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哥,咱们是不是搞错了方向?”搬走最后一叠誊抄名录的册子,石碧丝轻轻叹了口气,抬手揉揉眉心,道,“药师妹接触的男子,与那些男子相关的男子,都已经排查了三遍,没有遗漏。”
叶飘零没有作声,只是望着窗外又下起来的雨。
他不擅长这种弯弯绕绕的思索,可此刻,他又不得不思索。
因为他的直觉错了,错了足足三次。
为了保证隐秘和全面,卫香馨将曾用做某任阁主闭关的后山院落打扫干净,派出数名留守弟子,以石碧丝为首,移交手上其余所有活计,将两年内所有药红薇接触过的男人,药红薇关系亲密同门接触过的男人,和所有这些男人相关的男人,一个不剩地细致调查了一番,甚至动用了多年花蕊书累计下来的情报,和出嫁弟子对其中优秀人才的评价。
明面上,这些人与小爵爷袁吉毫无牵扯,与隐龙山庄毫无牵扯,至于与天道有没有牵扯,单凭这些信息,还查不出来。
倒是有两个来百花阁相亲的人算是如意楼的旁支,不过叶飘零仔细看过,那两人的确就是光棍已久想要娶亲,凭他们,当叛徒还不够资格。
“先收了吧。”叶飘零在心中叹了口气,缓缓道。
他厌恶这种不能靠拔剑解决的问题。
石碧丝点点头,摆手示意两个师妹将书册装入油纸袋,撑伞带走收好。待屋里没人,才柔声道:“叶大哥,晌午的餐点,我动过筷子的那些,差不多够时辰了。你瞧我气色,可还好?”
叶飘零嗯了一声,过去坐下,用左手缓缓夹起吃下。
这几日的饭菜,还是石碧丝亲自下厨,绝不假手他人,仅活鸡,就已杀了六只。
她依然先将每样都吃一些,接着去跟师妹们一起忙碌翻阅,等上半日,再用红泥小炉当面煨热,请叶飘零用饭。
即使后来多了一人,石碧丝也不曾有半点更改,只是额外多做一份。
门外传来收伞之声,刷刷甩了甩水珠。
石碧丝一抬眼,微笑道:“想必是骆姑娘来了,我去开门。”
叶飘零咀嚼着口中的鸡肉,没有答话。
吱呀一声,门开一缝,骆雨湖将湿漉漉的油伞竖在檐下,侧身闪入,在门内铺的软布上蹭了蹭靴子,拍掉裤管上沾的水珠,道:“石姐姐,主君呢?”
石碧丝向内室使了个眼色,轻轻摇了摇头。
骆雨湖打量一眼,小声道:“仍是一无所获?”
石碧丝面现无奈,缓缓点了点头。
她知道这是叶飘零的随行侍婢,且关系亲密非同一般。骆雨湖一来,石碧丝就非常明智地在征求过叶飘零的意思后,以百花阁的装束将其打扮起来,藏叶于林,方便在聚艳谷中出入行动。
这两天为了办事,她还给骆雨湖找了一身百花阁的明艳衫裙,做那种打扮的女弟子,便可以在外客到访的地方随意行动,与任何男子攀谈接触,彼此了解。
她们留守不嫁的弟子,私下管那身衣裳叫招蜂引蝶裙。
所以石碧丝还怕叶飘零生恼,着实忐忑了半日。
可不光叶飘零一言不发,骆雨湖自己听了之后,也毫不在意,只道:“办事方便才是主要,别说是招蜂引蝶,真到生死之际,需得赤身裸体,又能如何?活下来,才是赢。”
石碧丝微微一怔,心有所感,惭愧道:“骆姑娘说的有理,是我贻笑大方了。”
几日下来,叶飘零除了在闭关所用的院子里练功,就是在屋内等着诸位女子的报告,深夜偶尔出去一趟,也不知做了些什么。
石碧丝略略一算,她反倒是跟这位骆雨湖说话更多,感觉更加亲近一些。
当着骆雨湖,她也没必要掩饰什么,神情沮丧,幽幽一叹,道:“不瞒你说,我心中感觉极差。往年……百花阁中秋时节来不了这么多人。现下不过是八月初九,来客居所,就已用掉了七成。这边的排查又不见成效,骆姑娘,咱们接下来,该如何是好?”
这话明里是问骆雨湖,实际当然是问在叶飘零头上。
骆雨湖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快步走入屋内,站在叶飘零身后,轻声道:“主君,接下来查什么?”
叶飘零撕下一条鸡腿肉,抬手喂到她嘴边,道:“我想不出。雨儿,你有什么想法?”
虽知道这两人夜里浓情蜜意得吟哦不绝,石碧丝也被扰得辗转反侧孤枕难眠,可看到他俩当着人还能如此坦荡亲昵,仍小小吃了一惊。
不过转念一想便即释然,叶飘零这人,哪会在乎区区一个她的目光。
这等大事向侍婢询问,想来也是率性使然吧。
看她神情变幻,似在思索,骆雨湖嫣然一笑,轻声道:“主君不喜欢总想这种烦心的事,我便多动动念头,看能不能为主君分忧。石姐姐,你也一起查了几日,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咱们一起商量,人多好办事。”
此地没有其余同门,石碧丝又拿了卫香馨的密令,便点了点头,道:“我怀疑,药师妹,可能是被同门前辈指使,才犯下大错的。”
骆雨湖眸子一亮,微笑道:“我也觉得,这个最为可能。”
听她认同,石碧丝略略宽心。这阵子相处,她对叶飘零大致为人心中也已有几分了解,便畅所欲言道:“药师妹这两年间能接触的外人,已经全部过了三遍筛子,几位和她关系颇好的密友,本门前辈也都逐个细细审问过。凭药师妹的本事,我不觉得她能将秘密隐藏得如此天衣无缝。”
“所以,勾结外人,泄露敝派花蕊书,担心败露将蓝夫人灭口的真凶,恐怕是敝派……某位留守的前辈。”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布卷,铺在桌上,拿出一根竹管,弹了些白色粉末下来,手指蘸些茶水一抹,露出一行以线绣出的小字,“这是我和代阁主心中有所怀疑的目标,还请两位过目。”
骆雨湖微微蹙眉,不解道:“既然石姐姐和代阁主已经有所怀疑,此前为何不提?”
石碧丝轻轻叹了口气,道:“此事若能查到药师妹头上,便是不幸中的万幸,我们……自然期望能查出些什么。实不相瞒,敝派如今正是阁主之位交替的当口,怀疑前辈,可能要付出很大代价。”
“哦?”叶飘零皱眉扭头,似有几分疑惑。
骆雨湖凑近轻声道:“代阁主负责调查,此时怀疑和她同样留守多年的老资历,恐怕会惹来排除异己的风言风语。”
叶飘零冷笑一声,道:“火烧眉毛还要逞口舌之快的蠢货,为何还要留着?”
石碧丝苦涩一笑,道:“叶大哥,百花阁是个偏安一隅的小门小户,比不得你们如意楼,留守的女人不多,一代代来来往往,能挑起担子的,就那么不到二十人。你也瞧见了,到我这一代还愿意留下来不嫁的,就这些天来帮忙的师姐妹了。即使有人利欲熏心,做了不当的事,我们也只能谨慎处理。更何况只是说些流言蜚语。”
她不等叶飘零开口,又续道:“这不单单是顾虑影响,我们也要考虑,那人背后的影子,我们到底惹得起么。”
叶飘零抚摸着膝上剑柄,忽一抬眼,道:“若你们惹不起呢?”
石碧丝缓缓道:“那,我们便先向能帮忙的人求助,求得到,便努力坚持等援助到来。若想尽办法也无可奈何,那,对方要什么,我们便给什么。”
他微笑道:“你们倒是想得开。”
石碧丝正色道:“不瞒叶大哥,祖师奶奶创立这个门派之时,新朝甫定,乱世初平,广袤中原十室九空,不知多少精壮男子死于非命。百花阁从一开始,就只是为了给柔弱不堪的花儿们,一方容身水土。这里是救助女子的地方,没有什么门派气节可讲。”
“此时没有外人,我也不惮将话说得更直白些。若是哪天魔教复兴,威势压人,正道群雄纷纷溃败,我们百花阁,怕是最早屈服于淫威之下的门派。”她深吸口气,轻声道,“祖师奶奶曾为了这一方水土屈身于人,五年不见天日,此后即使是最亲近的爱徒,也不曾见过一眼她衣裳中的身子。祖师奶奶仙逝之后,遗体焚化成灰,就洒在百花阁这片沃土之上,时时警醒我们,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只要元凶首恶不是想叫我们全部去死,这件事,便有最后的转圜余地。”
骆雨湖凝望着她,似有几分不解,但并未直言询问,转而道:“石姐姐,此事干系贵派上下数百条人命,自当慎重。那你先来说说,应当怀疑的人都有谁。我是外人,你不方便查的事儿,我来。”
石碧丝点点头,一个个指向布上的名字。
“滕青叶,是木阁主的亲传弟子,卫师叔代阁主位之前,敝派呼声最高的,就是这位师伯。”
“辛盈蜜,是药师妹的授业恩师,主要管理药材库。”
“邓佩芽邓师叔,是代阁主的小师妹,近年才刚刚三十出头,花蕊书大都交由她收纳归类。”
“陶嬉春,王晚露,这二位都是我的师叔祖,阁主的小师妹,代阁主也要尊称一声小师叔。她二人近些年已经渐渐向归隐过度,手里事务已交出大半。”
看她说完,骆雨湖好奇道:“石姐姐,这些人有何共同之处?为什么会怀疑她们。”
石碧丝略一沉吟,先将布卷起收回怀中,才道:“百花阁里像我这样的留守弟子,只要发下重誓不嫁,每五个月过去,表现够好,便可以自选一个月休息。这个月我们不必打理门派事务,也不必在谷中住着,去哪儿,见谁,没有人过问。”
她抬手抚胸,略显羞赧道:“也不怕二位见笑,我说句实话,这么一大群女人生活在一起,总会有些难忍的滋味积蓄起来,师叔师伯们在外面私下怎么荒唐,只要不影响到门派的名声,便都不会责罚。”
叶飘零道:“听你的意思,贵派前辈中,确实有人做过荒唐事?”
石碧丝明亮的翠绿双眸略略一动,面上神情似是悲哀,却又仿佛有几分庆幸,“有趁着姿色尚存徐娘半老,偷偷在窑子里装做娼妓,只为多睡几个男人的。有把一生积蓄买下富贵人家的弃置娈童,想悄悄成个家,被骗光钱财的。还有本好女子,不敢与同门私交,只能去外面男装狎妓,酒后痛哭大闹的。”
“这还只是事情犯了,被处罚并记载下来的。不曾败露的还有多少,会是如何,就无人知晓了。不必嫁人,少了无数束缚,却也……不得不忍耐一些清苦。”她眼波一转,望向窗外连绵阴雨,“有得有失,本是天理。无奈人心不足,总想什么都要一些。”
骆雨湖没有跟着她一起感慨,问道:“这些人的嫌疑,便是从休息的月份暴露出来的么?”
石碧丝点点头,“要同外人勾结,关键便是要有时间。前辈们再怎么不谙世事,也都是过了而立之年的成熟女子,不可能萍水相逢一见钟情,便不管不顾将从小长大的家园背弃。发誓留守的,本就不是白眼狼的性子。”
“本门绝大多数留守弟子,并不会将休息的额度全部用掉,有些,比如我,甚至一日也不曾休过。这里是我的家,我忙碌之后,夜晚睡下,就已经是在休息。”
“而这些列出名字的前辈,都是连续三年,一日也没有少休的。其中有些,还磨磨蹭蹭久久不归,受过责罚。”石碧丝语速放缓,似在斟酌,“并且,这几位前辈都负责过见世面的活计。”
“见世面?”骆雨湖一怔。
“祖师奶奶立下过规矩,女人……不能什么都不懂。谷里长大的女娃若不见见世面,嫁出去,也是受人欺凌的命。所以我们到了年纪,就会分批定期出谷,在合芳县,偶尔去南燕郡,体味市井人情,观礼婚丧嫁娶。”石碧丝颇有西域风情的嫩白面颊浮现一丝红晕,道,“不论出嫁与否,还都要在青楼妓馆,请相熟娼妓教授些应对男人的心得。”
骆雨湖略显吃惊,“你们还有……相熟的娼妓?”
石碧丝此时神色倒是坦然许多,“敝派在用药上小有名气,祖师奶奶遗训,救助天下,女子为先。青楼娼妓,实乃最需要各种汤药相帮的女子,上到千金楼的花魁,下到暗巷陋室的窑姐儿,都和敝派关系不错。有些离得远,还会差遣龟公不远千里来求药。”
她不愿多说,回到正题,道:“名单上的前辈们,都是带过药师妹的。”
骆雨湖沉吟片刻,道:“聚艳谷并不算大。我看你们日常起居都离得很近,为何要往那么稀少的机会上去怀疑?难道平时大家见不到面么?”
石碧丝摇摇头,“骆姑娘,你对这种无数女子群居之处了解不足。在百花阁中,很难瞒得住什么极隐私的秘密。尤其药师妹并未打定主意留守,总在一起相伴的,也都是些一两年后便可能出嫁的师姐妹。一等嫁人,此后天各一方,终生未必再能相见,许多事,也就少了八分忌惮。”
她略显无奈,道:“我在聚艳谷中,算是人缘很好的。对如我一般的弟子,门内师姐妹的事情,大都没有秘密。我不必打听,只要稍稍略作留意,那么,一处院子,一列长屋,里面的女人有几个老磨牙,几个会打呼,几个不爱清理夜壶,皆能知道得清清楚楚。”
“在这样的环境下,若有哪个前辈格外亲近谁,绝瞒不住。你瞧代阁主平时对林师妹严厉得不行,但大家都知道,代阁主对她,就像对自己的亲闺女一样好。”
骆雨湖点头道:“有理。”
石碧丝继续道:“再者说,留守的前辈平日不会跟外来男客接触,即便有叶大哥这样需要留守人接待的,也都是我们年轻一代的来负责。若真有哪位前辈受了外面奸人蛊惑,铸下大错,能发生此事的机会,便只有她们外出休假,排遣寂寞的那些时日而已。”
叶飘零沉声道:“依你推测的脉络,百花阁中有一个留守的上代女子,先是外出休假时受了不知什么人的蛊惑,成了对手的帮凶,接着为了办事,在带年轻女弟子出去见世面的时候,令药红薇沦陷。”
石碧丝面色沉重,缓缓点头,“既然咱们费了数日功夫,找不出药师妹的分毫线索,我认为,便只剩下这一种可能。这些天,代阁主也已在暗中搜集情报,可……情势着实有些不妙。”
“哦?”叶飘零侧目望来。
“百花阁八月十五有一场赏秋大会,实则,为了找个由头多吸引些江湖才俊,为这里的女子找个好去处。往年中秋时节前,来的人会比平常多些。但今年……”她玉面含颦,朱唇噙忧,轻声道,“至少也有往年的三倍。听师妹说,合芳县那边,还住着些新来的江湖豪客,都是已经成家的,和少许僧人,也许,是暂且找不到由头过来。”
骆雨湖不免有些担心,道:“我还当你们这儿逢年过节就该是这么多人呢。里头没有相熟的么?”
石碧丝叹了口气,“有,但……大家明面上都说是为了赏秋大会抱得佳人归,我们平素还盼着能多来些好男儿,叫同门们有得挑选,现如今真来得多了,又怎么好开口打探是不是别有所图?”
骆雨湖托腮沉吟,疑惑道:“别有所图……到底图的是个什么呢?若是为了姑娘,这儿的管事人一个个恨不得恭送出阁,正大光明来求亲就是。若为了花蕊书,这些天咱们也翻了不少,的确大都是女儿家的私密话,我要是出嫁后往家写信,想来也是这些东西,顶多不如你们大胆。”
石碧丝微微摇头,轻声道:“花蕊书并非完全无用,有些闲话里,确实能梳理出一些江湖动态。但要说有什么武林机密,那可是高看我们太多太多。骆姑娘,令尊成婚这么多年,令堂在贵庄贤淑得体,不曾有半点忤逆,不骄不妒,到最后,不也还是不知道令尊手里到底拿着什么秘密么?”
想起母亲,骆雨湖神情一黯,点了点头,“对,娘……想来,还不如我知道得多。”
根本不曾掌握秘密的母亲,即使想交代,也不知从何说起。所以,她只能眼见着女儿受辱致死,悲愤自尽,仍逃不脱被下流手段虐尸的凄惨结局……
石碧丝望着窗外更加阴沉的天空,喃喃道:“我总怀疑,我们这片小小的家,已成了某人手中的诱饵。”
“诱饵?”叶飘零皱眉道,“引什么上钩?”
“引那些被他误导,觉得百花阁手中掌握了无数秘密,值得用手段强取豪夺的人。”她并不是很有底气,多半也没什么证据,只是直觉敏锐,全凭猜测道,“当今朝局安稳,武林太平,各方豪强基业稳固,江湖上已有十多年不曾掀起大风浪。”
“我听说书人讲过二桃杀三士的故事,我便想,要是有人想挑起大风大浪,自己躲在幕后坐山观虎斗。百花阁这样的门户,虽配不上当勇士,当猛虎,但拿来当作赏出去的桃,诱虎斗的肉,总还够格。”
“若那人真存了这样的心思,就会设法放出风声,让我们百花阁显得更加重要,更有价值。布局良久却始终未对我们门派内部下手,便也说得通了。”
骆雨湖听到此处,隐隐联系到了自家的境遇,似乎找到了什么线头,却又捏不出来,看不真切,“石姐姐,要真是你想的那样,恐怕,赶过来这边的人,还会更多吧?”
石碧丝叹道:“希望莫要如此。否则,我便只能去跟代阁主商议,将今年的赏秋大会,干脆取消掉。”
正说着,一个小师妹叩门而入,快步走到石碧丝身边,低头附耳说了两句。
她面色更加凝重,淡红色的指甲一掐,在另一手指尖撕下了一小条油皮,捏成一团,来回搓弄。
等那师妹告退,石碧丝才转过头,轻声道:“叶大哥,方才又新来了三个结伴的贵客。”
“何人?”
“龙啸,燕逐雪,和你最怀疑的那位小爵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