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少龙来到纪嫣然的雅湖小筑时,门前早停着十多辆华丽的马车,比今午的阵仗更是盛大。他把名字报上门卫后,今早见过的其中一位俏婢迎了出来,引着他绕过今午见到纪嫣然的楼舍,提着灯笼在前引路,穿过一条林间小径,眼前一亮,一间檐前挂满彩灯的大平房呈现眼前,隐有人声传出。项少龙忍不住问那俏婢道:「今晚还有什麽客人?」
俏婢淡淡答道:「今晚都是小姐特别邀来的贵客,除了项先生今天曾见过的韩非公子、邹衍和嚣魏牟三位先生外,还有龙阳君、徐节大夫和白圭将军。」
项少龙倒吸了一口凉气,这纪嫣然的脸子真大,白圭正是平原夫人要改嫁的人,自是非同小可,龙阳君则是魏王身旁的大红人,亦应约前来赴会,可见她在魏国的地位多麽崇高。那徐节虽不知是何许人,当非无名之辈。
旋又奇怪,龙阳君应是对女人没有兴趣的,来此既不是为了纪嫣然的美色,又是为了什麽呢?难道是要折辱自己出气。说到学识,自己拍马都追不上这些饱学之士,要他发言岂非立即当场出丑,不由心儿忐忑急跳。步入厅内时,只见摆开了一桌筵席,女婢所说的人全到了,都靠着软垫,舒适地围桌坐在地蓆上。
另两位美婢迎了上来,为他解下外衣,脱去靴子,幸好这是寒冬时分,厚厚的绵衣覆盖下,除非伸手触摸,便不会发觉他衣内的装备。室内燃着了火坑,温暖如春。龙阳君还是那副「酥媚入骨」的样儿,还主动向他介绍其他人。那白圭年纪最大,看来不会少过五十岁,但非常强壮,两眼神光闪闪,予人非常精明的印象。并且对项少龙神态傲岸,只冷冷打个招呼,便和身旁典型儒生模样的大夫徐节交头接耳,自说私话。
项少龙的座位设在韩非和邹衍的中间,韩非旁的位子仍空着,显是纪嫣然的主家位,接着依次是龙阳君、白圭、徐节和嚣魏牟。项少龙见不用和嚣魏牟面面相对,心中舒服了点。邹衍对项少龙相当冷淡,略略打个招呼后,迳自和同是齐人的嚣魏牟交谈,再没有理睬项少龙。反是韩非因项少龙今午仗义执言,对他很有好感,虽拙于言辞,仍使项少龙在这「冰天雪地」里找到一丝温暖。
纪嫣然这时才出现,一身雪白罗衣,艳绝的容光,立时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连那龙阳君都不例外,看得目瞪口呆,嚣魏牟更差点淌出了口涎来,韩非则胀红了脸,总之神态虽不一,但却都被她吸摄着心神。纪嫣然含笑环视过众人,黑白分明而又带着朦朦胧胧的眸子神光到处,连项少龙都涌起销魂的感觉,她的身体带着浴后的香气,更是引人遐想。
她才坐下,便笑着道:「先罚项先生一杯,日间怎可未终席便离开呢?」众人立即顺着她的意思起哄。当下自有俏婢斟酒和奉上美食。项少龙欣然和她对饮一杯后,纪嫣然那对勾魂摄魄的剪水双瞳满席飘飞,檀口妙语连珠,使与席者无不泛起宾至如归的感觉,不过她似乎对韩非、邹衍和大夫徐节特别看重,对他们的殷勤和笑容亦多了点,反不大着意项少龙和嚣魏牟这对大仇家。
事实上项少龙对他们所谈的风月诗辞歌赋,真的一窍不通,想插口表现一下亦有心无力。吃喝得差不多时,在众人的力邀下,纪嫣然使人捧来长箫吹奏了一曲。项少龙不知她吹的是什麽曲调,只知她的箫技达到了全无瑕疵,登峰造极的化境,情致缠绵,如泣如诉,不由像其他人般完全投入到箫音的天地里,听到如痴如醉。
纪嫣然一曲奏罢,让各人诚心赞许后,嫣然一笑,向嚣魏牟道:「嚣先生请恕嫣然无礼,斗胆向先生请教一个问题。」
嚣魏牟不知是否受到席间气氛的感染,又或蓄意讨好纪嫣然,争取好感,说话斯文多了,柔声道:「只要出自小姐檀口,什麽问题嚣某也乐意回答。」
纪嫣然娇媚一笑道:「人与禽兽的不同,在于有无羞耻之心,先生认为如何呢?」
众人知道今次晚宴的戏肉开始了,都停止了饮食,静聆两人的对答。项少龙来前还以为纪嫣然对他另眼相看,正烦恼该如何应对,刻下见到纪嫣然对自己仍然冷淡,心下稍定,正想着怎麽找个藉口,好溜回去把《秘录》偷出来,让雅夫人和八婢摹抄,故不大留心他们的对话。
嚣魏牟显是有备而来,笑道:「小姐怕误会了在下的意思,我并不是说人和禽兽全无分别,只不过在一些本质例如求存,生育上全无二致吧!所以禽兽亦有很多值得我们学习的地方,例如禽兽便不会说谎骗人,比我们真诚多了,故人只有忠于自己的本性和真诚,才能尽情去享受生命。」接着向项少龙冷哼道:「项兄对小弟这番说法,又有什麽高论呢?」
项少龙这时正想着楚墨的符毒,闻言一呆道:「什麽?噢!在下没有什麽意见。」众人包括纪嫣然在内,均为之愕然,露出轻蔑之色。项少龙心中苦笑,自己又不是雄辩家,就算听清楚他的话,现在为了脱身也不想跟他瞎缠。反正自己打定主意不追求纪嫣然,受窘也没什麽大不了。
大夫徐节不屑地看了项少龙一眼,道:「嚣先生所言大有问题,人和禽兽的不同,正在于本质的不同。人性本善,所以才发展出仁者之心﹔禽兽为了果腹,全无恻隐之心,肆意残食其他禽兽,甚至同类都不放过。若人不肖至去学禽兽,还不天下大乱吗?」
嚣魏牟这大凶人,给这崇尚孟子学说的儒生如此抢白,那挂得住脸子,冷冷道:「人不会残杀其他动物吗?徐大夫现在吃的是什麽呢?」
徐节哈哈一笑道:「这正是茹毛饮血的禽兽和我们的分别。而且我们吃的只是蓄养的家禽,禽兽懂得这麽做吗?」
嚣魏牟显然不是此人对手,一时哑口无言。徐节旗开得胜,在纪嫣然前大有脸子,矛头指向韩非道:「韩公子的大作,徐节也曾拜读,立论精采,可惜却犯了令师荀况的同一毛病,认定人性本恶,所以不懂以德政感化万民的大道,专以刑法治国,行欺民愚民之政,以公子的才华,竟误入歧途至此,实在令人惋惜。」
韩非呆了一呆,想不到徐节如此不客气,对他提出不留余地的批评,心中有气,虽满腹高论,但愈气下更是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龙阳君、白圭、邹衍均脸现冷笑,「欣然」看着他受窘。纪嫣然则蹙起黛眉,既有点为韩非难堪,又对他的张口结舌颇为不耐。项少龙这旁观者,忽然明白了纪嫣然举行这晚会的背后意义﹔就是希望能找出一种治国的良方,所以才会对韩非另眼相看,并找来魏国的重要人物,好让他们接受新的学说和思想。
徐节见韩非毫无反辩能力,更是趾高气扬,得意放言道:「至于公子否定先王之道,更是舍本忘宗,正如起楼,必先固根基,没有了根基,楼房便受不起风雨,这根基正是先圣贤人立下的典范。」这些话正是针对韩非提出不认为有一成不变的治国方法的主张。韩非认为沿袭旧法便如守株待兔,所以不应墨守成规,而要针对每一时期的真实情况采取相应的措施。这想法当然比倡言遵古的儒家进步,只恨韩非没有那种好口才说出来。
项少龙见韩非差点气得爆血管,心中不忍,冲口而出道:「废话!」话才出口才知糟糕,果然众人眼光全集中到他身上来,徐节更是不屑地看着他冷笑道:「项兵卫原来除了带兵打仗外,对治国之道亦有心得,下官愿闻高论。」
项少龙感到纪嫣然的灼灼美目正盯着自己,暗忖怎可在美人之前颜面扫地,硬撑道:「时代是向前走的,例如以前以车战为主,现在却是骑、步、车不同兵种的混合战,可知死抓着以往的东西是不行的。」
纪嫣然失望地叹了一口气道:「项先生有点弄不清楚徐大夫的论点了,他说的是原则,而不是手段,就像战争还是战争,怎样打却是另一回事。」
龙阳君娇笑道:「项兄你剑术虽高明,但看来书却读得不多,现在我们和韩公子争论的是『德治』和『法治』的分别呢!」
徐节朗声颂道:「为政以德,比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顿了顿又念道:「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以格。」
这几句乃孔子的名言,意思是治国之道,必须从道德这根本做起,才可教化群众,使国泰民安。与法治者的着眼点完全不同。项少龙大感没趣,觉得还是趁机会早点离去较妥当点。什麽为政以德,自己连个中是什麽道理都弄不清楚。早走早着,以免出丑,站了起来施礼告辞。众人为之愕然,想不到尚未正式入题,这人便临阵退缩。
纪嫣然不悦地看着他道:「若项先生又像日间般才说了两句便溜掉,嫣然会非常不高兴的。」
龙阳君还未「玩」够他,怎舍得让他走,亦出言挽留。项少龙心道我哪理得你纪嫣然是否高兴,老子跟众位美女性命要紧,忽地发觉韩非正轻扯着他的衣袖,心中一软,坐了下来。纪嫣然喜道:「这才像个男子汉大丈夫,项先生似乎刻意压抑,不肯表达自己的想法,嫣然真的很想得聆高论呢!」
项少龙心中苦笑,你纪小姐实在太抬举我了,我比起你们来,实只是草包一个,那有什麽料子抖出来给你听。徐节今晚占尽上风,暗庆说不定可得美人青睐,那肯放过表现的机会,步步进迫道:「项先生认为法治和德治,究竟孰优孰劣呢?」
项少龙见他眼中闪着嘲弄之色,不禁有气,豁了出去道:「不是孰优孰劣的问题﹔是行得通或行不通的问题。德政纯是一种理想,假设天下间只有圣人而无奸恶之徒,那不用任何手段也可以人人奉公守法。但事实显然并非如此,这也永远不会成为事实,所以我们须要一种人人都清楚明白的法律和标准,去管束所有人,让他们遵守,做到了这点后,才再谈仁义道德、礼乐教化,我的话就是这麽多了。」
众人齐齐为之一怔,这对二十一世纪的人来说,是人人都知道的道理,但对那时代的人来说,却比韩非子的法治理论更彻底和更新鲜。纪嫣然的俏目亮了起来,重新仔细打量项少龙,咀嚼他的话意。韩非亦露出深思的神色,不自觉地点着头。邹衍亦沉吟不语,似乎想着些什麽问题。
徐节当然不会这麽易被折服,不过再不敢轻视对手,正容道:「假若一个国家只靠刑罚来维持,那岂非掌权者便可任意以刑法来欺压弱者呢?」
白圭道:「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这乃为君至道,若上自好刑,人民会变成什麽样子呢?项先生请指教。」
项少龙哈哈一笑,深深望了纪嫣然一眼后,才向白圭和徐节道:「这只是法治不够彻底吧了!把治权全交在君主手里,只是人治,若君主无德无能,带头背信忘义,又有何用?假若法律由众人共定,刑律之前人人平等,如商君所定,便连大王犯法均与庶民同罪,任何人无故杀人,都要受刑,那谁还敢随便杀人?我并没有说不要仁义道德,那是任何法律后面的基本精神,如此法治德治结合为一,才是真正的治国之道。绝对的权力,只会使人绝对的腐化。」
当他说到「大王犯法与庶民同罪」时,纪嫣然「啊」一声叫了起来,而韩非双目亦立即闪亮,其他各人连嚣魏牟在内,都露出惊诧骇然的神色。尤其最后那两句,更若暮鼓晨锺,重重敲在各人的心窝处。对生活在这君权至上时代的人来说,这确是石破天惊的说法。
项少龙暗忖自己的料子就是那麽多,再说下去只是讲多错多,长身而起道:「在下已把心中愚见,全说了出来。嘿!我还有急事待办,告辞了!」
纪嫣然皱眉怨道:「先生才说到精采处,这就要走了吗?是否讨厌嫣然呢?」
邹衍硬把他拉得坐回席上,笑道:「项兵卫把我说话的兴趣也引出来呢!邹某想请教这种彻底至连君主也包括在内的法治,如何可以行得通呢?」
龙阳君道:「项兄的治国之道,比我们所说的仁者之政更理想呢!」
嚣魏牟冷笑道:「也更不切实际!」
项少龙苦笑道:「是的!现在还行不通,但却是朝着这方向发展,因为现在民智未开,交通不便,终有一日,当人民都能接受智识教育时,自会出现立法、执法和行政三权分立的局面。君主都是由人民选出来的,到那时才会有……嘿……法国大……噢!不,真正的博爱、平等和自由。」他差点便冲口说出法国大革命来,幸好口收得快,吞回肚里去。
他这番话更是石破天惊,众人一时都消化不了,对于长期生活在君主集权制的人来说,这是多麽难以接受的想法,但又是非常刺激和新鲜。项少龙见各人眉头大皱,心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离座而起,立即远离席位,施礼道:「小子胡言乱语,各位请勿摆在心上。」掉头便走,连纪嫣然唤他也不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