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已近中秋,野外许多杂树叶子都已染成金黄,枫树更是一片火红,在道路两旁交叠织错,灿烂似锦,两名衣袂飘飘的少女置身其间,真如画中仙子一般。
白湘芳见宝玉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外边,还道又来了什么奇人异士,侧身从他那边窗口瞧出去,立时一呆,她虽是女人,且平素对自己的美貌甚是自负,这时也不禁为那白衫少女的无双容颜倾倒。
两名少女策骑走近,乜见车夫相车厢内公子的馋相,倒也不十分在意,这种情形她们遇得多了,岂能个个计较,正要与马车交错而过,恰巧一片枫叶翩翩飘落,宛如舞倦的蝶儿般黏在了白衫少女的秀鬓上……
宝玉只觉那景象动人非常,不知不觉伸出手去,两指轻轻拈住那片枫叶,从白衫少女的发鬓上拿了下来。
两名少女面色一凝,绿衫少女娇声怒叱道:「臭小子,你不想活啦!」一只手已摸到了腰间。
宝玉吃了一惊,方省自己失态,心道:「好厉害的姐姐,这样就不让我活了。」正要开口陪罪,谁知指尖火烫,一道炙热沿着手臂疾传上来,眨眼已至胸口,闷哼一声,脑瓜里便如打翻了浆糊罐般一塌糊涂,张了张嘴巴,却说不出话来。
两名少女见他拈着枫叶的那只手倏地赤红,转瞬连脸上脖颈都胀得殷红如血,不禁神色大变,白衫少女道:「枫叶上有毒!」
绿衫少女手里已多了一对晶莹剔透的透骨刺,抬头朝上望去,怒喝道:「什么人?滚出来!」但见枫叶随风摇拽,哪里有什么人。
宝玉便如发高烧般,只觉通体火烫,脑袋中昏昏沉沉的,—个坚持不住,在厢内颓然倒下。
白湘芳见其情状,心中惊疑不定:「难这是那令人闻之色变的炙血炎?这荣国公子的小命不保了!」
已听外面那白衫少女沉声道:「兜兜,是药尊的炙血炎,小心那些枫叶!」
绿衫少女双手挥舞,将数片从中空飘落的枫叶穿串在透骨剌卜,策骑护在白衫少女的身前,满面惶急道:「小姐,这儿危险,我们快去跟焦老爷子他们会合。」
白衫少女点了下头,道:「走吧。」提缰往前奔去,回首又望了周身赤红的宝玉一眼,不禁暗自惊骇,心想方才若非这轻薄公子伸手去拿枫叶,自已什么时候用手一拂,便立时着了道儿。
白湘芳见她们远去,也催促车夫快走,只盼快快离开这险地。
车夫没看到厢内宝玉的可怖情形,浑然不知眼前凶险,直到看不见两女,这才依依不舍的重新赶路,心想:「刚才定是遇着仙子了,世上哪有女人能长得这么好看。」
车内的白湘芳手足无措地望着宝玉,丝毫不敢碰他,思道:「药尊用毒,可列当世三甲之内,炙血炎更是他最厉害的毒药之一,中后全身鲜血如沸,若非其亲手救治,必在一时三刻内烧干而亡,谁也没办法破解。」心中一阵黯然疚歉:“这小子屡次救了我,而今我却无法救他,唉……谁叫他色迷心窍,要去碰那女孩子。”细细回想刚才情形,却理不出中点头绪。
她正沉思,忽听宝玉一声呻吟,不禁吓了一跳,心想中了炙血炎,绝无侥幸之理,把眼望去,见其身子微微动了一下,又哼道:「好热好热呀!」这时适逢车子转向,阳光从视窗射进来,照到他的脸上,那赤红之色竟似淡了许多。
白湘芳十分诧异,心道:“莫非他中的毒并非炙血炎?”但始终不敢去碰触宝玉的身体,发呆了一会,又去观察他的脸颈,见那赤红之色几乎消褪不见,忙轻唤道:「宝玉,你觉得怎样了?」
但听宝玉道:「不知怎么了,身上好热,噫……我怎么躺着呢?」挣扎着坐了起来,胸口与背心处的衣衫已被汗水浸得湿透。
白湘芳心中欢喜,道:「你真没事么?」
宝玉摸摸自己的脖子,道:「还是好热,口也渴得很,莫非我病了么?」这色人身上才好受了一些,立即挂念起刚才的白衫少女,问道:「那……那两个姑娘走了么?」
白湘芳瞪了他一眼,道:「还想着她们,你适才差点就被她们害死了。」
宝玉奇道:「她们要害我?」
白湘芳道:「那也差不多,你轻薄无礼,若不是代替她们挨了暗算,谅她们也要给你好看。」
宝玉满面通红,这回倒不是又中了什么毒,有些狼狈道:「代她们挨了暗算?我刚失去知觉,便是着了暗算么?哎呀!有人要害她们是么?」
白湘芳点头道:「多半又是江湖中的恩怨纠葛,你……你又急什么?差点连小命都莫明其妙赔上了,还想多管闲事么?」殊不知宝玉有个外号就叫做「无事忙」。
宝玉牵肠挂肚那个白衫少女,却不好意思再说。天下的美女,仿佛都是这色人的姐姐妹妹,有人要害她们,他岂能不着急。
忽听车夫外边叫道:「客倌,紫檀堡到了,要在哪里停车?」宝玉忙探头出去认路,指点行到薛蟠的院前,与白湘芳下了车,对门口的小厮道:「你们薛大爷在家么?」
那小厮见他衣着光鲜,焉敢怠慢,答道:「不在哩。」
宝玉一阵踟蹰,那小厮已依稀记起他曾跟程日兴一起来过,忙道:「不敢请教公子尊姓大名?我们奶奶在家,待我进去禀报。」
宝玉虽觉有些不便,但总不成就这么乾等着薛蟠来,于是说了姓名由他进去禀报。
白湘芳问:「此间主人是你朋友么?可妥当的?」
宝玉道:「是我表兄,最妥当不过的,姐姐尽管放心在这里歇息养伤。」
白湘芳望望四周,心忖:“这儿甚为偏僻,倒是个藏身之地,且离都中不远,过一段时间,或可再潜回去……”眼睛不由自主瞟了瞟宝玉腰间的那支圣莲令。
过不片刻,小厮回来,神色愈是恭敬,道:「我们奶奶有请。」领了宝玉与白湘芳进去,到了厅上,又有丫鬟端茶递水,坐了好一会,才见弄云娉娉娘娘进来,朝宝玉盈盈道了个万福,说:「什么风儿,一大早就把宝爷给吹来了?」
宝玉忙还礼,问起薛蟠,弄云道:「他呀,可不是天天都来的,即使要来,也是晚上才来。」一边说,一边笑吟吟地瞧白湘芳。
白湘芳只垂着头,瞧那女人的衣着打扮,又听了她说的话,立知不是什么良家闺秀,粉面微热,心忖:「定是宝玉那表兄在外边养的粉头,该死,竟把我藏到这种地方来。」转念一想,又觉这样也好,倒不易被白莲教的人找着。
宝玉没想薛蟠不在,白湘芳那些奇事总不能跟弄云实说,刚才在外边匆忙想了个藉口,道:“这姐姐是我一个朋友的夫人,最近身子不适,想到城外来散散心,托我帮忙找个地方,不知这儿能不能腾出间房子住些天?”
弄云笑道:“怎么不能呢,他不是也住在宝爷家里么,这地方想用多久就多久,宝爷无须客气。”那个「他」自然指的是薛蟠了。
宝玉连忙道谢,听弄云又道:“这紫檀堡虽是乡村野地,但风景甚好,想要散心,挑这地方就对了,宝爷请稍待,这里常备有乾净的客房,我着人安排去。”当即张罗下人去收拾房间,不一会便将白湘芳安顿下来。
宝玉对白湘芳道:「姐姐安心在这里养伤,过几日我再来看姐姐。」
白湘芳眼珠子一转,道:「你可一定要来哟,奴家身上的伤没全好呢,到时还要请你帮忙疗伤哩。」
宝玉连应:“一定一定。”辞出房来,见弄云竟在外边等着,忙上前说话,道:「叨扰嫂子啦,只住几日,待她身子好些就走。」
弄云笑吟吟道:「宝爷到底偷了谁家的娘子?却藏到这儿来啦。」
宝玉慌忙道:「嫂子莫乱说,她是我朋友的夫人呀。」
云儿笑道:「人家的娘子想出来散心,还须你找地方么,哄谁呢!」
宝玉胀红了脸,也觉自个的藉口经不住推敲,一时哑口无言。
弄云纤指轻轻一点他胸口,娇声道:「瞧你表面斯斯文文,骨子里呀,却也跟那人一样不老实的,唉……男人嘛,又有那个不贪花恋色的。」
宝玉见她似嗔非嗔妩媚非常,不由想起那夜的鬼混,心中砰砰乱跳,期期艾艾道:“这个……这个……容我已后再仔细告诉嫂子吧。”
云儿轻横了他一眼,道:「才懒得听你撒谎哩,昨日乡人来卖山里新采的野耳、野菇和竹笋,味道极鲜甜的,你中午就在这儿吃罢?」
宝玉见她眼中大有祈盼之色,差点就要答应,但觉薛蟠不在,终究不妥,便道:「下午还要上课,改日再来叨扰嫂子吧。」
弄儿咬唇低低咕哝了一句,宝玉没听清楚,问道:「嫂子说什么?」
云儿挥挥袖儿,发嗔道:「都欺负过人家了,还……没胆鬼!走吧走吧。」
宝玉面红耳赤,慌慌张张地辞了妇人,狼狈万分的逃了。
出了紫檀堡,在路口遇见早上载他们来的车夫,问坐车回城否?宝玉摇摇头,迳往道上行去,沿途欣赏风景,看着枫叶从空中飘飘落下,想着来时遇见的两个画中仙子,不由如痴如醉。
不知行了多久,忽听远处隐隐有笛声响起,曲调柔媚婉转,荡空飘来,宝玉心中奇怪,思道:“这荒郊野地的,谁在这里吹笛子呢?”驻足细听了一会,只感心旌动摇,不知不觉顺那笛声寻去。
渐渐地走离了道路,那笛声愈来愈是清晰,宝玉略通音律,听那曲调怪异之极,竟与宫、商、角、徵、羽五阶截然不合,更不知吹奏的是何曲,入耳却觉撩魂荡魄,想起从前看过的志怪野史,心道:「难道遇上了狐仙不成?不知是长得什么模样?」他着魔似地往前行去,被野地里的荆棘草刺划破了裤子,割伤了肌肤,也浑然不知。
蓦听叮叮咚咚数下,又有一道琵琶声响起,混入幽幽笛音之中,声声震人心魄,宝玉顿然面红耳赤,百脉贲张,周身无比难受,此时已进了一片野枫林,转过几株大枫树,不禁一怔,原来空地上盘膝坐着数人,为首一个正是先前遇见的那个白衫少女,她双手把持一支碧润润的玉笛,横在唇边呜呜吹着,后边却是那个绿衫少女,双手抵在她背上,其后接着个风烛残年的病容老头,一个额现虎威纹的大汉,一个英气逼人的中年人,一个满面精悍的汉子,一个叫髯戟张的大胖子,一个四肢短小五官凑在一起的男子,皆是早上赶路时遇见过的,每人双手抵在前一个的背后,一字长龙地排坐成队,个个神情凝重。
宝玉心中大喜,道:「想不到在这儿又遇上了,原来姑娘吹笛子这么好听……」眼中只余白衫少女的美丽容颜,却没留意他们姿势奇怪,不知不觉定近前去,那些人眼角乜见,面上一齐露出紧张之色,但仍保持纹丝不动。
宝玉走到离那白衫少女三、四步之距,笛声陡变,曲调更是缠绵婉转柔靡非常,竟如女人叹息呻吟,又似低语叫唤。
宝玉呆了一呆:「天底下哪有样好听的声音?」浑身—酥,忽然胡思乱想,时而似在水轩里与秦可卿颠鸾倒凤,时而似在小木屋内跟凤姐儿尤云滞雨,眨眼又回到了当初与袭人初尝滋味之时,曾经的缠绵销魂一幕幕皆浮上心头。
正如痴如醉,又听铮铮两下,声如裂帛,宝玉悚然一惊,诸般幻象倏地消散殆尽,愕然转首瞧去,这才看见那帮人对面还坐个年约六、七十的老妇人,—袭褚衣,指甲如钩,满面乖戾之色,怀里正抱着一把墨色玉琵琶拨弹,声音虽稀,却屡屡穿破笛声穿入耳内。
宝玉凝神一听,原来褚衣老妇弹奏的乃是琵琶古曲(十面埋伏),此际正到(点将)节段,曲调铿锵有力,发出几下金戈铁马的肃杀之声,立时把笛声中的绮媚之意冲淡了许多。
白衫少女那边诸人面色一凛,似齐运功催鼓,那笛声更是勾魂夺魄,渐又盖过了琵琶声,宝玉见那褚衣老妇五指仍在拔弹,却再也听不到半点琵琶声,大感有趣,正想说话,笛音已飘飘渺渺地流荡心间,忽而又迷糊起来,只觉满怀甜洽,绮思潮起,这回仿佛在那「点翠台」上跟凤姐儿露天宣淫,才到妙处,忽而变成与可卿在仙阙之中翻云覆雨。
宝玉深陷于幻象之中,殊不知两边人马的拚斗巳至最凶险阶段,褚衣老妇神情渐厉,已拨弹至(埋伏)节段,琵琶声虽几乎被笛声盖住,其实却处处暗藏杀机。
白衫少女面上浮起淡淡晕红,其后诸人顶上也隐现白气,最末端的矮小男子脖筋凸起,身子微微打颤,似有些不支之色。
宝玉手舞足蹈,正与可卿温存,忽觉喉中腥甜,嘴角似有什么流了出来,随手一揩,手背上染得鲜红,他也浑不在意,模模糊糊见黛玉坐在前边吹笛子,神态罕有的妩媚,大喜道:「颦儿,原来你笛子吹得这样好……」伸出手,摇摇晃晃地向那白衫少女走去。
白衫少女已认出这人正是先前轻薄自己的倒楣鬼,见他伸手摸来,就要碰到自已身上,心中不禁大急:“这小子明明中了炙血炎,怎么还能活着?方才他无意中救了我,这下却要被他害死了!”原来她全力运功吹笛,与对面妇人抗衡,已有些支持不住,此际再抵御不了外界的丝毫干扰,若是就此崩溃,轻则自己走火入魔,重则被敌人的琵琶声击毙,后边诸人也将难逃噩运,惊惶焦急之下,笛声已微微走调。
对面的褚衣老妇立时抓住机会,五指飞速轮动,铮铮铮的拨了几下,把(项王败阵)节段弹将出来,琵琶声突变得酸楚激越悲壮苍凉,刹那淹没了笛音。
景致如画的枫林顿似变成了刀光剑影血雨腥风的壮烈战场,白衫少女最后边的矮小汉子闷哼一声,往后仰倒,叫髯胖子把头一歪,横喷出一大口鲜血,双手离开了前边同伴的背心。
宝玉眼看就要触着黛玉,忽然琵琶声大作,前边美景顿然消散无踪,不禁怅恼交集,又听那琵琶声如厉鬼凄嚎,心脏突突狂跳,好像要从胸腔内蹦出来,难受非常,转身对那褚衣老妇大叫道:「别弹了!」嘴巴明明在张合,却半点听不见自已的声音。
褚衣老妇目含嘲意,继将(十面埋伏)中的绝段(乌江自刎)弹奏出来,曲调更如凄风愁雨万鬼齐哭,白衫少女俏面胀得殷红,背后诸人,头顶犹如蒸笼,一缕缕热气直往上冒,他们刚才八人合力尚处下风,此时少了两人,更是难以支撑,心中皆暗暗叫苦。
宝玉双手抚耳,但怎么阻得了那惊鬼泣神的琵琶声,心头魔障倏生,竟回到那阴森可怖的地底秘库之内,瞧见白玄正被那些青色怪物团团围住,转眼殴击成血肉模糊的一团……他吓得浑身直颤,心速已至极限,只觉痛苦难当,不由弯下身去,就在这生死一线间,胸口悬玉处忽有一股暖流注入,团团护住了心脉,种种惨怖幻象齐逝不见,猛省起这一切皆为那褚衫妇人的琵琶声所致,便跌跌撞撞地往她走去,狂叫道:“不要弹了不要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