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轩在客轮上突发脑溢血而死,他的骨灰被葬在了故乡的江畔,那里常有白云在天空飘浮。少壮离家,四海征战,归来时,却是一副空空的肉壳。

  礼红将所有的一切都告诉了她和云轩的儿子念云。她原以为念云会被这突如其来的事实击蒙,会难以理解前辈们的当年所为。出乎礼红意料的是,念云竟很平静,他还劝慰母亲不必难过和自责。念云说:“没想到,我还有一个抗日军人的父亲。放心吧,妈妈,我会完成父亲的遗愿,去腰山给死去的前辈扫墓的,我也会照顾好葬在武汉的爸爸。”在那样一个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云轩能说出这番话,已是难得可贵了,尽管他年已三十五岁。

  一九七五年,和平、爱军双双被部队选送进了大学,成为“工农兵”学员。他们正是就读于陈副书记所在的学院。

  粉碎“四人帮”后,陈副书记升任院长兼党委书记,成了学院一把手。那时,革命老干部都被落实了政策,并受到重用,礼红也当上了厅领导。

  和平与爱军毕业后,被分配到省城,和平进入某机关,爱军则通过礼红的一些关系,分到某事业单位搞行政工作。这一对青年是在一九七九年结的婚,第二年,他们的女儿就出生了,礼红给她的小孙女取名为娇莺。

  那时,礼红已经离休,就在家帮助孩子们照看娇莺,尽享天伦之乐。离休后,时间也充裕起来,礼红便时常给报刊撰写一些有关中医治疗常见小病的文章。其中一篇以针刺疗法治疗落枕的文章见报后,被香港的报纸转载,不仅如此,香港报纸还对文章作者礼红作了一些介绍,诸如她原籍是武汉,在部队医院从医数十年,现今居住沈阳……

  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夏天,一位香港来的客人手持那份报纸,登门拜访礼红。刚刚改革开放的年月,来大陆的香港客人并不多见,这位港客居然上门来访,礼红万分惊讶。她不是惊讶于自己家中来了港客,而是惊讶于这个港客相貌,她险些以为是父亲复活了呢。

  港客进门便问:“汤医生,请问您原籍是汉口吗?”

  礼红眼中已闪出了泪花,她就知道港客一定会问这句话,礼红点了点头。港客又问:“你父亲是否曾任袍泽中学的校长?”

  礼红哽咽道:“不要问了,你……一定是小弟!”

  港客当即给礼红鞠了一躬,哭道:“姐姐,我正是小弟啊……”

  是的,他正是礼红同父异母的弟弟。往事历历在目,仿佛就发生在昨日,礼红想起了数十年前自己离开家园,奔赴国难之日,姨妈怀抱小弟,在江岸为她遥遥送行情景,不觉落下泪来。真没想到,自己还会有个亲人寻上门来。

  小弟告诉礼红,他长期患有习惯性落枕,大概是因喜欢使用高枕所致,一直难以治愈。后来从报纸上看到礼红的文章,便如获至宝,待看到作者简介,先是疑惑,之后便激动无比,天下竟真有如此巧合之事,让他找到了亲姐姐……

  礼红还从他口中得知,武汉陷落之前,姨妈就带着小弟逃出了汉口,辗转来到香港。姨妈后来一生未嫁,将小弟抚养成人。十年前,她才无疾而终。她一直未忘记礼红,时常告诉小弟,声称自己对不起礼红,丈夫在世时,她经常给礼红气受。后来丈夫死于非命,她想对礼红好,却又没有机会了,因为礼红为了国家,奔赴前线参战去了,且一去再无音讯……

  小弟最后说:“母亲最感到遗憾的是,至死也没能听到您叫她一声妈妈。”

  礼红握住小弟的手,早已泣不成声:“姐姐不好,姐姐那时候太年轻,太任性。”

  丙夏下班回来,看到礼红姐弟团聚,不禁感慨:“几十年了,还能姐弟重逢,真不容易。”他竟比礼红还要快活,张罗着去了沈阳最具风味的老边饺子馆,与小弟同饮。

  那日,丙夏喝高了,回家后对礼红说起酒话来:“你们姐弟团圆了,我倒也想有个亲弟弟,可惜不可能了。有个亲妹妹,却又只能当闺女待。”吓得礼红差点想拿破抹布堵他的嘴。幸好念竹不在,否则,岂不惹出麻烦?礼红责备丈夫道:“以后不许乱讲话,你说念竹是你妹妹,那我成你什么了?”

  丙夏嘻笑着:“你忘了,在武穴城的时候,你不是一直让我叫你妈妈吗?”

  小弟在沈阳治愈了落枕,又与姐夫游玩几日,便返回了香港。在这期间,小弟与丙夏处得竟比礼红还亲,分手时,二人依依难舍,都流了泪。

  两年后的一个春天,丙夏到南京参加全国医疗会议。在宾馆大厅里,会务组工作人员请与会代表签到,丙夏在签到簿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并领取了房间钥匙。

  与他同住一个房间的也是来自辽宁的代表,可那位代表是乘火车来的,目前还在途中。八十年代中期,乘飞机也是有级别要求的,丙夏虽不是领导干部,但他的级别却不低,因为丙夏毕竟是抗战时期参加革命的老干部。

  丙夏进了房间,一个人待着便觉冷清,正在洗洗涮涮时,突然响起敲门声,他以为是服务人员,便说了声:“请进!”

  门开时,进来的是一个中年人,丙夏觉得此人有些面善,却分明没见过。那人冲丙夏一笑,十分客气道:“请问杨丙夏大夫是住在这里吗?”

  丙夏也不知此人为何要找他,便应道:“我就是杨丙夏,您是哪位?”

  那人便自我介绍道:“我是长春来的会议代表,在会务组签到簿上看到了您的大名,知道您住在这个房间,我就找来了。”

  丙夏只当他是来认老乡的,便与那人热情握手,笑道:“噢,咱们都是东北那疙瘩来的,请问您贵姓,是哪个医院的?”

  那人却问丙夏:“杨大夫,您老家是东北的吗?”

  丙夏答道:“那倒不是,我是湖北人。”

  那人眼睛便亮了起来,急切地问道:“杨大夫,您可知道杨大洼这个地方?您可知道苏水娥这个人?”

  丙夏被他问蒙了,张口结舌道:“你……你么样晓得我屋里的事?”他情急之下,竟然说起了家乡方言。

  那人眼中已噙满泪花,轻声叫道:“丙夏哥哥,我……我是你弟弟呀!我叫王小广,我们是同一个母亲生的……”

  丙夏去南京之后,礼红也没闲着,她参加老年舞蹈班和老年书法班,健身之后,便是陶冶情操,晚上又有乖孙女娇莺相伴,倒也不觉孤独。

  几天后,丙夏打来长途电话,说是他很快就会回来了,而且还要带一个重要客人来。那个年代,够级别的干部才有家庭电话,礼红当然是够级别的离休干部,所以家里有电话。

  丙夏果然如期归来,正是去时一个人,回来却成双。礼红没想到丙夏去南京一趟,竟带回来个亲弟弟!这才知道,当年老辉对他们说了谎,丙夏的母亲并没被鬼子杀害,而是她抛弃了老辉,改嫁了日本医生高桥,并生下了这个叫小广的弟弟。东北光复后,丙夏的母亲在吉林小北山上吊自杀,高桥也为她殉情,小广被王大夫收养。后来小广考上长春医学院,毕业后留在了长春,与王大夫的女儿王小妹结婚。

  礼红听了丙夏和小广的叙述,既惊又喜又悲,含泪道:“想不到丙夏还有这么一个弟弟,经历又这么坎坷,从小就没了父母。”

  那时,有一句话刚刚流行,就是“血浓于水”。礼红对丙夏感慨道:“我们家在东北又多了一门亲戚,真是太好了。这些年的巧事都被我们赶上了,我在两年前找到了弟弟,如今,你们也兄弟团聚,应该好好庆贺!”

  好好庆贺的结果便是,丙夏又喝高了。这回喝多,就出了事,丙夏早已被礼红治愈的耳疾竟又发作,虽不似当年那般严重,但听力还是下降很多。连礼红的针刺疗法都不起作用了,其它疗法和药物更是无济于事……

  就这样,丙夏爷爷耳朵至今也不好使,跟人说话时经常打岔。这不,礼红奶奶在对我这个晚辈追忆似水年华时,丙夏爷爷就在一边笑着,他其实什么也没听清,只是时不时打岔捣乱,笑着说礼红奶奶是“傻老太婆”,奶奶也不搭理他。

  礼红奶奶那时已经八十多岁了,人生之路即将走到尽头,她的故事似乎也该结束了。可是,我与她家的故事恰好刚刚开始。

  那是本世纪初,我正与她的宝贝孙女娇莺热恋着。在汤奶奶家里,看着她端庄慈祥的笑容,倾听她讲述逝去的风云,我多么渴望成为老杨家的一员啊。我本以为自己很快就会实现愿望,成为礼红奶奶的孙女婿呢。然而,我与这个家庭的故事刚刚开了个头,便不得不结束了,因为半路杀出个小日本,他居然夺走了娇莺。

  我是在大四那年与娇莺相恋的,她当时正在读大二。我们交往了两三个月后,她便把我领到了奶奶家。娇莺声称她跟奶奶最亲,至于父母呢,那就差远了。她告诉我:“奶奶都八十多岁了,真不知道,要是没了奶奶,我还有什么兴趣活在这个世界上。”也不知她是开玩笑,还是在说正经话。

  初次到汤奶奶家时,两位老人都不在家。一进门,我便看到了大厅墙壁上的几张黑白照片。每一张照片中都有一个美轮美奂的女军人。以娇莺的模样,在我们学校即便不是数一数二,至少也能数到三了,决不会从前五名掉下去。可她与照片上的女军人相比,还是逊色不少。不,是根本没法与人家相比。每张照片中,女军人都穿着不同时期的军装。如解放战争时期的,五十年代苏式的,六十年代的……

  我指着照片问娇莺:“莺,这个美女是谁呀?”

  娇莺自豪道:“除了我奶奶,还能有谁?别人敢长得这么漂亮吗?”

  我说:“她可不仅仅是漂亮,而是美。”

  我和娇莺正说着话,奶奶就回来了,手中还拎着一把剑,显然是刚健身回来。尽管她白发如雪,但我仍被她的美貌震惊了,真难以想象,老人竟然也可以美成这样。娇莺嗲声嗲气叫了声:“奶奶……”我和奶奶家的故事就这样开了头。

  从此,每到休息日,我必到汤奶奶家来。不为别的,我喜欢和这个美丽善良的老奶奶交往,我喜欢听她说话,喜欢吃她做的辣到心口窝的湖北菜……

  看得出来,她对我这个未来的孙女婿也很满意,常夸我是个懂事的好孩子,而且人也长得够派。我身高一米八四,啥也不差,说得上是个好男儿了。

  然而,就在我已经毕业,并参加了工作后,却形势突变,娇莺闪电般和那个叫做江平的小日本杂种好上了。她还绝情地对我说:“我们之间应该画上句号了。”

  可是,我却装了满脑袋问号,我说:“怎么,我哪点不如那个小日本?”

  她的回答便是:“你哪都比他强,可你没人家日本人值钱。”

  听听,龙的传人居然能说出这种话来。气得我大叫:“我他妈的消死那个小鬼子!”

  娇莺冷笑道:“你相信不,小日本消死你啥事也没有,你敢消死小日本试试?无论政府还是我人民警察,都轻饶不了你,要不怎么就说你没日本人值钱呢?”我气得浑身发抖,却又无言以对,人家说的居然都是实情。

  我只好抛出第二个问号:“你奶奶那么喜欢我,你就这么跟我分手,她能同意吗?你可考虑过老人家的感受?”

  娇莺也不必说出三言两语,只一句话就把我噎回去了:“我自己的事与奶奶无关。”听听,以往她说什么来着?她可说过,一旦没了奶奶,她都没兴趣活下去了,可是为了这个小倭奴,她连奶奶都不要了。

  我本想抛出第三个问号,谁知她一瞪杏眼,板脸道:“怎么,我是在答记者问吗?我没那个义务,你少粘粘乎乎没完没了,哪像个男人!”我那时在一家小报当记者,所以她才这么说的。

  娇莺这句话把我伤得不轻,妈的,大丈夫何患无妻?你娇莺既然毫无爱国之情,铁了心跟定小日本,我也就不再破裤子缠腿。于是,胸中千万个问号化成铿锵有力的一句话:“滚你妈个臭屄吧!”然后丢下面红耳赤的她,昂首挺胸,从容离去。

  身后,传来她娇滴滴带着哭音的骂声:“混蛋,你真讨厌!”

  我与汤奶奶家的故事,到这里,想必也应该画上句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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