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闻一声尖叫,却是自庵内的西厢廊间传来,”砰!“一声撞开的房门之前,一名身段玲珑、雪肤腴润的翠衫女子倚扉软倒,骇得美眸圆瞠,掩口死瞪着对角檐顶的羊盔怪客,仿佛见到什么三头六臂的妖魔,正是洛乘天之妻陆筠曼。
”……娘!“洛雪晴匆匆奔回,小手忽被陆筠曼一把抓住,竟捏得少女微露痛色。”娘!你……你怎么了?“
陆筠曼恍若未闻,遥指刀鬼道:”那厮害死了你爹,现下来找咱们娘俩啦!“突然扬声嘶叫:”乔归泉,你个猪狗不如的畜生!你对兄弟痛下毒手也就罢了,我家相公临死前,你应承他什么事来?让他交出证据,人死账销,不及妻孥。你乔四爷说的话,这便不作数了么?“尖嗓在夜里听来格外凄厉。
庵外乔归泉脸色铁青,天鹏道人、计箫鼓等相觑无言,远处的老十三忽倾城仍带一抹轻佻蔑笑,殊无笑意的眸光却盯着叶藏柯手里的”泪血凤奁“,一如既往般教人猜不透心思。
应风色暗忖:”果然陆师叔是知情的,只不知是故意不说,或因打击太甚,平日里浑浑噩噩,此际见了仇人才唤起记忆。“羽羊神将洛雪晴放入九渊使名单,说不定就为这一刻才布的局。
刀鬼以为能借此监控洛雪晴母女,怎料被羽羊神反将一军,将应风色与叶藏柯等引到刀鬼的老巢,坑死了与之合作的乔四爷。
江湖血路,死生俄顷,所行既是犯禁之事,自不容公门插手,”信“字须得摆在”义“字前。毁诺之人,无论在正派或邪道都没有立足的地方。
洛乘天之死,连云社众人无意追究,但乔归泉若对洛乘天有过承诺,今夜仍率众来此,这是打王八拳混赖的意思了;不守一诺,岂能信他别个?连先前开口索要五千两、替乔归泉稳住局面的计箫鼓都不禁沉落面色。
洛雪晴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他……害了我爹?“欲起身却使不上力,直到被人环入臂间才回神,见是莫婷来到身畔,黑衣女郎安抚似的摇了摇头,示意少女噤声。
叶藏柯笑道:”诸位湖城名侠搞了半天,就给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打黑工,乔归泉不过听命行事的喽啰,看人眼色,拿不了半点主意。可怜计爷五千两卖身,不免要遭人白嫖,怎一个‘惨’字了得?“
饶以计箫鼓江湖混老,也不禁愀然色变:”姓叶的你————!“
”行了行了,你又打不过他,还能瞪死他么?“
忽倾城懒惫一笑,无视计爷怒目,扬声道:”老四,人都说成这样了,你不驳个几句,明刀明枪划下道儿来,这事可不好办。庵里有无藏宝?是你说了算,还是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说了算?眼下是什么情形,总得有个说法。“
”……老十三!“嘶嘎的破锣嗓穿透夜风,中气稍嫌不足,惟火气与先前一般无二,正是负伤的”道鏸“天鹏。”你到底是哪边的?什么时候了,胳膊儿还往外处弯!“
忽倾城怡然道:”老六原来你认得这位藏头露尾的大爷,做了人家的内人还没请酒,屁精也得讲礼数啊!“天鹏气得吐血,鼠目眦若铜铃,却没能反口,盖因忽倾城的话恰恰戳在点子上:这黑衣怪客谁也不认得,就算乔归泉替他作保,算不算自己人还两说。若众人连夜数百里的奔波,全是给这厮跑腿打杂充马前卒,庵内藏宝云云不过白话一帖,宰了乔归泉也不够赔,谁还同他是自己人!
”连云社十三神龙“皆非初出茅庐的雏儿,看出黑衣怪客的出现,连乔四爷都吓一跳,讶色乍现倏隐,却没能逃过这帮老江湖的眼睛。而乔归泉连遭挤兑,皆未应声,显然还在拿捏说帖,致令众人疑窦丛生,好不容易凝聚起的敌慨,转眼消失殆尽。
乔归泉是有苦说不出。
他与刀鬼名为合作,一直以来都是奉命行事,无太多置喙的余地,遑论讨价还价。那人无论仕途、令名皆胜于己不说,刀法更是高得不可思议,身后如有层层黑翳,教人捉摸不透。
乔归泉的死对头洛乘天之武功莫说连云社,放眼断肠湖南北两岸,欲寻比肩之人,也只能往”红颜冷剑“杜妆怜、”道镜“凌万顷等统领一方的宗师级人物里找去。刀鬼有本事将洛乘天杀成重伤,还教他不敢声张,闭紧嘴巴等死,实让乔归泉服气得不得了,暗忖得此异人相助,说不定真能扳倒慕容柔那兔儿爷。
刀鬼让他以铁鹞庄藏宝为饵,引连云社众人针对无乘庵,乔归泉还拉上亟欲入社的成冶云、飞星化四门金一飞等,借搜捕魔女玉鉴飞名义,乘夜行动。
但刀鬼绝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这和事前说好的不一样。乔归泉连自己该承认或否认与黑衣怪客的关系都没想透,却承担不起万一说错话、刀鬼发怒的结果,顿时陷入进退维谷的窘境。
正自举棋不定,檐角的黑衣怪客一跃落地,反握腰畔刀柄,”铿“的一声解刀甩鞘,内力之所至,贯得刀尖嗡颤,银蛇窜闪,身臂似石錾般晃也不晃,迫得人气息微窒,霎时生出黑翳蔽天的错觉。
先前在屋顶背着月光瞧不清,此际来到月下,才发现羽羊盔上裂了条大缝,从左额劈过突出的羊颅吻部,斜拖到右腮帮,裂开的缝隙间依稀见得盔内的鼻梁眉眼等,可惜无法瞧得更真切。
难怪他开口时,经竹簧变造的呆板嗓音掺杂一抹低沉男声,想来是刀鬼原本的声音从头盔内泄出,与竹簧所发混作一处,听着才像二人齐声。
”你盗得此物,又故意露出形迹,引我百里追踪而来,想是断不能轻易交还的了。“裂缝袒露的半只锐眸迸出寒光,混杂了机簧变音的哑嗓,冷道:”你想死,本座便送你一程。“自是对叶藏柯说。
叶藏柯拍拍膝腿,慢条斯理起身,靴尖随意挑起一柄单刀抄住,比划几下,笑道:”许久没使刀了,陪你练练。“刀尖指地,摆了个相似的架式,气势却是天差地远,连不用刀的外行人也能瞧出满身的破绽。
谁也料不到,对击会以猝不及防的连串铿响与流光炸裂的形式展开。
两条黑影在刀芒间偶一闪晃,没有太大幅度的进退,然而刀刃的砍劈铿击声不仅对不上动作,似也与刃芒窜闪、火星迸散等脱开节奏,只能认为是在肉眼难见之处多砍了一记,又或在兵器外另有真气、暗掌针锋相对,才得形声相异。
乔归泉就算有上前助拳之意,也只能干瞪眼,两人的修为远在他之上,双雄对撼间,比独对任一人要凶险数倍,凭乔四爷还插不了手。
应风色潜运血髓之气盯住战团,一边凝神遁入虚境;识海内,冒牌货叔叔已将五感所纳分析整理,无不井井有条,但亟待处理的知觉持续涌入,应无用无法分神对话,应风色唯恐被旁人察觉异状,亦无意久待,用十分之一的速度回放两人交手画面,匆匆浏览一遍便即退出识海,回到现实时,那股血脉贲张的兴奋感倏自体内涌出,久久不能平复。
严格说来,两人是在交手没错,与其说欲置对方于死地,更像在争抢——既抢先机,也抢破绽。
最初是刀鬼起的头,一刀由下往上,掠向叶藏柯咽喉,刀至中途,叶藏柯刀尖微挑,对正敌手的胸膛,刀鬼若不变招,最后便是各自洞胸入喉,双双戳个对穿的下场。
这种以伤换伤、迫敌无功的战略式预判,在实战中并不罕见,只消经验足够,再加上一点运气,十次中总有三两次能奏功,尤其常见于交手的头一招。
但要接连地精准预判,除非双方实力悬殊,占优的一方能完全掌握对手行动,施压得恰到好处,既要攻敌之不可不救,还得确定对方有余裕察觉且来得及反应,否则一个气喘吁吁、打得失魂落魄的菜鸡,是极可能不理,甚或瞧不见逼命之危,闷头往前一撞,一气把自己和对手串死的。
什么”有进无退“、”攻敌之不得不守“,那都是不思劳动的文人伏案幻想出来,打架又不是下棋,由得你轮流落子,生死俄顷、兔起鹘落,你能清楚判断不算完,也得对手瞧仔细想明白,才能配合你回剑变招。有这工夫,直接攻击岂非更省事?
刀鬼和叶藏柯间不存在如许的落差,刀至中途,腕臂一振,蓦地改撩为弹,易上掠为横劈,径自接过了叶藏柯的单刀,两柄刃器自此迸出第一次的清脆交击。
以刀板中段横击刀头,从施力点看,绝对是以己之末击对手之强,实不能算高招。但两刀对撞的霎那间,刀鬼之刀”嗡“的一颤,前半截应声旋转,韧如柳叶迎风,就这么扫向叶藏柯的胸颈要害;腰下褐?扬动,左膝抬起,只待叶藏柯仰头避过,便要一脚踹出!
千钧一发之际,叶藏柯右腕疾旋,铿啷啷地迸出一阵刺目火星,刀身带动的螺旋劲力硬生生将的敌刃搅得反激弹回,下盘与刀鬼膝顶腿绊的换过几招,难分是谁攻谁守、孰进孰退,在这不及瞬目间,两人已换过一次身位又换了回来,动作不大速度又快,若非在虚识内放慢了瞧,适才竟是过眼无觉。
应风色无法判断他俩使的是什么武功。
不,该说普天之下各门各派,都不会有这样的套路,即使在号称包罗万有的奇宫经藏里青年都不曾见到过。
这是最纯粹的战斗本能,以最有效率的形式展现,不讲章法,无所谓侠义道,犹如两头食肉兽在尽情嘶咬,每个细微动作和瞬间的判断,都包含无数晨昏的血汗锻炼,以及生死搏斗间淬炼出的宝贵经验,没有丝毫犹豫,一切只为了早一步打穿对方的攻防,或许还有意志。
在识海的极慢速里看来,两人持刀的右手、手上之刀,以及空着的左手全都用上,仿佛六条手臂同时在打;不只刀刃,刀板、刀锷、刀柄,乃至刀头,全都是武器,锁扣勾打、推戳砸撞,变化多到看不过来,没有一招能从头使到尾,甚至无法区分到底有没有招式,只知双方每一动都在提升速度,对手却总能跟上,或许要等到其中一方意志崩溃的霎那间,铁铸般的刀臂才会露出破绽。
刀鬼试图拉开距离,叶藏柯却咬得很紧,逼得黑衣怪客虚招一晃,忽然点足后跃;谁知叶藏柯身形微动,也跟着松手疾退,右手食、中二指夹住刀柄末端,刀臂加起来足有六尺,倏地旋臂拧腰,挟刀斩落!
(这是……欲擒故纵!)
刀鬼想拉开距离,擅长近战的叶藏柯自不能让他如愿——然而这只是假象。接连破坏刀鬼所图的叶藏柯,其实还藏了这一手绝招,拉开距离毋宁对他更有利,硬生生憋到这时才忽施偷袭,教黑衣怪客自行送头。
”铿!“一声震耳激响,余波所及,靠得近的乔归泉、计箫鼓等人纷纷掩耳后退,赫见刀鬼长刀指天,与叶藏柯手中之刀俱都分成两截,裁纸般被削断的刀头凌空飕转几圈,插落地面;而叶藏柯的后半截刀却飞得老远,他右手撮拳负后,一抹乌浓血渍缓缓淌出掌心,不知是指甲爆开或指根撕裂所致,身前敌人无由瞧见,庵里诸人却看得一清二楚。
刀臂拉长,威力倍增,一旦遇上更强的反击招式,受创也更深。小叶若受的是皮肉伤还罢了,就怕伤到筋骨乃至经脉,那可不妙至极。
刀鬼阴恻恻道:”我道你要使什么绝招,原来是‘驼铃飞斩’这种乡下人的玩意。刀侯府的色目老鬼是你什么人?“叶藏柯笑道:”上门讨教,挨了顿打而已,顺手便学起来,原汤化原食。“
”云都赤侯府“乃东海道首治靖波府四大世家之一,府主拓跋十翼出身西域,色目赤发,人称”色目刀侯“。拓跋十翼原为白马朝开国皇帝独孤弋的贴身侍卫,本朝肇建,此人谢绝封赏,孤身踏上求道的旅程,最后落脚东海,开宗立派。独孤弋遂以刀为爵,赐名云都赤侯府。
”云都赤“,在西域色目蕃话中是指”刀“的意思。
拓跋十翼虽受了皇眷才跻身世家,却是有真本事的,时人总拿他与”刀皇“武登庸相提并论,他早年创制的《驼铃飞斩》、《回雁刀法》等皆是威名赫赫的刀中绝学,惟刀侯择徒谨慎,在江湖上罕有流传,黑衣怪客却说是”乡下人的玩意“,口气大得吓人。
忽听一声噗哧,众人连转头都嫌费劲,不用看也知又是那老十三——”真不是我。“忽倾城的声音自更远处传来,要不是余人诧异回头,说不定他便趁着没人注意悄悄脱离战场。
发笑的,却是两湖城中人称”口血荼蘼“的连云社十当家庞白鹃。
”四爷,就算是你的朋友,这话我也不能当没听见。“俊秀的白衣青年面色沉落,扬起略带邪气的轻蔑嘴角,如女子般姣好的星眸中殊无笑意,信手拉开织锦大褂,露出内里的两排革囊飞刀。
”我外公曾受刀侯府大恩,常说欠拓跋前辈一条命,若无色目刀侯,便没有今日的湖阴‘细雨门’。你这厮好大的口气,便由我来领教领教阁下高招!“
湖阴细雨门精通诸般暗器,号称”掌上十八般“,而庞白鹃的外祖父”暗山觉电“饶酥风却独沽一味,于飞刀一门特别有心得。寻常江湖人所使飞刀,大抵形似古时刀币,长约五六寸间,分刀首、刀身、刀柄和刀环四部,环上多扎大红绸绦,掷出时可保稳定,增加威力。
饶酥风使的,却是七寸半的玉柄金装刀器,形似缩小的直刃唐刀,柄末无环不扎布巾,刃身上镌有”细雨酥风“的篆字刀铭,出手烜赫,如掷雷电,素有”君子明器“美称。
这位特立独行的饶掌门,直到壮年都以刀客自居,将家传一套《化外存物刀》练得出神入化,事实上此功融匕首、蛾眉刺、近身搏击和小巧腾挪于一炉,乃自实战锤炼出的大杂烩,与儒门《存物刀》毫无瓜葛,同飞星化四门的渊源可能还更深一些。
到了饶酥风手里,《化外存物刀》又更上层楼,佐以轻功与飞刀术,挑战各地刀法名家,居然胜多败少,有好事者将他谱入刀榜,与刀皇、刀侯等同列,称之为”刀君“。
据说饶酥风最后败于刀侯之手,才绝了这莫名其妙的念想,认清自己与顶尖刀客的差距,潜心栽培门人,细雨门得有如今的规模。
其子”菩提手“饶悲怀亦以沉稳练达着称,兴许是父子俩都心疼幺女幼妹遇人不淑,只留下这点骨血,还从娘胎里带的病根,时不时口吐丹朱,染红白绢,得了个”口血荼蘼“的浑号,将庞白鹃惯成两湖城有名的浪荡公子哥,饶家子弟都不是这般作派。
但庞白鹃绝非不成器的纨裤,以他的年纪,能将暗器身法练到这等境地,跻身”连云社十三神龙“,也是经过一番刻苦锻炼。外公和舅父平素的教训,庞白鹃多半是当耳旁风的,唯”家声不没“一节,俊美的白衣公子决计不让,听黑衣人辱及外公恩人,不顾场合也要发作。
刀鬼回头都懒,冷冷哼笑。
”你外公欠色目老鬼之命,是被他饶下的那一条么?“
”你……“少年气得脸色发青,咬碎银牙:”找死!“袍袖一扬,五道寒芒脱手,流星般飙向刀鬼!
他的飞刀虽非饶酥风的七寸半明器,也近六寸长短,都能当匕首用了,在暗器中不算轻巧。如此分量,光是这不倚机簧、扬手五发的手法,在暗青诸脉中便极罕见,旁人即欲拦阻,闻声已来不及。
”……老十!“”住手!“”大人留神!“
惊呼声里刀鬼断刀一抽,刃颤如鞭,”啪!“音爆震耳,五枚飞刀应声转向,较来时快了一倍不止,其一射中计爷手里的铜琶,刀刃没入的瞬间几乎扭了左腕,下一霎飞刀贯穿铜琶,在没入夜色之前,硬生生从计爷手里拖走此物,摔落于数尺之外。
另一枚远至老十三面前,忽倾城连剑带鞘拍落,顿觉这反弹的劲头竟然不下于弩弓,暗自心惊,转头赫见庞白鹃直挺挺仰倒于地,三枚飞刀分中眉心、左胸以及右胯,呈一个歪歪斜斜的”品“字形,连刀柄都快没入至半,简直难以相信是人力所为。
”这话我就说一次。“
羊角盔内外的双重语声——尖亢的机簧变音与低冷的男嗓——穿透夜风,清晰得像是那枚羊颅骨就凑在耳畔说话,令人从头凉到脚底心。
”你们今晚,只有两条路可走:一是死在这厮手里,一是死在我手里。你们可以赌叶藏柯杀不了、不敢杀,或有其他的可能,夷平无乘庵之后,乔四爷答应你们什么,我便给你们什么;便未尽如人意,起码不是空手而回。
“而我这条死路是用不着赌的,我担保选的人一定会死。”
被淬兵手所伤的天鹏道人不顾经脉里寒气郁塞,手足并用扑过来,抱着瞠眼气绝、死容意外显出年少的庞白鹃,咬牙戟指:“你……为何下此毒手?乔四爷,老十他……还是个孩子啊!这下要怎生向饶掌门父子交待?”众人见他手指发颤,声息暗弱,看是没法打了,还敢向黑衣怪客叫板,不知是脖子太硬还是眼色太瞎,不禁替老天鹏捏把冷汗。
乔归泉面色灰败,默然良久,忽然“哼哼”两声笑了出来,继而一阵突兀的闷摀低笑,露齿眦目道:“是他先动的手,技不如人,死自死耳,我须向谁交待?大人之言,你要是听明白了,该想的是如何活过今晚。无乘庵里的那帮骚浪蹄子和咱们之间,只能活一边,活着才能享富贵!我可不想死,你们想死么?”最末一句突然扬声,厉言划破夜风,惊飞林鸟无数,连云社余人无不一震,如梦初醒,气氛在不知不觉中又换一头,形势倏转。
这帮人江湖混老,并不是真正服膺侠义道,人前为了体面,尚且能披住人皮,真到生死关头,什么事都干得出,况且眼前已无路可走,两边须得押一边。
便如忽倾城般,此前曾打过脚底抹油的主意,见得刀鬼的手段,也知走得了今晚逃不了一世,就算侥幸脱离,残存的连云社兄弟也会寻自己灭口,更遑论刀鬼在暗,身份成谜,强如洛乘天也难逃魔掌,死后还要连累身边人。
叶藏柯在心底暗叹了一口气,面上却不露形迹,朗声笑道:“喂喂,我还没死哩!也有举手投降这条路可选的。一会儿老子揭穿这厮的真面目,你们便明白自个儿是小虾米啦,慕容将军看不上的。罚钱坐牢能了的事,何必赌上性命?”微微侧身,向后伸手:“天门鞭索一脉的姑娘,我没兵器,借剑一用可好?”伸的却是左手。
储之沁尚未接口,言满霜却抢白道:“家师有一剑,你试试称不称手。”从廊间预藏的兵器中,取出一段四节的粗竹,捧交叶藏柯。
“……那厮练有天予神功,适才便是从第二丹田强提劲力,才断了你的刀,未必强过了你。”言满霜利用近身之便,低道:“杀败和尚那招太耗真力,你尚不能驾驭,切莫再当绝招使。”叶藏柯嗯了一声,装作细细打量手中之剑的模样,不料真被那竹筒模样的紫檀异剑吸引,入眼微怔。
雕作竹节的紫檀木触手温润,用料作工均非凡品,拿近了瞧,才发现仅末节是略细于杯口的圆筒,其余三节乃宽近三寸、厚逾一寸的剑鞘模样。
叶藏柯握住竹节末段,锵啷一响,抽出柄三指宽的兰锋阔剑,刃凉如浸,寒气逼人,入手虽沉,却予人莫名的轻灵之感,水生于木,容金无锈,洵为异物。
剑刃近锷一侧,镌刻着“拟春雨不至”五字剑铭,“春雨”二字是篆字,便以叶藏柯五大三粗,也觉落凿精准,如法度森严、挥洒之际又酣畅淋漓的剑招,令人爱不忍释。
春雨之上的“拟”字虽是同等大小,不知怎的有急就章之感,篆刻时似带躁烈火气,直到右下角的“疋”才恢复章法,明显有亡羊补牢的意思,不像是同一时所作。
而下方余白,本就容不下等大的两个字,故“不至”略小于“拟春雨”,补阙的拘谨意味更浓,不复“春雨”二字之意兴遄飞,自然生动。
叶藏柯持剑比划几下,忽涌起莫名的熟悉感。他并不知道:使剑之人,在手握同一名匠人所铸的兵器时,间或能从重心的配置、开锋的深浅,乃至缠柄革布的选材手法等枝微末节处,嗅出某种难以言传的共性;越是名工巧匠,这种感觉越鲜明强烈,有时甚至能超越物象,直指核心。
但叶丹州平生不用神兵,拎根扁担便能主持公道,就算明白这个道理,约莫也想不起在何人、何物之上有过如此感应,仅仅是凭借超乎常人的敏锐直觉,才觉有异。
“……那厮有点本事,我不能保证无损归还此剑。你师父肯么?”此话倒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是笑乜着刀鬼说的。言满霜淡然回答:“身外之物,损便损了,家师一向这么说。”
叶藏柯笑道:“好个三绝惟明!唐杜玉氏的女儿,千镒黄金怕都是身外物了,何况这区区千两白银的宝剑?也罢,那我就不客气啦!马长声马大人,你想怎么个死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