里外衣服,由赵灵儿扶坐在水中。江少云转到二人身后,慢慢脱衣入水。月挂中天,清光四射,照得四下里一片雪亮。赵灵儿见到李逍遥光溜溜的下身,不由得脸红过耳,低着头不敢抬起。她并非没见过李逍遥赤裸的样子,但当着另一名年轻男子的面,仍觉有些尴尬。况且江少云虽为人老实,但毕竟结识不久,一个陌生男子在自己身后脱衣脱裤,总有偷偷摸摸做坏事之感。待轮到自己,这感觉更盛了十倍,一面匆匆脱衣,一面紧盯住江少云的背影,脱到最后一件,一颗心怦怦乱跳,几乎从胸腔里蹦了出来。

  好不容易准备停当,二人在李逍遥身后并肩坐好,各出双掌,抵在他命门穴上,江少云将运功心法一字一句地细细说与赵灵儿。二人虽都身在水底,只露出肩、颈在外,看不到对方要害之处,但毕竟已是袒裼裸裎,一丝不挂,偶然间四目相对,赵灵儿仍忍不住脸上发烧。

  心法传授已毕,二人瞑目运功,将四道真气源源不断地送到李逍遥体内,助他疗伤。赵灵儿心绪难宁,过了片刻,偷偷睁开眼,见江少云正呆呆地望着自己,不由得脸一红。江少云道:「这法子是不是挺好?嘻嘻,想不到我这傻瓜也能想出这等妙计。灵儿姐,你打算如何谢我?」

  赵灵儿嫣然一笑,道:「是啊,这主意当真不错。谢谢你,少云,待逍遥哥病好以后,我一定再让他重重相谢。」

  此刻两个人并肩而坐,肌肤相贴,江少云闻见她身上幽幽的香气,心中一荡,说道:「不,我不要李大哥的重谢。灵儿姐,我帮了你这个忙,你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赵灵儿道:「你说罢,只要我办得到。」

  江少云道:「灵儿姐,你待我这样和气,就像亲姐姐一样,我心里实在很是喜欢。我家中只有两位兄长,却无姐妹,不如认你作个姐姐,好不好?嘿,你生得这样美,好像画里的观世音菩萨,能认你作我的姐姐,管保旁人都羡慕得要死。」

  赵灵儿不料他脑子里转的竟是这个念头,意外之余,心中却也不禁一动,暗想:「如今我二人困在这深谷之中,孤男寡女,朝夕相处,确是多有不便,若能认他做个弟弟,倒能方便不少。」一皱眉,佯嗔道:「你乱说甚么?菩萨也是可以随便拿来开玩笑的么?」

  江少云吐了下舌头,道:「对不住,我心里这样想,随口便说了出来,可不是有意的。」

  赵灵儿道:「你喜欢我做你的姐姐,从今以后,咱们二人便姐弟相称,那也没甚么不可以。不过不准再拿菩萨乱开玩笑,记住了?」

  江少云大喜过望,连连答应。隔了没一会儿,忍不住转头看看她娇艳的面庞,脸上笑嘻嘻地,显得喜不自胜。赵灵儿见他一派天真,直言称赞自己美貌,虽然令人害羞,但女孩儿家心性,却也暗暗有几分欢喜。

  武林中人为人输气疗伤,所在常有,不过此举十分危险,最忌分心二用,倘若稍有不慎,极易酿成大祸。赵灵儿修习过内家功夫,这一点自然心知肚明,是以聊过几句,便即住口,全神贯注地运起功来。过得片刻,慢慢的心智湛然,渐入物我两忘之境。

  过了约莫一柱香的工夫,忽听「啊」的一声大叫,水花四溅,江少云猛地疾跃而起。赵灵儿吃了一惊,赶忙睁眼,月光下见他赤条条地在水中跳来跳去,神色惊慌无比,却不知发生何事。她一时头脑发懵,忘了大家都是赤身裸体,突然见到江少云光裸的下身,这才醒悟,忙不迭地合上眼皮,连声催问:「甚么事?甚么事?」

  只听江少云大声道:「啊哟,灵儿姐,这……这下面好像有甚么东西!」

  赵灵儿吓得全身僵硬,颤声道:「是……是甚么东西?」

  江少云不答,缓缓弯腰,向水下摸去。蓦地里脚底打滑,大叫一声,摔入水中。湖水清澄透彻,月光照射下,水底的景物清晰可辨。只见赵灵儿双腿横曲,盘坐在湖底细沙之上,赤裸的身体洁白如玉,凹凸有致,宛如一条剥了皮的肥羊,教人忍不住怦然心动。江少云目光一扫,牢牢盯在她玉腿交汇处。此间的肉丘更为丰满,肉馒头似地微微隆起,白皙异常,其上生着一抹茸毛,淡淡地若有若无,随着水流轻漾,摇曳生姿,颇具「草色遥看近却无」之美。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地看着,阴茎不觉已翘起老高。

  赵灵儿见他摔倒后并未立即站起,只当是遭了甚么不测,心中大急,连叫:「喂,喂,少云,你……你怎么样?」

  江少云跪坐起来,伸手一抹脸上的水珠,道:「原来是一条小鱼儿钻了过来,擦得我腿上好痒。呸,呸,呸,可给它吓了一跳。」顿了顿,又笑嘻嘻地道:「灵儿姐,原来你身上的皮肉也像脸蛋一般,又白又嫩,真是好看。嘻嘻,小时候有一回我娘洗澡,不小心给我见到了光光的脊背,你两个虽说都是女人,但你比她可白得多啦。」

  赵灵儿道:「你……你说甚么?」惊愕之余,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江少云弯腰俯在她耳边,低声又道:「我看到你的下面啦,怎么生得和我全然不同?你……嘻嘻,你那里没有我们男人撒尿的家伙。」

  赵灵儿又气又恨,又羞又怕,大声叱道:「你……你……你胡说些甚么!」这才晓得无意间给他看到了羞处,慌得以手掩胸,便待起身逃开。但此刻手边却无衣裤,如若这样站了起来,势必令他看得更为清楚,岂不愈加的不妙?一时间进退两难,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江少云见她突然发火,有些害怕似地向后一躲,说道:「姐姐,你……生气了?」

  赵灵儿听他叫得一声「姐姐」,蓦地想起此人六岁便已离家学艺,心智仍如孩童一般,加之阖派上下皆为男子,莫非他竟不晓得男女之事?想到这里,抬头看了他一眼,见他双眼睁得大大的,显然心中甚觉莫名其妙。赵灵儿暗暗摇头,心道:「这人活了十六七岁,竟连男女之别也全然不明,真是胡涂得到了家。」不过此事纯属意外,实也怪他不得。当下勉强压住羞赧之意,和颜说道:「我不生气。你坐下了,咱们接着疗伤罢。」

  江少云点点头,盘膝坐好。过了一会儿,自言自语道:「奇怪,奇怪,怎么女人不用撒尿的吗?真是古怪。」

  赵灵儿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嗔道:「你给我静下心,别总胡思乱想的。」过了半晌,轻轻吁了口气,暗道:「我既已认他作了弟弟,偶尔给他看见一两次,那也没甚么了不得。何必如此大惊小怪?」话虽如此,但心绪依旧难以平定,脑子里转来转去,全是江少云赤裸裸的下体,越想越羞,哪还能够敛神运功?

  好容易捱过了半个时辰,听得江少云缓缓吐气开声,便也随即收了功。她看不到李逍遥的面色,不过仅凭感觉,也知这次疗伤收效甚微,不禁微觉失望,正要命江少云转过身去,自己好起身穿衣,忽听他低低地叫了自己一声。

  赵灵儿侧头一看,见他双颊赤红,神情古怪,赶忙向水下缩了缩身子,道:「又怎么了?」

  江少云哭丧着脸道:「灵儿姐,你救一救我。我看见了你的身子,罪该万死,是不是老天降罚,我……我快要死啦?」

  赵灵儿一时未解其意,道:「你别乱讲。那怎么会?」

  江少云道:「为甚么我这里一直胀得厉害?」说着长身而起,露出腰间一条直挺挺的阴茎。他想是憋得久了,此刻下身已胀至极限,粗如小臂,不住地上下轻颤,显得颇为狰狞可怖。

  赵灵儿慌忙背过身去,喝道:「你……你干甚么,快回水里面去!」可是等了一会儿,江少云仍呆站在那里,并无动静。赵灵儿羞赧无地,再不顾赤身裸体,起身将他搡到一旁,跃回岸上。

  她一口气跑回寺中,穿好衣裤,心下又气又羞,坐在外间炕上发呆。过了不大工夫,江少云抱着李逍遥走了进来。赵灵儿板起脸,扭过身去,也不理睬。江少云将李逍遥放在里间炕上,一步一顿地挪回外面,站在赵灵儿身后小声说道:「灵儿姐,对不住得很,我不晓得这样会得罪了你,否则杀我的头也不敢。」

  赵灵儿怒气略减,偷偷瞥了他一眼,见他裤裆前面鼓鼓胀胀,晓得这家伙仍情欲未消,当即回转身形,寒着脸道:「我问你,刚才你……为甚么欺负人家?」

  江少云道:「真是天大的冤枉。我适才不小心跌倒,见你光着身子坐在水里,心里好生奇怪,不知你……你下面为何光秃秃地,没有撒尿的家伙?又见你那里的毛少得可怜,就忍不住想要仔细看看,谁知……谁知……」

  赵灵儿听他越说越离谱,深恐后面还有更加不堪的话语,赶忙一蹙眉,摆手止住话头,嗔道:「即便如此,你……你也不该用那个东西对着我啊。」

  她这般轻嗔薄怒,却更增三分丽色,江少云痴痴地看了良久,说道:「我怎敢对灵儿姐无礼?不过那时我……浑身发热,真气不畅,所以急得有些不知所措。姐姐,我……我这里一直硬着不肯消肿,会不会……是走火入魔?」一面说着,一面两手揪住裤裆,急得满头大汗。

  赵灵儿见他怕得如此厉害,心下暗暗好笑,道:「傻瓜,灵儿姐不生你的气了。你也不必担心甚么走火入魔。难道你……你从前就从未这样过吗?」

  江少云道:「有虽有过,不过都是转眼便好,从不像今日这般……」

  赵灵儿阅人多矣,也能约略想见这种难受的滋味,当下叹了口气,柔声说道:「唉,也真难为你了。以后如是实在熬不过,就和灵儿姐讲一声,我可以躲了出去,你自己用手弄些出来,至少还能抵挡几日。」

  江少云道:「用手?用手弄甚么出来?」

  赵灵儿怔了怔,道:「用手……便是用手了。唉,你这人真是,怎会甚么事情都不晓得?」柳眉微蹙,随口给他讲了些男人的事。江少云仍似有些懵懂,不停地问东问西,问得赵灵儿好不尴尬。李逍遥先前在山洞中曾见他一面偷看赵灵儿身体,一面以手自渎,是以晓得他故意装傻,一时恨得牙根发痒。

  静了片刻,只听赵灵儿小声说道:「这样罢,你先将它取了出来,我细细说给你听。」江少云喜不自胜,赶忙遵命照办。赵灵儿见他从裤子里掏出家伙来,果然又粗又直,龟头油亮,通体硬得好似铁铸一般,几乎贴腹而立,不禁又是害羞,又是好笑,心道:「离开湖边都已许久,这东西居然不见丝毫疲态,也真亏得是他。」

  当下对他讲述了缓解情欲之法(你们懂的),而后正色道:「你身为男子,阳具下面的蛋丸之中时时会有阳精生发,若同成熟女子交媾,便可怀孕生子。医家说:「精满自溢』,你年纪日长,却不曾射过精,见到灵儿姐赤裸的身体,男女相悦,阳具勃张,那也寻常得紧,不必害怕。以后再有这事,自己用手弄出来就是了。但灵儿姐是你的姐姐,可不能再这样看你的……那里。」她毕竟年纪刚过十九,不好对男女情事多作描述,是以点到即止。

  江少云恍然大悟,搔搔头,道:「啊,原来师父讲的『男女有别』却是这个意思。嘻嘻,我真傻,一向都以为男女间只是衣裤、发式有别,却原来大为不同。」顿了一顿,又道:「可惜,可惜。灵儿姐,我要是女人就好了,咱们光着身子待在一起,也不必担心有何不便。」

  赵灵儿心道:「这孩子当真傻得可以,我如再跟他讲些男女交欢之事,只怕他更不知如何是好了。」想到这里,不禁看着他微微一笑,抬手理了理发梢,站起身来。

  她眼波如流,掠发浅笑之状实是风情万种,江少云看得意酣魂醉,痴痴地道:「姐姐,你别走。再……再给我看一眼。」

  赵灵儿美目含嗔,瞪了他一眼,转身便要进屋。江少云叫道:「灵儿姐,你……你等一下。」赵灵儿微一犹豫,心想:「我自然可以不去理他,但他情欲如不得宣泄,难保不会有伤身体。」犹豫之间,只听一阵「悉悉索索」的声响,江少云已脱去裤子,开始动手。

  赵灵儿进退不得,只好原地背过身去,耳听啧啧之声大作,虽未睹其状,但仍觉出射在身上的两道目光有形有质,宛如两只炽热的手掌,在自己的丰臀、雪股、腰身之上遍扪遍摸,畅游来去。赵灵儿两颊发烫,心想:「少云他正看着我的背影,想象我赤身露体的样子……还好他不解男女之事,否则只怕将我想得更为不堪,那不是更加羞死人了。」站了片刻,浑身酸软无力,忍不住便要逃进房去。便在此时,身后的响声突然顿住,江少云长长吐了一口气。

  赵灵儿晓得他泄欲已毕,转头看去,炕前地下射了好大一摊精液,约有常人两倍还不止。她暗暗吃惊,向他下身一瞥,见两颗睾丸坚实饱满,大如核桃,果然是本钱过人,忍不住心头怦怦乱跳,暗想:「少云这孩子童身未失,元阳充裕,无怪见到女子的身体会按捺不住。我若和他做上一回,只怕也未必经受得住。」她许久不曾与人欢好,想到这里,一阵面红耳赤,快步进到里间,紧紧闭上了房门。

  此后每晚二人都携李逍遥到湖边疗伤。江少云食髓知味,回来后便缠着赵灵儿玩耍。赵灵儿不堪其扰,每见他眼神看过来有些古怪时,便即惊觉,笑着逃进屋去。白日里二人独处谈天,江少云渐渐语涉戏谑,话里多带调笑意味,赵灵儿只当他小孩子情窦初开,大抵任由他去,不过偶尔拿他开个玩笑,并不十分放在心上。谷居寂寥,二人相依为命,情谊渐笃,赵灵儿愈加当江少云作亲生弟弟一般,隐隐觉得这少年有几分像仙灵岛上的阿南,即便他对自己有甚么摸摸蹭蹭、挨挨擦擦的越礼之举,也只是佯嗔伪怒,更不当真着恼。

  如此过了一月有余。这日午后炎热,赵灵儿正躺在李逍遥身边假寐,江少云突然走过来将她推醒,说道:「灵儿姐,这寺里有一处古怪地方,我们两个过去瞧瞧。」

  赵灵儿见他眼神诡异,有些害怕,说道:「甚么古怪的地方?还是不要去了罢。」

  江少云道:「那地方就在后殿之中,我看多半又是一条秘道。」赵灵儿听说是秘道,心中微生希望,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

  二人负着李逍遥来至后院。赵灵儿从未到过此地,见这里久无人居,庭中满是杂草落叶,榛莽间狐兔出没,不时传出「沙沙」的声响,显得有几分吓人。江少云引着赵灵儿进得大殿,绕过佛像,来到殿后,伸手向壁间摸去。一阵轧轧之声响过,石壁慢慢移开,墙上现出一个大洞。赵灵儿见里面黑黢黢的,心中不安,问道:「里面是不是住着甚么可怕的东西?」

  江少云摇摇头,道:「不晓得。适才我转到这里,想起玉佛寺的殿中藏有秘道,就随手试了试,不想果真有这么一处地方。」取出随身携带的蜡烛点燃,弯腰钻入。赵灵儿壮着胆子跟了进去。借着昏黄的烛光,看清此处原来并非甚么秘道,而是一间宽敞的石室,约有五丈见方,正中贴壁的位置筑着一座三尺高的石台,上面影影绰绰,似有甚么东西。

  二人将李逍遥放在洞口地下,相携走近石台。赵灵儿眼光敏锐,只行了几步,便道:「咦,怎么有两尊佛像在上面?」江少云行到台前,高举起蜡烛。烛光明灭中,但见石台上立着两尊高大的塑像,长近三丈,一尊男像东面而立,另一女像双腿前屈,侧抱其颈,摆出赤体交接之状,姿态甚是淫亵。

  江少云叫道:「咦,这一对男女好生奇怪,怎的不着衣裤?」

  赵灵儿见状也觉十分纳闷,心下琢磨:「从前曾见书上说起,元人统治中国时,愚男愚女多有供奉『欢喜佛』之俗,如今各地所遗不少,莫非这里便是一处?不过『欢喜佛』分『公佛』、『母佛』,乃是佛教一支,看这二像的发式、姿容,却又全然不类。」心知此处必非善地,正要命江少云离开,忽听他「咦」了一声,走上前去,从石台上取下一部薄薄的书册,叫道:「怎么有一本书藏在这里?」

  赵灵儿好奇心起,上前接过书册,见封皮正中写着「长生真人合和双修要笈」十个大字,全书纸张微黄,年代甚久,但保存得十分完好。她晓得这是一本道家双修秘笈,耳听江少云在一旁不住相问,只得含糊答道:「似乎是一卷修炼内功的手本。」心中奇怪:「此处所在明明是寺院,怎会有道家的秘笈藏在这里?」随手翻开一页,不禁「腾」地一下,面红过耳。

  她心中早有准备,倘若书中文字荒诞不经,或是深涉淫邪,那便匆匆扫上一眼,立即合上,也无大碍,但万不料随手打开的一页竟然绘着图像。赵灵儿原非贞洁烈女,但画中人物如此工细,隐微之处,纤毫毕具,绝类真人,至于男女欢好交合之态,更是异想天开,令人匪夷所思,因此只看得一眼,便羞得无地自容了。

  江少云见不到书中所画,听说是一本内功秘笈,喜出望外,忙道:「想不到这鬼地方居然藏着宝贝,莫非李大哥吉人天相,有神仙暗中相帮?灵儿姐,我们赶快照书修炼,倘若功力精进,李大哥便有救了!」

  赵灵儿心头鹿撞,连声道:「不,不,不,这……这书上的功夫,我们两个练不得的。」一把将书页合拢,藏在身后。

  江少云奇道:「那为甚么?」

  赵灵儿更是心慌,道:「真是不能练的。书上说,欲练这门功夫,须得结为夫妻才……才可以。」

  江少云道:「又是一桩怪事情。你我二人,一男一女,和夫妻有甚么不一样么?莫非一旦两个人结成夫妻,拜过天地、入过洞房,便和旁的男女不同了?」

  赵灵儿甚觉尴尬,暗想:「这个东西如何能用一两句话说得清楚?此人凡事不懂,解释起来倒有些棘手。」想了半晌,说道:「少云,夫妻也是男女相配,自和旁人没甚么两样。不过洞房之夜,要行人伦大礼,只这一件,便和寻常男女大大的不同。至于父女、母子、兄妹之间交媾欢好,那就更加的不可以。你我既已认作姐弟,倘再合练此功,那……那便有乱伦之嫌,所以练不得此功。」

  江少云听得似懂非懂,又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是灵儿姐你的弟弟,我们一起练这功夫便算乱伦,对不对?但我们又非一奶同胞,不过是姐弟互认罢了,又有甚么关系?」

  赵灵儿早知他还有更古怪的言语等在后面,闻言有些气恼,叱道:「不能练便是不能练。少云,你的问题真不少呢。」江少云虽明知她发火乃是半真半假,但也吓得一吐舌头,不敢再问。其实赵灵儿自己何尝不想练成高明的内功,早日助李逍遥病体痊愈?但室中情形如此诡异,此书多半也是来历堪疑,「长生真人」的名号又不见经史,究竟不敢贸然相信。

  她想了一想,重又将秘笈打开,见扉页上写着两行小字:「欲求此生寿无极,阴户初开别消息。」信手翻去,其后每隔数页便绘有一幅图式,画中男女姿势古怪,淫状叠出,竟不下于春宫图画,虽只匆匆一瞥,却也不禁羞得两颊火热。当下合上书页,将秘笈放回石台,说道:「少云,这里没甚么好看,回房去罢。」

  江少云大失所望,正待想个法子拖延一阵,却见赵灵儿有些神色不郁,只得怏怏地跟着出来。

  回到禅房,赵灵儿一言不发地走进里间,任他在外如何相唤,只是闭门不出。当晚江少云按捺不住焦躁的心绪,转出门外,潜往窥看。透过窗纸的破洞,只见赵灵儿正曲肱支颐,呆坐在炕桌之旁,脸色变幻不定,显是心中迟疑,难作决断。红烛摇曳,一片淡淡的光晕照在她面颊之上,晶莹华彩,美得宛似姑射仙人一般。

  次日整整一天,江少云都有些神意不属。捱到傍晚时分,只见赵灵儿走到自己面前,咬了咬下唇,低声说道:「少云,你……陪灵儿姐再去后殿看看。」江少云猜不出是何吉凶,心中一阵狂跳,连连答应。二人携了李逍遥重行来到石室。赵灵儿取过秘笈在手,并不打开,于石台前盘腿坐下,反复思量了片刻,对江少云道:「少云,你也坐罢。灵儿姐要同你练这个双修之法,帮逍遥哥治伤。你肯不肯帮我?」

  江少云点点头,依言挨着她坐下,装作有些迟疑地道:「我自然肯的。但你昨天说过这是乱伦。」

  赵灵儿面色涨红,道:「我仔细想过了,你说得不错,我们并非亲生姐弟,做此事算不得乱伦。况且合和双修,为的是练好内功,救治逍遥哥,那也是没有办法……」眼见他嘴角微露笑意,目光之中满是喜色,多半是又起了甚么古怪的念头,赶忙打住话头,心道:「少云这孩子问题最多,此事越描越黑,我还是少说为妙。」将蜡烛放置在石台上,翻开秘笈。

  只见头一页赫然画着两名裸身男女。那女子眉眼灵动,香肩浑圆,胸前椒乳坟起,姿容栩栩如生。江少云只看得面红耳赤,小声对赵灵儿道:「这女人光着身子也不过如此。灵儿姐,她比你可差得远了,你……嘻嘻,你那里再给我看看,好不好?」说着伸嘴过去,在她耳旁轻呵了一口热气。

  赵灵儿红着脸偏头避开,嗔道:「别胡闹,我要生气了啊。」

  此刻两个人身躯相偎,江少云软玉在怀,香泽微闻,这般旖旎的风光,实是生平从所未历,哪里还耐得住性子?只老实了一会儿,便又伸手去摸她柳腰。手指隔衣触到她柔滑如凝脂的肌肤,心中欢喜,忍不住轻轻掐了一下。

  赵灵儿格的一笑,转动了一下身子,叹道:「少云,为甚么你总要淘气?你这样动来动去,姐姐可静不下心来和你练功。」

  江少云笑嘻嘻地道:「练不练功倒也不打紧,只要能和你坐在这里就好。当然你如能给我亲上一亲,嘿嘿,更是再好不过。」

  赵灵儿白了他一眼,不再理他。翻开下面一页,上有五句文字,乃是练功的总诀:「不敢为主而为客,慎莫从高自投掷。侧身纳想闭诸隙,正展重壶兼偃脊。四合五合道乃融,翕精吐炁微将通。嫋嫋灵柯不复空,徐徐玉垒补前功。沂流百脉填血脑,夫妇俱仙得此道。」文末有小字注解,旁边一页画着男女交合的图形。

  她前次情绪慌乱,全未看清,这回细细观摩,见图中女子双手前探,状若持物,左脚踏在一只春凳上,身后的男子挺立如仪,手抚其臀,将阳具纵入阴中。这一男一女身上均不着寸缕,女子回颈蹙眉,交接之状,惟妙惟肖。

  赵灵儿啐了一声,羞道:「世上岂有这般难看的姿势?这本秘笈别是假的罢?」话虽如此,仍一页一页地翻看下去。愈到后面,种种姿势愈是层出不穷,江少云只看得血脉贲张,双目赤红,再也说不出话来。

  赵灵儿定了定神,将第一段的口诀低诵数遍,牢牢记住了交合、引导之法,这才一字一句地说给江少云,而后颤声道:「少云,你将衣衫……都脱了罢。」红着脸背过身去,慢慢松脱了裙带。江少云一颗心几乎跳出了嗓子眼,飞速脱光衣裤,眼前的赵灵儿兀自扭扭捏捏,颤巍巍的双乳和白花花的屁股不住在眼前晃动,晃得两眼也花了。

  斗室之中,光线昏暗,一男一女这般赤身露体,相偎而坐,气氛登时变得淫糜不堪。赵灵儿不敢看他眼睛,低声说道:「少云,你听好了。姐姐的身体下面有一道裂缝,便是女子的……阴处,你……待阳具充胀硬实后,插进姐姐的下面,射精进来,我们两个便算大功告成,完成了双修。」她说话之时语声微颤,显是心中情欲甚盛,正在竭力压制。

  江少云眼见她玉颜生春,双颊晕红,娇媚之状实难言表,一时间心猿意马,再也无由羁勒,猛地扳过她玉腕,将她拉入怀中。赵灵儿勉强解释完插入、交合之法,已是面红耳赤,羞涩难当,这时又给他紧紧抱住,更禁不住全身酸软,一面伸手去捉他乱摸的双手,一面叫道:「啊,少云,你不能这样,你……快放手!」

  江少云丹田中一股热气急速上升,霎时间血脉贲张,情欲如潮,不可遏止,但觉怀中之人娇喘细细,幽香阵阵,心情大乱,伸嘴便往她唇上吻去。赵灵儿出掌抵住他下巴,虚声说道:「好弟弟,别这样,你……你听我说。我们今日合体双修,那是被逼无奈,不能算是丧德乱伦。但倘若姐姐把持不住,任你亲吻爱抚,那,那可真要堕入魔道、万劫不复了。」

  江少云觉出她娇喘吁吁,吹气如兰,更是欲火难忍,俯在她耳旁大声道:「灵儿姐,我管不了这些,我……我……快救救我,快和我双修。」

  赵灵儿也已被腾腾欲火烧得两颊滚烫,头脑之中一片晕眩,宛如醉酒一般,心想:「瞧这样子,只好先教他射出精来,再作道理。」当下竭力平抑心绪,喘息道:「你……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江少云依言转身。赵灵儿双眼似闭未闭,不敢看他的双眼,慢慢摸到阴茎,握在手中。只觉掌中之物火热坚挺,宛如烧红的铁棒一般,热力源源而出,片刻便顺着手臂传至全身,仿佛要将自己四肢百骸俱都焚尽一般。她勉力撑起身子,依照秘笈中所述的姿势,坐上江少云膝头,颤声说道:「你可以……插,插进来了。」

  江少云一语不发,两手抓紧纤腰,下身疾送,将阳具推入她体内。赵灵儿「啊」的一声叫了出来,手臂死死环住他颈子,再也动弹不得。二人相抱着坐了片刻,江少云道:「灵儿姐,你方才说的阳精在哪里?我……我射不出啊。」

  赵灵儿道:「傻孩子,你……你下面要动一动的。先将阳具抽出一些,再插回去,如此往复……不可以全根抽了出来……啊,也,也不要插得太向里面……哦,嗯,对,对……就是……就是这样……」

  江少云得了滋味,大吼一声,叫道:「啊,我晓得了,原来双修就是这个样子。姐姐,这滋味,好……好舒服。」他虽是童子之身,全无经验,但阴茎坚挺长大,在赵灵儿阴道内乱冲乱顶,却别有一番粗野之趣。

  赵灵儿给他抱在身上,一时颠簸起落,犹如纵辔疾驰一般,耳听得两肉相撞,「啪啪」作响,不知怎的竟生出了尿意,气喘吁吁地道:「啊,你,你慢……慢一些,人家和你双修,又不会逃走,你……你急甚么?啊,啊,你……你这孩子,慢……慢一些。」过了片刻,感到身下江少云的抽送渐缓,松了一口气,又道:「好,就是这样,慢……慢慢地动,你心中……须时时念着引导之法,不可胡乱思想,如若射精太快,也……也不成的。」

  李逍遥在旁强忍心中的恨意,睁眼望去。只见二人全身赤裸,紧紧相抱,江少云身躯瘦弱,赵灵儿却较他高大得多,两条修长的白腿分抵住石台侧壁,形态十分怪异,宛如一只发情的妖兽一般。他双眼模糊,雾里看花,果然更是一番系人心处。只可惜赵灵儿此刻正同旁人两情欢洽,想来早将他这老公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两个人弄了一会儿,渐入佳境。江少云十余载童身,又兼阳具雄伟,发硎新试,其利可知,弄得赵灵儿魂不附体,连连摆头叫道:「啊,少云,你……你这孩子生得这般瘦小,怎么这个东西却如此粗壮?姐姐……受不了,下次人家再不要和你双修了……」她这一连串淫声浪语,江少云听在耳中宛如仙乐纶音一般。过了片刻,只听她蓦地尖叫一声,满面潮红,全身抽成了一团,死死抱江少云的颈子,再不放开。李逍遥只觉耳中轰的一声,胸前剧震,仿佛有一把大锤重重敲在上面,痛得他眼冒金星,几乎昏晕过去。

  不晓得过了多久,赵灵儿已被弄得语不成声,江少云这才心满意足,射出精来。赵灵儿慢慢爬起身,强摄心神,依照秘笈中所记心法,将精液化为元阳,慢慢纳入玄宫之中。

  这一番修炼约用了一个时辰,二人早都筋疲力尽,回到禅房便各自歇息。赵灵儿脱去外衣,斜倚在炕头,心中暗想:「少云这孩子自小修习道家养生之术,元精稳固,阳具粗壮,他这童子之精果然与众不同。」自觉身躯酥软,微微疲倦,偏生又有些倦后的轻松惬意。想了一会儿,脸上发烧,心道:「啐,我也真没羞,想这些做甚么?我同少云双修,全为练功救治逍遥哥。少云年纪尚小,好色而慕少艾,乃是自然天性,我若因此起了旁的念头,那可真要堕入魔道啦。」

  一时心中感悟,躺倒在李逍遥身边,伸手轻抚他脸颊,喃喃地道:「逍遥哥,你……睡了这么久,怎么还不肯醒来?唉,我现下很好,我……同少云两人今后合力双修,迟早将你这病治好,让你回到我的身边。」李逍遥瞑目静听,只觉她脸颊慢慢贴拢过来,紧紧靠在自己胸前,可是此时胸中块垒填塞,却觉不出丝毫的暖意。

  自此以后,江少云和赵灵儿再不带李逍遥到湖边疗伤,而是每晚前往后殿秘室双修。道家双修,向有「男七女三」之说,赵灵儿得了江少云的少男阳精,内功进境神速,江少云更是一日千里,不在话下。

  谷中闲居无事,江少云年少欲盛,每每忍不住大白天便动手动脚、求欢索爱。赵灵儿虽也给他缠得情欲难禁,但仍是谨守雷池,生恐对他稍假辞色,这孩子得寸进尺,自己难免越陷越深。不过随着二人双修既久,交欢日频,这道壁垒也渐渐崩毁殆尽,江少云偶尔对她搂搂抱抱,亲她面庞,赵灵儿也就不忍峻拒了。李逍遥冷眼旁观,到后来二人哪里还是双修练功?分明就是借了修炼之机交欢纵欲。此后那功夫愈出愈奇,姿势更加的不堪入目,赵灵儿心中害羞,再不肯将李逍遥带在身边,李逍遥只得独自躺在殿中,等候二人毕功。

  一晃又过了月余,金风送爽,夏去秋至。这天江少云外出归来,赵灵儿见他面带喜色,手上提着一头死獐子,另外还拿了一只怪模怪样的干瘪葫芦,问道:「有甚么高兴的事?」

  江少云丢下那獐子,笑道:「灵儿姐,今天是甚么日子?」

  赵灵儿摇摇头。

  江少云道:「今天是七月初七,今晚便是七夕了。牛郎织女天河配,嘿,灵儿姐,咱们到这谷中已两个月啦。你瞧我找到了甚么好玩的物事?」喜滋滋地将葫芦递了过去。

  赵灵儿道:「今晚是七夕么?」掐指一算,自己三人果然是五月初三来的此地,距今已足足两月有余。她想到数月之前的今日,李逍遥还似生龙活虎一般,如今却每日躺在炕上,只比死人多了一口气,心头不禁微微怅然。随手接过葫芦,轻晃数下,里面哗哗作响。见葫芦近颈处砍掉了一截,塞着一段小木棍,当下伸手拔去,只觉一股浓郁的酒香扑鼻而来。

  赵灵儿又惊又喜,问道:「啊,这酒哪里来的?」

  江少云笑嘻嘻地道:「南山的猴老板开了一间杂货铺,专卖老酒,我向他老人家沽了三斤。」

  原来此谷南面山中有一片李林,结的李子又大又甜,偶有熟透的李实落在涧旁水坑里,慢慢发酵,便酿成了李酒。那山间的猿猴喜好此味,也依样采来熟李置于水中,经夏历秋,终成美酒,却被江少云无意中发现,装在葫芦里带了回来。那山上又生有野生梅子,江少云顺便采了一把,浸在酒里,尝来味道更佳。

  赵灵儿闻言甚感有趣,又凑上去闻了一闻,发觉醴香之外,果然另有一种青梅的甜腻味道,十分好闻。江少云道:「灵儿姐,猴子们送来美酒,不可辜负了它们一片好心,不如今晚咱们去湖边赏月饮酒如何?」

  赵灵儿点点头,忍不住掩嘴笑道:「你说得好听,其实还不是偷人家的?」

  当晚二人带着李逍遥来到湖边,在一株大桑树下席地坐了。湖畔凉风习习,随风送来阵阵花香,沁人心脾。赵灵儿深吸了一口气,说道:「好香。」江少云道:「你等等。」起身去林间草地上采了一大捧野花回来,编成一个精巧的花冠,戴在赵灵儿头上,说道:「姐姐,你戴了这顶花冠,便是这谷中最美的公主,全天下再没一个女子能比过了你。」

  赵灵儿心中一甜,冲江少云笑了笑,在三只草叶折成的杯中斟满李酒,取过一杯放在李逍遥身畔,柔声说道:「逍遥哥,这酒是山上猴子们酿的,又香又甜,可惜你生病喝不下。我倒上一杯放在这里,你若能闻见些香气,便算陪我们喝过酒啦。」

  李逍遥闻言惟有心中一叹,暗自苦笑。

  夜色渐浓,月光如水一般漫将过来,将三人罩在一片银色的光影之中。江少云同赵灵儿坐在树下品酒赏月,不大工夫便将一葫芦酒喝得精光。赵灵儿酒量不大,原想浅尝即止,但这李酒入口醇香,味殊甘美,便忍不住多喝了几杯。江少云觉出她浑身火烫,问道:「姐姐,你怎么样,可是有些凉么?」

  赵灵儿星眸迷离,斜倚在江少云的臂弯里,似笑非笑地望着他,却不答话。她生得高贵华丽,美若仙子,平日里行事、说话自有一种威严,而这般臃懒之状却不甚多见。江少云看在眼里,心中一荡,轻轻揽住她柔软的腰肢,便来亲吻她樱唇。两个人双修多日,除了不曾同床共枕,余者早已形同夫妇,加之赵灵儿已醺然薄醉,是以索性任他随意亲吻,并未深拒。

  月白风清,草间虫鸣,这等良辰美景之下,赵灵儿被他紧紧抱住吻了半晌,也不禁情动,伸臂圈住他头颈,和他深深对吻。两个人齿舌相触,唾液交流,口中梅子流酸,浓香四溢,甚是荡魄销魂。

  江少云放开赵灵儿,低声笑问:「灵儿姐,我和你这一番算不算是乱伦了?」

  赵灵儿回想二人首度双修之时,自己似乎确曾说过他「如若亲吻自己,便有乱伦之嫌」的话,忍不住也觉好笑,将头偎在他肩上。

  忽听得「嗒嗒」两声轻响,湖边水草中两只青蛙一前一后跃上岸来。那二蛙似是一公一母,在岸边追逐跳跃,嬉戏良久,公蛙突然「呱」的一声鸣叫,跃上母蛙后背。母蛙心有不甘,爬来爬去,弹腿晃爪,但那公蛙四爪抱得甚牢,竟是甩它不脱。

  江少云心中一动,道:「灵儿姐,你瞧这两个家伙在干么?」赵灵儿眼角含春,浅笑不答。江少云目不转瞬地看了半晌,见二蛙叠在那里一动不动,似在交尾,童心忽起,拾起一颗石子运劲弹出。「啪」的一声响,石子落在二蛙身侧寸许之地。二蛙吃了一吓,各自跃开,「咯咯咯」地叫了数声,连滚带爬逃入水中。

  江少云看得有趣,哈哈大笑。赵灵儿搡了他手臂一把,嗔道:「你干甚么?」见他这一石射得准头十足,劲力甚是了得,又不禁赞道:「少云,我们双修了这段日子,你的功夫似乎大见长进啊。」

  江少云侧头向她一瞥,见她双颊娇红,眼波盈盈,不由得微笑问道:「灵儿姐,你可是又想双修了么?」

  赵灵儿见他眼光有异,吃了一惊,道:「不,不!咱们今天不是已双修过了?」一面笑着,一面便要起身逃开。

  江少云捉住她手臂,将她拉在怀中,伸嘴便去亲她面庞。赵灵儿格格娇笑,拼命挣扎。江少云手上加力,终于将她按倒在地,重重吻了下去。二人相拥着吻了半晌,江少云在赵灵儿耳边低声说道:「你今晚想练哪一式?」

  赵灵儿羞红了脸,吃吃笑道:「真不知丑。谁答应你了?我哪一式也不想练。」

  江少云道:「那么我们练第一百零七式,好不好?」

  赵灵儿笑道:「你乱说,书上哪有这么多了?」

  江少云扶她坐起,正色道:「你生得这般美貌,便再多上十倍也不过瘾。」他说话之时,早已摸到赵灵儿的衣带,只轻轻一扯,便将扣结扯脱,一双丰满雪白的玉乳登时弹跃而出。赵灵儿「呀」的一声惊呼,曲臂掩住裸露的双乳,嗔道:「你干甚么?」

  江少云面露笑容,在她耳边轻轻说了句甚么。赵灵儿惊道:「不成的,这里荒郊野外,怎能……怎能……不成的,少云,你别胡闹。」

  江少云道:「怕甚么?这里又没旁人。况且我们双修练功,可不是姐弟乱伦哪。」赵灵儿微一犹豫,红着脸道:「那么等回去再说。」江少云早已情欲难耐,哪里还等得及?连拉带扯地将她搀到一块大石旁,一面匆匆解衣,一面说道:「这里景色优美,何必费事回去?灵儿姐,我今晚新学到一招『蛤蟆式』,你陪我练来试试。」

  赵灵儿心中怦怦乱跳,已是身不由己,任他将自己左脚抬起,踏在大石之上,俯身呻吟道:「啊,你……你这坏弟弟,人家……才不要练甚么『蛤蟆式』……啊,这,这『蛤蟆式』好难看,你……你别……」两手被江少云向后拉扯,自然而然地撅起了屁股。

  江少云替她褪下外裤,又将裙子轻轻揭起,分开臀瓣,向内看去。月光下但见赵灵儿下面早成一片泽国,亮晶晶地糊满黏液。伸指一拨,鲍页中分,若离若合,内中的玄机实不可解。他浑身血液上涌,忍不住以口相就,舔了上去。赵灵儿「嘤」地一声,掩住了口道:「啊,你……你干甚么。」私处轻颤,水流如注,却硬撑住了不肯闪躲。

  江少云捧着她两瓣肥臀,埋头大啃,含含糊糊地道:「灵儿姐,我……我实在爱死你这个又大又白的屁股了!每次我见你一扭一扭走路的样子,都会忍不住在后偷看,只想立时插了进去。」

  赵灵儿撩了撩额前的秀发,回头说道:「你真坏,为甚么要插人家的……那里?」

  江少云不答,心急火燎地解裤脱衣。

  赵灵儿轻轻呻吟道:「你这个坏弟弟,真的很坏,总是千方百计要插进人家身体里射精。啊,我们……这又不是双修,人家说好了只和你双修的。你……你不乖,欺负人家,姐姐往后再不要给你亲嘴……啊,啊,姐姐不……理你了,姐姐打……打你屁股。呀,你,你好坏,又插进去了,啊……你这坏弟弟……」她嘴上虽说不肯,可是半分不情愿的样子也无,两腿夹住江少云的阳具,缓缓耸臀,沉下腰去。

  平日二人双修,赵灵儿总是不大放得开的,江少云虽觉欢畅,却也微有遗憾。此刻见她撅臀相就,款款迎送,姿态甚是冶荡,当真「浪起艳若玫瑰,静来秀似芝兰」,不禁喜上眉梢,捧住她肥白的屁股大干起来。他「修炼」经月,早非昔日「吴下阿蒙」,抽送之际,深浅莫测,曲尽其妙,一条阳具几乎无所不至,将赵灵儿弄得魂魄飞散。

  情到浓处,江少云伸手取下赵灵儿头上花冠,打开发结,满头黑缎般的长发登时垂落下来,衬着她一身雪白的肌肤,妖娆无匹,美得令人心悸。荒谷寂寂,旷野无人,赵灵儿渐渐放开了性子,浪荡的叫声时长时短,悠悠地传了出去。

  酒助淫兴,二人在湖边幕天席地,直做到夜深,这才意犹未尽地携手而返。回到住处,江少云跟着赵灵儿进到里间,烛光下见她酒意犹存,一张粉面红扑扑地,说不出的娇艳可爱,登时淫念又起,在炕边坐了下来。

  赵灵儿见他逡巡不去,赧颜道:「姐姐可要睡啦,你……你……」

  江少云将她拉坐在身边,伸嘴在她面上一吻,说道:「灵儿姐,李大哥身子近来见好啊。」赵灵儿不明其意,点了点头。江少云又诡笑着道:「李大哥既是病情好转,何必整夜看护?灵儿姐,我的身上倒有些不大受用,不如今晚你陪我睡,好不好?」

  赵灵儿的脸「腾」地红了,羞道:「不成,不成。你这人真顽皮,人家又不是大夫,我们两个睡在一起,你身上便舒服了么?」

  江少云道:「姐姐虽不是大夫,可是手段高明,你睡在我身边,我是很舒服的。至于你身上舒不舒服,我可就说不大准。」

  赵灵儿格的笑了一声,伸拳捶去。江少云任她打了一下,捉住她手臂,连连恳求。赵灵儿给他紧紧抱住,耳鬓厮磨,登感全身无力。她何尝不知此事荒唐?但想起同他交媾时酣畅淋漓的美妙滋味,却又一句苛责的话也说不出口。迟疑片刻,微微点了点头,红着脸站起身来。

  二人相拥着走出,李逍遥听见赵灵儿低低地道:「里屋的蜡烛好亮,你……关上了门。」江少云轻笑一声,回身将门推闭。赵灵儿道:「坏弟弟,有甚么好笑?」江少云轻声说了句甚么,声音甚低,李逍遥没有听清。赵灵儿格地一笑,道:「啐,你骗人,当我不知道么?今晚不许碰我。」

  话虽如此,李逍遥却只闻二人彻夜淫媾,几乎未眠。次日吃过晚饭,江少云故技重施,使出缠磨功夫,又逼着赵灵儿陪他同床淫乱了一晚。到得第三日上,赵灵儿原想无论如何不能再与他同睡,但妇心如水,既已屡屡失身,如何还由得她的心思?从此二人名正言顺地住在了一起,狎昵燕婉,直是夜夜无虚。

  这天江少云和赵灵儿又去秘室双修,李逍遥独卧殿上,耳畔不时传来私语调笑之声。他数月中见过二人交欢无数,心中虽觉愤懑,但却从未有过这般沮丧之感。此时赵灵儿近在咫尺,却又似相隔极远,好像她身在云端,举手莫触,甚至陌生得连她的样子也已回忆不起。李逍遥呆呆地望着头顶的佛像,见那佛祖眉目和善,面容慈祥,目光中充满了怜惜之意。看着看着,胸口仿佛堵上了一团异物,眼中、耳中愈来愈热,愈来愈胀,渐渐地意识模糊起来。

  他只想放声大哭,却偏偏哭不出,心中一阵凄苦,只觉万念俱灰,想道:「我遭落这般不死不活的报应,难道只因为骂了智修那老和尚?这里较地狱还要难熬百倍,却不知还要捱上多久?唉,早知如此,还不如当初出家做了和尚。」

  耳听得「当当」两声清磬之音,自远处悠悠传来,霎时之间,遍体清凉。一个声音朗朗吟诵道:「种种机械,因是而生。种种冤衍,因是而造。爱喜生忧,爱喜生畏。无所爱喜,何忧何畏?咄!师弟何不速速醒来?」

  李逍遥浑身剧震,不知怎的,手脚竟已活动如常。他积郁已久,怨气冲塞胸臆,想也不想便愤然跃起。但久卧之下,双腿无力,竟而站立不定,向前俯摔下去。「砰」的一声,额角碰上地下的青砖,痛得浑身一个激灵。便在此时,眼前突然大亮,身旁一个女子抢上来将他扶住,急道:「啊,逍遥,你怎么样?」

  李逍遥伸手向地下一撑,爬坐起来,见面前站着一位光头老僧,目光炯炯,掌心闪烁着一团雪亮的圆光,居然便是智修。身边分别是赵灵儿和智圆、智通、智杖三僧,那伸手扶他之人却不是林月如是谁?他愣了一愣,心头狂喜,忍不住大叫一声,返身将林月如死死抱住。

  林月如羞得满面通红,奋力将他推开,骂道:「呸,好端端的,又发甚么疯?」

  李逍遥踉跄了几步,叫道:「月如,太好了,你……你……你没死!」叫出这句,忽觉一阵胡涂:「林月如这丫头明明已在秘道之中给大石砸中,怎会好好地站在这里?江少云呢?灵儿不是和他在秘室里双修?怎会……啊哟,我……我莫非是在做梦不成?」一时间头痛欲裂,慢慢抬起头,向智修看去。二人目光相交,李逍遥脑中灵光一闪,憬然而悟:「我真的是在做梦!不过可不是现在,而是先前那一番事。」

  原来他被那智修的圆光所惑,突然一阵晕眩,俯跌下去,只在这短短的瞬息之间,已是神灵出壳,在虚幻境里游历了一番。其实他哪里见过甚么江少云?林月如也并未身死,始终好端端地站在身后,这一切全都来自于那个怪梦。但身躯俯摔,而至额头碰地,这是何等短暂的工夫?怎么交睫之际,便已经历了数月的时光?到底梦中是真,还是如今在做梦?他越想心中越不明白,呆呆地站在那里,做声不得。

  智修双掌合什,微笑说道:「阿弥陀佛。师弟,梦中所见,即是心中所念,你又何必汲汲于真伪之辨?呵呵,你这一生,我有十二字相送:「真真假假,分分合合,死死生生。』余者皆不可说,不可说……」

  李逍遥「秃」地跪倒,向前便拜,口称:「多谢师兄指点,我……我情愿在此出家。」

  林月如见状大惊,「唰」地抽出越女剑,大声道:「小心,这老和尚又在使妖法了,你……快堵住了耳朵不要听。」

  赵灵儿道:「逍遥哥,林姐姐,你们站开一旁。」快步走上前去,双手交胸,喃喃低诵了几句咒语,猛地两臂大张,两道青光破手而出,罩向智修。智修情急之下,转身欲逃。但相距咫尺,那青光去势如电,早将他全身罩住。智修长声惨呼,晃了两晃,委顿于地。接着只听「扑通」、「扑通」接连数响,智杖等三僧也都昏晕倒地。

  林月如又惊又喜,赶忙收剑扶起李逍遥,向后退开。

  原来赵灵儿在旁看得片刻,蓦地醒悟:「这老和尚哪里会甚么武功?一切全是他使出的幻术。」三人才进大殿,便已堕入他术中。李逍遥看过圆光,受害更深,如不尽快将之破去,后果不堪设想。当下疾忙施出「冰心诀」,解了智修的妖法。

  智修一皱眉,摇摇晃晃勉力站起,三人眼前一花,只见他瘦长的身躯渐渐蜷缩下去,胡须根根尽落,竟渐渐变作了智泽的样子。李逍遥眼见武功高强的老僧变成了一名三尺小童,登时精神大长,虽然不明就里,但这一下现成便宜总要讨的,嘴里大骂一声:「你这妖僧,老子踢死你!」冲过去举足便踹。

  赵灵儿伸手拦住,上前扶起智泽,温言道:「快起来罢,你可跌痛了么?」

  智泽脸色苍白,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过了良久,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出来历。原来中土禅宗初祖菩提达摩大师,于南朝梁武帝时远来中国,随身所带之物有一串玉石佛珠。达摩暮年时,一晚无意间将食指划破,溅了一滴血在那佛珠上,此后不久便即坐化。凡老物若于庚申日得人血,皆能成魅,此日恰逢庚申,这佛珠因缘际会,竟而修成了人身。他昔日同达摩旦夕不离,听了不少佛理在耳,达摩圆寂后,又自行修炼了千年,可是终因无人指点,只能胡乱揣摩,渐渐地走火入魔,偏离了正道。十余年前,他见这山中僻静,便施展法术,变出这间玉佛寺,又一人化而为二,即是那住持智修和小僧智泽。

  赵灵儿拉着他走出几步,轻声责备道:「小师傅,你既有千年道行,便该潜心修炼,以求渡化之道,却为何自甘堕落,逼人出家?岂不有违佛理?」

  智泽道:「我是命他们出家修行,又非迫人行恶,何罪之有?佛经有云:「普渡众生。』又曰:「人人皆有佛心。』是以我想,如能多多渡人,广传佛法,说不定佛祖悯我之诚,接我往西天成佛。」

  李逍遥闻言笑道:「我的天,你这是哪门子修炼之法?小和尚,这是谁教你的?此人大大的该死!」

  智泽道:「这是我诵读佛经之时,自己悟到的。」

  赵灵儿幽幽一叹,道:「师父她老人家在世时常说,修业之本,在于舍己助人。佛曰:「无我乃舍己。』又曰:「慈悲即助人。』你所作所为,却背道而驰,自毁功德,枉你有千年道行,竟不如小小孩童。唉,长此以往,只怕向佛未果,反而先堕魔道啊。」

  智泽回想从前性情乖张,一意孤行,果然全不合佛理,莫非千年的修行竟要毁于一旦?心中越想越怕,霎时间背心冰凉,惊出了一身冷汗,颤声叫道:「啊,菩萨,你……你是菩萨?」扑地跪倒,连道:「菩萨救我!」

  赵灵儿伸手相扶,好言安慰了一番,又救醒智杖等三僧,命他们召集寺中僧众,讲明事情原委。妖法既破,众僧对三人感激不尽,陆续聚到后殿,一时间四十余颗光头涌动,「阿弥陀佛」之声不绝于耳,玉佛寺里喧声大作,乱成一团。李逍遥的目光有如扫把,在众僧面上逐一扫过,却不见江少云的影子,心中不由得纳闷。

  当下三人商议一番,命智泽遣散众僧,而后准备返回白河村报信。蓦地里只听智杖大声叫道:「操他奶奶个熊!老秃驴西天成佛,你们这班大小秃驴一个个都喜欢得屁滚尿流,为甚么俺还是想不起家住哪里?这……这他娘的却如何是好?」

  众僧大笑声中,一僧自殿角缓步行出,对李逍遥等人道:「三位空负大好身手,为何如此怯懦?若有胆量,便请随我前去黑水镇除妖,又回甚么白河村了?」

  李逍遥见这和尚年纪稍长了自己几岁,面貌英俊,神情倨傲,不由得心生厌恶,问道:「老兄是谁?讲话好大的口气。」

  那人微微一笑,昂然道:「小弟姓江,名叫江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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