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修不动声色地接过茶盏,缓缓开盖撇开茶沫浅饮一口,放下后慢条斯理地对颜凝温声道:“起来吧。既然嫁进来了,以后就是一家人,看到为父不必这么战战兢兢的。

  犬子脾性浮躁,往后还需你多多包容劝诫。昨日栖迟可还守礼?”

  颜凝看了看还跪在边上的谢衡,柔声回答:“回父亲话,二少爷有礼有节,待儿媳十分体贴。”

  谢景修这才点头允了儿子起身,让他带着颜凝和家里其他人一一见了礼,命丫鬟用红漆托盘端了一个檀木锦盒过来给颜凝,作为新妇改口礼。

  颜凝眼睛一亮,心想会不会碰巧就送了我那只玉佩?高兴地让青黛收好。

  可惜事与愿违,等她之后回房发现里面是更金贵的缂丝霞帔时,只有浓浓的失望。

  这一闪即逝的兴奋没有逃过谢景修的眼睛,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皱眉,待儿子媳妇落座后淡淡说道:“亲家公颜大人在世时,与我也有些交情。颜公学富五车博古通今,在官场上亦是少有的梅胎雪骨风光霁月的高洁之士,可惜了。

  你单名凝字,在女儿家中甚是罕见,令尊可曾提及有何寓意?”

  颜凝端坐垂首,规规矩矩答道:“回父亲,儿媳名凝,小字渚渊,是家严取自《诗》,”凝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

  “凝鸣于九皋……”谢景修似有所感,微微沉吟,取过手边那只汝窑青瓷葵花杯低头又抿了一口茶。

  “你虽是个女孩儿,名与字却都有丈夫气概,想必令尊原是想将你当男儿那般教养成才。

  颜大人有鸿浩之志,却造小人所害,役于英年,实乃朝廷之大损。雏雀失巢,这些年难为你了。”

  颜凝很小的时候,父亲颜霁就因为上疏弹劾曹太师被曹党迫害致死,母亲悲恸抑郁而亡,自己在亲戚之间辗转了几圈被荣亲王收下养成死士,大家闺秀学的她得学,杀手斥候学的她也得学,身负十八般武艺,整个童年却苦不堪言。

  此刻被谢景修一提,即便并不记得父母,还是难过得眼圈一红,觉得自己活到现在真是个大写的惨字。

  家里其他人都觉得谢老爷怎么回事,人家孩子新婚媳妇敬茶都其乐融融,说些暖心祝福之词,他倒好,来来回回尽说人家被冤死的爹,整个厅里哪里还有半点喜庆,一片愁云惨雾。

  可是颜凝自己却隐隐感觉到,这位公爹是存心提自己父亲的。

  因为颜家和他的政敌曹太师有血海深仇,而自己又是荣亲王的人,荣亲王和永嘉皇帝走得特别近……

  啧,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哪怕您谢阁老算无遗策,也不会想到我那个表舅荣亲王正在计划造反抢皇位吧,呵呵。

  “多谢父亲挂心,阿撵有幸得表舅庇护,总算不至颠沛流离,这几年还算过得安稳富足。”

  颜凝虽然在心里吐槽心机公爹,但嘴上还是装得乖顺。

  “阿撵?这是你的乳名?”谢景修抬头看着颜凝问道。

  “是,是表舅以前给儿媳起的小名。”

  这还是颜凝从王府管家嘴里听到的,因为亲戚们都不要她,被推来赶去,十一岁的荣亲王善心大发收下这个才五岁的表侄女时,大笔一挥,给了她一个赶人的“撵”字做小名。

  “倒是个有趣的名字。”谢景修敷衍地笑笑,不知道是看不上这个傻乎乎的小名,还是看不上比起亲爹起的文雅好名和这个傻名字更般配的儿媳。

  颜凝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这个沉稳严景,一副官老爷派头的公爹,就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如临大敌。

  最可怕的是她发现不止她一个人这么觉得,无论是谢家几个子女,还是长媳江氏,或是余姨娘,都一样屏息静气,坐得和一尊尊泥菩萨一样纹丝不动。

  这家里,好像没人敢在谢景修说话的时候开口,没人敢笑,甚至没人敢有表情。

  锦衣卫的诏狱都比这里自由,还能扯开嗓子吼两下,骂几句呢。说好的都是一家人,不用战战兢兢的呢?

  可是为什么大家都那么怕这位公爹呢?就算他身居高位,但到底是个儒臣,说话都斯斯文文慢悠悠的。

  除了举手投足有点威严过头,气势有点吓人,总体而言还算是挺客气挺温和的呀。

  很快她就知道答案了。

  谢衡带着颜凝到各房亲戚那里一一认亲之后,就把她丢在自家院子的正房里,自己让人在他的书房里放了床铺,干脆搬出去住。尽管他害怕父亲,但更不想和颜凝同床共枕。

  刚好颜凝也不想,夫妻俩几乎不怎么照面,而且双方都觉得这样特别好,特别安适,令二房的下人们都特别不理解。

  他们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家少爷对美人少奶奶如此抗拒,明明家有娇妻,偏要过和尚日子,也不明白为什么这位新少奶奶对自己的丈夫什么要求也没有,像四大皆空的活佛一样,每天就是吃饭看书逛园子。

  真是天大的误会,二少奶奶白天确实懒散,每天夜里却非常勤快,和夜猫子一样在周府家宅各处巡逻,重点关照公爹的院子,还瞅准了他赴宴晚归的机会,成功从他房里翻出两个玉佩偷走,一块墨玉,一块和田玉。

  “青黛,你拿去给表舅看看是不是这两个。”

  颜凝脱下夜行服,丢出一圆一方两个玉佩,青黛也看不出端倪,收进怀里准备明日私下送出府去给荣亲王甄别。

  “帮我带句话给他,要是找对了,赶紧让我死遁。什么二少奶奶,忒闷气了,又不能耍剑扎马步,又不能捣药剖尸,连弹琴唱曲跳舞都不可以,好好的活人活成个会吃饭会说话的死人。

  你看看,我觉得我肚子上肉好像长厚了一圈,是不是,是不是?!”

  青黛哭笑不得,在颜凝肚皮上拧了一把,疼得她嗷嗷叫。

  “你之前不是还怪王爷对你严苛,让你吃苦嘛,现在给你享福你又不要了?人变大了反而倒还难伺候起来了,矫情。”

  “可能我天生劳碌命吧。除了什么劳什子玉佩,不是还有其他四样吗?

  赶紧都找来,让表舅得了天下,然后放我归隐山林吧。听说苏杭美若天堂,我一直想去见识见识。”

  “嘘!小声点,这话可不能挂在嘴上,谁知道附近有没有锦衣卫的耳目。

  不过我也想去看看,如果王爷同意,我们结伴一起去吧。”

  “嗯!那可说好了。要是表舅不同意,我就去他房门外哭个三天三夜,吵死他。”

  “额……”

  青黛无奈地看着颜凝,“你还真是长不大,都是王爷宠的,要不是他把逼着你往死里学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我都要以为他要收你做侧妃了呢。”

  颜凝讳莫如深地对青黛笑笑,凑到她耳朵边上悄悄说道:“我跟你说,表舅他肯定不喜欢女人!”

  “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青黛睁大眼睛不相信。

  “要不然他干嘛拖到现在死活不肯讨老婆?成天往皇宫跑,被皇上欺负得那么惨,还屡教不改偏要凑上去。

  要不是因为他是男人,我真心觉得皇上干脆纳她为妃,养在宫里,省的他来回跑是不是?”

  青黛抬手捏住颜凝腮帮肉狠狠一拧,皱眉训斥道:“又来胡说八道了,王爷和皇上是兄弟,从小一处长大,一处读书,比旁人亲近些不是理所当然么。”

  “疼疼疼——”颜凝拍掉青黛的手,揉着腮帮苦着脸反驳道:“亲近那他还要造内啥夺内啥干嘛,吃饱了撑的。我看他就是好日子过够了,没事找事。”

  青黛被她说得哑口无言,摇摇头不再搭理她,第二天一早就让人把东西送去了荣亲王那里,下午就来了回音:不是,再找!还附上了一张画了个圆形牡丹纹玉佩的图。

  “你说他是不是有毛病,有图不早点拿出来?那两块弄错的玉佩怎么不拿来还我,我还要放回去的呀。

  世上怎么有他这种没脑子的人,就这样还想做内啥,脑袋被驴踢了是不是?”

  颜凝收好图纸,气得胸闷,这时夏桑进来传话,说老爷喊她现在去匪石院。

  颜凝心里升起一种不太妙的预感,不敢耽搁,收拾心情和夏桑一起去了主院。

  谢绥谢淇江氏和余姨娘已经站在那儿了,谢慎当值不在家,谢衡则在书院读书。

  厅里跪了男女五排二十多个下仆,管家林善礼站在众人面前。

  谢景修沉着脸坐在那里,周身气压低得令人窒息。

  颜凝老老实实走过去站到江氏身边,大气也不敢出一个,生怕发出任何声音引起众人的注目,破坏了厅内风雨欲来的紧张气氛。

  谢景修等颜凝站定之后,抬眸瞟了她一眼,然后缓缓扫视跪着的丫鬟家丁,慢条斯理地说:“谁拿的?现在说出来,小惩大诫,我自会留些脸面给他。”

  跪在厅内的仆人们面面相觑,却没人站出来承认,谢老爷眉头皱了皱,面无表情地看了看林善礼不再说话。

  林管家接到主人示意,拧着眉头对厅内奴仆厉声喝道:“到底是谁干的,今天要是查不出来,就统统跪死在这里!”

  “啊!!”

  颜凝的心吓得咚咚直跳,偷偷抬眼瞄了一眼一脸淡漠地喝着茶的公爹,脑子一片混乱:什么事,拿了什么?

  该不会是说那两个玉佩吧。两个玉佩而已,多大点事呀,至于么?不至于不至于。

  谢景修目光有意无意地往已经开始冒冷汗的颜凝面上掠过,而林管家则继续对着一屋子家仆寒声训斥。

  “谢府书香世家,干净立世,什么时候出过这样鸡鸣狗盗的事!

  今日偷两个玉佩,明日是不是要把库房也半空了?!连自己的手脚都管不住,还有什么脸面在这里做事?”

  谢家掌管全府上下的林管家发起火来,声色俱厉,而家主谢老爷脸上也阴云密布,眼神冷得像冰刺霜针。

  他很少会训斥下人,可是下面的人做什么小动作都瞒不过他,谁犯了谢老爷的忌讳都会毫不留情地被赶出府去。

  丫鬟们吓得瑟瑟发抖,有些年纪小的已经呜呜咽咽流下泪来。

  他们只是奴仆,上面坐的是次辅阁老,要打要杀要卖都是他一句话的事,就算借他们一颗熊心豹子胆,也不敢偷谢老爷的东西啊,简直比窦娥还冤。

  颜凝郁闷了,东西是她偷的,现在老头子怪到仆人们的头上,对这些忠心耿耿的家仆们来说,实属无妄之灾。她好想过去跪在地上抓着公爹衣袍下摆哭告自首。

  “是我偷的,爹爹我错了!”

  但是她不敢,也不能,只能在心里对家仆们疯狂道歉。

  林善礼反反复复训了半天,谢景修只是坐在他身后冷眼旁观,并没有喊停的意思。

  他这人看着温雅却自带官老爷气场,不用他发脾气,只要沉着脸往那里一坐,周围的人就会呼吸困难,客厅变得像刑部大堂。

  余姨娘看今天这事情这样下去就没完了,偷偷瞧了瞧江氏和颜凝,这两人都像触电一样飞速移开目光,又精又怂。

  而大小姐谢绥直接就不看她,双目放空,灵魂出窍,余姨娘只好硬着头皮自己站出来打圆场出主意。

  “老爷,贱妾看这样跪着一时半会也问不出来,既然搜了身没找到,会不会是已经收到到屋里去了。

  大家互相监督着抄查一番,在谁那儿就做实了是谁拿的。”

  谢景修放下茶,力道略微重了些,乳白的定窑白釉杯在莲花茶盏上一跳,“叮”地一下脆响吓得余姨娘慌忙低下头去,后悔不该贸然插嘴。

  面色不悦的谢老爷并没有答应这个看似合理的办法,半垂着眼帘沉声说道:“不必了,是谁拿的谁心里明白,罪责全在此一人,旁人要因他一起担责遭辱何其无辜。

  我看这个偷东西的,一次也未必就会收手,我自有办法查出来,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辣手无情。”

  那你还让这一屋子人跪个大半天干嘛?!

  颜凝听了公爹前后逻辑矛盾的话,浑身一个机灵,寒气直窜背脊,觉得公爹带刀子的眼神似乎又从自己脸上划了一记,心里慌得不行,一路回自己院子的时候满脑子都是:他是不是怀疑我?

  他是不是特地做给我看的?他是不是知道是我偷的?他是怎么知道的?

  她一路脑子里都是公爹森寒的眼神,到了房里已经一身冷汗衣衫湿透。

  告诉青黛之后,青黛忍不住用看傻子一样的眼神看着她问道:“他就算知道是你又能怎样?东西已经不在这里了,无凭无据只要你不说我不说,谁能咬定你?怀疑就怀疑,有什么大不了的,还能把你休了啊。”

  本来抱着脑袋烦愁的颜凝听到青黛这通无耻发言,觉得很有道理,又来了精神,放下双手抚掌高兴道:“你说得对!只要我死不承认,谁也不能说是我偷的。而且我有了图,以后也不用再偷了,下一次偷的时候,就是我死遁的时候,根本不怕被老头子抓住。

  说到底还得怪表舅,让我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被人家当着面指桑骂槐,气死我了!”

  青黛翻了个白眼,觉得要指望胆小如鼠的颜凝成事,实在希望渺茫。

  今天公爹发脾气让颜凝受到了惊吓,也让她受到了启发:既然在老头子房里偷东西他察觉的快风险大,现在匪石院又是草木皆兵的,不如先去库房翻找,那里宝贝多,还离凶巴巴的公爹远。

  她性子急,没太平两天就穿上她的夜行衣,蒙上面,带上撬锁工具,入夜后抹黑去撬谢阁老的库房了。

  难得颜凝主动积极地干一次活,还准备周到带了钳子榔头铁丝镊子锯子一大堆家什,可库房的锁硬是打不开。

  其实她学过撬锁的技能,但没想到真有要用的一天,当初向往着光明坦荡地做人、内心抗拒偷鸡摸狗的小颜凝,学的时候就没好好学,于是今夜学艺不精的苦果只能自己吃下。

  磨蹭久了,黑暗中“嘎吱嘎吱”的噪音终于惊动了夜里巡院的家丁,只听那人高呼一声“有毛贼!有贼撬库房啦!”

  随后毫不犹豫抄家伙追着颜凝打来,吓得颜凝丢下家什拔腿就跑。

  其他听见呼喊的家丁也陆陆续续从院子里往这边赶来,一群人举着火把声势浩大地追堵颜凝。

  颜凝到底是有功夫会轻功的,即便吓到慌不择路,也还知道运功跳上墙头屋檐跑,不像下面追的人要绕路,很快就甩掉了他们跑进一间熟悉的院子。

  她现在只想找个地方躲进去先避一避风头,然后再悄悄回自己院子换掉衣服,假装什么都不知道蒙头躲进被窝。

  正思忖着,便抬头看到后墙上有一个小窗,想也不想就推开往里一跳。

  没想到跳进过去之后看到的景象犹如五雷轰顶,把她惊得僵在原地,脑中一片空白,眼珠瞪得几乎要落下地来。

  那个衣着讲究,气度翩翩,儒雅俊逸的公爹谢阁老,正一丝不挂地泡在浴桶里沐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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