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石鉴带着五名武士到了桂州城外的时候,已过午后。他对武士们道:「桂州守备森严,你们一身宋军号衣,想入城内,比登天还难。不如换上百姓衣裳再入城计较!」
五名武士皆下马换衣,顿时都改头换面,成了地道的广南百姓。六个人将兵器暗藏在衣内,才进了城中。石鉴指着北面的城楼道:「此乃僮军关押穆元帅所在,不知金花小姐是否已成功营救……」
「滚开!找死吗!」一声厉喝打断了石鉴的说话,还没等他反应过来,背后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脚。
「没看到钦差大人到来么?还不闪开!」一名僮兵对着石鉴等人耀武扬威地吼着。
那几名武士原是余靖将军身边护卫,在军中也是高人一等,哪里受过这样的欺凌,怒着要拔刀上前拼命。石鉴急忙将他们的手按住,低声道:「各位休要鲁莽,坏了大事!」
武士们这才强按心头怒火,忍着不发,暗自道:「别教你这奴才落进我们的手里,不然有你好看!」
石鉴和武士们连同着在街上行走的百姓,都被驱赶到了一旁。只见有百余名僮兵,簇拥着一个戴着高冠,穿着一身绛袍的中年儒士。儒士约五十多岁的年纪,面目枯瘦,形同枯槁,仿佛是一具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干尸,令人不寒而栗。他的一对细长眼睛,浑浊而无光,瞳孔竟是灰色的,望着远方,似看非看。脸上堆满了褶子,表情僵硬,似笑非笑。两旁的百姓见了他,不用僮兵驱赶,都吓得畏缩起来。
「咦?他怎么会来这里?」石鉴望着那名儒士,低声道。
武士问他:「这人是谁?」
石鉴道:「此人乃是大南国丞相黄师宓,为南王侬智高之左右手,僮人称其堪比蜀汉之诸葛,兴唐之英国公。侬智高敢称霸西南,皆出其人之谋。」
「哦?那他不在邕州待着,跑来桂州干什么?」武士问道。
石鉴也在思考这个问题,道:「不如这样,前面一里地,有一家客栈,你们五个先到客栈里去歇息,待我混进城楼去刺探一番消息,等下再来与你们会合如何?」
武士们道:「也好,大人当小心行事!」
石鉴与众人分别后,悄悄地尾随在黄师宓一行人之后,只见他们并不停留,一路往北楼城堡而去。石鉴暗忖:「黄师宓此时驾临桂州,定有万分重要之事。我当趁机混入城楼之内,方能打探到消息。」当他跟到城楼之前,顿时傻了眼。城楼前兵甲森严,三步一哨,五步一岗,守卫地密不透风,别说是个人,就算是一只苍蝇,恐怕也难飞进去。
石鉴眼睁睁地看着黄师宓一行进了城楼,忽然灵机一动,跑进一条街角拐巷,丢了藏在衣下的兵器,又去大街上买了一些米粉和三花酒,装了满满一车,向城楼推去。
「什么人!站住!」果不其然,一名身披甲胄的僮军士兵将石鉴拦了下来。
石鉴连忙满脸堆笑道:「这位爷,方才黄丞相路过小人的铺子,见小人的米粉和美酒甚好,便花了银子,让小人送来此处。请大爷开恩,放小人进去交货便了!」
「是吗?」那僮兵半信半疑,打量着石鉴。
「千真万确!」石鉴点头哈腰地道,「你看,丞相赏小人的银两还在这里呢!」说着,便掏出几锭碎银子,往那僮兵的手里塞去。
几乎整个大南国的人都知道,黄师宓最爱的是桂州的米粉和三花酒。侬军刚下桂州之时,曾让人送了整整三大车到邕州。那僮兵将银两接在手里,掂量了一番,道:「算你通晓事理!不过如今宋军兵临城下,细作甚多,我还是要搜查一番,方能让你进去。」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石鉴不停地弯腰点头。
那僮兵摸了摸石鉴的身,又翻了几遍他的车子,果见没带什么兵器,心道:「谅他这小小的平头,也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何况,到手的银子,怎能不赚?」便对石鉴道:「此地乃军机重地,进去之后,不能乱跑。要是被人发现,可别怪我没有提醒你!」
石鉴连连称是,推着一车货物就往里走。但他乔装购货,已经浪费了不少时光,待他进了城楼,却已寻不见黄师宓等人的踪影。「若是军机大事,定是在前厅议事!」他这样想着,就将那货车往灌木丛里一推,掩藏起来,自己拔腿就往前厅跑去。刚跑了几步,便意识到不妥。这大白天的,他一个平头百姓在城楼内到处乱跑,岂不惹人怀疑?
好在石鉴功夫不错,只见他轻轻一跃,便上了屋顶。虽然人在屋顶,他也不敢像晚上那样,明目张胆地在屋脊上行走,只能放低姿势,几乎是用爬的,往前厅而去。
才过了几个房梁,便已到前厅。石鉴藏身在檐角之后,轻手轻脚地揭开瓦片,向下张望。前厅中早已摆好了香案,一个枯瘦的身影笔直地站立在香案之后,手上托着一卷黄龙缎布。
「原来,黄师宓这老鬼是来宣读圣旨的。」看到这里,石鉴才恍然大悟。
过了好久,才见侬智光兄妹二人匆匆入了前厅,见到黄师宓,好一番寒暄。三人各自客套了几句之后,黄师宓道:「侬智光、侬智英接旨!」
兄妹二人赶紧跪倒在香案之前,稽首道:「吾皇万岁!」
黄师宓展开圣旨,用冰冷沙哑的声音宣读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朕受命于天,统理两广,奠基南国,宇内臣服,四海畏威。前者余靖、孙沔等辈,不自量力,挑战天威。朕少加偏师,令其胆丧。今者邕州京都既定,又有杨门寡妇穆桂英,统领豺豹,兵薄桂州。朕弟智光,以桂州城薄,驻军老羸,驰章告援。朕念桂州,乃国之屏障,失之,则半壁不保,得之,则两湖可薄。既得援书,发倾国之力,以抗宋军。然援兵未出邕州,却得喜报,先败后胜,俘获敌帅,实有云台之才,凌烟之功,朕心甚慰。然宋师尚屯全州,兵锋未减,必然倾巢南下。朕恐有失,特下旨意,即日将穆桂英槛至邕州,听候发落。钦此!」
「什么?」侬智光听了圣旨,勃然大怒。在圣旨之中,侬智高对于他在桂州城下取得的战绩仅以寥寥数语带过,却责令他马上把穆桂英押送到邕州。他本向邕州告急,不料没有等来援兵,却等来了剥夺他战果的圣旨。
黄师宓收起圣旨,把眼一瞪,道:「怎么?三王难道要拒不接旨?」
侬智光愤然起身,道:「这是什么狗屁圣旨!本王要亲赴邕州,去向二哥问个明白。那穆桂英可是本王俘虏的,为何要将她押到邕州?」他本想羁留穆桂英,独逞兽欲,一道圣旨将他美梦打破,自然不乐意了。
黄师宓劝道:「陛下还不是为了安全考虑!三王也知道,宋将之中,最能征惯战的,当属穆桂英了。如果她被宋军救走,那岂不是白白丢了这名重要人质么?」
侬智光骂道:「既然知道,为何不派兵增援桂州,反而要将穆桂英押走?」
黄师宓道:「援军已在路上,不日即到。只是圣旨先行而已!」
侬智光还欲再说,一旁的侬智英却拉住了他,道:「三哥休要动怒。如今二哥已是大南国皇帝了,如果连你都违抗他的圣旨,那让他如何服众?」
侬智光依然不饶,道:「他要服众,却是要先让我服!当年我与他出逃交趾,流离广南,如今却对我指手画脚,我便是不服!」
侬智英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二哥只是让你将穆桂英押送过去,却没提起杨金花。只怕是他还不知道杨金花被俘之事。穆桂英已被多人玷污,他要便让他拿去便了。三哥独自留着杨金花狎玩,亦是美哉!」
听了侬智英的话,侬智光的气才消了下来。兄妹二人重新跪地,道:「臣弟臣妹接旨!」
黄师宓这才将圣旨交到了二人手中,将他们扶起,道:「三王、长公主快快请起!」
三人一边寒暄,一边分宾主落座。黄师宓道:「三王一战擒获宋帅穆桂英,实乃可喜可贺。相信此番回京,本相向陛下复旨之后,陛下定然多有封赏。」
侬智英害怕她的哥哥再出恶语,急忙接话道:「这也是陛下洪威浩荡,才得以令桂州旗开得胜。丞相实在过奖了!」
黄师宓点点头,道:「本相听闻穆桂英一介女流,却曾大破辽国天门阵,斩获数十万之众,督师席卷西北,令西夏王李元昊俯首称臣,不敢进犯。其威扬于天际之上,其勇震慑于四海之内,虽久闻大名,却遗憾未见其真容。今三王既已俘虏了穆桂英,能否让本相一开眼界?」
「不行!」侬智光大声道。他之所以如此紧张,是因为他们兄妹急匆匆的出来,穆桂英和杨金花还被一起捆绑在后厅。如果此时带着黄师宓去见穆桂英,必然杨金花的身份也将曝光。
还是侬智英机灵,接过话头道:「大人从邕州不远千里而来,想必已是鞍马劳顿,风尘仆仆。不如先让我兄妹二人备下酒席,为大人接风洗尘如何?明日大人押着穆桂英上路之时,自然有的是机会可看。」
黄师宓见侬智光兄妹二人截然不同的态度,不免心下生疑。但无奈侬智英说话甚是在理,无可反驳,又何况这二人乃是大南国的皇亲国戚,和皇帝侬智高血脉至亲,不好轻易得罪,便道:「既如此,本相也不能拂了三王和长公主的好意,今夜便多加叨扰了!」
一直卧在屋顶的石鉴适才听说黄师宓要去看穆桂英,心下甚喜。这样一来,他就可以尾随而去,知道穆桂英被关押在何处。不料侬氏兄妹一番拒绝,心中好生失望。忽然,他身子一抖。「杨金花不是昨日夜里潜入城楼去营救穆桂英了吗?怎么穆桂英还被关押其中?难道杨金花没有得手?那她现在又在何处?」他继续往下听,谁知底下的三人,尽说些无关紧要的话。聊至傍晚,竟一同起身去赴酒宴了。
石鉴知道继续探听下去,已是得不到更多消息,便悄悄从屋顶下来,潜行至灌木丛边,将车上的米粉和三花酒在土里挖了个洞掩藏起来,推着一辆空车出了城楼。一路上,僮军只道他是给黄丞相送货的走卒,也没多在意他。
石鉴出了城楼,将车子一扔,飞身向他和武士们约定的客栈奔去。已天色已晚,武士们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他,见他安全回来,才松了口气。
武士们已经给他备好了酒菜。石鉴一见,这才觉得腹中饥饿,便狼吞虎咽地吃了些东西。
武士见他缓过些气来,便问道:「大人,消息打探得如何?」
石鉴一边嚼着菜,一边回答道:「没有打探到金花小姐的下落。倒是探听到了穆元帅尚未脱险,被敌人关押在某处。邕州那边来了圣旨,明日要将穆桂英押送过昆仑关,去听候处置。」
众人一听,捶胸顿足道:「这可如何是好?」
石鉴将一口菜囫囵吞下,招呼一名武士道:「取地图来!」
「哗啦」一下子,桌上的碗盘被挪到了一边,空出一块地方了。几个人展开一张地图,是整个广南西路的军用地图。他们将一盏如豆的油灯压在图纸上,在桌子四周围了起来。
石鉴指着一处城标道:「此处是我们所在,桂州城。此去邕州,有千里之远,途经三路二关。此三路为桂州、柳州、宾州,唯柳州与桂林相近。若由桂州启程,首站必是柳州无疑。两地相距约三百余里,我们可在此间动手营救!」
石鉴此话一出,武士纷纷表示异议:「黄师宓一行百余人,我们才六人去劫囚车,如何匹敌?」
石鉴道:「谁说我要劫囚车了?我们可以偷囚车!」
「偷囚车?」众人不解。
石鉴点头道:「没错,可以趁黄师宓一行扎营之时,趁夜摸进营地,救出穆元帅!」
一武士道:「想法倒是不错,可惜桂州和柳州之间,尚有一道关卡,名曰拦马关,距离桂州不到二百里地。据我军探子报称,由侬智高之四弟侬智尚把守。如黄师宓一日疾行,由朝至夕,抵达拦马关过夜也并非难事。关内兵员虽不满千,但要在戒备森严的高关之中营救,恐怕并不容易。」
石鉴一听,沉思道:「黄师宓绝不会在关内过夜!」
「你如何确定?」武士们并不相信他的话。
石鉴道:「黄师宓生性宣淫好色,却又喜作君子。他若见了穆元帅的姿色,必然会连夜奸淫。如宿于关内,多有不便。更何况,侬智尚乃是南王之弟,自然要避其耳目行事。」
「你说什么?」武士们大怒,一把抓过石鉴的衣服,喝道,「你好大胆子,竟然如此侮辱我家元帅!」穆桂英在军中威望颇高,士兵人人敬如神明,即便这些武士是余靖的部下,也不能容忍石鉴亵渎她。
石鉴神色不变,道:「辱你家元帅者,非我也,乃是那些僮人。如你们想要让穆元帅免受其辱,当皆听我吩咐。」
武士见他说得在理,便放开了他,神色稍缓,问道:「那依你之见,黄师宓会越关而过,在野地露营?若是这样,我们依然难以得手。」
另一武士也接道:「没错!那拦马关乃是拱卫柳州所建。若黄师宓越关而过露营,柳州与拦马关之间,必定多有僮兵往来,定是寻不到机会动手。即便得手,亦难反越拦马,定被僮人困于拦马和柳州之间,插翅难逃。」
石鉴却自通道:「各位莫急。若是黄师宓要奸淫穆元帅,定会在路上故意放慢脚程。以我之见,绝不会在离关六十里以内安营。」
众武士暗自生怒,切齿道:「若让我逮着那老匹夫,定将起剁成肉泥,为元帅泄愤!」
石鉴道:「动手机会只有一次,若是让黄师宓过关,我们便再难有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