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首恶落网

  “呵呵呵呵……”齐木腮上伤势未愈,只能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笑了一阵,他用缺了几颗牙齿,以致有些漏风的声音道:“如此大雨,他们还去县衙逼宫,看来真是心急如焚了。”

  范雷笑道:“咱们的人自然在其中推波助澜,起了一点作用,不过他们确实着急了。”

  齐木在厅中踱了一阵,脸上渐渐显出一股阴鹫之色:“我改变主意了!等到惊动布政使衙门和几位大土司,夺了他的官职,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要整治他,还要再等到风头过去,我实在是等不了啦。另外,这段时间,咱们的损失也太大。上边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完全察觉不到我在动手脚,如果影响到他们的利益,难免会对我心生不满……此事该速战速决才是。”

  范雷蹙眉道:“可他是官身,我们总不能明目张胆的……”

  齐木截口道:“不!就是要明目张胆!法不责众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

  范雷双眼一亮:“大哥是说?”

  齐木道:“朝廷对于此地,一直绥靖为主。如果有人倒行逆施,逼得民怨沸腾引发暴乱,打死一个小小典史,这种事,朝廷绝对会不了了之!”

  范雷兴奋地道:“我明白了,咱们不出面,利用那些去县衙施压的人……”

  齐木阴恻恻地道:“当然,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也不妨伸伸手。”

  齐木慢慢踱到廊下,望着廊外的雨幕,悠然道:“以为民请命而自居,却被愤怒的民众活活打死,抛尸于暴雨之中。这样的结局,很有趣吧……”

  暴雨之中,叶小天还不知道他的死对头齐木居然跟他心有灵犀,也挑了今日决一死战。

  “典史大人回来啦!”负责洒扫的老卢头今天无所事事,正袖着手在廊下看雨,头一个看到叶小天回来,马上跑到菜市场一般吵闹不休的大堂上嚎了一嗓子。

  只一句话,正围着花知县七嘴八舌的各路人马顿时鸦雀无声。

  花知县如释重负,看到众人的反应,恶意地想:“吵啊!你们继续吵啊!有本事冲那个疯子撒泼去,他不劈头盖脸扇你一顿大耳刮子才怪!”

  花知县抻了抻被人拽得皱皱巴巴的官袍,正了正被人晃歪了的官帽,沉声喝道:“来啊!速传艾典史上堂,本官有话问他!”

  花晴风一语未了,就听“嗵!”地一声响,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那不是雷声,是鼓声。暴雨之中,惊雷之下,居然有人在击鼓!

  鼓声一声声在大堂上回荡,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叶小天披着一身雨水,踏着鼓声从外边进来,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花知县听到鼓声便有心悸的感觉,在这大雨倾盆的日子里,居然有人到县衙击鼓,心中不祥的感觉更是浓重。此时再看到叶小天这副模样,情知必有事情,可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艾典史,何人击鼓鸣冤?”

  叶小天拱手道:“击鼓鸣冤者,青山华云飞!”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混在那些官绅商贾、百姓之中怂恿大家闹事的齐木党羽立即高声嚷道:“华云飞?那个杀人凶手不是已经被收监入狱了吗?一个死囚居然跑到县衙告状?衙门不公、衙门不公!”

  叶小天凌厉的眼神一望过去,叫嚣声立即停止了。敢和齐木刀对刀、枪对枪地叫板,敢掴范大管事一个耳光的人,他们又岂敢得罪?

  叶小天一字一句地道:“华云飞的确是死囚,但死囚也是人,有冤也得诉!”

  花知县心里那个恨呐,早知道叶小天又要给他出难题,他宁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让这些官绅骂上一阵,也不去找这个疯子回来。花知县只得吩咐道:“来人啊!升堂!”

  适逢大雨,正常情况下衙役们都会散到各房歇息,要召集起来要费点时间。但今日不同,花知县只是一声吩咐,还不等人去传唤,两班衙役便执着水火大杖轰隆隆地闯了进来。

  衙役们上来便迅速将那些不知所措的官绅百姓统统轰下大堂,都赶到栅栏外雨檐下站着。随即分两排站定,水火大棍敲得好象正放着一千响的“大地红”,口里高声吆喝着堂威。

  花知县见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这厮是有备而来啊!”

  叶小天解下湿淋淋的蓑衣,苏循天立即赶上两步殷勤地接过。花晴风坐在案后看见,心中暗骂:“混帐东西,我这个姐夫对你那么好,也没见你对我这么殷勤。明知他是假典史,你溜的什么须?”

  监牢牢头儿亲自押着华云飞走上大堂。叶小天拱手道:“大人,今日这告状之人乃是囚犯之身,因他声明有莫大冤屈,是以下官斗胆带他来见县尊大老爷。此囚身负数十条人命,乃是重犯,为安全起见,下官请求堂上听审。”

  花晴风心道:“说得客气。我若不允,你不是发疯就是耍驴,本官奈何得了你吗?”

  花晴风咳嗽一声,说道:“准了,赐座!”

  李云聪赶紧搬了把椅子过来,又用袖子使劲拂了拂,殷勤地道:“大人请坐!”

  花晴风看了更加郁闷了。

  华云飞披枷戴锁地站在那儿,瘦削的脸颊有些苍白,浑身湿淋淋的,却站得笔直。

  花晴风骑虎难下,只得坐定升堂,一拍惊堂木,喝道:“华云飞,你所告何人,因何罪状,一一说来。公堂之上,不得妄言,如果蓄意诬告,罪加一等!”

  华云飞双手扶枷,大声说道:“大人,草民状告本县军户齐木,为了谋夺草民家的一张虎皮,将我父母双亲生生害死!”

  栅栏外面围观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其中几个齐木的手下立即大呼道:“他是杀人凶手,与齐家有仇。此时告状,分明是挟怨报复,定是诬告!”

  叶小天坐在一侧,早就盯着外面呢,此时霍然立起,拿手往外一指,大声道:“这个,那个,还有那个,咆哮公堂,干扰大老爷问案,拉下去,每人重打二十大板!”

  周班头一挥手,几个捕快立即一拥而上,从人群中扯出叶小天所指的三个人,不由分说就拖下去,摁倒在雨地里。另外几个皂隶扑上去,抡起大棍就打。那几个人开始还大声抗议,到后来只剩下哭爹喊娘的惨叫声,血从身上流下来,迅速被雨水冲走,看着触目惊心。

  旁观众人暗暗心惊:这个疯典史,果然心狠手辣!

  花晴风心中暗恼:“这坐堂的究竟是你还是我,是你审还是我审?要下令打人也该由我下令才是,你这般趁俎代庖,置本官于何地?”

  只是叶小天这个官儿虽然是假的,气势却越来越盛,花晴风竟然不敢责问。他咳嗽一声,佯作不知,只对华云飞道:“齐木如何害死你的父母,详细情形,一一道来。”

  华云飞从猎到一只猛虎开始讲起,讲到他父母遇害一幕时,迟疑了一下,想起来时路上叶小天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什么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达成什么目的,跟一个流氓讲什么规矩?”

  华云飞把牙一咬,大声道:“草民……亲眼看见齐木带人闯到我家,搜出虎皮,又命徐林、祥哥儿等一众打手将我父母活活害死。”

  花晴风惊得从公案后站了起来,身子前倾,急声道:“你说……你亲眼所见?”

  华云飞道:“不错!”

  人群中还有几个齐木的手下,慑于叶小天的官威,刚才一直不敢再说话。如今听华云飞说齐木当时就在杀人现场,而且华云飞本人就是目击者,心里顿时慌了。

  他们习惯了对良善百姓为所欲为,习惯了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达成目的,习惯了良善百姓反而要囿于种种的规矩约束而任他们欺压,还真不习惯别人也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不应该啊,华云飞不是应该实话实说么?徐林、祥哥儿等人已经死了,只要他实话实说,便是包青天复生,这笔糊涂帐也很难再牵扯到齐大爷头上。就算从齐府搜出那张虎皮,也不过是齐大爷误买赃物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齐府的人忍不住大叫起来:“他说谎!他若在场,为何当时不出手救他爹娘?为何几日之后他才进城寻仇?”

  华云飞大声道:“因为,他们在我家水缸里卑鄙地下了蒙汗药。当时我也中了蒙汗药,趁着还没发作爬到院中藏了起来。他们杀害我爹娘时,我虽已醒来,却还四肢乏力,根本无力救人!”

  花晴风定了定神,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报官?”这句话说完,花晴风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果不其然,华云飞用讥笑的口吻道:“齐木坏事做尽,官府什么时候为百姓主持过公道?今天若非有青天典史,我华云飞报仇不成,死便死了,也不会诉之公堂!”

  花晴风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来,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喝道:“你大胆!”

  叶小天慢慢起身,沉声道:“大人,据查,青山沟华氏夫妇确系暴死,死状惨不忍睹。而华云飞进城后专门针对齐木的人下手,徐林、祥哥等人的死状与其父母相同,显然是为了报仇雪恨。华云飞固然有罪,可他父母被害也是事实。既然华云飞是目击证人,下官认为应马上把凶手绳之以法。否则公堂之上这么多人,一旦泄漏消息,走脱了凶手,后果不堪设想!”

  花晴风看着叶小天,突然之间全都明白了:什么华云飞击鼓鸣冤,不过就是叶小天导演的一出戏。叶小天和齐木之争,现在已经到了决战时刻,而他这位县太爷不过就是公证人。

  花晴风无力地坐了回去,垂着头,沉默半晌,轻轻摆摆手:“你去吧!”

  叶小天的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向花晴风拱起手,一步一步退向门口,退到距门槛仅三步距离时,叶小天把袍袖洒然一甩,转身出了大堂。

  大堂外,庭院中,暴雨下,不知何时,应召而来的捕快、皂隶、民壮已经站满了院子。雨水哗哗地浇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一个个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叶小天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他们,看了片刻,忽然大步走出去,走到雨中,和他们站到了一起。所有人都在望着叶小天,本来木桩子似的立在那儿的人,在看到叶小天的那一刻,眼睛里突然就放出光来,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

  叶小天振声道:“齐木横行不法,鱼肉乡里,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不知多少百姓深受其害!为何能逍遥至今?”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骤不停歇的雨声,大堂雨檐下的士绅商贾也都摒住了呼吸,默默地听着。叶小天道:“因为齐木有人、有钱、有势力,有层出不穷的阴险手段。可这是你们该推脱的理由吗?”

  叶小天指着肃立雨中的捕快、民壮们:“你们代表着朝廷,你们是官差,是文人笔下称为鹰犬爪牙、虎狼之暴的人!这称呼不好听,是不是?可是如果作为执法者,连鹰犬爪牙的狠劲儿都没有,那才是莫大的耻辱!谁都可以怕齐木,唯独你们不可以!如果当官做差的在豪强恶霸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朝廷还能指望你做什么,百姓还能指望你做什么?百姓向你求公道,你向何人求公道?”

  叶小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力一甩,继续道:“我们手里有印把子、有刀把子、有王法,凭什么怕他齐老二?你们欠缺的就是胆量、就是勇气、就是霸道!拿出你们的狠劲儿来,对齐木这种人,就得比他更霸道!”

  被叶小天一席话煽动得热血沸腾的捕快、皂隶们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儿,所有的人振臂高呼起来:“要霸道!要霸道!要霸道!”

  叶小天趁机把手一挥,大喝道:“出发!”

  县衙府门大开,大队人马潮水一般涌出去,把门外准备闹事的“百姓们”弄得一个愣怔。这些人杂乱无章,其中只有两人暗揣短刃,是打算挑起骚乱后如果别人不给力,再趁乱下手给叶小天致命一击。

  一见捕快们这副架势,其中一个杀手马上反应过来:大雨滂沱之际,这么多人,除了是去对付齐大爷,还能有谁?他马上振臂高呼:“疯典史欺压良善,天怒人怨,致使驿路堵塞,断了我等生路,我们……”

  “要霸道!辗过去!要霸道,辗过去……”大字不识几个的捕快皂隶们被叶小天一席话刺激得眼睛都红了,他们说不出别的,只会用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宣泄他们的怒火、激发斗志。于是他们就像一群愤怒的公牛,一边喊着口号,一边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那些跑来县衙准备挑事儿的人都听命于齐木,这都是些酒色之徒,被掏空了身子的人。齐木特意挑了这么一些货色,就是为了避免事发后别人疑心到他身上去。

  这样一群人,在兴奋得嗷嗷直叫的捕快们面前自然毫无还手之力,立即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个喊话的人直接被马辉故意撞翻在地,等所有人从他身上跑过去后,他爬都爬不起来了。要不是另一个杀手及时把他扶起,他就要成为史上第一个溺死在大雨里的杀手了。

  捕快、皂隶们冲出所谓的抗议人群,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车,轰隆隆地开向齐府。

  被冲散的抗议队伍中有人抄小道亡命似的逃回齐府报讯儿去了,齐木一听大惊失色。

  华云飞被捕后,很多临时召来的打手、武士都离开了齐府,府中此时只有些家丁护院。况且,连番交锋一再退让后,齐木锐气渐失,已经没勇气同叶小天所代表的官府力量对抗了。

  齐木急急思忖一番,立即把范雷唤到书房。

  范雷也知道事态紧急,听齐木面授机宜后马上领命离去。

  齐木离开书房来到厅中,听到前门外传来一阵叱喝呐喊声,不由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叶小天命人撞开大门,生擒了几个胆敢持械抵抗的家丁后便长驱直入,直闯齐府客堂。

  “大人,后宅没有齐木!”

  “大人,书房、花厅等处都搜遍了,没有齐木!”

  叶小天霍然转向跟在一旁的齐府二管事,冷然道:“齐木呢?”

  齐府二管事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来山贼猖獗,堵塞驿路,我齐家车队被打劫了好几回。官府指望不上,那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啦。我们老爷两天前就离开县城,赶往出事地点了。”

  “是么?”叶小天看着二管事,脸上的神情比他还要奸诈几分:“来人啊!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我仔细地搜!”

  叶小天一声号令,就像伸手在墙上画了一个标准的圆,里边又填了一个正楷的“拆”字。众捕快、皂隶、民壮们凛然领命,一场轰轰烈烈的拆房子运动就此开始了。

  屋里的东西统统搬到院子里,据说是为了防止藏身其间,屋里的人自然也被赶了出去。房顶上的瓦都一片片地掀开了,也不晓得这是在找齐木还是在找麻雀。借着这场豪雨,齐府里里外外被浇了个通透,当真是任何“污垢”都洗刷一净了。

  齐府二管家万万没想到这位疯典史居然想得出这样的阴损主意,这哪是一个官员能干得出的事儿?

  叶小天这么做,倒也不是很幼稚地单纯为了出气,而是为了进一步瓦解齐木的军心士气、打击他的威望,为打垮齐木后,由李伯皓和高涯、罗大亨三人更方便接收齐木的势力打基础。

  叶小天早就料到齐木狡兔三窟,根本没想过能在齐府抓到齐木。而齐木眼下还只是嫌犯,如果抓不到他那就只能无功而返,不能查封他的府邸或者抓他府上的人,那对己方的士气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叶小天就像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看似莽撞疯狂,可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必有所图。

  整个齐府比遭了劫还惨,所有东西都泡在水里,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当叶小天领着那些士气高昂兴高采烈的捕快们离去时,整个齐府的气焰就低沉了极点。即便是对齐家最死忠的打手,心头都不免升起这样一个疑问:“齐家,是不是真的要倒了?”

  关在齐家水牢里的人也都被放了出来,其中有犯了错的家仆、跟丫环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护院,给齐家运东西时手脚不干净的贩夫。

  苏循天本着给齐木多添一分堵,大家便多开心一分的原则,统统释放了。

  可苏循天绝不会想到其中有三个人,分别叫杨三瘦、邢二柱和岳明。

  这三人被塞进水牢之后,那齐府护院还真去问过齐木。齐木当时正心绪烦乱,哪有心情去见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客人?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所以直到今天,托叶小天的福,杨三瘦等人才得以重见天日。

  三个人跑到大街上时,雨已经小了些。

  邢二柱突然拿胳膊肘使劲捣他,杨三瘦恼火地瞪过去,却见邢二柱指着远处,张口结舌。

  这时,叶小天正领着大队人马回转县衙,他没有注意到站在屋檐下避雨的杨三瘦这三人,邢二柱却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头,最拉风的叶小天。

  杨三瘦顺着邢二柱的目光望去,顿时眼神也直了……

  葫县南城有家卤面店,杨三瘦等人围坐在那张油渍麻花的小桌子边上,神色呆滞。

  杨三瘦蹙着眉道:“如果说是长得像,也没有这么像的道理!我认为,一定是他!”

  岳明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大管事,咱们可是打听过了,人家叫艾枫,是本县典史。不但和那人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还是个官。”

  杨三瘦紧紧拧着眉头,道:“没道理!他不但长相、神情与那人一模一样,就连到葫县上任的时间大致都对得上。难道……是个冒牌货?”这句话一出口,杨三瘦自己先吓了一跳,冒官上任?这又不是唱大戏,没这么离谱吧?

  岳明道:“不可能。再说了,我们也没见着水舞跟着他呀。”

  杨三瘦摸挲着下巴,沉吟道:“一连问过几个百姓了,可惜对这个艾典史家里的情况,他们都不了解。要不然……咱们找个衙门里的人问问怎么样?”

  岳明赶紧道:“可别,你没看葫县百姓是如何爱戴他,那些衙门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听说他们连县太爷的话都可以不听,却对这个姓艾的典史唯命是从。那些公门中人机警得很,一旦让他们察觉咱们的来意,随便找个罪名,把咱们弄进监狱……”

  杨三瘦苦着脸道:“可是,既然发现了这么个人,难道咱们就这么离开?不成,一定得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三个人蹲在小板凳上商量如何验明叶小天真身的时候,卤面店后院里堆满猪皮羊皮、兽毛兽骨,气味极其难闻的低矮房间里,齐木也正面色阴沉地听人向他禀报着什么。

  谁会想到堂堂的齐大爷竟然会待在这种地方?可是又有几个人还记得齐木当年做马夫跑长途时吃过的苦?他发达后固然穷奢极欲,但并不意味着必要的时候他不能再忍辱偷生。

  听那人说完,齐木咬牙道:“幸亏我见机得早!这小子当真不择手段,居然怂恿华云飞一口咬死我在现场。如果我被这厮抓住,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那人低声道:“他们本来在四城都派了人手,似乎是为了防止大爷您出城。却不知为何,那个典史又突然下令取消了城禁,如今四城畅通,任意出入了。属下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齐木微微眯起了眼睛:“嗯!这厮虽然有股疯劲儿,可是心思缜密,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他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齐木蹙眉思索半晌,始终摸不着头绪,越是想不通,他的心里就越是不安:“不行,在范雷回来之前,我必须离开县城。”

  两天之后,葫县西郊,一支商队离开葫县县城,向西行去。

  齐木使出了堵塞驿路这招杀手锏,却不想被叶小天一招“釜底抽薪”轻而易举化解了。

  齐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威望降到谷底,一向依靠霸权压制而建立的齐氏帝国迅速崩溃。在叶小天又让他担上一个杀人罪名,逼得他遁入地下后,葫县路段的驿路运输更是群龙无首。

  此时王主簿高调登场,他代表官方邀请罗大亨代表商界、李伯皓和高涯作为大亨的重要合伙人,出面接管了齐木的驿路生意。齐木的手下要么投靠了他们,要么被他们用很强硬的手段迅速清理出去。

  驿道打通了,滞留在葫县的大批商贾得以离开,这几天这样行色匆匆的队伍很常见。

  这支商队的头目姓蔡,蔡掌柜见坐在一旁游目四顾的齐木神色非常谨慎,便安慰道:“齐大哥,你放心好了。小小葫县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远!”

  齐木先前的担心是对的,叶小天明面上撤消了四城的巡捕,暗地里却派了许多捕快换上便装,游弋在县城周围。他知道齐木如果想出城一定会有很多办法,干脆放弃了徒劳无功的蹲守,改为巡狩之策。

  齐木道:“小心无大错!这次出城我只能向南或向西。向南的驿道已经被王主簿控制,盘查必严,我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向西。向西正好可以去水西,布政司衙门在那里,几位大土司也都在那里。我只要在那里找到一个大人物做靠山,小小葫县就再也没人能动我。

  这些,我清楚,那个疯典史也一样想得到。所以,他盘查的重点一定放在西行之路上。即便我们已经突出重围,也还需谨慎。这个家伙诡计多端,我已经领教过不只一次了。”

  蔡掌柜颔首道:“大哥放心,到了前面的山坳口咱们就换装,扮成彝人,从山中小路穿过去,到了铜仁再换车马前往水西。”

  叶小天的确没有足够的人手监视齐木,但他通过李伯皓和高涯,掌握了本地最大的两股人脉。只要能把彝、苗两族百姓动员起来,叶小天就能变成千手千眼的观世音,齐木再也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遁形。

  种地的、砍柴的、放牧的,甚至骑着驴子走在探亲路上的老妇人、小媳妇,都是叶小天的眼睛。他们有山里人独有的通讯方式,在这样一张天罗地网之下,齐木如何能够藏身?

  到了山口,齐木从车上跳下来,立即宽衣解带,原地装扮起来。蔡掌柜把那锥尖状包头戴在齐木脑袋上,又拿过一串黄红相间的大耳珠,夹在齐木的耳垂上,仔细端详一下,笑道:“还别说,齐大哥你这么一打扮,真像极了威武雄壮的彝家汉子。”

  齐木苦中作乐,咧开了嘴巴,但是笑纹刚刚绽放便又僵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眸中迅速露出一抹惊恐,那个阴魂不散的疯典史赫然出现了!

  山坳里,叶小天正负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哼哈二将李云聪、苏循天紧随其后,再之后是十多个佩刀捕快,最后面是黑压压一片持竹枪藤盾的民壮,前路已绝!

  齐木从未如此绝望过,他的人随身带了几具弓弩,可叶小天居然准备了投枪。用竹子做的投枪,费点功夫而已,连钱都不用花,几百号人一起投枪,遮天蔽日,气势惊人。

  明明是捕快,却当军队用;明明是抓人,一动手就往死里整,齐木哪见过这样的典史?要不是他够机警,见势不妙马上躲到了几个保镖的后面,就被当场射杀了。

  这一路追杀,齐木仓仓惶惶,身边最后几个侍卫也相继被杀,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剩下浑身浴血的蔡掌柜了。他们过一条大河时弃马泅渡,蔡掌柜被一枪贯穿了左肩,鲜血淋漓。

  “快!我们去巡检司!”齐木趁叶小天等人往上下游寻找渡桥,决定逃往最近的巡检司。他之所以选择西行,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一旦出现不可预料的意外,可以逃到巡检司避难。

  “齐大哥,我怕……跑不到巡检司了。”蔡掌柜咳着血,艰难地说道。

  齐木将他架起来,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蔡掌柜感激地道:“大哥,今日你不弃我而去,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大哥……呃!”

  蔡掌柜一语未了,一柄短刀已深深刺入他的胁下。蔡掌柜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齐木咬着牙,连拉带拽把他拖到小道上,摆成一个正往前奔跑之际突然气绝而死的假象,还把他的一只手摆成向前伸出的姿势。齐木看了看并无破绽,这才抄小道直奔巡检司驻地。

  “快打开门,放我进去!”齐木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逃到巡检司军营之下,回头一看,远远的已经看见一条黑线,那是叶小天带着人追来了。齐木心中大恐,赶紧向营中喊话。

  片刻之后,罗小叶和几个吏目闻讯赶来,登上了箭楼。

  齐木一见罗小叶登时大喜,仰起脸喊道:“小叶,快开门,我是你齐世伯啊。”

  罗小叶面沉似水,站在箭楼上一言不发。

  齐木心中有些发慌,大声道:“小叶,你还看什么?快开门啊!”

  罗小叶缓缓地道:“罗某刚刚去祭奠了兄弟回来!”

  齐木一呆,急道:“祭奠什么兄弟?你们巡检司死了人吗?闲话少说,你先放我进去!”

  罗小叶嘴角逸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我祭奠的这位兄弟,就是被世伯你的人用弓弩所杀。”

  齐木猛然想起了围捕华云飞那天自己嚣张跋扈的一幕,呆了片刻,齐木突然道:“世侄,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你要知道,世伯手下有那么多人,有时候必须得做点事,才能维护我在他们之中的威望……”

  罗小叶的身子猛地发起抖来,他嘶声大吼道:“那我呢?我罗小叶是带兵的人,我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难道我就不需要维护自己的威望?”

  齐木勉强露出一副笑模样,说道:“是!这件事,是世伯做得……做得有些不甚妥当。你先放我进去,这件事世伯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罗小叶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不知世伯你要如何向我交待呢?”

  齐木急回头看,那条黑线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一个个模糊人影了。齐木急道:“我……我出一百两,不!我出一千两银子抚恤,怎么样?有这笔钱,就算他们家男人死绝了,也能过得很好了。”

  罗小叶扶着箭楼悲怆地冷笑,他以前一直觉得齐木有势力、有手段,是不可一世的豪强。但今天才发现,当齐木狼狈不堪、六神无主的时候,会是这样一个可怜虫,更想不到他竟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

  齐木听出罗小叶的笑声充满了愤懑,远远的已经有捕快“不要走了齐木”的呐喊声传来,齐木又急又怕,忍不住跳脚大骂:“罗小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要忘了,我爹是为了救你爷爷而死!你要知恩要报,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那个疯子抓走!”

  罗小叶不笑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齐木心中又慌又怕,罗小叶从十六岁起就受他摆布、任他欺凌,在他心中罗小叶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罗小叶会背叛他、敢背叛他。

  可是今天罗小叶却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需要他去仰望。

  “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且受你胯下之辱,来日我必百倍偿还!”齐木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忽然“卟嗵”一声跪在营寨之下,扮出一副可怜相,嘶声大吼道:“我爹可救过你爷爷的命啊!你爷爷临终的时候,曾留下遗言,要报答我们齐家,要生生世世与我齐家交好。这是你罗家祖训,你还记不记得,你记不记得?”

  罗小叶一字一句地道:“齐木,这世上没有还不完的恩情!”

  齐木赶紧爬上两步,接着罗小叶的话大声嚷道:“这是救命之恩!你还不了,你还不了的,除非……除非你还我一命!我爹救你爷爷一命,你放我一条生路,就算你还了这份恩情,从此你我两家再不相欠,好不好?”

  罗小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声道:“打开辕门!”立即就有亲兵赶下去执行军令。

  罗小叶冲着下面朗声说道:“齐木,你触犯王法,这是军营,不能成为你的庇佑之地。我只放你过去,你我两家祖孙三代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

  齐木心想:“要是早知你小子做了白眼狼,老子根本不会来巡检司,弄到现在进退两难。”

  这巡检司倚山而建,后边就是茂密的山林,只要被他逃上山去,叶小天的人海战术就失去了作用,他逃走的机会至少能有八成。所以齐木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忙不迭点头道:“成!只要你放我过去,咱们齐罗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齐木回头望了一眼,见跑在最前面的几名捕快距他仅剩三箭之地,心中大急。那辕门才只开了一条缝儿,齐木就冲过去,从那门缝挤进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山跑去。

  巡检司的官兵全都闻讯出来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兄弟就是被这个人的手下射杀,而他不但不交出凶手,没有任何交待,反而插箭戮尸,对巡检司上下极尽羞辱。

  因此,巡检司士兵们抱着肩膀,冷冷地看着齐木,中间只给他留出一条一人宽的小道,齐木就沿着这两道人墙相夹的小道抱头鼠窜。

  远远的,苏循天一见辕门打开,不由勃然大怒:“罗巡检在干什么,怎么辕门开了?”

  眼看齐木就要逃了,叶小天反而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说道:“让他跑吧,看看他究竟能跑多快!”

  齐木连滚带爬地穿过人墙,赶到巡检司后面的栅栏墙边,扭头一看捕快们刚刚冲进辕门,不由哈哈大笑。他推开栅栏门,就向密密的丛林中冲去。

  “啊!”齐木伸手拨开两丛树枝,就见一张威严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此时陡然看见一张人脸,真比看见一条毒蛇还要惊悚,齐木吓得一声尖叫。

  密林中那人飞起一脚,正中齐木胸口,把他踹飞起来,倒跌出一丈多远。

  树丛里钻出四个身穿巡检司军服的彪形大汉,把齐木抹肩拢背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是你们罗巡检放我走的,放开我……”

  齐木四肢不着地的被四个大汉提回了巡检司,一见刚从箭楼上走下来的罗小叶,便目欲喷火地咆哮道:“罗小叶,你食言!你为什么抓我回来?”

  罗小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放你过去了没有?”

  “你……”齐木顿时语塞。突然,他心有所感,倏地一回头,就见叶小天已经到了辕门,正施施然地往里走。齐木忽然觉得,和叶小天相处久了,不管是敌是友都会变得有点无耻,比如他方才的下跪,比如罗小叶此刻的食言。

  齐木欲哭无泪,已经骂不出什么恶毒的话了,只能翻来覆去地道:“你食言!你卑鄙……”

  罗小叶哂然道:“明明是你蠢!我胡子这么短,你当我是关云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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