吏科掌房书吏和户科掌房书吏神色不善地站着,叶小天翻着账簿,淡淡地道:“说说吧,仅仅半年功夫,你们两科的文仪消耗,仅毛笔就有一百八十枝以上。咱们葫县公务那么繁忙?还是说这毛笔都是劣次品?”
书吏们都是没有俸禄和工食银的,只靠纸笔费、抄写费、饭食费养家糊口,收入微薄。所以但凡做了书吏,很难洁身自好,中饱私囊、索贿受贿是常有之事。所以才有这么一句话:“任你官清似水,难免吏滑如油。”
下雨天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再说这两科的人不是花知县的人就是王主簿的人,叶小天在这两科并无心腹,便想揪住此事做做文章,找找他们的别扭。
吏科掌房书吏眼珠一转,正想找些理由蒙混过去,典慈突然惊叫道:“县尊大老爷来了!”众人闻声向外望去,就见花知县面带微笑,正站在门口。
花知县的笑容有些牵强,他是县太爷,本县最大的官,要召见一个不入流的小官,人家竟然推脱不来。这也就罢了,他还得纡尊降贵迁就人家,主动送上门来。
看到众人惊异的目光,花晴风脸上火辣辣的,急忙暗道:“我的心性修炼得还是不够啊!要忍!要忍!百忍成佛!”
叶小天看到花知县,不禁露出一丝意味难明的笑意。他站起身,向吏科和户科掌房书吏摆了摆手,让他们退到一边。众胥吏如蒙大赦,赶紧溜之大吉。眼见这房中气氛不对,他们这些小鱼小虾可不想沾了风尾。
房间里空了,没有旁人看着,花知县顿时放松下来,也能真正放下身段了。他叹了口气,诚恳地对叶小天道:“叶典史,本县悔不该不听你的忠言啊!”
叶小天随手提过一把椅子,在花知县对面坐了,讶然道:“大人何出此言?”
花知县道:“叶典史,你为人机警,善于权变。高李两寨之争,由你出面调停最为妥当。可当时徐县丞主动请缨,本县想你二人都是初来乍到,既然有意为本县分忧,那就让他去吧,毕竟他是你的顶头上司,不好拂却他的颜面。谁料那些化外之民无视王法、藐视朝廷,居然把徐县丞给扣为人质了。现在……叶典史,只有请你出马啦。”
叶小天恍然道:“啊!原来大人说的是这件事。不瞒大人,卑职当日确曾主动请缨,可那天卑职刚到葫县,正是县尊大人为下官设接风宴的时候,下官还不了解县衙情形啊。”
叶小天叹了口气,对花知县道:“下官正式署理公务后才知道,徐县丞已经发下话来,唯有文仪之物交由下官管理,其他一应事务,下官都插不得手。大人,这不在其位,怎能……”
叶小天还没说完,花晴风便哈哈一笑,摆手道:“叶典史,你误会了,误会了。”
叶小天笑眯眯地道:“哦?不知下官误会了什么?还请县尊大人示下。”
花知县一本正经道:“徐县丞的确说过这样的话,而且请示过本县。当时你还没有上任,徐县丞担心奸猾之徒趁机徇私枉法,故而下令,一应案件全要禀报于他,他不点头不得受理。你正式署理公务时,他去了山里,来不及撤销这个命令,致有这番误会。本官这就传令下去,叶典史既已到任,理应由你负责的事情,就该由你担当起责任嘛。”
叶小天欣欣然道:“大人明见!”
花晴风立即跟上一句:“如今高李两寨械斗,李家寨更是扣押了朝廷命官为人质,此等行为简直是无法无天之至。叶典史负责本县司法刑狱,此事责无旁贷啊。”
叶小天马上愁眉苦脸地道:“大人,下官我有心无力啊。”
花晴风拂然不悦:“有人罔视国法,囚禁命官,你身为本县典史,对此怎能一再推脱……”
叶小天道:“大人,非是下官推脱,实是无能为力啊。下官要办案,总要有人可用吧?大人可知下官这典史房中的掌房书吏、快班捕头是何等样人?这都是徐县丞动的手脚。”
花晴风的脸又热了起来,却还得硬着头皮应和道:“嗯……徐县丞此举确是有欠妥当。这个……如果本县把人全调整回来的话……”
叶小天把眉梢一扬,振声道:“那下官就立刻率人入山!”
山野丛林中,八千生苗正向葫县方向行进着。足足八千人,仿佛成千上万只灵猿,步姿矫健地穿行于林间,居然没有发出半点嘈杂之声。
哚妮和华云飞并肩走在一起,双眼发亮地问道:“你说当时尊者大人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就一把揽过那位莹莹姑娘,狠狠地亲了她的嘴儿?”
华云飞无奈地道:“哚妮,这一段儿你都听过五遍了,还要问我?”
哚妮两眼闪闪发光,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微微歪着头,有些迷离神往的模样道:“我只是想像不出尊者大人会那么霸道嘛,他那么清秀的一个人,嘻嘻,真是太男人了!”
华云飞奇怪地看了她一眼,突然问道:“你是不是喜欢我大哥?”
哚妮的俏脸腾地一下红了,急忙否认道:“哪有?你……你不要胡说八道啊。”
华云飞忍俊不禁地道:“没有就没有呗,何必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放心,我这人嘴严,不会往外说的。”
与此同时,叶小天也正带着人匆匆赶向李家寨。刚刚从收发房调回快班的周班头紧随在叶小天身边,一边赶路,一边问道:“大人此去李家寨,心中可已有了定计?”
叶小天道:“这时我能有什么好办法?不过正好有这么一个好机会,我岂能不善加利用?先把你们弄回来,就算这件事办不成,他一县之尊难道还能把刚刚颁布的命令再收回去?”
周班头一听,不禁担心道:“大人,那些化外之民可不敬畏王法,就算县太爷亲自来了,他们也未必敬畏。大人千万小心为上,对付齐木那等人的手段在这些人面前根本行不通。”
叶小天微微一笑:“你放心,我在贵阳时早就见识过他们这等人是如何的无法无天了,这种人都是属顺毛驴的性子,我会见机行事的!”
叶小天一行人在山脚下站住,见高家寨的人把李家寨围得水泄不通,大有不死不休之势,不由微微皱起了眉头。这时候,马辉和许浩然扶着胖得跟头海狗似的大亨走过来。大亨接过周班头递来的白旗,山上的人很多是罗高李车马行的伙计,把叶小天一行领上了山。
叶小天凭借跟高涯的关系,承诺会妥善解决此事,说动了高寨主撤兵。
一团乱麻,总得先找到那个线头儿,一点点的解开。这种事情急不得,如果乱抽一通,这团麻只会越来越紧。先劝这老头子撤回高家寨,缓和了当下局势,便是一个好的开始。
不管如何,总得先把徐伯夷那头眼高手低的猪弄回去啊,要不然花知县那边又不好交待。只是……叶小天心思一转,暗道:“我就白给那个混蛋揩屁股?人,我要带回去,可一定得让他吃点苦头才成。要不然,那个混蛋是不会长记性的!”
一座青色雨檐的高脚楼,楼下只有五根立柱,两米多高。有一个人正倒吊在楼下,一身白色的小衣,披头散发,长发直垂到地面上,正是那位前来调停的葫县新任县丞徐伯夷。
徐伯夷因为倒吊着,所以脸庞通红,额头却不知何故一片乌青。
徐伯夷痛得眼泪都流出来了,泪水迷离中,隐隐约约看见一个人走到近旁。
那人蹲下了身子,歪着头看他,徐伯夷眨了眨眼睛,那张面孔慢慢地清晰起来。叶小天惊讶地道:“哎呀,真的是你啊徐县丞!失敬、失敬!”
徐伯夷看清来人,不由惊喜道:“是你!官兵上山了?哈哈,罗巡检出动了官兵是不是?快!你快放我下来,快把这些凌辱本官的暴民统统抓起来……”
跟在叶小天身后的几个李家寨壮汉抱臂站着,听见徐伯夷这番话,脸色开始有些不善了。叶小天叹了口气:“徐大人,你的脑袋莫非跟我的脚趾头一样,用来走路的么?”
徐伯夷一呆,愣愣地问道:“怎么?”
叶小天道:“这个寨子有三千多人,调罗巡检的兵上山?你怎么想得出来!”
徐伯夷期期艾艾地道:“没有官兵上山?那……那你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叶小天叹了口气道:“还不是因为你被抓了。做调停人做到你这个份儿上,徐大人你也算是前无古人了。”叶小天摇着头站起来。
徐伯夷叫道:“你先放我下来!你去哪里?”
叶小天道:“这儿我说了可不算,徐大人稍安勿躁,待我见过李寨主再说。”
李寨主在楼上盘膝端坐,好奇地打量着叶小天。他已经得到消息,就在刚才高家寨已经退兵了,想来能说服高家寨退兵的就是此人,倒是不可小觑了他。
关于供水问题,其实叶小天一时也拿不出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好办法,对此他避而不谈,只谈释放徐县丞的问题。这样一来,至少双方不会产生直接的冲突。
叶小天晓以利害,李寨主和族中几位长老不免有些意动。当时是被徐伯夷的态度给气得失去了理智,此时不免有些悔意,他们终究不愿与朝廷为敌。但就这么放徐伯夷离开,他们又有些不甘心。
叶小天笑容可掬地说道:“其实徐县丞也是一番好意,只是方法错了,致有这番误会,徐县丞懊悔得很呢。方才在楼下,徐县丞对我说,回去后他要在县衙前筑起高台,绝食祈雨,以示诚意!一日不下雨,他便绝食一天。令公子可以与我同去县衙,为他做个见证!”
徐伯夷被人提着腿从钩子上放了下来,直挺挺地站在地上,先让发胀的脑袋适应了一下,这才看到站在面前一脸笑模样的人正是叶小天。
叶小天道:“徐大人,李寨主宽宏大量,已经不计较你的冒犯了,咱们这就可以下山了。”
徐伯夷大喜过望,虽然他恨李寨主入骨,可是在人屋檐下,不能不做做姿态,只得拱起手来,假惺惺地道:“李寨主,过往一切,尽都过去了。你放心,徐某是不会放在心上的。”
李寨主傲然道:“你就是放在心上,老夫也不怕!姓徐的,你有个好部下呀,如果不是他再三解劝,老夫又听说你已许诺,要在县衙门前筑坛祈天,绝食求雨,也算是有几分诚意,老夫是绝不会这么容易放你离开的。”
“绝食祈雨?”徐伯夷暗自吃了一惊,急忙转脸看向叶小天。
叶小天一脸黠笑地向他眨了眨眼,徐伯夷登时心中大恨:“这个混蛋又要搞什么鬼?”
李寨主见他对自己的话置之不理,脸色顿时沉了下来,不悦道:“姓徐的,你这是什么意思?莫非这只是你为了下山,有意诳骗老夫的话?”
徐伯夷赶紧说道:“老寨主,你误会了。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岂有出尔反尔的道理?更何况徐某还是葫县县丞,当朝命官,许诺过的事更绝不会毁诺背信。”
李寨主听了,脸色稍霁,对叶小天说道:“叶典史,今日看你的面子,我把人还给你了。可这旱情未解,河水仍断,你们如果不能尽快拿出办法来,李某人也绝不答应。”
叶小天连忙又向李寨主保证一番,这才带着徐伯夷等人下山。
徐伯夷把他的头发胡乱扎起,折了一截木棍簪好,这才恶狠狠地对叶小天道:“姓叶的,绝食祈雨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故意整我?”
叶小天一脸委屈:“徐大人,你这么说话可就太没有良心了。你可知下官使尽浑身解数,好说歹说,这才说得李寨主回心转意。下官还替你说好话,说你是心忧灾情,情切之下举止才有些失措,并非有意偏袒高家,更对李家没有丝毫敌意。此番归去,你将设坛祈雨,以示诚意,这才说得李寨主点头,要不然你现在还在高脚楼下吊着呢。”
叶小天回头道:“李少寨主,周班头,你们两个当时都在场,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儿?”
周班头大声应道:“不错,县丞大人切莫误会,叶典史所言半点不假!”
李伯皓也微微颔首,哂然道:“若非如此,你以为你能安然离开?”
徐伯夷冷哼一声扭过头去,忽然有种不对劲儿的感觉,向叶小天身后的那些捕快们仔细一看,不由诧然道:“他们这些人……叶小天,我葫县无人了么?你怎么连仓大使都带来了?”
叶小天笑吟吟地道:“哦,下官刚把大人你救出来,有些事还未及禀报。好教大人知道,知县大老爷觉得县丞大人你调整三班六房的举措不甚稳妥,已经把所有人都调整回来了。”
徐伯夷脑袋里“轰”地一下,看着叶小天那张可恶的笑脸,他的心就像被人丢进了一口沸腾的油锅,煎得外焦里嫩,那叫一个难受。
他下达的命令,仅仅数日功夫,就被人全盘否定了。不要说他是叶小天的顶头上司,就算他是叶小天的直接下属,他对职权范围内的事务做了一番调整,命令已经下达,旋即就被上司全部否决,他的脸也要被打成猪头了。
此刻,他应该已成了葫县官场上最大的笑柄了吧?他还树个屁的威信!
下命令的人当然是花知县,可他清楚,真正促成此事的一定是叶小天,而且很可能就是以他被李家寨扣住这件事做筹码,逼得花晴风做出的决定。
“花晴风,真是狗肉上不了台面,烂泥糊不上墙!我怎么会选择这么一个扶不起的阿斗?早知如此,我该选择王主簿作为盟友才是啊!”
徐伯夷懊悔他错信了花晴风,懊悔他一时不慎,给叶小天提供了反扑的机会,却绝不会反思他当初之所以选择了花晴风,正是因为他看中了花晴风的无能。他相信以他的手段足以钳制叶小天,他想借花晴风的“名”,出他的“师”,干掉叶小天后,再顺势控制花晴风。
如今聪明反被聪明误,他该如何是好?彷徨中的徐伯夷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异常熟悉。是!当初他被叶小天掌掴,他被从叶小天那里获悉真相的展凝儿痛殴,沦为葫县人茶余饭后的笑资时,就曾有过同样的感觉。
徐伯夷怒视着叶小天,咬着牙,一字一句道:“叶小天,这件事我跟你没完!你欠我的,总有一天,我会叫你千百倍的偿还!”
叶小天莞尔一笑,扬声喊道:“大亨啊!葫县大旱,百姓生计无着啊。徐县丞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如今决心在县衙前面筑坛祈雨。我看这祭坛,就麻烦你们‘罗高李车马行’给造一个怎么样?”
徐伯夷气得七窍生烟,却听罗大亨压低嗓门道:“大哥,你有所不知,我们车马行正赔钱呢,我现在恨不得一个子儿掰成两半花。盖祭坛又没什么好处,没好处的事儿谁干呐?”
叶小天道:“盖简单点嘛,找点木头钉一下,花不了几个钱。这样吧,你可以在台子的四面都写上你们‘罗高李车马行’的名字,还可以打起旗子来,算是为你们车马行扬扬名。”
罗大亨眉开眼笑:“你要这么说……成!这祭台我包了,回去马上就办,今天就能搭好!”
八千生苗在一处大峡谷处停下来,大峡谷中有一条大河,河水奔腾。河道不到百步便是一个极大的落差,形成一道道连绵起伏的瀑布,河水冲击的咆哮声激烈回荡,声势骇人。
哚妮蹲在河边洗了把脸,仰起脸来对站立一旁的华云飞问道:“你不是说葫县正在大旱么,这么多水,你还说旱?”
哚妮这一仰脸儿,白净净的脸庞上还带着水珠儿,被阳光一照,晶莹剔透,有一种惊艳的美丽。华云飞却丝毫没给这个小美人儿面子,他白了哚妮一眼:“如果这里有水便葫县全境不旱,那古往今来,人们还修什么渠,开什么河,兴的什么水利?”
叶小天一行人回到县衙,花晴风见他果然把徐县丞救了回来,大喜过望,先是假惺惺地夸勉了叶小天几句,又对徐伯夷好言安抚一番。
突然有个衙役不等通报,便急匆匆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地喊道:“大……大大大大……大人,大事不好啦!有数千番人气势汹汹地杀奔葫县而来,城……城守官已然弃门而逃……”
徐伯夷蹭地一下站了起来,大惊失色道:“是高家寨还是李家寨的人?”
那衙役面如土色:“小人也不晓得,总之有好多人,好多好多人,至少有上万人……”
花晴风大骇,顿足道:“这个叶小天究竟是怎么跟他们交涉的,这些蛮夷定然是暴动了。快!我们快走!马上逃往湖广。来人啊,快来人啊,快去告诉夫人收拾细软……”
叶小天笑吟吟地道:“那些人不是来攻打县城的,那是下官雇来盖房子的民工。”
花晴风和徐伯夷相顾茫然,喃喃自语:“盖房子的?”
城头上,花晴风和徐伯夷战战兢兢地探出头去,就见城下黑压压一大群人。城门洞开,城守官早就逃走了。其实也怪不得那城守官果断逃跑,这座小城根本就谈不上守御,他平时把守城门,只是维持一下秩序,收收入城税什么的。
城下,哚妮纤腰挺拔,酥胸高耸,尽力展示她最青春娇美的一面,大声喝令族人们肃静、肃立。她知道尊者就在城头,心慌慌的不敢回头。因为不敢回头,便总觉得尊者正在看着她,所以浑身不自在。她想把自己最美丽、最精神的一面展示给尊者,又不知道自己的表现是否妥当,难免就有些失措。
其实根本不用她号令,那些族人全都规规矩矩的。虽然他们散乱地站着,不像军伍一般队列整齐,但是俱都鸦雀无声。能让他们如此规矩,自然是因为他们也清楚,他们至高无上的尊者就在城头,只是他们之中大多数人甚至不认识尊者的模样。
叶小天站在城头手舞足蹈地比划:“喏!就是那儿,卑职已经选定,就在那片山坡上盖房子。那里本是无主之地,可以省下买地的开销,地方离县衙又近,下官每日上衙方便……”
花晴风听他啰哩吧嗦地说了半天建设规划,不耐烦地道:“那你也用不着这么多人吧?他们都是你从哪儿雇来的,我看他们服色相貌,都很凶悍的样子,恐怕不是善类。”
叶小天往城下瞅了瞅,道:“他们都是山里的生苗,貌相凶恶了些,其实性情淳朴得很。至于人数……下官原也没想招这么多,有几百人就够了,想必是他们得知下官给的价钱公道,所以一股脑儿都来了。不过也没关系,雇一百个人耗时一年和雇一万个人耗时一个月,其实花的钱都差不多。”
徐伯夷听说不是山民暴动,心思已定,沉着脸道:“叶典史,如今葫县大旱,粮价大涨,你一下子雇来这么多人,岂不令本县粮食供应更加紧张?况且,这么多人进城,难免会造成许多混乱,我看你还是把他们打发回去的好。”
叶小天摊手道:“徐县丞,你说得轻巧,请神容易送神难呐。徐县丞如果有办法,就请你帮忙把他们打发回去吧,叶某人可没有这个本事。”
徐伯夷刚刚在李家寨吃了大亏,如今这批人是深山里的生苗,比李家寨的人更加野蛮,他如何敢出面说话。打发这些人滚蛋?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这些人可是来赚钱的啊。
花晴风蹙着眉头,干巴巴地道:“叶典史,你这是要盖多大的宅院啊?这得花不少钱吧?你才刚刚入仕,有那么多的钱?”
叶小天微现忸怩之态:“不瞒县尊大人,叶某是穷光蛋一个,钱是没有的。不过红枫湖夏家有啊,嘿嘿,想必县尊大人也听说过我和红枫湖夏家的关系。”
徐伯夷睨着他,冷冷一笑,哂然道:“吃软饭吃得如此不知廉耻,确也少见。”
叶小天叹了口气,道:“我也不想要啊,可人家哭着喊着要送钱给我。我想了想,有人千方百计想去巴结人家大户小姐,可惜就是巴结不上,我也就别拿腔作势了,所以只好笑纳。”
徐伯夷听了不觉气结。
花晴风暗暗冷笑,对叶小天道:“既是你个人的私事,本官也不便管你。只是这些工匠都是你雇来的,你一定要严加约束,如果他们惹出什么事端来,本县唯你是问。”
徐伯夷跟着花晴风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同仇敌忾地骂着叶小天。还没有走到县衙门口,他就被迎面赶来的罗大亨给拦住了。
“绝食?”
罗大胖子搓着一双大胖手,兴高采烈地向他表功:“是啊!祭台已经搭好了,徐大人你快去绝食吧,乡亲们都已经迫不及待了!”
徐伯夷一听,脸当时就黑了。
李伯皓一看这小子说话太不着调儿,赶紧把他拉开,上前说道:“徐县丞,祈雨台已经搭好。葫县大旱,百姓们久盼甘霖,如今听说徐县丞您要高台祭天,绝食祈雨,都深为感动啊,他们如今都到县衙门前为你助威去了。”
高涯叫人抬着也凑过来道:“徐县丞,众望所归,您快请吧。”
高李两寨的人并不知道高台祈雨是叶小天的主意,就算他们误以为这是徐伯夷的承诺,却也知道徐伯夷不会关心小民的死活,他提出这个主意只是为了能尽快释放。
高李两寨的人释放他本就并非心甘情愿,如今有了这借口,还能不好好整治他一番吗?
徐伯夷脸色极其难看地转向花晴风:“县尊大人……”
花晴风一把握住了他的手,殷殷然道:“衙内公务自有本县与一众同僚代劳,伯夷勿虑,你放心去吧。”
徐伯夷是希望他为自己说句话,只要花晴风说一句“徐县丞公务繁忙,不宜绝食祈雨。不如本县延请几位大德高僧、有道方士前来作法。”他就好顺势下台了。
谁知花晴风却是每逢大事必缩头,根本就没想过如何替他解围。本着死道友莫死贫道的江湖规则,花晴风摞下一句场面话,便溜之大吉。
徐伯夷被罗大亨、李伯皓、高涯等人簇拥着来到了县衙门前。花晴风正在衙前瞻仰那座祭台,一见徐伯夷到了,赶紧佯装没看见他,举步进了县衙。
徐伯夷恨恨地瞪了花晴风的背影一眼,往高台处一看,就见县衙对面倚墙搭起一座高台,全都是以粗大木料搭成。台子四周还有挡板,挡板上写着许多大字,台上还插着各色彩旗,台前还有一支锣鼓唢呐队在吹吹打打,许多百姓围在四周兴高采烈。
一见这般情形,徐伯夷鼻子都快气歪了。
徐伯夷迷迷糊糊的就被拉上台,等他在台上坐下,这才发现头顶还给他搭了一个遮阳棚,面前还有一瓮清水,想得挺周到。徐伯夷一扭头,又发现身后居然还单独僻出了一个小空间,帘子没拉上,里边赫然摆了个马桶。
徐伯夷一看,心中暗恨:“连方便都不让我下台,这是想把我活活饿死在台上吗?”
花晴风漫步走向后宅,正好看见苏雅在花丛前站着,似乎在赏花。
他无意间一抬头,终于明白了夫人方才究竟在看什么。
他看见了一座山,那座矮山本没什么风景,它就摆在城里,大家早已司空见惯。可今天,那山上却满坑满谷的都是人!挖掘的挖掘、平整的平整、拖运大木的,撬压石头的,拆庙的……
花晴风先是愕然,随即才明白这是叶小天雇来的那八千民工。方才在城头听叶小天大谈规划时,花晴风不耐烦得很,并未仔细听,而且站在城头看,因为角度不同,他也没想太多。
此时站在这里,看着这么多人在山上平整土地,挖掘地基,花晴风突然间回过味儿来:“这座宅院一旦建成,那么拉风那么显眼地杵在那儿,堂而皇之压在我的住宅上面,这可是天天、时时打我的脸啊!徐伯夷被拉到衙前示众打脸去了,本县躲到后宅,你还不肯放过么?”
烈日炎炎,徐伯夷坐在高台上,感觉像一只被剥了皮挂起来示众的野狗,心中倍感屈辱。
这里连着十字大街,正是葫县最繁华的所在,来来往往的行人很多,每个经过高台的人都会对台上的他指指点点,时不时还会点评一下“罗李高车马行”那另类的广告语。
高台四周就像安了栅栏,他坐在笼子里,虽然这笼子是无形的,他却无法走出去。烈日当空,头上虽有遮阳棚却也不好受,那坛清水他已经喝了两碗,结果解了渴,饥火也升起来。
徐伯夷走到旁边的马桶间,拉上帘子方便了一下,重新回到前边,往蒲团上狠狠地一坐,咬牙切齿地发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这笔帐,我早晚跟你连本带息算清楚!”
叶小天实际上并不像花晴风和徐伯夷所想的那么逍遥自在,更没有得意洋洋。气候依然干旱,高李两寨的争端依旧没有平息,这些都需要他去解决。
山坡上,生苗勇士们干得热火朝天。他们没有工钱可拿,可这是给尊者盖宅子,是在积功德,一想到这一点,他们就感到无比荣耀,唯恐自己出的力气不够大、流的汗水不够多。
不管设计房屋和庭院的匠师们做出怎样的安排,他们都二话不说,马上全力以赴。仅仅半天功夫,八千生苗就已经把这座山来了个彻底大变样,到底是人多力量大。
蛊神教历经一千多年攒下了丰厚的家底,叶小天离开神殿时带足了盘缠,大亨从各地紧急购买的粮食已经源源不绝地送上了山。这些大山里的生苗野外生存能力极强,埋锅造饭,搭建帐篷,自行解决了食宿问题。
叶小天蹲在已被夷为平地的土地庙前面,看着眼前那条潺潺流过的小溪,这座山上有个泉眼,这条小溪就是泉眼涌出的水,所以尚未干涸。
叶小天唤过华云飞,叮嘱他道:“你轻易不要下山,免得被人认出你来。这里的人全是生苗族人,别人不敢靠近。明天早上,你陪我到山里走一趟,咱们去看看你说的那条大河。”
县衙里,那些胥吏差役们正在下值,陆陆续续走出县衙大门。
县丞正在祈雨台上出丑,他们自然不好像普通百姓一样站在台前大剌剌地观赏徐伯夷的糗态,但是每一个离开的人都会忍不住往台上偷偷睃一眼,忍俊不禁地低头疾走。
徐伯夷在台上当了一天的观赏动物,已经对此完全免疫了。他坐在高台上,这时候一门心思地盼着天黑。他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只盼天黑下来,好溜回家去饱餐一顿。
这时,李伯皓带着两个人登上了高台,跟在李伯皓背后的那两人怀里赫然抱着被子褥子和枕头。徐伯夷一见,登时两眼一黑……
叶小天回到家,伸手去推房门。手指刚刚触及门环,房门就吱呀一声打开了,一个少妇打扮的俏丽女子从里边走出来,叶小天的手指差点儿按在她那饱满高耸的胸膛上。
叶小天急忙缩手,定睛一看,赶紧施礼道:“啊!原来是赵家嫂嫂。”
潜清清向他嫣然一笑,福身一礼道:“叶大人回来啦,奴家今日到城中买些日用之物,特意来看望瑶瑶,冒昧造访,还祈恕罪。”
叶小天笑道:“哪里哪里,嫂夫人光临,小天欢迎还来不及呢。”
潜清清俏皮地一笑:“拙夫刚刚上任,诸般事务繁忙。倒是我闲来无事,来葫县的路上与瑶瑶相处得极好,便来探望她了。如果叶大人不见怪的话,以后我可是会常常登门的。”
明月当空,祈雨台上挂着四串红灯,四周居然有几个来自高家寨和李家寨的人打地铺,徐伯夷趁夜回家大快朵颐的想法彻底破产。不过,花晴风总算还有点良心,跑来看他了。
徐伯夷坐在马桶盖上,一边鬼鬼祟祟地从厕帘缝隙里观察着外面的动静,一边打嗝一边吃着馒头。吃着吃着忽然悲从中来,眼泪差点儿掉下来:“我是乡试第三的举人!葫县县丞!朝廷命官!为什么……落得这步田地?”
次日,叶小天到深山里考察那条大河,沿着一条条山脊走,直到第三天,他才探测出一条曲曲折折,以山脊相连,可以抵达高李两寨中间位置的一条山路。
天色将晚的时候,叶小天带着人回了城。因为终于探明了道路,叶小天虽然疲累,精神却非常好。他走到祈雨台前,见徐伯夷像只霜打的茄子,正有气无力地坐在台上,不由会心一笑,折身便往祈雨台上走去。
徐伯夷每天晚上都撑个半死,接着一整天又饿个半死,觉也睡不好,此时正有气无力地打着瞌睡。见叶小天上来,徐伯夷冷哼一声:“你闹够了没有?若真把本官活活饿死,消息传回朝廷,你当朝廷会相信本官是为了祈雨而死?到时候你叶小天难逃干系!”
叶小天微笑道:“你若狠得心来去死,叶某情愿担上这场干系。就怕花知县送饭来时,足下又要躲在茅厕里面狼吞虎咽了,哈哈哈……”
县衙后宅,花知县正在喝茶,苏雅侧身坐在罗汉榻上,拿剪刀细心地剪裁着一块布料。
虽然是在后宅闲坐,她的坐姿依旧保持着优雅端庄,一双长腿并拢着,微微侧向一边,腰肢轻扭,翘臀被绣着荷花的襦裙绷出一个浑圆丰满的弧度。
花知县有些不自在,因为苏雅正在做一件婴儿服,他二人成亲已七年有余,一无所出。
平日里每每看到别人家的孩子,苏雅都眼热得很,闲来无事便常常一展所长,做些男婴女婴穿的衣服。其实为了子嗣的事,两人曾不只一次偷偷拜访过各地名医,延医问诊,药汤不知喝了多少罐,苏雅的肚子却始终不见争气。
同民间愚昧百姓把生儿育女的责任统统推给女方不同,古时候的读书人一样明白孩子是“父精母血”孕育而成的道理。两人延请名医时,名医也说过苏雅身体正常,花知县纵然想把责任怪罪到娘子头上也不成。
况且,花晴风本是穷苦书生,全靠开丝绸坊的丈人家里资助才得以安心读书考中进士,对苏家他亏欠至深,在妻子面前更没有足够的底气发威了。
再者,为了此事,他丈人曾经给他买过一个侍女陪寝,言明一旦怀孕,便可扶为妾室。结果花晴天辛苦耕耘一年之久,那个买来的侍婢也不下蛋。这一来花晴风便知道原因大抵是出在自己身上,一见苏雅又想起了孩子,不免有些心虚。
花晴风正要佯作无事地走出去,一个侍婢走进来,向他福礼道:“老爷,叶典史求见,现在二堂相候。”
花晴风一听叶小天的名字就心惊肉跳,怵然变色道:“这么晚了,他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