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一个狂风大作的早晨,我还没有起床,屋外突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防空警报声。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顿时,房间里可怕地沉静了起来,窗框和门框在超强噪音的振捣下,吱吱吱地怪叫着,正忙着烧饭的姑姑捂着耳朵,茫然地望着妈妈,妈妈慌慌张张地拽过外衣:“芳子,快,战备演习了,快,快给陆陆穿上衣服,下楼,钻地道。”

  “哎”姑姑闻言,急忙掀起我的被角:“大侄子,快起吧,没听妈妈说么,防空演习了”“不好啦!”

  走廊里一片嘈杂:“不好啦,不好啦,老苏修的大飞机要来轰炸喽!”

  “快跑!”

  姑姑一只手拉着我,另一只手拽着姐姐,跟在妈妈的身后,稀里糊涂地走出房门,跑到楼下,伴随着剌耳的、此起彼伏地盘旋在城市上空的防空警报声,姑姑背起我,拉着姐姐,混杂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很不情愿地钻进那条刚刚竣工的、潮湿的、狭窄的、污浊的空气能将人活活窒息的坑道里。

  坑道的顶部挂着一串暗淡的白炽灯泡,眨巴着无神的、昏昏欲睡的眼睛。

  越往坑道的深处走去,呼吸越加困难,我恐惧到了极点,紧紧地搂着姑姑的脖子。

  “妈妈呢?”

  我问姑姑道:“姑姑,妈妈呢?”

  “妈妈,妈妈,”

  姑姑答道:“妈妈没下来,我听人说,她在上面搞组织动员工作!”

  “姑姑,我好害怕啊!”

  “大侄子,别怕,一会咱们就出去!”

  姑姑强打精神地抚慰着我。

  “妈妈,这里不好玩,我要出去,我要出去,呜呜呜!”

  不知是谁家的孩子大声地哭喊起来。

  是啊,我也深有同感啊,的确,这里很不好玩。

  透过孩子的哭闹声以及叽叽喳喳的低语声,我隐隐约约声到马路上有汽车驶过的声音。

  “哼哼,这叫什么地道哇,嗯,挖得离地面这么近,连过车的声音都能听得到,如果老苏修的飞机真飞来了,往下丢炸弹,哼哼,炸弹根本就用不着爆炸,咕咚一声掉下来,光当地这么一砸,就能把这地道砸给塌喽!”

  这是身后的阿根叔在悄声地发着牢骚,身旁的杨姨闻言,顿时秀眉紧锁,没好气地用胳膊肘,顶了顶多嘴多舌的阿根叔:“哎呀,好好呆你的得了,瞎白虎个啥啊”杨姨的警告绝非多余,这是一个祸从口出的非常年代,说话定要谨小慎微,否则便会受到无情的打击。

  “唉,我只是随便说说啊!”

  “那也不行,让人听到怎么办?”

  “……”

  杨姨正与阿根叔嘀咕着,突然,坑道顶部那串昏暗的电灯泡,全部莫名其妙地、尤如断了气似的熄灭掉了。

  “哎呀,这是怎么搞的啊,什么也看不出见啦!”

  黑漆漆的坑道里霎时陷入无序的混乱之中,人们到处乱跑乱窜,纷纷拥向坑道的出口,争先恐后地挤出坑道,大人们喊叫声、孩子的哭闹声,汇集成一部让人心烦意乱的交响曲。

  姑姑紧紧地搂抱着我:“别怕,大侄,别怕!”

  “芳子,”

  姑姑正胆怯地不知所措,黑暗之中,身旁的阿根叔扯了扯她的手膊:“别慌,来,跟我们走!”

  “哎,”

  听到阿根叔的话,姑姑终于坚定下来,她运了运气,背着我,拽着姐姐,紧紧地尾随在阿根叔的身后。

  让我非常困惑的是,前面带路的阿根叔,背着林红,拉着杨姨,并没有与其他人那样,像个没头的苍蝇似地到处乱跑乱撞。

  而是信心十足地走向坑的深处。

  “阿根哥,你这是往哪走啊!”

  姑姑悄声问道。

  “芳子,放心地跟我走吧!”

  阿根叔则胸有成竹:“走吧,走吧,快走吧,我知道出去的路。”

  姑姑不再言语,与杨姨肩并着肩,跟着阿根叔,深一脚浅一脚地向着坑道的深处摸索而去。

  我们穿过狭长的坑道,也不知走出有多远,渐渐地,前面现出一道幽暗的光亮,阿根叔停下脚步,将背上的林红,放到湿淋淋的红砖地上,恐惧到了极点的林红,死死地拽着阿根叔的手膊:“爸爸,我害怕!”

  “别怕,到出口喽!”

  阿根叔拉着林红,兴冲冲地对杨姨和姑姑说道:“到喽,到出口喽,芳子,来,把陆陆放下来,你先上去!”

  “这是什么地方啊!”

  姑姑依然背着我,一脸迷茫地走向光亮处,我倚在姑姑的背上,抬起头来,顺着光亮向上望去,好家伙,头顶上是一块深重的下水井盖,我的老天爷,你可真会开玩笑啊。

  “嘿嘿,”

  看见我怔怔地望着头顶上的下水井盖,阿根叔微微一笑,风趣地说道:“这都是我们臭老九干的好事,一个一个呆头呆脑地挖啊、挖啊,挖着挖着,嘿嘿,竟然挖到了下水井,领导一看,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干脆,歪打正着吧,就在这里设了一个秘密出口!芳子,你先上吧!”

  “不,”

  姑姑摇摇头,将我举到凉冰冰、湿漉漉的铁扶手上:“大侄子,你先上去吧!”

  “哈,”

  我兴奋地抓住铁扶手,攀援,这可是我的怀身绝计,我将双脚蹬在下面的铁扶手上,双臂一用力,极其灵巧地向上攀爬而去:“哈,真好玩,真好玩!”

  “陆陆,”

  阿根叔突然想起什么:“哎呀,我咋忘了,应该我先上去,把井盖掀起来啊!”

  “没事,”

  我回答道:“阿根叔,我有力气,我能把井盖掀起来!”

  “小心,”

  姑姑嘱咐道:“可别砸了手哇!”

  我很快便攀爬到井盖底下,我伸出只手,很轻松地将井盖推向一边,然后,纵身一跃,跳到宽阔的石头马路上。

  “哎哟,”

  马路上狂风大作,树叶纷飞,几个与狂风搏斗的行人,看见从下水井里钻出来的我,登时停下了脚步:“哎哟,这小孩,你怎么钻下水井玩啊,太危险了!”

  “嘻嘻,”

  我顺着风势,扑通一声坐到下水井盖上,冲着几个好奇的行人,指了指井下:“还有人,还有好几个没上来呢!”

  “哦,”

  几个行人走到井口边,阿根叔刚好露出头来:“嗨,瞅什么啊,有什么好奇的啊,防空演习,防空演习!”

  “……”

  “啊——”

  当姑姑满身泥土地背着我,拉着姐姐走进家门时,在遥远而荒凉的五。

  七干校进行着繁重而屈辱的劳动改造生活的爸爸,非常意外地站立在屋子里,他一身地道的农民打扮,正风尘仆仆地整理着那骯脏不堪的、充溢着剌鼻土腥味的行李卷,姑姑喜望外地惊叫起来:“哥哥!”

  “哦,芳子,”

  爸爸亲切地对姑姑说道:“你受累了,哥哥不在家的这些日子,这个家,多亏你喽!”

  “哥,别说那些没用的啦,”

  姑姑抓起一件爸爸的脏衣服:“我的天啊,这衣服脏的,跟逃难的差不多!”

  “爸爸,”

  我扑通一声,从姑姑的背上跳下来,跑到爸爸的身旁,好奇地盯着他那堆纷纷、脏兮兮的衣服和物品。

  “那里是一片无边无际的原始森林,”

  爸爸一面整理着乱纷纷的行李卷一面饶有兴致地给我讲述着他在大山深处那段不同寻常的比囚犯强不了多少的生活:“我们的宿舍就搭建在原始森林边缘的大山沟里,你看,……”

  爸爸从破旧的军用背包里掏出一本装帧简陋、印刷粗糙的画册来,我随意翻了翻,爸爸指着一幅模糊不清的照片对我说:“这就是我们自己建造的宿舍,你好好看看,这堵墙可是我亲手砌的,嘿嘿,我这双只会写字画图的手可是平生第一次干泥瓦匠的活啊,虽然累点,把手都磨出了血泡,不过,挺有意思啊!”

  “爸爸,你们那里真不错啊,这山可真高啊,我什么时候才能看到真的大山呢!”

  我的目光停滞在宿舍的背景那一座座连绵不绝的山峰上,爸爸摇头表示反对:“什么不错啊,那大山有什么好看的啊,我们那里连电都没有,一到晚上到处是漆黑黑的一片,连自己的手指头都看不见。”

  “对啦,大山里的熊瞎子经常到我们的宿舍里来串门,那大熊啪嚓啪嚓只几下便把我们好不容易钉起来的木板院墙给扑倒,熊瞎子在院子里大摇大摆地东游西逛,把我们吓得浑身出冒冷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一到了晚间啊,谁也不敢出去解手。”

  “我们除了学习马列着作和毛泽东选集之外,还要开荒种地,自力更生,丰衣足食嘛。我的任务是喂猪,我很喜欢这项工作,我小时候帮你奶奶喂过猪,所以现在干起这活来非常在行、得心应手,那些个小仔猪让我伺候得又肥又壮,我的事迹还登上了干校办的报纸呢。”

  说着,爸爸又掏出一份报纸递给我,我接过来扫视一番,在第一版极其醒目的位置上印着一片密密麻麻的文字,上面的标题则是“好猪倌”标题旁边还有一幅爸爸扎着白围裙、拎着大水瓢正在和颜悦色喂猪的白描画。

  爸爸不仅给我带回这这张对他有着深远意义的报纸,同时还还给我和姐姐采集到许多原始森林里的特产:黑木耳、黄蘑菇、松树籽、深棕色的大核桃……

  与妈妈截然相反,爸爸是个沉稳寡言且性格极其内向的人,无论心情好坏从不随意表露出来。

  爸爸身材高大,方方正正的圆脸上泛着健康的淡红色,两道浓重的眉头下面嵌着一双明晰漂亮的充满善意的大眼睛。

  方方正正的脑袋两侧生着一对与众不同的大耳朵,算命先生说那是两个大谷仓,能装满一辈子也吃不完用不尽的粮谷,因此,爸爸的乳名就称谓“大仓子”预示着粮谷充足,终生可以丰衣足食。

  除却一对出色的大谷仓,与妈妈相反,爸爸一双漂亮的手,手掌宽阔,手指秀长,十个指头九个斗,算命先生继续借题发挥:“九头一笸,到老稳坐!”

  的确,爸爸的晚年生活是无比惬意的,享受着高额的养老金,医病吃药全部由党来报销。

  “我死了都不用你们管,”

  爸爸对我说:“我的火化费都由党给报销”美中不足的是,爸爸肤色较深,并且影响到姐姐和我,成为我们最为显着的特征。

  青年时代,爸爸家境贫寒,爷爷常年有病,并且患有不止一种疾病,终日与装满各种药片的药罐子为伴。

  爸爸上面有一位大姐姐嫁给一个技艺高超的木匠,同样过着清贫的生活。

  下面还有三个弟弟二个小妹妹。

  爸爸聪明好学,学习成绩相当突出,尤其是在数学方面,在班级里被冠以“数学大王”的美誉,老师非常喜欢他,认为将来准有出息。

  令人遗憾的是爸爸的文科不甚理想,书写的汉字极其差劲,实在不敢让人恭维。

  爷爷和奶奶以及全家人省吃俭用、不顾一切供养着爸爸完成了学业,爸爸最终毕业于一所名牌院校,并且被公派到苏联继续学习。

  从苏联学成回国,爸爸被分配到甘肃省的九泉钢铁厂,那个地方实在是太过遥远,爸爸向单位领导阐明贫寒的家境以及重病缠身的父亲,终于使单位领导萌动了怜悯之心,重新把他分配回东北。

  “你最终将生活在南方!”

  算命先生非常自信地预言着爸爸的未来。

  “你可拉倒吧,”

  爸爸不以为然地说道:“你净胡说,我怎么能生活在南方呢,那里无亲无故,我跑到那里去干什么啊?”

  然而,命运却跟爸爸开了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爸爸的晚年果真就安安稳稳地生活的南方,并且是中国最南方,坐在家里的真皮沙发上,远方蔚蓝色的海水历历在目。

  每每提及此事,爸爸便无可奈何地冲着我耸耸双肩:“唉,那个早已死掉的算命瞎子说得咋这么准呢,我的晚年果真就生活在了南方,并且不能再往南啦,再往南就是大海啦”爸爸对妈妈那可真是百依百顺,无论妈妈所做的事情正确与否,爸爸均事事迁就她、姑息她。

  爸爸之所以如此,他有一个非常充分的理由,他怕妈妈犯癫痫病。

  不仅如此,爸爸还教导我们也必须以他为榜样:“你们什么事情也不要反驳你的妈妈,她说什么你们都得听着。”

  “她说鸡蛋是树上结的,你们就附合她说:对,鸡蛋就是树上结的,还长着把呢!”

  对于爸爸这种让人哭笑不得、荒唐透顶的谬论,我始终置若罔闻,我永远坚持着妈妈的癫痫病是故意装出来的这一坚定的观点,直至今日年愈古稀的爸爸终于翻然悔悟,但为时已晚:“你没说错,你妈妈的癫痫病真是装出来故意吓唬我的,我上了她的当,她用这种手段骗了我一辈子!”

  当姑姑不在时,所有的家务活均由爸爸一个人承担,他非常满意这种工作,也极其胜任这种工作,并且是任劳任怨,每天下班后爸爸便一边哼哼着革命歌曲一边扎起小围裙信走进厨房里烧火作饭,而星期天则是爸爸法定的洗涤全家人脏衣服的日子。

  爸爸不仅寡言少语,同时又极其本份,做任何事情都不敢越过雷池一步。

  可是,当空前绝后的文化大革命的风暴席卷而来时,一向谨小甚微的爸爸却不假思索地投身其中。

  “就是要革他们的命!”

  爸爸斩钉截铁地说:“他们都是资本家、大地主出身,他们的祖辈靠剥削我们这些穷人起了家,我们世世代代是穷人,越穷越革命!”

  爸爸希望能在这场台风般的政治风暴中改变自己的命运,他投下了极大的赌注:“我家祖祖辈辈是雇农,房无一间地无一垄,我怕谁啊!”

  这场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运动的确给爸爸带来好运。

  他由一个小职员一步一步迁升为单位里的主要领导人。

  因为与一些造反派头头产生矛盾,发生龌龊,受到他们的排挤,最后被流放到五七干校。

  但是,从干校归来后,爸爸突然时来运转,上级提升爸爸为副院长,并被告之不久以后将会得到再次提拔,有晋升为正院长的希望。

  单位里面爸爸的许多亲信、死党早已迫不急待地称呼爸爸为院长,而根本不提那个“副”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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