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李姐,回家路上,秀华脚步缓缓,脑子里一直想着李姐年轻时候的样子。
当时的她真称得上是貌美如花,肌肤如玉。尤其是偷情那时,唯美的身段和翘挺的美乳给自己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
然而岁月无情,现在的李姐满脸皱纹,身材佝偻,断然称不上「美」。可以预料,当年那对娇挺的美乳也变得干瘪下垂,将来也还会继续慢慢枯萎下去。
命运无常,令人伤感。女人的悲哀,莫过于此。
……可不这样,又能怎样。
一阵沉闷的暖风吹过,秀华盯着地上炫目的阳光,心间冒出无尽的空虚。
念人伤己,她仿佛感到自己身处在一艘飘摇不定的风帆小船上,不知未来会往何处驶去。
回过神来,她已经回到家里,站在小马的房间前。
可能她是想跟儿子说明一下当前的情况,也可能在内心深处,她单纯地想找个人说会儿话,发泄一下情绪。今时今日,还能放心去说这些事的人,除了儿子,再没别人。
秀华为此感到悲哀。
曾经,她把张婉熙看成亲妹妹。她想了许久也想不明白,这么多年的好朋友,自己是哪点对不起她,为何要这样对自己?
……跟她说的那些交心的话,如今,都成了笑话。
「儿子。」秀华拧开了房门。
小马还在睡。
他就是像是一只冬眠的松鼠,紧紧蜷成一团,侧躺在深蓝色床单上。
秀华立在门口,默默看向房内。
四壁贴着淡蓝色的墙纸,右边正中靠窗立着一张原木色的写字台,上面摆着一盏通体银光的三段式护眼台灯。台灯旁边整齐的码放着文具和书本。房间靠里贴墙一侧放着一张电脑桌,左边就是儿子蜷缩的小床。
这些布置,都是她在几个月前亲自挑选而来,按计划,到儿子中学毕业为止都不再更改。
视线回到儿子身上,乖巧的睡颜,让她倍感温馨。
秀华眼中柔情款款,掩上房门,轻轻走到床边,站在深灰色的脚垫上,慢慢蹲下去。
她的膝盖跪上地垫,双臂靠在柔软床沿,压出噗呼两声轻响。
中央空调让房内的温度保持在二十四度,体感很舒适。
小马身上温热的气味,混合着被单上的清香,涌进鼻头,她扬长玉颈,深深一嗅,嘴角上扬,漂浮出一缕舒心的微笑。
慢慢地,她也困了,耸搭着睡意浓浓的眼皮,把头伏在床沿,耳中仿佛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悦耳蝉叫,以及悬挂在老屋门梁上的风铃发出的叮叮清响,恍若身在老家翠绿的乡间,躺在冰凉的竹席上,享受着来自老屋背面山阴处的穿堂风,鼻子里闻到的是陈年木头的醇厚香气,还有老屋外被晒热的花香草香和些许干牛粪的气味。
……很累。
什么也不想做,很累,很累。
……
小马醒来的时候,时间已快到下午五点。
得到睡眠充份的滋润,昨夜的疲惫完全消失,他感到精力充沛,神清气爽。
伸了个懒腰,他睁开眼睛,首先看到的就是母亲和蔼的睡颜。
妈妈趴在床沿,脑袋侧枕在的手臂上,素白的脸颊和红润的薄唇比昨夜看得清晰。耳中能听到平缓的呼吸声,妈妈睡着的模样看着也好美。
他没去细想母亲为何会睡在这里,翕开小嘴轻「啊」一声,第一反应是以前自己生病时,妈妈在床边守夜时的情景。
他伸手轻轻摇了摇母亲压在脸颊下的手肘,小声叫道:「妈,妈?起来去床上睡吧?这样趴着不舒服。」
秀华没有睡得太深。
听到儿子关心的话语,她眼帘微动,睁开略显浮肿的双眼,缓缓抬头,露出温婉的笑脸。
小马看着母亲白眼珠中几根红红的血丝,回以微笑,撑起身体,端端跪坐在床上,乖巧地说:「妈妈不用守着我。快回去睡吧,好好睡,多睡会儿。」
秀华只是默默望着儿子,与他对视了很久很久,没有说话,也没有起身。
「……」小马心中不解,正想再问些什么,眼见母亲脸上的微笑消失,洁白的鼻尖泛出桃花瓣般的红,眼睑微颤起来,紧接着潸然落泪。
「妈?你怎么啦?」小马心铉提紧,骤然紧张起来。
「……没事。」秀华轻轻摇摇头,抬手抹了抹脸颊上的泪痕,本有千言万语想对儿子倾述,却无法抑制住心间的悲伤,嘶声吸进一口气,再度垂头望着床面,眼角遽然淌下更多的泪水。
「喝……」她紧闭双唇,双手用力抓着床单,努力控制着情绪。中午和李姐见面时都没有太难过,然而在刚刚浅薄的睡眠里,就像有一副情感的放大镜,现在一想到和婉熙过往的点点滴滴,一想到那些共同经历的美好时光,她便如鲠在喉,心情有若刀削般的疼,实在难以控制住情绪。
……一个是相处十几年的丈夫,一个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好友,本应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两人,现在却一同将她背叛。对丈夫的不忠,秀华心里充满无尽地怨愤,而对于婉熙带给她的伤害,则无法简单地用几句话就能言明。
昨夜在酒吧买醉时,秀华还在想,人心难测,世事无常,终归自己还有婉熙这样知心知意的好姐妹。她有在暗地里发誓,一定要守护好两人这份纯洁的友情……然而那些都是自己的一厢情愿,根本没有什么纯洁的友谊,背地里,全是逢场作戏和肮脏的算计。
秀华实在想不明白,婉熙明明比谁都清楚自己感情上的洁癖,为何还要插足自己的婚姻,做出那样卑劣的事?那到底自己是哪里做错了,到底哪里对不起她?
小的时候她经常被一些坏小孩辱骂欺负,是自己一次次护着她;她被周围的小朋友们疏远,也是自己陪着她玩,拿出自己珍藏的玩偶逗她解闷散心;还有她尖酸刻薄的继母,从小就对她很不好,有时还会故意饿她早饭,也是自己拿出零用钱,给她买热腾腾的包子和油条吃。
……秀华膝盖上有一条浅浅的伤疤,留下的原因,同样是因为张婉熙。那是在婉熙中考的时候,去考场途中,落下了文具和准考证,秀华顶着倾盆暴雨狂奔数里,就算再半道上摔破了膝盖,也拖着血流如柱的一条腿给她找回了证件。
越去想这些事,秀华越觉得自己做人很失败。她还是认为,一定是自己哪里做得不对,所以才会被丈夫讨厌,被最好的朋友背叛吧。
抑郁揪心,泪水不止。秀华的心情,跌入了无尽黑暗的深渊谷底。
「妈……」
小马和母亲心意相连,看到母亲伤心落泪,自己也跟着难过起来,瘪着小嘴,俯身过去,紧紧抓住母亲的手臂。
他往坏处想了很多,贸然猜测,母亲在中午的担忧变成了现实。一时间,他深感无能无力,能做的,唯有跟着垂泪。
「妈……求、求你,别哭了……」
听到儿子的哭声,秀华担心地抬起浮肿的双眼,绷紧的嘴角,顷刻放松了些。
她撑起身体,想要坐上床沿,只是跪着睡了几个小时,双腿缺血失力,随着一股胀麻感涌来,侧身一倒,摔在了地垫上。
「妈!妈!!」小马立刻飞扑跳下床铺,跪在母亲身边,嘴唇哆嗦,浑身颤抖,手忙脚乱地搀扶起母亲的脑袋。
秀华静静躺了几秒,让血液流向胀麻的双腿,深呼吸两口气,沉腹用力,侧身再坐了起来。
她双手捧起儿子的脸颊,拧着眉心露出慈爱的笑脸,柔声安慰道:「妈妈没事,不怕,不怕。」
「妈……呜、呜……」小马泪眼婆娑,将信将疑地望着母亲,「你不要走……呜呜……让我去解释,你不要、不要……」
秀华楞了一瞬,微笑着轻叹一声,一把将儿子抱进怀里,轻轻拍着,「妈妈哪儿也不去,乖,不哭了,乖,乖。」
经小马这一闹,她倒将刚刚的抑郁抛诸脑后,眼中的粼粼波光仍在闪烁,不同的是,现在是因为儿子的天真和爱意而感动。
继续温柔地安慰着怀里的儿子,她慢慢冷静下来,并且发现了自己刚才心伤根源,是无法抑制的孤独感。
不管是对丈夫还是闺蜜,破镜无法重圆,关系再无法回到从前。
某一时刻,她甚至觉得活着都没有意义。
这会儿安慰着儿子,让淤积在她心底的负面情绪找到了出口,也让她重新看到了人生中美好的一面:生活并非没有意义,她还有儿子,一个贴心的好儿子,一个需要她照顾的傻小子。
舒缓的呼吸间,她脑子里冒出了更多的念头。
要不能趁着自己年轻,再去试试寻个伴?
或许应该再去看看医生,先想办法把洁癖治好。我能接受儿子气味,那也一定治好这个老毛病。总之不要怕丢面子,万事都有办法。实在不行,好好和父母谈谈,大不了把这婚离了,堂堂正正去找个能对自己好、也能像爱自己亲生的孩子一样爱儿子的好男人共度余生。
天大地大,好男人多的是。未来肯定还是好的,不应该把自己逼进死胡同。
想到这,秀华扶起儿子抽泣的小脸,微笑着问:「呐,林林,妈妈不想和你爸过了,妈妈以后想给你找个新的爸爸,你……愿意吗?」
「不要!不要!」哪知小马哇地一声又嚎啕大哭起来,想都没想就说不要,俊俏的小脸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听着伤心欲绝的哭声,秀华放松的面色转瞬变得焦虑。犹豫小片刻,她蹙着蛾眉赶紧改口:「好好,妈妈不找,不找了!」
「……真,真的?」小马仰起婆娑的泪眼,抽抽着问,也说不上为何心里会感到那么恐惧。
「嗯。妈妈逗你的。」秀华一脸心疼地捻捻他哭红的小鼻子,「多大了,老是哭哭哭……都是初中生了,以后不许哭鼻子了啊。」
小马哽咽一声,把小脸埋进心爱的母亲温软的胸口,双手紧紧将她拦腰抱住。
他无法想象叫个陌生人做爸爸,也可能……是害怕是去妈妈。
「唉。」一声轻叹,秀华温柔地抚摸着他毛茸茸的后脑勺,彻底放弃了重组家庭的念头。
可是,一想到自己只能慢慢变老,守着那个不爱自己的丈夫,一天天地、无法逆转地变老,她就感到深不见底的悲哀。
她忽然觉得自己和李姐也没什么差别,都是只能眼睁睁看着人生的清泉落满枯枝败叶,最后化作一滩浑浊的烂泥,在凄凉寂寞中落下帷幕。
……又想这做什么。我又不是离了男人活不了。而且还有儿子陪着我……儿子,儿子?
她看看怀里的恸哭的小人,那一瞬间,「儿子」和「男人」,莫名其妙地画上了等号。
——嗙通。
一声悸动的心跳,分明是一个女人对美好将来的向往。昨晚的回忆也涌进脑海,那种肆意放纵的感觉,是如此地美妙。儿子清香的口水,堪比甜美的毒药。
她忍不住将鼻尖埋在小马头顶深深一嗅。随着心旷神怡的气味进入体内,她很想忘记一切烦恼,再次体会那种纯粹的快乐。
……问题是,他是儿子,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血肉。
秀华陷入了沉思,而小马已哭过半晌。
小人慢慢抬起头,可怜兮兮地抽泣着,张口询问母亲刚才伤心的缘由,「妈,是不是……爸爸他?」
「嗯?嗯——。」秀华拉回思绪,轻轻笑着想了想,温柔地说:「跟你爸有关系,但不全是因为他……这样吧,妈妈给你讲个小故事,听完你就能懂了。」
小马抬起胳膊抹了一把泪,使劲点点红扑扑的小脸。
不知为何,秀华突然将怀里已经长大,但又没有完全长大的儿子当成了小宝宝,大概是因为小马刚刚的表现很像小孩子在撒娇吧。也不怪小马,从小就没跟妈妈撒过娇,也不管他长多大,在妈妈面前,他永远是个孩子。
温婉慈爱的目光下,秀华像在将睡前的童话小故事一样,缓缓展开了委婉动听的嗓音。
「很多年前,妈妈还是小丫头的时候,隔壁搬来了一对夫妻。那个阿姨刚生了宝宝。她很漂亮,对妈妈也很好,经常陪妈妈玩。有一天啊,妈妈看到她见给宝宝喂奶,心里就很羡慕,也想有个自己的宝宝。」
想象着李姐年轻时的娇美笑容,秀华在看看儿子乖巧俊朗的小脸蛋,心想就像你这样的乖宝宝,微微一笑,继续说道:「那段时间啊,妈妈最喜欢的游戏就是抱着玩偶扮‘妈妈’,后来你外公给妈妈买了一个新的玩偶,妈妈就很想找到那个阿姨炫耀,于是就跑去厂区的活动室,因为平常她都在那儿打发时间。可那天很奇怪,妈妈找啊找都没找见她,不过妈妈的鼻子很灵的,就循着味儿继续找,最后,钻进了废弃的厂房里边。」
秀华很擅长讲故事,善于引导她的听众。她将李姐的经历娓娓道来,在贴近事实的基础上,对李姐悲惨的遭遇做出一定的美化和艺术性的加工,没给儿子提到诸如被打到裸奔、在屎尿里打滚的那些细节。
而小马纯真的心灵依然受到了不小的冲击,从中途开始,小脸就不停地抽抽拧,作为善良的好孩子,他最听不得那些受苦的故事。
「……那个阿姨,后来怎么样了?」他忍不住问。
「后来啊,有一群穿白大褂的医生们救走阿姨,她得救了。」
「啊,那太好了。」小马深感欣慰,可瞬间想到什么,面色又凝重起来,转而仰头再问道:「爸爸……也要打人?」
「这个……倒没有。」秀华面露苦笑,真要动手,马天城倒不一定能打得过她。
藏住胸中苦涩,她继续说道:「宝宝,妈妈想说的是啊,虽然那个阿姨得救了,但是她和那男人生下的小女儿就很难过了。后妈不喜欢她,小朋友也欺负她,妈妈那时候年纪也不大,除了觉得她很可怜,也没能为她做什么,就是陪她玩,偶尔请她吃点好吃的。后来她成了妈妈的好朋友,妈妈结婚的时候,就是她做的伴娘。」
秀华轻轻地述说着和张婉熙愉快的过往,也没将她描绘成阴险狡诈的恶毒妇人。小马细心聆听着,终于明白了过来,再次发问:「那那……那个阿姨,就是李阿姨?熙熙阿姨的妈妈?」
「是啊,你李阿姨,就是熙熙阿姨真正的妈妈。」秀华很平静地笑了笑,顺势讲出了中午在小河边上听到的真相,「今天中午,妈妈被她叫了出去……」
小马听完,一脸心疼地望着母亲,终于理解到了她刚刚为什么会哭。
「不要难过了啊妈……是熙熙阿姨和爸爸不好,妈妈又没有错……」
「说的对,妈妈又没做错什么。」秀华微笑着轻叹一声,「嗯,不值得为他们难过。妈妈本来是急性子,受不得气,当着你李阿姨的面不好说,心里还是很想报复他们的。」
「不管妈妈想做什么,我都坚决支持妈妈!」小马一脸坚定地望着母亲,刚一说完,眼里露出几丝犹豫,轻轻抿抿嘴唇,挤着小脸,小小声地问:「那……妈,你真的打算……和爸爸离婚?」
秀华温柔地俯视着儿子,「放心,妈妈答应你,不会给你找新爸爸~妈妈现在也不想离婚了,随他怎么样,只要不影响我们现在的生活就好。妈妈有你陪着,就很满足了。」
「嗯!我会一直陪着妈妈!」小马回答得斩钉截铁,表情放松,重重点了点头。
看着儿子的笑脸,秀华心神一荡。
吻去小嘴的冲动,惶惶然在心海中蔓延开。她突然好想像昨夜那样,不管不顾,尽情地释放。
今日早起时,伦理道德的枷锁就已经再次锁住了她的心,然而现在,隔着心头那一堵坚实的铁栅栏,住在的小人忍不住躁动的念头,努力伸出手臂,很想要握住前方那颗充满诱惑的禁忌果实。
现实中秀华也缓缓抬起右手,轻贴住儿子半边小脸,柔美的目光轻轻跃动着,低声问道:「你……喜欢妈妈?」
「喜欢!当然喜欢!」小马两只小拳头捏紧,正襟危坐,毫不犹豫地坦诉出不带一分虚假的心情:「我最喜欢的人就是妈妈!」
「……」两道红晕,挂在了端庄丽质的脸颊上,轻提的嘴角,显露出好似懵懂少女那般的娇羞。
儿子爱我,我也爱儿子。也许,事情没有自己想象的这么遭……
「妈妈也喜欢你,宝宝。妈妈活着,就是为了你。」她轻轻地张口,舒缓动听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爱意,「妈妈给你生命,就有义务没有保留地爱你。」
四目相对,气氛渐渐暧昧。
小马目光闪闪,盯着眼前明艳动人的脸庞,心间同样感到一丝局促。
母亲脸上的幽香,让他无比悸动。
——咕。
他偷偷哽下一口唾沫,小脸不自觉地朝着母亲靠近。
秀华却突然眼神急颤起来,心头没来由地感到恐惧,不理解自己为何会说出那些没头没尾的话。
慌乱中,她瞟了眼桌上的闹钟,赶紧将话题岔开,「唉,都这个时间了!宝宝今后听话,不给妈妈惹事,妈妈就开心了!晚上想吃什么?妈妈去给你做!」
「嗯……嗯,我以后一定听妈妈话。」小马跟着瞟了眼时钟,赶紧收拾好心情,挠挠小肚皮,微笑着说:「妈妈想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嘿——咻。」秀华撑住膝盖站了起来,单手叉腰,掩饰住心中的慌张,低头看着儿子,竭力让自己看起来平常,「那妈妈今晚做水晶肘子,再熬个鱼汤。去门口超市帮妈妈跑个腿,买条鲫鱼回来。记得要看着让师傅捞活的,叫他给剖好。」
「好的妈,我马上去。」小马红着脸站起来,快步走出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