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弯八拐之后,一头獒犬、两头雪豹叼着两个獒奴神奇地来到了古格王朝的王家厨房。
王家厨房坐落在半腰平台,由三间相通相连的平顶土石屋建成。石屋一半在山中,一半延伸平台,总面积大约一百来平米。平台内外筑有三道围墙,临山体的右边有一个高高的碉楼,墙上和碉楼俱建垛口、暗孔等防御设施,几十个全副武装的王家侍卫在墙上来回巡逻。
古格王虽然没有回宫,但尚有几个地位较低的侍妃居在冬宫,因此王家厨房的炉灶也日日升起了炊烟。
当银猊踏进厨房,发出一声低沈凶戾,如同闷雷滚过的嗥叫时,厨房内的所有人几乎都吓软了脚。
两头雪豹落后一步踱进,将嘴里叼着的东西随意丢在光滑的石板地上,信步走到摆着热气腾腾饭食的长条矮桌前优雅俯卧,两双金褐色的豹眼冷漠地盯着试图往角落里蜷挤躲避的宫侍和宫奴。
在古格王宫中,雪豹和獒犬是王的心头所爱,它们可以随性向人攻击,即使将人咬残咬死拆吃入腹,也不会受到丝毫惩罚。面对这些肆意游荡在王宫内的凶残野兽,除了执矛挎刀的兵士们不太畏惧外,寻常的宫侍宫奴没有一个不是心惊胆颤,恐惧瑟缩的。此刻全都缩身低头,拼命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就怕不幸被某头野兽盯上下嘴啮咬。
银猊阴冷轻蔑的目光逐一扫过这些惊恐胆怯的人类,似是对他们的臣服畏惧感到十分满意。它走到还坐在地上的罗朱面前,伸出长舌在她的鼻尖上舔了一下,喉间低低哼鸣一声,扭头示意她去拿雪豹看守的食物。
罗朱和格桑卓玛面面相觑,默然片刻后,彼此达成共识。差不多同时朝长条矮桌爬过去,对热香四溢的食物伸出了手。
她们不怕被人鄙夷地啐骂人仗狗势,不怕被人视作畜牲一般轻贱,她们只明确地知道一点: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所有的希望只属于能够活下去的人。
罗朱拿了一个土豆馍和一碗酥油奶茶。土豆馍是把土豆煮熟去皮,与面粉混合在一起,然后用拌好调料炒熟的碎肉像包汤圆一样包起来,再放在面屑里滚一下,最后放进酥油里炸。如果不嫌油腻的话,吃起来味道还不错,尤其是久违的肉味让人差点连舌头都要一块儿吞下肚了。再配上香浓的酥油奶茶,竟让她恍然生出淡淡的幸福感。
一个夹肉的油炸土豆馍,一杯带着膻腥味的酥油奶茶,居然就有了幸福的感觉!?如果换做平时,这简直是无法想象无法置信的。究竟在什麽时候她的幸福感降到了如此可怕的程度?是被烙上奴印,成为奴隶的那一刻?还是丧失尊严,与獒犬同食同住的那一刻?眼睛突地发涩发涨,喉头莫名有些痉挛哽咽,她连忙仰头喝下一大口酥油茶,将快要溢出眼眶的液体强行倒流回去。抽抽鼻子,狠心撇开那些徒劳无益的多愁善感,一边细细咬着土豆馍,一边从垂落的细辫子缝隙中不露声色地打量起这个在现代早就堙灭于历史洪流中的王家厨房。
厨房内炉灶、篝火架、锅碗瓢盆、各类食材调料等相关物什一应俱全。所摆放的器皿不但有来自中原的青花瓷器,还有极具尼泊尔、波斯等外国风情的盛器。从吐蕃王朝时期,屋脊高原对外交往,尤其是与南亚的交往便十分频繁,天竺、尼婆罗、迦湿弥罗等地的南亚文化随着宗教和贸易大举进入屋脊高原。当吐蕃王朝灭亡后,屋脊高原对外交往仍在传统的作用下继续存在和发展。据历史记载,古格王朝自建立初始就一直与外界有着密切的经济文化联系,其中最多的是与南亚以及卫藏、中原等地的联系。来到阿里,从穿梭古格王城的惊鸿一瞥到释迦闼修为她提供的休养居室,再到如今的这个王家厨房,都或多或少地体现出文化的融合和商贸的繁荣。
她处在变轨的历史中,她见证着另一段分岔的历史,可她的心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兴奋,唯有无穷无尽的苦涩。吞下最后一口土豆馍,垂下眼帘,唇角自嘲地轻微翘起,双手捧着装酥油奶茶的瓷碗,万分珍惜地一点点啜饮。失了尊严,倚仗狗势才得到的丰美食物,没有理由浪费,哪怕是一滴。
格桑卓玛也没有一门心思地专注在吃上。在这个王家厨房中,生长于深山河谷,十七年来从未走出方圆三百里的她有太多没有见过的东西,不过个性率直的她好奇打量厨房的动作比罗朱要大方直白得多,甚至完全忽略了瑟缩在厨房角落的宫侍和宫奴们复杂畏惧的探究目光。
一时间,除了咀嚼吞咽声外,厨房内陷入了紧绷而诡异的沈默氛围中。
突然,两道轻快的脚步由远及近地响起,接着,厨房门口出现了两个身着淡绿色粗布绣花盖皮袍的年轻女宫奴。俱是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材,两鬓的细辫子中夹杂着五彩丝线,肤色略白的宫奴清纯美丽中洋溢着几许勃发英气,肤色黑红的宫奴娇憨俏丽中氤氲一团稚嫩可爱。
甫一进厨房,她俩便怔住了。负责厨膳的宫侍和宫奴全瑟缩在角落里,两个身着最卑贱宫奴袍子的女奴正坐在长条矮桌旁任意取食果腹。厨房内还卧着两头优雅剽悍,颇为眼熟的雪豹,雪豹中间站着一头高大凶恶的银灰色獒犬。而那雪豹,不正是……?是王的宠物吗?!听说王宫中新增了两个从不曾有过的獒奴,难道就是那两个女奴?既是獒奴,又怎麽会比侍妃还要大胆地在王的厨房中任意取食?
罗朱对胶着在身上的惊诧视线仿若未觉,依旧保持着垂头啜饮的动作。但格桑卓玛却在呆愣片刻后,忘乎所以地兴奋喊了出来:“阿兰尼玛!曲珍梅朵!”
两人越发疑惑地看着格桑卓玛,脸上俱是极度的茫然。
“阿兰尼玛,我是格桑卓玛。记得吗,在石窟中我第一个请你割断绳子。”格桑卓玛放下手里的东西,将垂在鬓边的细辫子拢到耳后,腼腆地笑道,“我那时的脸很脏,也难怪你们认不出我。”
阿兰尼玛和曲珍梅朵脸上的茫然顿时一扫而空,四目中露出一片惊喜。曲珍梅朵正要开口,阿兰尼玛突然重重地扯了下她的袍袖,收起脸上的笑,隔着数米远,对拥挤在角落的人群深深施礼,恭敬道:“嬷嬷,奴奉命来领取德央拉泽侍妃的晨间饭食。”
静寂了几秒锺后,人群中一个中年女宫侍颤抖地抬起右臂,指了指长条矮桌,嗓音惊惶低哑:“食物由王的雪豹和獒犬看守着,你们自己去端。”
这──
阿兰尼玛和曲珍梅朵为难地皱起眉,看看在雪豹和獒犬身边活得安然无恙的格桑卓玛和罗朱,心下略略放松,硬着头皮往矮桌迈出一步,却立刻招来了一声极为低沈的警告兽嗥。
两头分左右躺卧于长条矮桌前的雪豹慵懒地半阖眼眸,好似无聊地甩了甩有力的毛绒豹尾,金褐色眸子里悄然滑过一缕凶戾的冷光,森白的利齿在唇缝间若隐若现。一直站立在中间的头獒银猊则微抬头颅,兽耳往后尖竖,蓝色三角吊眼散发出幽厉的冰冷森残。上下颌翕开,一串透明的涎液从令人胆寒的利齿间滑落,暗藏着一触即发的噬人凶性。
阿兰尼玛和曲珍梅朵僵硬地顿在原地。随着银猊的上肢逐渐下俯,整颗獒头呈现出凌厉的恐怖线条,她们目中的恐惧也越来越浓,两张小脸慢慢失去健康的红晕。
“罗朱阿姐──”看到这一幕的格桑卓玛心里不禁升起一股同命相怜的强烈不忍,祈求地朝罗朱看去。
罗朱幽幽叹口气,对格桑卓玛这个美丽姑娘的善良和热心感到万分无奈。在这种情况和身份下,卓玛妮子咋还能分出多余的感情和心思去关注她人,怜悯她人呢?殊不见她俩都是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这一刻看似无恙,谁知道下一刻会不会一个不慎就惹恼了三头畜牲,被反扑撕咬成碎渣滓?有心视而不见,充耳不闻,但在那双充满了哀求和悲悯,充满了期盼和信赖,明亮得好似天上星辰,清澈得好似雪山圣湖的长眼注视下,她在坚持数秒后,最终妥协地举起了白旗。
搁下手里的瓷碗,她蹲身慢慢磨蹭到银猊身边,谨慎地伸出手飞快地摸了一下它的额头。见它没什麽反应,才稍微放心地挠上它的脖颈,期期艾艾地柔声道:“银……银猊猊,我们……吃饱了。”她发现,抱着这头獒犬熟睡了一个晚上后,那种源自本能的战栗恐惧感确实降低了许多,不过对两头雪豹的畏惧依然强猛。
银猊喉间呜呜哼了两声,浑身蓄势待发的凶嗜遽然消褪许多,偏过头,湿热的舌亲热地舔上她的脸蛋。
“卓玛,银猊同意了,让她们来端吧。”她左移右闪地躲避着它的口水洗脸,力争脸部能有一块干燥的地方。而这时,两头雪豹居然也起身向她围了过来,两颗温顺成大猫的豹头在她身上一个劲儿地擦着,显得分外爱娇。
“卓玛,你……你们可以帮我们端点东西吗?”阿兰尼玛看着这幅貌似人畜和乐的画面,大眼里闪过一抹奇异亮光,对格桑卓玛展开一个灿烂温暖的笑容。刹那间,仿佛有明媚的阳光大量涌进,有些昏暗的厨房突然变得亮堂起来。
“好。”不等罗朱拒绝,格桑卓玛已兴高采烈地做出了回答。
眼睁睁地瞧着阻止已是无望,罗朱垂头丧气地主动抱住银猊的脖子,毫不意外地看到缩在厨房角落的人全都往这边探来了脑袋。
那一幅幅表情中有匪夷所思的惊诧、有余悸未消的恐惧、有百转千回的探究……复杂的神情中甚至还让她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沈嫉妒。
嫉妒?!呵呵,成为獒奴,成为一群野畜牲的宠物也值得嫉妒?
她心底冷笑连连,反正现在也已经吃饱喝足,便索性借着帮阿兰尼玛端食物与格桑卓玛一道顺势离开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