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女人爱上男人,是从崇拜开始的。
对这句话最初的验证,莫黎是从姥姥和姥爷身上得到的。
他们恩爱一生,几乎从未离开三尺书桌。姥爷的学问以及为人,在姥姥心目中仿若高山仰止,更似在水一方,足够她仰慕眷恋一辈子。
事实上,她也是这样做的。
他去研究俄罗斯文学,她就给他当翻译;他去B大当哲学教授,她就给他助教;他被关进牛棚,她就借着给他送饭把一页一页的手稿夹带回来,妥善藏好;他后来又从了政,她依然是他最得力的助手兼参谋……
而在他们的最初,她曾经是他的学生,就是因为由衷的崇拜,才一心一意的追随,死心塌地的当他的仆从和影子,亦步亦趋的携手同行,直到把他安安静静的送走。
如果你认为这样的一生太过平淡,没有故事,那就大错特错了。
在莫黎的记忆中,姥爷最安静的样子是在病榻上。花白的头发,清癯的面庞,连微笑都是瘦弱而苍白的。
然而,他有一双会发光的眼睛。
那样一双眼睛,似乎天生就盛满了最动人的故事。尤其是在望着姥姥的时候,那绸缎般柔软的光芒竟仍饱含着热情,直可以把相濡以沫的沧桑岁月瞬间融化。
他们的故事,都是姥爷去世之后才听姥姥讲的。
在祖孙俩扯着毛线球聊天儿的时候,那些细碎的回忆片段,大多不过几句话就说完了,一定要不断的追问,姥姥才会勉为其难的翻检出十分有限的补充和扩展。
每一次莫黎都意犹未尽又心有不甘,因为在那穿越时光的眼神中,舒展慈祥的笑容里,她几乎可以断定,老人私藏了大部分让人着迷的细节。
可是姥姥总是推说人老了,记性大不如前,逼得小姑娘翻箱倒柜,去所有的老物件儿里寻找其他线索,而最让她着迷的,当然是老照片。
家里的相册不少,却大多是合影。规规矩矩的站着,笑容礼貌、善良而拘谨。
然而,从那一张张面容被年轮圈出的变化里,莫黎还是可以读出触及灵魂的向往与惆怅。
从青涩到成熟再到衰老,从一脸阳光的纯真到饱经风霜的沧桑,从神采奕奕的希冀到眸光内敛的坦荡……
从容浅笑怎样便爬满了皱纹?
那定格住岁月静好的每个瞬间,其实不过是一根根廊柱,填充期间的坚韧不拔与不离不弃才是性命相托最华彩的轨迹!
男的依然英俊,女的更添柔美,精致的花边儿翻卷变黄了,却依然挺刮硬朗,一如挚爱亲人的音容笑貌,无法被衰老的褶皱轻易覆盖。
莫黎一遍遍的翻看,仿佛一个探秘者,踩着金丝织就的地毯穿越时空隧道,把所有能收集到的线索都用来编织一座华美辉煌的殿堂。
怎奈无论如何执着的追问,似乎都不得要领,收获的仍不过是姥姥随口应对的一个个时间戳。
于是,无法满足的好奇久经沉淀,也有了小小的领悟,尤其是在情窦初开之后——那些故事无论多么精彩,颜色经久不退也终究不属于自己。
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追寻生命中那个值得崇拜一生的人,才是更加鲜活的,触手可及的浪漫!
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
即使到了今天,莫黎依然能感觉到,那个完全属于自己的慢动作雕光时刻,崇拜的浓度高到可以放倒一头大象。
他又高又瘦,有着一头浓密而稍显凌乱的金褐色短发,深陷的眼窝里嵌着一双黑宝石般的眼睛。
作为一名享誉学界的心理学教授,38岁的年纪已经算不得年轻了。
然而,当那双眼睛望过来,几分深邃而优雅的冷静中透出的好奇,竟让人联想到早春新抽的嫩芽。
他是用英文做的演讲,喉结滚动出低沉的韵律,尤带着稍嫌古板的异乡口音。
当他不知为什么,中途停下来稍作思考,短暂的出神,隐约露出一丝憔悴。莫黎未能准确捕捉到大家云集的讲台上本就罕见的情绪流露,只是不由自主的倾心揣测
——抑或,那仅仅是对某句话词不达意的焦虑吧!还是说,口袋里有谁刚刚打进来一个电话干扰了他……
不管是什么,她只觉得那个微不可查的神色变化简直可爱极了,就像个血统纯正又性格腼腆的高阶魔法师忽然遭遇灵感,忍不住要推敲一遍自己新发明的咒语。
他是专门来B大考察交流的访问学者,破例开了一门专业理论课。这门课是一定要去上的,莫黎第一时间就报了名,而最关键的,他的客座任期有整整一年。
一整年,当然是必要的。
因为时间够长,她才有充足的机会尽量冷静的排除绅士风度给真正的学养和人品带来的评判干扰……
「原来是师生恋啊!失敬失敬……」
许博从橱窗里捧出一座图书形状的奖杯。那是去密歇根就读之后,师生二人合作过的一个项目,获得了当年的APS导师先锋奖。
莫黎举起酒杯把男人的身体挡住,只露出一根大拇指滑过排在Monica前面的那个冗长的名字。发现他变形的嘴唇微动,似乎在尝试着读出来,忍不住会心微笑:
「Hans-Jürgen Hofmann,父亲是德国人,母亲来自乌克兰,早年间去世了。他在慕尼黑出生,上中学的时候才跟着父亲移民美国。名字有点儿长,叫他汉斯就好……」
犹豫片刻,又补了一句:「你手里拿的这个……是仿制品。」
许博把奖杯轻轻放回,重新端起红酒,似乎并未留心最后一句话里的伤感,抬起了一双男孩儿般好奇的眼睛:
「我有两个问题,一个很傻很天真,一个很俗很无聊,你希望我先问哪个?」
「这么亲民啊?」
莫黎不无自嘲的笑了笑,「不会是问我为什么崇洋,非要爱上一个老外吧?」
「这个问题还真是既天真又无聊哈!我怎么没想到呢?」
许博格外认真的打量着房间里的每一处细节,锐利的目光远比漫不经心的口吻更加扣人心弦:
「不过,端着这么高档的红酒,跟一位普度众生级别的国际美人探讨民族大义,是不是有点儿不上道啊?」
多么新颖的赞美莫黎都听过,不过依然对男人的修辞报以莞尔一笑。他身上越来越洗练的痞气让人感到放松。忽然心头一亮,目光盈盈的说: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了。」说着,招了招手。
许博呲牙一笑,乖乖的凑到近前,跟她并排倚着桌沿儿,还伸出胳膊搂住了狐腰。
「你是不是想知道,当时他结没结婚,有没有孩子?」微微仰望男人热度不减的眸光,莫黎竟感到自己的眼眶也在变热。
没办法,时至今日,每当忆起那段刻骨铭心的从前,她都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也是这份不见首尾的失控,每每让她更加真切的理解姥姥的内心。
为什么她只肯用寥寥数语去追寻那些金子般珍贵的往事?只因故事太轻,而怀念太重吧!
「嘿嘿……还真被你猜着了!是不是很俗很无聊?」
没等许博完成自我解嘲,莫黎已经迫不及待似的公布了答案:「他不仅没结过婚,连女朋友都只谈过两个,还有一个是他的远房表妹。而且,都没上过床。」
男人的表情分不清是无所适从还是无动于衷。
然而,嗅着他身上传来的香水味儿,在那丝丝清冷中,莫名绷紧的神经略微一松,凑近他耳边念咒:
「你肯定还想知道,我的第一次给了谁吧?」
许博猛的一歪头:「这很重要么?」
「这不重要么?」莫黎跟他对视。
许博露出邪邪的一笑:「这对我真的很重要么?」
「对你不重要,难道对我重要?」莫黎针锋相对的笑回去,还故意把胸脯顶在她身上。
过了足足五秒钟,「噗嗤」一声,两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许博不失时机的趴在女人耳边嘟哝:「没想到你还挺传统的。」
「你以为呢?」
莫黎胳膊肘轻怼,横了男人一眼:「毛主席教导我们,不能打无准备之仗,当然也不能做无准备之爱。」
「那你是怎么准备的?」
这一问不怀好意,又把莫黎给问愣了。满腔的酸楚借着酒精的热力再次上涌,她赶紧躲开男人的视线,望着壁炉的方向沉吟半晌才笑了笑:
「我也以为,只要两个人都认了真,就是一辈子了。那天……」
许博似乎也跟着出神,愣怔片刻才意识到还没有下文,「那天……怎么了?」
莫黎凤目一斜,红唇欲动,瞬间改弦更张:「那天,我们也喝的这个牌子的红酒。」
许博毫不掩饰失望之色,更忍不住吐槽:「那天,你不会也来大姨妈了吧?拉没拉臭……噢吼!」
「砰」的一声,胸腹之间重重挨了一拳,差点儿把秦老爷子的长寿面吐出来。
莫黎站直了身子,粉面含春,似笑非笑的神情里仿佛藏着百般滋味,正不知该不该继续斗嘴,忽然腰里一紧,整个身体都被男人揽了过去。
「都过去了,激情戏也不新鲜了,还是省略了吧!」
不着边际的言辞竟透着霸道强横的暖意,雪白的牙齿和微陷的眼窝晃得莫黎睁不开眼:「没准备好也没事儿,亲一下又不会怀孕。」
没等做出反应,厚实的嘴唇已经吻落,比之前更加绵长深邃,孜孜以求。两只明晃晃红彤彤的酒杯像两盏警灯,在幽暗的灯光下摇曳着激情澎湃的晕眩痴惘。
「什么时候,居然会这么在意他的目光了?不是说了,要开始自由之爱了么……」
莫黎被那股清冷的香气熏染得心口一热,不再顾忌什么,紧紧的反搂住男人的肩背,整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
如果不是大姨妈来得这么凑巧,别说三百回合了,八百回合也打不住,早特么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了。
不过,说来奇怪,这一下被他嬉皮浑赖的胡乱拥吻一通,本以为优雅尽失,难以抑制的情欲焦灼竟然并未到处杀人放火。整个身心忘情的交付,被男人卷入怀抱,才发觉滞涩的呼吸和无措的四肢都开始冰消雪融风调雨顺……
无论多么沉痛的怀念,终究会变得遥远而清晰,露出本该人间清醒的天青色来,就像那之前未曾留意的香水味。
「你真的,一点儿都不想听激情戏么?」
莫黎红着脸,故意矮下身子仰望,期待着男人眼中从来不堪撩拨的不安和烧灼。可惜,那家伙今天跟接到西线无战事的通知似的,冷静得像个帝王。
柔软的腰肢再怎么舍不得也被放下,尽量舒展的安顿进一把真皮包裹,靠背雕花的椅子里。许博坐在那张小小圆桌的另一面,将两只酒杯放得足够近。
他从未见莫黎这样过,故事刚刚开了个头,她已数度失态了。能让一个女人如此情不自禁的,除了难免憾恨却无限美好的初恋还能有什么呢?
按她的描述,那个天赋异禀的魔法师就像个童话书中的人物。虽然当年自己还只是个跟班儿的,却还是忍不住感到阵阵心疼。
「我听说……在B大的时候,你可是一次都没有夜不归宿过。」
「我就知道!」
莫黎基本恢复了犀利的眼眸和嗜血的红唇,眉目之间透着一抹春意盎然,然而似乎在片刻之后,她就变了,变成了那个坐进剪刀门仍不忘回首致意,浑身散着栀子花香的传奇学姐。
「直到汉斯回国前的半个月,我才给了他……」
似乎觉得这简单的陈述太过生涩痴惘,不够香艳多情,莫黎盯着酒杯的眸子渐渐升温,忽然抬眼盯着男人:
「那两个礼拜,我每天回到宿舍都第一时间冲进洗手间,内裤上流的……全是他的东西。每次射进去他都会顶得很深很深,可实在是太多了,有时候上了床都还在往外流……」
许博被盯得浑身发热,更被那言之凿凿的斑斑劣迹刺激得热血沸腾,不过,一看到女人眼底的促狭闪烁便嘿然而笑了:
「听说老外的都很大。」
「当然大了,又粗又长!」
话音未落,两只酒杯碰在了一起,微酸的液体带着生命的热力顺流而下,聊天的氛围变得更加轻松随意。
当年那个令无数学长学弟学霸学渣心为之折的绝代校花,原来是被一个外国大叔给采摘了。肥水流进外人田的醋意油然而生,当然属于雄性天赋的本能,可脑袋里还是不由自主,把她偷腥之后躲躲闪闪的小模样尽量生动的还原,觉得无与伦比的娇憨可爱!
「那后来呢?」许博越发的好奇起来。
「后来,我就追过去咯!」
莫黎白里透红的俏脸上露出欣悦之色,杯中的红酒都被她温柔的目光扰动着。
「学校这种与世隔绝的地方,就像是为恋爱搭建的城堡。我可以一边做他的学生、助手、一边又做他的爱人……那两年,实在是……太短了。」
虽然语气中充满了追忆和惋惜,她依然在微笑,仿佛被爱的能量隔空充满,深深的抿了一口酒。
「那你们……结婚了?」
这么煞风景的话,许博问着难免尴尬,却不得不承认,也怀着对那个魔法师的醋意。
「结不结婚很重要么?」
一听这话,许博想起她关于跟老宋搭伙的言论,一时间重坠雾里,不知该说什么。不想莫黎湿漉漉的红唇一抿,浓睫低垂:
「那一年他父亲去世了……而且,我的书还没念完,也不急着结婚……那时候,他就像我的灯塔。我深深相信,一切的一切,他都会安排妥当,完全没想过自己错得有多离谱……」
无法分辩女人亮起的眸光是否藏着自嘲,也捉摸不透那迅速暗淡的神色里隐含了几分决绝,许博只觉得胸口仿佛堵着什么,忍不住说出一直忍在嘴边的话:
「如果我没猜错,汉斯教授应该已经不在了吧?」
莫黎再次望着他,不置可否的目光里仿佛燃烧着隐形的火焰,「他就是在这个房间,你坐的这把椅子上走的。」
许博没有动,也没有表现出吃惊,只是嗓音有些干涩:「你是说,烧掉的那间?」
「嗯!是我烧的。」
「啊?!」
「很意外吧?」
莫黎仍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可眼眶里分明已经蓄满了泪水,拼命忍住才渐渐恢复了清澈,却依然烧灼。
「为什么?」男人的眼底掠过一抹灼痛。
「那年,我拿到了硕士学位,刚好他也安排了一段假期。我们就去他父亲留下的老房子去度假……」
女人磁媚的语声再次走进回忆,眸中的光彩已然藏进对虚空深邃的凝视。许博留意着她的情绪,不失时机的发问:
「就是这个……」
莫黎微微点头,眼前仿佛展开了一副画:「那是一座乡间别墅,有三层楼,在一大片林子后面的山坡上,离公路很远,被漆成白色的篱笆围着,门前不远就是个天然的湖泊,景色很美……到那儿的第三个礼拜,我发现我怀孕了。」
似乎不想过多描绘图画的细节,她生硬的把话题扯了回来。
「他开心得像个孩子,开始着手翻新房子。这个房间就是那时候开始精心布置的。他喜欢中国风家具的古朴韵味,却不接受让房子处处追求对称的构造。所以,这里的每一个柜子,桌子,椅子,几乎都是他画好图纸找人打造的。可以说费尽了心思,就是想让我既有住进宫殿的感觉,又能足够赏心悦目,自在舒适。」
听到这,许博疑惑的问:「他不会是要你把孩子生在这个房间里吧?」
莫黎一听,意味深长的看了男人一眼,略带苦涩的笑了:「一开始,我也以为他是开玩笑的。他有教职,我也还要继续学业……那本就是他家的房子,装修好了,也可以时常回来度个假……」
「实际上呢?」
莫黎没有直接回答男人的问题,一口把杯子里的残酒喝光,继续说:
「起初,他还经常带着我出门,有很多小东西,都是我在集市上看中的。可是等到假期的最后一个礼拜,房子也快要弄好了,他却告诉我说不想回学校了,只想平平静静的留在乡下,跟我一起过完后半辈子。」
「沃去……」
许博忍不住惊呼,似觉不妥赶紧找补:「不过据说美国的乡下也不错……」
胡说八道了一半,一只空杯子推了过来,打量着莫黎不辨喜怒的视线,只好一边倒酒一边问:「那你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我从未想过。」
这一句简短到极致的回答,仿佛在脱口而出的一刹就变成了个笑话,将莫黎的嘴角勾起到撩人的程度。
那是许博最为熟悉的弧度,本应风月无边风情万种的弧度,可在此刻呈现,却活生生的把整颗心的怜惜都挖了出来,仍觉得无能为力。
酒香在沉默中蔓延,两个人各自饮了一口。
当莫黎的声音再次响起,已经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从那以后,他不再带我出门了。也不提回学校的事,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填满这间屋子。我跟他解释,商量,跟他讲将来的种种可能,未知世界里的无限美好,企图让他改变主意,可他……可他却反问我是不是要离开他了。」
「……」
「我说我都愿意给你生孩子了,怎么会离开你?我只是不想一辈子都只能生活在同一个地方。他说为什么不能,难道这里不好么?这里有我,有我为你造的房子,还有我们的孩子,还不够么?」
「……」
「我说有房子有你有孩子当然好,可我不能一辈子只当一个妻子一个母亲,我有我的梦想,世界那么大,我还没看够!他说你生活在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国度,最美的庄园,身边全都是你最爱的人,还不够么?你可以在这里完成学业,做任何你喜欢的事,只要把这里当做你永远的家,想去什么地方,我可以陪你!」
「……」
「我说不过他,只好骂他!你怎么这么傲慢,自以为是,既霸道又自私,我自己有手有脚,不需要你施舍,也不要你陪!他却哭着说我爱你,我愿意用自己拥有的一切包括生命守护你,满足你需要的所有,只为了你能永远陪在我身边,我到底有什么错?」
说到这里,莫黎已经泪流满面,声音却依旧冷静而清晰,猛的喝了一口红酒,急速的吞咽之后继续说:
「我说我要自由,你给么?你猜他说什么?」
许博仿佛被那两个字撞了一下,一时不知如何作答,只好机械的回问:「他说什么?」
莫黎凄然一笑,带着泪光的眼角比刀刃还要锋利:「他说自从人类离开了伊甸园,就没了自由。他正在做的,就是为我重建一座伊甸园。」
望着梨花带雨却锋芒毕露的妖娆美人,许博忽然豁然开朗,她之前说的那些话,关于爱与自由的表白,居然有着如此缠绵悱恻的经历做背书。
可是,那个汉斯教授所说,难道不是每个男人的心声么?甚至大多数的男人根本做不到他之万一啊!
「我觉得至少,在爱你这件事上他没撒谎。」
「这一点,我也从未怀疑过……」
莫黎把空杯子推给他,在桌面上敲了两下翩然起身,长长的真丝睡裙几乎垂落地毯,修长的美腿缓缓交错,长身玉立,酥胸饱挺,拉满了女王般的气场:
「正因为爱我,他才那么害怕失去我,怕得要命。开始的时候还只是不让我出门,吵过几次之后,连楼也不让我下了。后来,干脆全天都把我关在这个房间里。」
许博望着她边说边沿着墙壁游走的背影,仿佛看到了一头被困笼中的凤凰,隐约嗅到了一丝危险的气息。
「不是……非法拘禁啊!」
莫黎一幅接着一幅的浏览着墙上的油画,自顾自的走到门口,扶着一只高大的橱柜回过头来,「愣着干嘛?倒酒啊!」
许博连忙拿起酒瓶,只听莫黎的嗓音开始透着莫名的柔媚,抑或是……放荡:「这里的画儿,都是仿制品,可你知道么?在那个一模一样的房子里,每一幅都是真迹。」
「为了我的伊甸园,他是认真的,不计成本的。而当时的我,除了惊叹于他的富有,还越来越真实的感觉到,自己正在成为伊甸园里最被珍视的收藏。有一次半夜,趁他睡着跑了出去,可惜还没离开院子就被捉了回来。从那以后,他白天把门反锁,晚上回来,就用它堵住门口。」
许博打量着她身后的橱柜,再次无语。
酒杯被重新端起,美人却并未落座,而是像一只优雅的猫,一步一步的踱进卧室,身子一软,坐在了床尾。
隔着一道门,便似拉开了难以触碰的距离,许博蓦然发觉两人之间有了时空错位之感,她也笑得越发神秘,眸光更加撩人:
「千万不要把他想象成一个酗酒的家暴男,他是个真正的绅士,从来没动过我一根手指头。不过,你可以猜猜,他究竟愿意为他爱的伊甸园付出怎样的牺牲。」
许博被她夜魅附体般的抑扬顿挫扰得心跳加速,热血莫名,素来绝非等闲的妖孽印象让他忽然想到了什么,试探着问:
「是你……提了什么过分的要求么?」
话音未落,莫黎眸光一锐,猛的将头甩向一边,望着天花板哈哈大笑起来。
许博错愕惊心。自打认识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夸张的笑法,简直如入魔怔又黯然伤魂,眼角滚落的一颗珍珠清泪便是证明!
直至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莫黎才渐渐停了下来,一边摇头一边浑不在意的解释:
「你说的没错,也怪我,实在被逼得无计可施,就想气他,将他!他不是说愿意满足我的所有需要么?我就告诉他,你的伊甸园太寂寞了,我想跟世界上最帅最精壮的男人谈情,说爱,上床!可以么?」
「那他怎么说?」许博的错愕变成了荒诞难言的强烈预感。
「他像看怪物一样的看着我。」
满含自嘲的笑意很快便在红颜绿鬓间退去,莫黎好像在一瞬间就恢复了冷静和优雅,一个字一个字的说:
「不过第二天,他一早就出门去了。晚上回来的时候,带来一个又高又壮的小伙子,跟电影里的超人一样帅……」
听到这里,许博的心跳已经快要鼓爆胸腔。脑子里不断回放的画面,竟然是那天在爱都的混乱中关上房门的瞬间,画外音一遍又一遍的提示着:
哈哈——她还没被超人肏过呢!
然而,更让他匪夷所思的是,虽隔着阴阳两界,数年光阴,看着锦绣大床上的莫黎,极尽妖娆的模样,那位魔法师的内心该是怎样的扭曲和痛苦,那份感同身受竟然无比的真切。
难道,只是因为身处他亲手打造的伊甸园中么?
「你……那你……」许博尽量控制着自己目光的热度。
莫黎也毫不避讳的凝视着他:「既然要气他,将他,我为什么不?」
「哦……」
直到女王眼中粲然亮起的残忍笑意完全熄灭,浓睫颤抖着垂落,许博才机械的端起酒杯,嘴唇刚刚沾到杯口,就觉得嗓子眼儿里火烧火燎,如饥似渴的一饮而尽。
「为什么同样是刻骨铭心的爱,换了一个场景,竟会演变成残忍相杀的血祭?」这样想着,耳边仍然不断传来莫黎平静而飘忽的叙述:
「我不光跟那个帅哥聊得很开心,准备上床的时候,还把他从门外叫进来,从头到尾的欣赏那个小超人怎么肏我……那天晚上,我当着他的面接连不断的高潮,从来没那么爽过,简直痛快极了!」
「那……后来呢?」许博机械的重复着。
「后来,他问我,是不是每天为我提供不一样的男人就可以留下来?我的心分明在流血,可仍然斩钉截铁的告诉他,是的!」
「你这是赌气啊……」
「没错!我赌了!我比谁都清楚他的感受,因为我心疼得要命。可我就是要让他难受,连肚子里的孩子也不再在乎……那一个月,他给我找了几十个男人,有时候,家里同时住着五六个帅哥,随叫随到。附近的不再让我满意,他就在网上约,哼哼……就差去联系好莱坞明星了。」
「那你们的……我是说,那个孩子……」许博还是没忍住。
可是莫黎好像没听见他的担忧,眼睛分明望着他,视线却似投进了另一个时空:「我以为,这么发了疯的跟他闹,总有个不堪承受的限度。受不了了,他就会明白过来吧!即使让他误以为我不再爱他,主动选择放弃,也好过那个该死的伊甸园!」
「可是没想到我赌输了。闹了整整一个月,最后选择放弃的人,居然是我。那天,是我生日……」
莫黎的脸几乎红透,噙在眼窝里的泪水随时都会掉下来,却终究没有失足滚落,只是让视野变得模糊起来。
二十三岁的生日,摇曳的烛光里,男人清瘦的面庞依然温暖,像火山下的湖水深情而宁静的望着她。
可她却在落座的一刻,忽然发现自己已经老了。筋疲力竭,衰弱不堪。
极尽荒淫的一个月,她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婊子,性交机器,只为了让自己心爱的人伤心。
可是,他真的伤了心么?
她无法从那一丝不苟从未改变的温柔目光中看到任何动摇,更不要说伤痕了。
他到底是异于常人的冷静还是无可救药的疯狂?她已然无法分辨。或许,从最初所谓的「崇拜」开始,就不曾真正的了解过他。
她觉得自己爱上了一块看似温润实则坚硬无比的岩石,白白把自己弄得千疮百孔,遍体鳞伤。
可无论如何,那是爱啊!不是恨……
从他无时无刻不在关注着自己的目光中,她对他的爱深信不疑。只是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肯为自己改变,哪怕一点点……他是要把自己活活掐死么?
「不要!那不过是噩梦中才有的虚幻罢了,他爱我,他不会的!他怎么忍心?」
「可是,难道……他不是正在这样做么?」
越过烛光,她的视线停在他薄薄的嘴唇上。忽然之间,她害怕起来,怕他会说出什么吓人的真相……
哦……这是怎么了?分明他先说了,自己才感到害怕的。是的,他说了!没错,是他先说的!你看,他正在说:
「Monica,我有一个好消息告诉你!我觉得我可以战胜自己了!就在今天早上,你跟John和Timor做爱的时候,我觉得……你真的美极了!」
他的话还没说完,她就感应到了某种难以抑制的抽动,仿佛在他的脸上,又好像在自己眼睛里,那抽动很快就变成了剧烈的抽搐,紧接着开始了钻心的抽痛。
她无法准确的感知自己的愤怒,只有满心落空的绝望。泪水不争气的奔涌而出,生日蜡烛被一根接一根的拔起,朝不同的方向扔出去。
是的,她是故意的,无论是愤怒还是绝望,她都必须这么做。如果一辈子都无法离开,她宁愿现在就跟他同归于尽!
火光四起的刹那,她终于看到了他眼中的震惊!
即使更多的仍然是悲伤的困惑,是痛心的失望,也太好了!他到底不是块石头,懂得人心向背,更知道什么叫危险,也害怕死亡。
害怕死亡,也是一种妥协!
她一动不动的坐着,隔着四分五裂的生日蛋糕望着他笑。这是最后的赌局,她眼看就要赢了!
然而,胜利在望并未让她高兴多久,因为接下来,他也笑了。虽然笑容里还有那么一丝憔悴,却很放松,也很用心,像个忽然想起某个咒语的魔法师。
她从来不知道,他那么有力气,一把就把她抱了起来。房门被堵住了,他冲进浴室,一脚就踹烂了窗户。半幅窗帘被扯下,在浴缸里浸湿,又迅速的缠在她腰上。
她哭了,不知是被吓到,还是因为别的。直到被送出窗外,一顿一顿的下落,才想起去看男人的脸。
他的眼睛像黑宝石一样亮,还在望着她笑,只是越来越远。
窗帘还是太短了,最后一段,他松了手。身体里传来一阵剧痛,可她根本顾不上,迅速站起朝着窗口大声哭喊。
可是没有用。他就在窗户里面站着,不肯动一动,身后熊熊的火光好像地狱的口舌。眼看就要将他吞噬了,忽然扶住窗台朝下面大喊:
「跑吧!快跑!给你自由!」说完转过身,一步一步消失在了火光里。
「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这个混蛋!我不要……不要你施舍的自由!」
大火迅速的吞没了顶楼,烧红的夜空里根本听不见她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身子被骇人的热浪炙烤着,像瓦片儿般层层碎裂。
双腿忽然一软,她瘫坐在地,身体里透出一阵危险的虚弱,伸手一摸,全是血。
锥心的剧痛再次传来,懊悔已经无法形容身心俱碎的创伤,可留给求生本能的最后一丝理智还是让她挣扎着爬了起来,跌跌撞撞的奔向车库。
「别喝了,伤心更伤身……」
许博不由分说的夺过酒杯一饮而尽,搂住美人尤在颤抖的身子:「来,我抱你,咱们床上接着聊。」
莫黎默不作声的任凭男人抱起,放平在大床上,却搂住脖子不肯松手。许博没办法,只好把酒杯放在床头柜,顺势挨着她躺下。
两个人自然而然的依偎在一起。
激烈的情绪在沉默中渐渐趋于缓和,搂在怀中的身子也变得柔软而舒展,许博并不急着提问,却听莫黎略显嘶哑的声音从胸口传来:
「你有没有觉得,这身睡衣有点儿长?」
「有么?」许博抬起袖子,确实,袖口已经盖过手背了。
「那天,他穿的就是这身。你没他高……」
细听女人的语气已然波澜不惊,许博才敢笑出声来:「这是故意拿我当道具玩儿回忆杀啊!不过你放心,要死一起死,我才不会把你顺窗户扔出去呢!」
「切,给自个儿壮胆儿呢!」
莫黎鼻息轻喷,纤纤素手抚摸着男人的胸膛,「你就不怕我把这儿也给烧了?」
「劫后余生的人,都会特别惜命,你不会的。」
许博捏了捏她的耳朵,「再说了,这里有你放不下的怀念,你也舍不得。」
「你觉得,我是那种舍不得的人么?我复制了这个房间,根本不是为了纪念他,而是提醒我自己,为了自由,曾经失去过多么宝贵的东西,要懂得珍惜。」
——这就是正宗嫡传的女王气质了!
许博暗暗称赞,更自叹不如,沉默片刻才说:「杀不死你的,终究会使你更强大。真佩服你大半夜的,一个人开车去医院……」
没等男人说完,莫黎笑了:「不是我强大,是上苍眷顾。开上公路不久我就撑不住了,勉强把车停在路边就晕了过去,是雁子救了我。」
「啊?你是说,归雁姐!」
「是啊!」
莫黎发出一声轻叹,「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当年就在附近的医院实习。那天晚上,正赶上她跟一个同事连夜出诊,我跟那个产妇一起……」说着说着,再次陷入哽咽。
许博抚摸着她的头发,想起之前程归雁的欲言又止,不禁感慨万千:「怪不得你们关系这么好。」
「是啊!有时候,我都觉得跟她血脉相连似的。」
「所以你才那么不遗余力的帮她?」
「帮她的……不是你么?」
「我?我是那个出力的,你才是藏在幕后的小黑手。」
「切!我这只小黑手,难道比东北那帮黑社会还黑么?」
「不是……她怎么什么都告诉你啊?」
「怎么?不服气啊!」莫黎忍不住抬头,眼睛里已然见不到一丝凄楚之色,「你们这对痴男怨女,哪根小心思能逃过我的眼睛?」
一听这话,许博不由想起今晚的生日宴,许太太把每个人都安排得明明白白,却不知有没有留意莫妖精的火眼金睛。
自己舍身安慰大猩猩,把亲老公交给在场最吃人不吐骨头的妖孽,也算用心良苦了。不过可以肯定,莫姨妈的突然造访她绝对没有算到。
努力把思想的探针从秦老爷子的洞房里拔出来,许博顾左右而言他:「那Monica经历的……所有细节,Anna也都知道么?」
「你想问的……应该是那些外国小哥哥吧?」
「至少,他们应该没有让你觉得讨厌……」
许博试探着,终究还是没敢往深了问。莫黎用头抵着他的下巴,没有出声,隔了好一会儿才说:
「你说的没错,杀不死你的,会使你变得强大。我越来越觉得自己终有一天会活成我妈的样子。」
「是么?」
莫学姐开恩主动转移话题,许博顿觉心里一松,「敢问令堂是何方神圣啊?」
「她啊!我姥姥姥爷的嫡出长女,实至名归光耀门楣的典范,天朝某部委某某办公室主任,名叫叶明婕的便是。」
「听上去很厉害的鸭子……」
「当然了!人家从学前班开始就品学兼优年年三好学生优秀班干部,上了大学,一边风光无限的领袖学生会,一边如火如荼的谈恋爱。毕业结婚生娃三部曲只用了两年,那可真叫处处力争上游占尽先机,到哪儿都拿捏着胜天半子的超强气质,不仅在轰轰烈烈的复兴大业中稳踞中流,连自己丈夫都安排得明明白白,顺顺当当的进入了外事核心部门。」
「不是……这厉害是真够厉害,就是忙得有点儿太——驷马难追了吧?」
「咯咯……谁说不是呢?所以我从来没想过要成为她那样的女人……」
「嗯,她那么忙,肯定没什么时间照顾你了。你跟我说过,是在姥姥家长大的。」许博小心翼翼的,总算没把「记仇」两个字说出来。
没想到莫黎沉吟片刻,语声温柔的继续说:「我不怨她。她其实很爱我的,无论多忙都会惦记着我,出差之前不管多着急,也要让司机绕个路,过来抱抱我,叮嘱几句才走。我说不想成为她,是觉得她跟这个世界的关系跟我期待的不一样,换一个角度去理解,也可以说是因为我爸……」
「你爸?」许博勉强的跟上这次大幅度的跳跃。
「嗯。他叫莫晓舟,破晓的晓,渔舟唱晚的舟。」
「好有诗意的名字。」
「莫晓舟在他们家排行老幺,上面还有一个哥哥两个姐姐。而我妈是家里老大,虽然按年龄还小着两岁,平时却把人家当弟弟看。」
听到这里,许博似乎从她的话音里捕捉到了什么,却一时无法说清,便顺着往下问:「当弟弟怎么了?」
「挨欺负呗!」
莫黎瞥了男人一眼,重新卧好,「他也确实贪玩,天天被骂不务正业。就是有一条好,脾气随和。当着我们的面儿挨训也不生气。小时候我最最想不通的事就是他们俩的关系。一个明明看不上人家却要嫁,另一个天天挨骂也不长心。」
许博听她这一番抱怨说得咬牙切齿却满含喜感,忍不住笑出了声:「所以,你的意思是,明明对恃强凌弱十分不齿,却还是修炼成了一只黑寡妇么?」
「你才黑寡妇呢!」
身子慵懒的依附着男人,捶下那一拳也没什么力度,莫黎眨了眨眼睛:「你不是想知道那些外国小哥哥么?他们都是来赚钱的,所以既礼貌又温柔,变着花样的讨好我。可是,这并不会让我的心少疼哪怕一分一秒,一丝一毫……」
「哦……」
许博的心跳来跳去,终归免不了忽的一沉。莫黎趴在他胸口,也不知是否感应到,娓娓道来未曾停歇:
「调养身体的时候,我才知道,他临走前给律师打了电话,说自己是自杀的,还把所有的遗产都交给了一个基金打理,唯一有权力动用那些钱的人就是我。可是……」
「可是那时候的我,没了爱人,没了孩子,身子也脏了,什么都不想,只能用心如死灰来形容……就在我生无可恋的时候,来了个叔叔。」
「叔叔?」
「嗯!他是我爸最好最好的朋友,小时候就特别特别疼我,他说我爸实在脱不开身,让他来看看我。」
「哦……那后来呢?」
许博忽然觉得怀里的身子越来越轻,越来越软,好像变成了一个小女孩,正扑在爸爸的怀里倾诉委屈。
「后来……我的身体恢复了,他带我去了加州度假。我们在海边冲浪,骑马,还跟我讲了许多关于莫晓舟的故事。直到那时候,我才渐渐明白,妈妈为什么要嫁给他,而他为什么甘愿受她欺负也不生气。」
「那再后来呢?」许博倾尽全力的追逐联想着。
「再后来……我跟他……那个叔叔,我们做爱了……是他让我明白了爱的真谛,而性又是多么纯粹的一件事。身体永远是属于自己的,不会被任何人弄脏,只有心才会……」
「还有,你知道么?我教你的那些,可别以为是从图书馆里学来的哦!其实……那都是他,在那个时候手把手教会我的。」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