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样?在新川这边过得还习惯吧?”罗永年突然走到我的办公桌旁,一只手撑着桌面,另一只手拿着他那个满是茶垢的保温杯。
“还行,感觉挺好的。”我停下了手上工作,转过头看着他。他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笑着指了指我的电脑:“新媒体这种东西,还是你们年轻人比较熟悉啊,你来这几天,我们报社的公众号粉丝涨了不少。”
我低头笑了笑:“不是的,其实我们报社的稿子写得还是很好的,就是有的写得太长了,不太适合在微信公众号这种自媒体上发表。”
老罗默默点了点头,没有说话。我正以为他要回办公室了,他却突然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嘉,别写了,今天就到这吧,反正今天的稿子也发了,这会儿也下班了,跟我去喝一杯吧。”
老罗不提我还没有发现,电脑屏幕右下角赫然显示着六点十五分。我想了想,我也是初来乍到,老罗又是我的顶头上司,再怎么说也找不到理由拒绝。只好答应了下来。
“把东西收拾一下,我去楼下开车,门口等你。”老罗甩下这句话,就直接走出了报社大门。
“咕噜,咕噜,咕噜”,小麦的清香夹杂着一丝苦味,刺激着我的味蕾。一口咽下,冰凉的啤酒使得之前感觉到有些疲劳的我,瞬间变得放松了许多。
“别光喝酒啊,来吃点串儿”老罗把盘子里的一串红柳大串递给我,我连忙放下酒杯,接了下来。
“吃吃喝喝,放松一下还真是舒服啊”老罗一口闷了大半杯冰啤,整个人的脸色都红润了起来。我看着他的关公脸,笑了笑没有说话。
这家烧烤店的装潢很有蒸汽朋克的味道,墙上贴着一层古铜色的墙纸,上面还挂着几个发动机剖视结构的浮雕,桌椅板凳都是铜色的钢管扭曲而成。就连我们喝酒的马克杯都是金属制成的,难怪我说拿在手上沉甸甸的。只不过店内的这些装潢看起来已经有点年头了,墙角的壁纸都有一点点起皮。“这间烧烤店的装修还不错吧?”
老罗看到我仔细观察了店面半天,笑着问到。我点点头:“很有那种蒸汽时代的感觉,有点那种维多利亚时代的伦敦的感觉。”老罗笑了笑,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了起来:“以前,新川是个整个汉西省的交通中枢,清末的时候就开始修铁路运煤,抗日战争的时候,铁路也是要经过新川,才能联通南北。这个作用一直延续到上世纪九十年代。”老罗吐了个烟圈,看着它缓缓的上升。
“当时只要一提到新川,大家总会不由自主的想到火车、工厂、烟囱”老罗依旧看着我们头上那盏昏黄的灯。“那时候环境不好,天总是灰蒙蒙的,工厂的烟囱永远飘着白烟,咣当咣当的火车声响个不停。虽然如此,但大家还是喜欢这个城市的,在这里他们能赚到钱。”语罢,老罗又从兜里掏出了一根烟,但是夹到嘴边,又放下了。
“谁知道,九十年代末的时候,煤矿事故层出不穷,污染问题也越来越严重。有钱的,有权的,能跑的都跑了,只留下一堆烂摊子。一直到现在,都还是什么半死不活的样子。”我回想起来新川时,高铁路过城外的一片工业园区,那一大片空旷破旧的厂房,断了一半的烟囱,正好应证了老罗的话。
“其实这次叫你出来,其实我也是有一件事想跟你商量商量。”老罗转过头看着我。他一直在说话,突然间他就这么看着我,我反倒觉得有些紧张。
“老罗你有什么事就直说吧。”我笑了笑,拍了拍老罗的肩膀。
“其实也没什么,我们每年都会到新川附近采风,写个年中特稿之类的。报社里的其他人你也看到了,都是些上了年纪的老资历了,我也不好意思再叫他们东奔西跑的,所以想让你跟我一块儿去”
我笑了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只是去采风而已:“那么咱们是去哪里采风呢?什么时候走?”
“明天吧,不远,新川市往南三十多公里的马付县。明天我直接到你宿舍楼下接你。”
“那行,没问题,我待会儿回去收拾一下。”我没有多想一口答应了老罗的请求。
从烧烤店回到宿舍,习惯性的打开手机看了看。无论是通话记录还是微信消息都仍然还是一片空白。我犹豫着要不要给母亲发个消息或者打个电话,但想想还是算了。其实回想一下,我来到新川也已经有大半个月了。但那天晚上在修理厂宿舍跟母亲发生的一切,我仍然是记忆犹新。虽然在这段时间里,我已经逐渐冷静了下来。但是仍然不知道该如何去处理这件事所造成的后果。而且我一直也没想明白,母亲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我的宿舍里。我没有给她宿舍的钥匙,她是怎么开的门?越想越烦,我索性不想了,洗了个澡之后便上床睡觉。
第二天一早,老罗就把他那辆黑色的铃木雨燕开到了我的宿舍楼下。上车之后,我随手把行李放在了后排座位上,昨晚喝的啤酒有些上头,以至于我一晚上都没怎么能睡好。我瞥了一眼老罗,发现他倒是挺精神抖擞的。
车缓缓的开出市区,我一路上听着老罗东拉西扯的说着一些马付县的风土人情什么的。我猜测老罗这样不停的说话,是为了避免我们在车上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但是我实在是有些疲倦,不知道什么时候,靠着座椅后背睡着了。
当我醒来的时候,驾驶座上的老罗已经不见了人影。环顾四周,我们好像已经到了一个市场。我下车之后才发现,才看到头顶的钢架上挂着几个烫金的大字:“马付县杂货批发市场”,我正有些摸不着头脑,就看不远处老罗拿着一张清单,正在一家商店里在不知道买些什么。
“老罗,我们不是采风吗?你买这些东西干嘛?”我走进商店才发现,老罗在买一些食品饮料,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大礼包之类的东西。
老罗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反倒是自顾自的清点着手上的清单,然后转头对我说了一句:“小嘉你醒了?来的正好,你把我的车开到这个商店后面的院子里停着,然后把东西拿到那辆黑色的皮卡上,然后把皮卡开过来。”
老罗扔给我一把车钥匙,随后便接着跟店家在说着清单上的东西。我也不好再问,便回去把老罗的雨燕开到了商店后院。
后院里停着一辆黑色的非常破旧的皮卡,车身上肉眼可见的刮痕无数,车玻璃估计也好久没有清洗过来,雨刷留下的刮痕就像是刻在了挡风玻璃上。车屁股后面的丰田Toyota字样,只剩下了一个Toy,不过这辆车倒是的确挺像一个旧玩具的。
我把东西放到皮卡后面,便把车开到了商店门口。老罗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站着门口,就像一个准备回老家的乡村教师。老罗把这些东西全放到了皮卡的货仓上之后,便坐到了驾驶座上。仍然拿着那张清单,自言自语的念叨着些什么:“酱油,白砂糖,红薯粉,旺旺大礼包,脚盆....”
我忍不住打断了老罗:“老罗,咱们不是到马付县采风吗,这里不就是马付县了吗?你买这些东西干嘛?”
老罗狡黠的笑了笑说道:“对啊,咱们是到马付县采风啊,但我没说在马付县城里采风啊”
我感觉有些不对劲儿:“那咱们具体到底是去哪里?”
老罗推了推他鼻梁上的那副小细框眼镜:“程家屯,不远离县城就几里地。”
我没有再问,但是看着皮卡货仓上那堆大包小包的东西,我有一种预感,这十几公里的路,估计不会太好走。
离开马付县城之前,我跟老罗在县城里的一家餐馆里吃了一顿午餐,老罗对马付县的一道特色菜水煮鲫鱼情有独钟,三条一斤多的鲫鱼,我没吃多少,老罗倒是包了圆儿。在开车离开县城的路上,老罗还一直对我说等采风回来他还要再吃一回。
我们吃完午饭,已经是下午四点多。我们驱车离开县城之后不久,我们便从国道上拐入了一条二级路。在这期间,老罗告诉了我,车后背的那些东西是给程家屯的村长准备的,其实说是村长,但是也算是半个向导吧,以前老罗他们在程家屯采风,这个村长没少给他们帮忙。至于这个皮卡,是老罗向刚刚那个商店老板租的。老罗的雨燕底盘低,后备箱小,动力也不太够,平时市区里开开还行,要是进山跑这种山路,那是肯定行不通的。
老罗一边开车一边给我讲着他们以前来这附近采风时发生的趣事,这辆皮卡的座椅靠背很硬,而且避震似乎也不太好,所以我没有睡着。而是默默听着老罗的话。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们的皮卡又从二级路拐进了一条黄土路,这条黄土路宽度只能非常勉强的容下两辆车,而且路面凹凸不平,加上这辆皮卡那没什么存在感的避震器,使得我不得不坐直了身子,用手抓住了车窗上方的把手。老罗也不再说话,开始认真的开起车来。
不知道沉默了多久,老罗突然问我:“小嘉,现在是几点了?”
我看了一眼手机:“五点三十”。
老罗微微昂起头看了一眼天空,面色有些凝重:“你坐稳了,我们得开快点了,看这天气是要下雨,这条黄土路一下雨就是个烂泥塘,到时候就麻烦了。”
我点了点头,握紧了车窗上的把手。老罗加大了油门,虽然说我们前进的速度的确快了,但与此同时,车身的颠簸更加严重了。
天空中的乌云越积越厚,不到二十分钟,天空已经变得一片阴沉。又过了一会儿,皮卡的前挡风玻璃上,泛起了一层薄薄的水雾,天空中开始飘起了毛毛细雨。
我转过头去问老罗:“我们大概还要开多久?”
老罗目不转睛的盯着已经开始有些变湿润的路面:“大概还有两多个小时”
“两个多小时?!老罗,这就是你说的几里地?”我有些惊讶。
“这山路你也看到了,本来就不好开,我也没想到今天会下雨,要是不下雨的话,估计一个多小时就能到了。”老罗显得有些窘迫,急忙解释到。
难怪报社里那些老员工都不愿意跟老罗出来采风,这样的路况,我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都觉得有些晕车,换做报社里那几个四十多岁的老员工,估计没人顶得住。天空开始逐渐变暗,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已经是六点多了。
天上的毛毛雨开始变大了起来,重重的落在车身上,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响。老罗开启了雨刷和远光灯,小心翼翼的在这条已经变得有些泥泞的黄土路上前进着。车里的气氛突然变得有点紧张起来,而且我感觉好像我们的车速变得越来越慢。突然皮卡的车身剧烈晃动了一下,我整个人都往前倾了不少,就好像一个人正常走路踢到了一块儿石头,摔了个踉跄。接着就发现我们的车子已经完全熄火停在了原地。
我正要问老罗怎么停下来了,才发现老罗的右手抓着方向盘左手放在肚子上,整个人伏在方向盘上,额头上都是豆粒大小的汗珠,整个人的情况相当不妙。
“老罗,怎么回事?你哪里不舒服?”
老罗眉头紧皱,脸上的汗珠好像越来越多,一边从兜里掏出手机递给我,一边非常吃力的说道:“你下车看看右边的车轮,然后赶紧给村长打电话......我的肚子出问题了......现在痛的我直不起腰。”
顾不上拿雨伞,我急忙打开车门,下车一看才发现,皮卡的右前轮陷入了这条黄泥路的一个坑里,倒霉的是这个坑里有一块很大的碎石,而且这个碎石表面还有几个非常尖锐的突起。皮卡的右前轮已经被扎了一个大洞,坑里的积水也在往里面倒灌。
“妈的,当时我就觉得开这么个老坦克跑山路迟早要出事。”我心里暗骂着老罗图便宜,租了这么一辆破车。但是现在骂也没有用了,这辆皮卡又没有备胎。
我的衣服快要被雨水打湿了,回到车上我用老罗的手机拨通了村长的电话,说了我们现在的情况。村长很是着急:“你们现在在哪呢?车可以明天再修,我先去把罗师傅接过来啊。”
“我们现在在......额,我也说不清楚啊。”我环顾四周,试图找一个地标参照物。
“村长,我们现在在这个地方,旁边有一片桉树林,桉树林前面有一棵大柳树。”山路旁一片桉树林前的那颗大柳树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大柳树......唉,怎么好死不死,在那个地方出事....算了,你们先在原地待着,我马上过去接你们。”村长的话里透露出一股无奈。
放下电话,我打开一瓶矿泉水:“老罗,还痛吗?要不要喝点水?”
老罗整个人趴在方向盘上,面色发白,有气无力的冲我摆了摆手。老罗这种状态,这样拖下去是要出事的啊。身旁老罗的情况,越来越糟,捂住肚子不断的喘着粗气。得赶快把老罗送到医院去,或者找个医生。
我拨通了120急救电话,医院那边说马上就派救护车过来。我挂断电话,不断地安抚着身边的老罗,心急如焚。
过了一会儿,我突然听到有人在敲我们的车门,车门上的车玻璃贴着一层黑色的防晒膜,我摇下车窗,才发现一个男人推着一辆板车站在了车旁。这个男人身材很高但是也很瘦,花白的胡子和黝黑的皮肤形成了显明的对比,脸上的皱纹像一道道深深的沟壑,一双小眼睛黯淡无光的盯着我们。
我没想到村长这么快就叫人过来了。“您就是村长叫来的帮我们的人吗?,您好,我们是.....”
我话还没说完,他就走向驾驶室拉开车门,抓住老罗的一只手,摸了摸老罗的脉搏。随后便直接把老罗抬到了板车上,给老罗也披上了一层雨蓑。
“大伯,我们不用等村长了吗?”
我急忙下车跟在他后面,然而对于我的话,他好像充耳不闻,只是推着板车向那片桉树林里驶去。我有些奇怪又有些担心,但是现在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我跟着这个老头子穿过那片桉树林之后,不知道又走了多久,才来到一个小院子里。这个院子的结构有些像四合院,只不过西边改成了一个牛栏。老头把老罗抬进了东边房间的炕床上,用一块布擦了擦老罗的脸和头发,随后伸手到老罗的腹部按了一下,本来有些意识模糊的老罗,发出了一声惨叫。
老头依然面无表情,转过身去到另一间屋子里,翻箱倒柜的不知道再找什么东西。当他再次回到东屋时,手上拿着一块卷成条装的长布,还有一张纸。他坐到炕边上,把手上的那张纸递给了我。纸上用繁体字写着:“牛栏旁边厨房,锅里热水一瓢”
我走到厨房,锅里烧着热水,我拿着一个葫芦瓢舀了一瓢水回到了东屋。屋子里老子解开了老罗的口子,从布条里抽出几根银针,分别扎在了老罗身上的几个部位。我虽有些疑虑,但当看到老罗紧皱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我也放下了心。
老头子扎完针后,接过我的水瓢,喂给老罗喝了几口热水。随后便把水瓢又递给了我,我正有些不知所措的时候。他又出去了,从他的屋子里传来一阵拉抽屉的声音,我把水瓢放到一边,走出门口。看到他抓着一把不知道是什么植物的东西走向厨房。随后径直朝我走来,又塞给我一个张纸条:“熬成一碗水,给他喝”,随后这个老头便回到了他的屋子插上了门。
我来到厨房,呆坐在火灶台旁边。摇曳的火苗让我感到温暖,身上的衣服也慢慢被烘干。人一旦从高度紧张的状态放松下来,就会很容易感到疲惫。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背靠着这张小竹椅睡着了。我做了一个梦,我又变回了小时候的模样,穿着那条白色的小背带裤,坐在老家的厨房边上,拿着一根狗尾草在逗老家的那条大黄狗。姥姥坐在灶台边上,拿着火钳在拨弄着灶里的薪火。薪火越烧越旺,发出噼里啪啦的爆裂声,姥姥起身说要去菜园子里摘菜。但是我看到屋外在下着大雨,我告诉姥姥让她不要出去。姥姥却好像是魔怔了一样,直接走向了雨中。我大声的呼喊着,身边的大黄狗也冲着雨雾发出低沉的嘶吼。但姥姥却完全没有反应,而在雨中沾沾浮现出两个人影,一黑一白,各撑着一把雨伞站在姥姥左右。白衣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大黄狗伏在地上发出了痛苦的哀鸣,而炉灶里的薪火也猛然熄灭。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猛然从睡梦中苏醒,慌乱中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你就是老罗带来的那个后生吧?我是程家屯的村长,我叫程方汉。”接着火光,我才看清楚面前这个带着白色褂子带着草帽的老汉。
我缓了口气,从地上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伸出右手。“程村长你好,我是新川晚报的实习生,我叫郑嘉。”
“诶呦,郑记者不用这么客气,叫我老汉就好了。”程方汉握住我的手,他的手上布满老茧,但是非常有力。“老罗怎么样了?哎呀,这半道上出这么个岔子,我们村里这条烂路又难走。磨叽了好半天我才到,实在是让你们久等了。”
听他提到老罗,我才想起来锅里还熬着怪老头给老罗弄的药。我赶紧揭开锅盖,还好锅里的药汤并没有被熬干。我拿起汤勺,装起锅里的药汤,回到东屋给老罗服下,老罗勉强起身,喝下药汤后又沉沉睡下,我这才算是弄完了所有的事情。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那个怪老头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从他的屋子里出来了。程老汉在跟他说这些什么,他依然沉默不语,只是点了点头之后便挥手示意程方汉离开。
“后生,我看这时候也不早了,你今晚就先到我那住下吧,老罗今晚就住哑张这,明天咱们再过来。”
哑张?原来那个怪老头子是个残疾人。程老汉转身去拍了拍怪老头的房门:“我先回了,明个再过来了哇”,房间里没有传来任何回应。程老汉回过头来,示意我出门。
我跟着他穿过桉树林,回到了那条黄泥路上。他的拖拉机定靠着我们的皮卡前头,我收拾了一下我的行李,把车上的那些东西搬到程老汉的拖拉机上,随后给医院打了电话,通知他们不用过来了。随后便坐上拖拉机,随着程老汉慢慢吞吞的摇进了程家屯。
程老汉的房子是一幢三层小楼,说是小楼但其实也就楼里刮了一层腻子,地面还是水泥地。楼的外面仍然还裸露着红砖水泥。程老汉给我热了几个菜,又烧了一大锅热水。我随便吃了几口,然后洗了个澡,把身上半湿半干的衣服换掉。可能是刚刚在哑张家的灶台前睡了挺久的缘故,洗完澡之后我并不觉得非常疲倦。我看到程老汉坐在他家门前的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正拿着一包散装烟丝和烟纸,在弄着卷烟。
我突然想跟他聊聊哑张的事情,我想起来换下的裤子口袋里好像还有半包老罗的玉溪,便掏了出来,随手拿了一张竹椅坐到了程老汉身边:“叔,来,尝尝这个”我抽出三根玉溪,递给程老汉。
程老汉眼睛一亮,笑眯眯的接过香烟:“玉溪啊,不错不错。”
我掏出打火机,顺手给老汉点上。程老汉深吸了一口:“今晚真是辛苦你和老罗了,不过还好我今晚没去喝酒,不然可就麻烦了。”
我跟程老汉回来的路上雨本来快停了,但这会儿的雨又开始下了起来。“叔,其实我挺奇怪的,这政府不是早就有政策安排让搬迁了吗?怎么那个哑张还一个人住在那片桉树林子后面?”我把玩着手里的打火机,看着屋外的大雨。
“诶,这个事情其实讲起来也是挺复杂的,我们这个村,叫做程家屯。除了外嫁进来的,其他人几乎都姓程,多少都有点亲属关系。但是哑张,是姓张的。”
“您的意思是说,哑张其实并不是这个村里的人?所以村里不让他搬进来?”程老汉这么一说,我才发现好像的确如此,一般这种大姓氏的村落,是不太愿意让一个外姓氏的人搬到自己的村子里来的。
“你说对了一半,哑张的确不是我们村的人,但是不是我们不愿意让他搬进来,而他自己不愿意再和这个村子里的人接触。”程老汉眯着眼,抖了抖手上的烟灰。
“哑张,其实一开始也不是个哑巴。他是六几年那会儿,来我们村上山下乡的知青,那个时候,我们村比现在还要穷困落后,进出基本靠走路。村民家里好多都是泥坯房,大家都靠种点地为生,哑张那批人,是从省城来的知识青年。家里好像是搞中医的,他也很懂中医,来到我们村里以后,他是一边帮忙搞农务生产,一边抽时间给大家看病。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在哑张没来之前,我们村里要是有人病了,要么就是走好几里路到城里看病,要么就去找隔壁村的那个土郎中,然而那个郎中,就那几个方子,治人治畜生都是老一套。所以要是当时,闹个什么急病,可能真就能把人闹死。”说到这,程老汉无奈的笑了笑。
“哑张来了以后,虽说不至于神到什么病都能治好,但是只要是他开口说能治的,基本上都治好了。所以当时我们村里,不少人都生病都会去找他。那会儿,我们村里有一个姓田的寡妇,三十多岁,时候村里人都叫她田婶。田婶有过俩任丈夫,一个病死了,一个被国民党抓壮丁不肯去,被打死了。田婶后来就没再结过婚,一直一个人过日子。有一回,田婶在地里干活,不知道怎么回事就翻倒在地里了。后来让人给抬到哑张那,哑张倒也没说什么,扎了几根针,让田婶吃了几服药。忙活了好长时间,田婶的病才康复。当时哑张他们那几个知青,都统一住在村头那几间空着的泥坯房里,条件很差,夏天闷热,冬天透风。田婶病好以后,作为回报,就想让哑张住到田婶家里的柴火房,虽说柴火房离田婶住的地方还挺远的。但是哑张怕田婶被人说闲话,还是带了他的一个同乡一起,住到了田婶家的柴火房。虽然不算宽敞,但是至少干燥一点,也没那么冷。”说到这,老汉掐灭了手里的烟头,又重新点上了一根。
“后来,那个田婶跟哑张在一起了?”我小心翼翼的问道。
程老汉扭头眯着眼睛看着我,慢慢地点了点头:“他们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没有人知道。那会儿,我还是个半大孩子,十来岁,我发现他们的事情,也是因为一次意外。那时候,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的,有天我家里柴火烧完了,我妈就让我到田婶家里去借一点。当时田婶也没说什么,就让我到柴火房自己背了。我在收拾柴火的时候,在哑张和他的同乡的床下面,发现了两根黑色的铁丝发卡。很明显那是田婶的发卡,但是至于是谁跟田婶有关系,我想了想,觉得只能是哑张,因为哑张的那个同乡,是个胖子,平日里整天偷奸耍滑的,田婶不可能看的上这种人。他能搬到柴火房,其实也是沾了哑张的光。”老汉掐灭了烟,拿起放在地上满是茶垢的水杯喝了一口:“后来的事,也是因为哑张的这个同乡。这个狗犊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发现了哑张和田婶的事情。他威胁哑张说,要田婶陪他睡一回,不然他就把这事儿往外传。”
程老汉说到这,还骂了几句当地的土话,虽然我没能听懂,但看得出来他的气愤。“哑张不肯,还打了那个胖子一顿。结果这个狗娘养的东西,第二天就在大队开会的时候,阴阳怪气的说什么生活作风有问题,什么不守妇道。当时生产队的队长是个明事理的人。他不想管这种事情。睁一只闭一只眼,也就过去了。但是啊,所谓寡妇门前是非多,队里不管。耐不住村里的八婆多,一直都在背后对田婶指指点点。哑张怕事情闹大,所以就暂时和田婶断了来往。那个胖子见状,又去骚扰田婶,被田婶骂了一顿。结果第二天,胖子不见了。田婶以为胖子死心了,谁知道过了两天,胖子带着几个穿军装的人从县里回来了。说田婶是国民党特务,因为田婶的家里有国民党的资料。其实所谓的国民党资料,就是田婶那个被抓去做壮丁的前夫,留下的几张纸。那几个穿军装的人,就把田婶抓了起来。第二天全村大会上,说什么田婶是国民党的余孽,走资派的破鞋。说什么过几天要开公审大会,审判田婶。那个狗操的胖子,就站在后面笑。”程老汉越说越气,不由得又骂了几句脏话。
“就凭几张纸就能这样搞?田婶和哑张,一个未嫁,一个未娶。这有什么可说的。”对于程老汉说的话,我感到非常的荒谬。
程老汉看着我,笑笑摇了摇头:“后生,我当时也是跟你的想法一样。但是在那个时候,我可不敢像你这么说。那个时候啊,乱得很。老百姓都还是以前的那种思想。特别又是在我们这种村沟沟里。按照那个年代的思想,寡妇就是应该一辈子守寡,不能再找男人。尤其是年轻的男人。田婶比哑张大了十岁左右,田婶又是寡妇。在以前那个年代,田婶和哑张,一个长辈一个晚辈搞在一起,这就是乱伦!”
程老汉嘴里说出“乱伦”这两个字的时候,仿佛突然触碰到了我脑子里的某根神经。我没想到程老汉会说出这两个字,顿时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那个时候的什么公审大会,其实就是批斗。而且那个时候,根本就不讲什么法律,批斗是真的就把人往死里弄啊。哑张当然也知道这个批斗的结果,于是哑张就打算偷偷去把田婶救出来。在公审之前,和田婶一起离开程家屯。谁知道,那帮人早就派人守在了关田婶的那个破屋里,哑张刚刚把田婶弄出来,就被那帮人逮住了。他们说哑张是被田婶用身体发展的下线,说哑张也是国民党余孽,是特务。把哑张也关了起来。”
“后来呢?后来怎么样了?”虽然程老汉讲的事情现在听起来非常荒谬,但是在那个无法无天的年代,又有什么合理可言。
“后来?后来我就不知道了。哑张被关以后,一直在闹。他以前帮我爷爷治过病,我趁那几个守门的不在,偷偷去给他送过吃的喝的。他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一直在问我田婶的情况,但是我根本不知道。公审大会,我家里人不让我去,说是小孩子看不得。公审结束后没几天,我就看到田婶的家门口,挂起了白幡。哑张没过多久,也被放了出来。但是他出来以后,整个人就疯疯癫癫,不太正常了。当时村里也没人愿意帮田婶操办后事,哑张的钱也没有了,他就到处跪着去求人家借钱,见面就给人家跪下来磕头,额头都磕出血了,但是没人愿意给他,每个人看他都像是麻风病人一样。最后,还是我爷爷,让我偷偷给他送去了点钱,哑张才买了副薄皮棺材,把田婶葬在了那颗大柳树下面。从那以后,哑张就说不出话了。他就自己搭了一个棚子,日日夜夜的守在那颗树附近。什么也不干,嘴里念念有词,但是又没有声音。直到我当了村长以后,才给他弄了低保,弄了那几间屋子。”
“那,那个胖子呢?那帮人什么事都没有吗?”我有些无法接受这样的结果。
村长的笑有些苦涩:“后生,好人有好报,坏人遭报应,只有说书的时候才会是这样。那个胖子现在有没有遭报应我不知道,但是至少在那个时候没有。哑张疯了以后,也去找过那个胖子想报复他。但是去了几次,每次都是被打得头破血流,腿都被打瘸了。再后来,那个胖子就随着那几个穿军装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屋外的雨越下越大,我坐在程老汉旁边,沉默无言。
“后生,这些事情都是以前的老黄历了,听听就算了,别瞎想太多。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程老汉拍拍我的肩膀,想让我放松放松。
“村长,那你说。哑张和田婶之间的这种关系,对吗?”我转过头看着村长的眼睛,想要从这个陌生人身上,寻找一个答案。
村长没有马上回答我,而是点上了之前他卷好的土烟,深吸了一口,然后半开玩笑的对我说:“诶呀,你们这些文化人啊,什么都好,就是有时候认死理儿,什么事情都要分个对错黑白。我问你,你小时候肯定做过错事吧?”
我点点头,村长接着说到:“那你是怎么知道你做错事的?肯定是被你家里面人,或者是别人说了,你才知道你这样做不对吧?但是如果没有人说你,你会觉得自己做错了吗?你肯定会觉得自己做得没有问题的吧。就像哑张和田婶,在当时那个年代,他们就是乱伦,是搞破鞋。但是当时无论是哑张还是田婶,他们真的做错了吗?还是说是当时大多数人觉得他们做错了,所以才是错?他们的事情,要是放在今天来讲,还会被人认为是错的,是不对的吗?后生,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么多黑白对错的。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好了,越说越玄乎了。不说这么多了,早点睡吧。”语罢,程老汉收齐烟草烟纸,提着水杯凳子,回到了屋里。只剩我一个人坐在门口,看着瓢泼的大雨,若有所思。
“后生,其实很多事情都是没有那么多黑白对错的。只是人们非要分出个黑白对错,所以才有这么多对错。”村长虽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农夫,但是他的话却好像一股电流,导通了我脑里一直纠缠不清的那根神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