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甚麽!」
芙蕾狄的话虽然说得很婉转,但琼恩还是直接就听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时间又惊又怒,不自觉地站起身来。芙蕾狄原本是坐在琼恩腿上,偎依在怀里,被他这一陡然站起,险些摔倒,总算琼恩反应快,一把扶住。
「琼恩,我……」
小女孩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地站着,连眼泪都几乎要滚落下来。琼恩意识到自己失态,深吸口气,又慢慢坐了下来,揽住芙蕾狄的腰,让她坐在自己怀中。「你把你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琼恩,我不是想……」
芙蕾狄急急分辩,但被琼恩打断了。「我没怪你,」他说,让自己的心绪缓缓平息,「你刚才说,音乐学院里,并不给学生配发乐器,需要学生自己准备?」
「芙莉娅是这麽说的,说因为学校本身就不收任何费用,所以也不提供乐器,由学生自备。」
「芙莉娅也在音乐学院学习过?」琼恩问,「甚麽时候的事情?」
「就是在去年,你第一次离城去博得之门,就在那段时间里,」芙蕾狄说,「夜女士的教会非常看重音乐素养,所有的入夜者(见习牧师)都会被安排到音乐学院里培训半年,芙莉娅就是这样进去的。」
「这麽说,是一年半以前的事情了。」
「是。」
琼恩沉默着,他相信芙蕾狄没有说谎,何况这种事情也很容易验证,一查就知道。但倘若她所言是实,那岂不是说珊嘉在说谎?当然,这是件很小的事情,但问题就在于,珊嘉为甚麽要在这种小事上骗他?她到底想隐瞒甚麽?
不,等等,事情未必就这麽简单。
琼恩摇摇头,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素来性格沉稳,纵然面临生死关头也不会惊惶失措,依旧能平心静气,慢慢分析盘算。只是如今牵涉到珊嘉,骤然听闻,一时间失了镇定,总算平日锻炼,慢慢便重新收敛起心神。
「芙蕾狄应该是不会说谎,但她也是听芙莉娅说的,芙莉娅所言未必是事实——就算是事实,那也是一年半之前的事情了,现在学院的规矩改了,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话是这麽说……但总还是心里堵得发慌。
要验证这件事情的真伪也不难,直接去一趟音乐学院便是,找教授或者学生打听一下情况,甚至直接看看他们使用的乐器是否统一规格就知道。琼恩犹豫片刻,便下了决心,「芙蕾狄,」他说,「换衣服,和我去一趟音乐学院。」
「琼恩……」
「放心,我清醒得很,自有分寸,」琼恩笑了笑,「何况也没多大的事情,只是想弄清楚了,心里有数罢了。」
芙蕾狄见他神态,知道心意已决,不敢再多说甚麽,回家换了衣服,随他前往音乐学院。
两人到达的时候,恰好是午餐时分。音乐学院不像巫师学院那样规矩严格,但也不是闲杂人等能够随意进出的公共场所,琼恩如果表明身份,说是来看望姐姐,门卫倒是会放行,但这样一来又未免惊动珊嘉。正踌躇间,芙蕾狄突然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袖,指了指前方。
琼恩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见是一个大约十二三岁的少年正从学院侧门里走出来,手里还拿着一只菲多琴(近似小提琴),看样子也是学生,准备逃课溜走。对于音乐学院而言,反正他们又不收学费,根本就不管束学生,爱来就来,爱走就走,这种事情应该是很正常的,毕竟像珊嘉那样的乖女孩不多。「你认识他?」琼恩问。
芙蕾狄点点头,「卡雷蒙家的梅林,小时候我和姐姐经常欺负他的。」
琼恩笑起来,没想到芙蕾狄这样乖巧的女孩子,也会有欺负人的经历。他默诵咒语,伸手往少女的肩上轻轻一按,淡紫色的魔法符文一闪即逝,渗入体内。「去问问他。」琼恩说。
「嗯。」
芙蕾狄走上前,拦住那个叫梅林的少年。梅林正准备逃课,虽然学院不禁止,但毕竟也不是甚麽光彩的事情,突然被人拦住,倒是吓了一跳,看清楚是芙蕾狄才松了口气,「是你啊,」他说,「吓死我了。」
「想干嘛去呢?逃课?」芙蕾狄笑着问,倒是颇有几分大姐姐的口气。
梅林叹气,「家里非要我进来学习,可是你知道的,我哪有半点音乐天分啊,连兴趣都没有,教授说的一概听不懂,教的一概学不会,在里面呆着浑身难受,还不如出来透透气——你不会向我父母告密吧。」
「不会,」芙蕾狄说,「我才没这麽多嘴呢,」她装作不经意地瞥了眼梅林手中的菲多琴,「你学这个。」
「是啊。」
「这琴好像很不错的样子,学校配发的?」
「甚麽啊,当然是家里买的,」梅林扁扁嘴,「芙莉娅不也在这里上过学吗,你难道不知道,学校怎麽可能会给学生配乐器,哪有那麽大方的,经费也不够啊。」
「全校都这样吗?」芙蕾狄又问,「你是菲多琴组的,未必知道其他组的情况吧,比如长笛组……」
「长笛组也没有,」梅林直接打断,「库肯家那小子不就在长笛组,我前天还遇到他呢。」
「库肯家的小子?」
「伦菲特·库肯啊,」梅林说,「他也在学院里,就在长笛组,我看他用的长笛也是自己带的。」
芙蕾狄点点头,又随便问了几句,放他走人。
「别告诉我家里啊。」梅林叮嘱。
「放心。」
待梅林离去,琼恩从暗处走出来,他刚才在芙蕾狄身上附了一个锐耳术,将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芙蕾狄见他脸色难看,不由得担心起来,「琼恩,你别多想,或许……」
琼恩摆摆手,示意她不用多说,「伦菲特·库肯是谁?」
「库肯家这一代最小的儿子,雷曼瑟·库肯的弟弟,」芙蕾狄解释,「听说也进了神殿当牧师,目前正在见习阶段。」
琼恩沉默半晌,突然笑了起来,「回去吧,」他说,「晚上再说,反正也不是多大的事情,或许姐姐跟我开个玩笑罢了。」
※※※
话可以说得豁达,心里却终究难以释怀。不单纯是因为珊嘉骗他,更重要的是:珊嘉为甚麽要在这件事上撒谎?事情本身并不重要,但背后隐含的意味,却让琼恩觉得不安。
先让芙蕾狄回家,琼恩回到自己家中,心绪不宁,翻了几页魔法书,再也看不进去,索性丢到一边,独自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甚麽稀奇古怪的都有,几乎就想再冲到学校去当面问珊嘉。正自烦闷间,莎珞克轻轻敲门,走了进来。
「你怎麽了?」魅魔奇怪,她还从没见过琼恩这副模样,「出了甚麽事?」
琼恩原本不想告诉她,但此时心中郁结,思维混乱,芙蕾狄又不在身边,本能地想找个人说说。莎珞克虽然年轻,阅历却多,思维敏锐,于人情世故并不陌生,说不定能有些独到见解,也未可知。想到此处,他便将事情的经过原原本本都说了遍,「就这样,」琼恩叹气,「可能是我小题大做,太过紧张吧。」
魅魔摇摇头,「恐怕不是。」
「唔?」
「我是说,这件事情未必那麽简单,」莎珞克说,「不过现在也不用多想,反而自增烦恼,等下午珊嘉回来,问问她自然就一切清楚。」
「怎麽问?」琼恩不悦,「难不成我去问她:姐姐,你是不是骗了我?如果能够直接问她,那我还用得着这麽头疼麽。」
「谁说要直接问了?」魅魔格格娇笑,「你是关心则乱,这有甚麽难的。不能直接问,可以旁敲侧击嘛,到时候你别说话,看我的就是。」
琼恩皱皱眉,但也没说甚麽。
晚餐时分,莎珞克难得的表现活跃,和珊嘉闲谈聊天,说得很是投机。「珊嘉姐姐,」她突然不经意地问,「你们学院对招收学生有甚麽要求麽?」
「嗯?」珊嘉没明白。
「我是说,最近在家里闲着没事,闷得发慌,看你吹长笛那麽漂亮,所以也有点动心,」莎珞克彷佛不好意思地说,「不知道能不能也溜进去学学。」
珊嘉笑起来,「这个,恐怕有点难呢,」她看向琼恩,「学院虽然是免费入学,但它只面向本城居民……」
「真遗憾,」莎珞克夸张地叹气,「本来还想能像姐姐一样学学长笛呢。」
「你想学长笛,我可以教你啊,」珊嘉说,「虽然我也才学了一年,但引导你入门至少还是没问题的。不过你为甚麽想学长笛呢,不考虑其他乐器?」
「因为看珊嘉姐姐你吹长笛好美啊,」莎珞克真诚地说,眼神里几乎都要冒出崇拜的小星星来,「觉得女孩子就应该学长笛嘛,长笛是最适合女孩子的乐器了,其他都太笨拙。」
「哪有这回事,」珊嘉微笑,「竖琴也不错啊,菲多琴也很优雅,长笛反而不算是最适合的,不过比较轻巧就是了。我们学校里,长笛组有五名学生,除了我之外,其他四个全都是男孩子呢。」
「这样啊。」莎珞克点点头,表示明白。
琼恩不明白莎珞克这麽套话有甚麽意义,但他按照事先约定,没有多问。莎珞克和珊嘉又聊了几句,慢慢将话题带到芙莉娅身上,「对了,琼恩,」魅魔问,「听说你已经向库肯提出决斗?」
「是他向我提出的,」琼恩回答,「不过结果都一样了。」
「有把握获胜麽?」
「这个,」琼恩沉吟,「不好说,毕竟有近两年没打过交道了。以前在学校里的时候,他是略胜我一点,现如今麽,我还是有点自信的。」
「要加油哦,」莎珞克鼓励地说,转过脸继续和珊嘉聊天,「对了,珊嘉姐姐认识那个甚麽库肯吗?」
珊嘉稍稍犹豫,「算是认识,」她说,「以前我在莫尼卡家见过他几次,最近他也经常来学院,常常见到。」
「嗯?他不是巫师吗?」莎珞克问,「难道也在音乐学院培训?」
「不是,是他弟弟伦菲特在学院,而且和我同一组呢,都学长笛,」珊嘉解释,「他经常来看他弟弟。」
「他们兄弟关系很好?」
「应该是吧。」
晚餐之后,莎珞克把琼恩拉了出去,「珊嘉姐姐,我找他有点事情,借用一会,」她甜甜笑着,「不介意吧。」
珊嘉微笑,「没事,他又不是我的玩具,你们慢聊,我先上去了。」
莎珞克把琼恩拉出门,一直走到附近的小花园中。「主人,你有大麻烦了。」她用一种郑重其事的语气说。
「甚麽大麻烦?」
「你有情敌了。」
「情敌?谁?」琼恩怔了怔,随即反应过来,「你是说库肯那家伙?」
「除了他还有谁。」
琼恩皱眉,「你怎麽得出这个结论的?」
魅魔瞥了他一眼,「这麽显而易见的事实,你居然都还反应不过来?平时的聪明都到哪里去了?一碰到和姐姐有关的事情就智商降低了麽,」她嘲讽着,「我来分析给你听,首先,你两次在音乐学院旁边碰到那个甚麽雷曼瑟·库肯对吧。」
「是啊。」
「我当时听你说起这事就很奇怪,他是个巫师,现在应该在奥术师学院学习对吧,就算学院规矩松,他能经常出来溜达,为甚麽会偏偏在音乐学院附近?」莎珞克顿了顿,「一次可以说是意外,两次难道还能说是巧合?唯一的解释,就是他经常去音乐学院。」
「是啊,刚才珊嘉说了,他弟弟在学院里上学,他经常来看他弟弟而已。」
「真的吗?」莎珞克冷笑,「你真的相信这种话?我问你,如果你有个弟弟,你会三天两头去学校里看他?」
「……不会,如果是姐姐还差不多。」
「那就是了,上学的是他弟弟,又不是他姐姐——再说这世界上也不是人人都和你一样心理变态,喜欢自己姐姐——所以这种事情根本就不可能是真的。」
「可是他确实有个弟弟在音乐学院里学长笛,」琼恩辩解,「珊嘉没说谎。」
「我又没说你姐姐说谎,你着急甚麽,」莎珞克白了他一眼,「库肯是有个弟弟在学院,这不错,但刚才我们也说了,他不可能真的为了弟弟三天两头去学院——那麽唯一的解释,就是他另有目的。」
「……甚麽目的?」
「这还用说吗?刚才你姐姐说话你没听见?库肯经常去的是长笛组,长笛组一共五个人,只有珊嘉姐姐是女孩子,其他全是男性——你认为库肯跑得这麽殷勤,还能是为了谁呢?」
琼恩不说话。
「那支夜沉木长笛,价值少说几百金币吧,」莎珞克步步紧逼,「既然不是学校配发的,那麽是哪里来的呢?你姐姐自己买的?当然她是买得起,但如果是买的,何必要骗你?」她格格笑着,「唯一的解释,就是不想你知道它的真正来源。你是她弟弟,还是她情人,有甚麽事情不能让你知道的?难不成是偷来抢来的?」
「胡扯!」琼恩发怒。
「别生气,我只是假设而已,」莎珞克摊开手,「既然不会是买的,也不是偷的抢的,那唯一的可能,就是别人送的,而且还是个男孩子送的,所以才不想让你知道——我说得没错吧?」
「能送得起这样珍贵礼物的,不会是寻常人,只可能是这城中的贵族,」莎珞克悠然说,「那位库肯先生,不正符合条件麽。」
「你这始终都只是猜测而已,」琼恩说,「没有半点实在的证据。」
「世界上的事情,很多时候大家心知肚明,还需要甚麽证据?又不是上法庭,」莎珞克嗤地一笑,「这麽多线索,全都能对得上,你认为这还是巧合?如果你觉得是巧合,那麽我可以再提供一个证据:你说芙莉娅为甚麽要悔婚?」
「这我怎麽知道,她坚持不肯说。」
「是啊,她不肯说,但我们可以猜,」莎珞克说,「她和库肯算是青梅竹马,感情一直很好,突然就破裂,你不觉得这很诡异?论人才,论相貌,论家世,库肯样样无可挑剔,除非是他人品有问题——但芙莉娅自己都说,库肯是个堂堂正正的君子。那她还会因为甚麽而翻脸?」
「你的意思是说……」
「没有别的可能,」莎珞克双手一摊,「唯一的解释,就是库肯移情别恋,喜欢上了别的女孩子。芙莉娅可是标准的美人,这个女孩能够压倒她,让库肯抛弃这麽多年的感情变心,那想必一定是位绝色美女……你这麽瞪着我做甚麽,我又没说就一定是你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