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神女

  “她和鬼王峒武士正面交手的时候受到反震,真气逆行,然后一路都没有休息,造成气血郁积。”

  阿夕侧耳听着帐内的声音,鹦鹉学舌一样说道:“这会儿服了药,伤势已经没有大碍,让你放心。这几天不要让她劳累。药物每天早晚各服用一次,有十几天时间就能痊愈。”

  程宗扬连连点头。

  “还有!”

  阿夕道:“以后不能同房!”

  “呃?”

  程宗扬忽然想起凝羽体内那股寒意,她们不会以为自己干的吧?

  阿夕凶巴巴地瞪了他一眼,“听到了吗?”

  程宗扬连忙道:“好好。我知道了。”

  帐幕一动,那个戴着面纱的新娘起身出来。她低头的刹那,面纱飘起一角,露出红嫩的唇瓣。她下巴白皙而又莹润,娇嫩的唇瓣几乎看不到唇纹,仿佛精致的宝石,在面纱下闪动着娇艳的光泽。

  阿夕扶住新娘的手臂,那些花苗女子随即围过来,遮断了程宗扬的视线。

  短短的一瞬,给程宗扬留下强烈的印象──这位新娘的容貌,似乎不是花苗女子。

  “走了走了!”

  一头瘦驴踪出来,朱老头骑在驴背上嚷道:“都起来!都起来!咱们该赶路了!”

  程宗扬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没好气地说道:“这就是你说的路?”

  “没想到吧?”

  朱老头得意地说道:“要不是我老人家领着,你们就算走上几百趟,也不知道这里还有条路。”

  祁远气喘吁吁地说道:“这是人走的路吗?遇上山洪,躲都没地方躲!”

  他们浸在齐腰深的水中,像当日过黑石滩一样,在水里艰难地行进着。朱老头说的“路”竟然就是那条山涧。他领着众人顺着一道缓坡下到涧中,然后涉着水往上游走。这一段水势倒还平缓,但涧底的岩石极滑,一不小心就有人马滑倒,溅起一片水花。

  朱老头盘着膝,稳稳坐在驴背上,半眯着眼道:“富贵险中求。走南荒,本来就是刀头舔血,虎口求食的勾当。走条山涧算什么?别担心,再往前走,水就浅了。走起来比大路还轻省。”

  这一次云氏商会走在最前面,相比之下,他们的人手是最完整的,这一路只损失了三人,不算云苍峰,还剩了十三人。商馆的吴战威和小魏在后面压阵,最初的八名护卫现在还剩下他们和石刚三人,以及四名奴隶,就算加上程宗扬他们四个,也只有十一人。

  花苗人走在中间,他们伤亡最重,九名男子只剩下四人,十余名女子却无一受伤。这时受伤的花苗汉子在前横成一排,后面的女子手挽手将新娘和阿夕护在里面。

  凝羽脸色好了许多,程宗扬让她侧身坐在黑珍珠背上,自己在旁牵着马缰,顺着山涧前行。

  在山涧中走了七八里,随着地势的升高,水位渐渐变浅,从及腰深浅,一直降到小腿处,让众人都松了口气。朱老头没有说错,涧底的岩石虽然湿滑,但没有山林中那么多蕨叶藤蔓要砍,一路涉着溪水走来,倒比山路更加轻松。

  浓雾已经消散,两岸浓绿的枝叶显露出来。程宗扬道:“老四,这条路你没走过吧?”

  “涉水的路我也走过不少,但没敢这么走过。”

  祁远道:“一来南荒走的都是熟路,没人领,谁也不敢走生路。万一陷到泥沼里,可不是闹着玩的。二来山涧不好走,水急不说,底下是漩涡还是坑洞,谁也说不准。再一个就是怕遇到山洪。南荒雨多,山洪下来,平常一条小溪都能变成一条大河。咱们有时候宁愿绕远路,也轻易不过山涧,求的就是一个平安。”

  程宗扬扭过头,“云老哥,你呢?”

  云苍峰眉头紧锁,良久道:“山涧太险,我也未曾走过。”

  “除了我老人家,谁敢走山涧?”

  朱老头不知何时骑着他的瘦驴挤了过来,“也就是我这老南荒,才有瞻量、有见识这么走!到了前面咱们就上岸,下午再赶一段山路。运气好,今晚能宿在蕈子林。”

  祁远没走过白夷族的路线,更未听说过蕈子林,也没什么反应。云苍峰的眉毛却动了一下。从熊耳铺到白夷族,途中会经过蕈子林边缘,但那足有两日的路程。没想到沿山涧溯流而行,只要一天就能赶到。

  不过正如祁远说的,山涧太过危险,平常过条山涧都不容易,何况是在山涧里面行走?就是南荒土着,也未必敢不要性命地这样走。

  这山涧支流极多,朱老头领着众人七绕八拐,不知道过了多少水岔。越往上走水流越细,最后变成潺潺小溪,溪底洁白的岩石被水冲刷成光滑的形状,清澈的泉水绕石而过,不时有细小的游鱼被他们惊动,飞快地从石隙间钻出。

  溪水刚没过脚背,走起来更加容易,连一直担心的祁远也露出笑容。但没走多久,朱老头却离开溪水,带头钻进一片蕨林。

  石刚追上去,有些不甘心地说道:“朱老头,这路刚好走些,走一段再上岸吧。”

  “再走,前面就进沼泽了。”

  朱老头吓唬道:“那儿的蚊子比老鹰还大,就你这匹马,一晚上血就被吸干,光剩一张皮了。”

  石刚吐了吐舌头,老实跟着朱老头进了蕨丛。

  眼前是一条山谷,谷中生满各种叫不出名字的蕨类植物。肥厚的蕨叶下,不时挂着几串果实。有的青涩,有的通体鲜红,还有的熟透了,呈现琥珀般的蜜黄色。

  石刚忍不住摘了一颗,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

  朱老头道:“别碰,这些果子都是有毒的。”

  石刚咽了口唾沫,“闻起来味道不错,怎么会有毒呢?”

  朱老头沉着脸道:“没毒的早让山里的猴子吃完了,还能留给你?小心拿着烂手!”

  石刚连忙把果子扔开。朱老头骑在驴上,顺手接住,然后放在嘴里,大口大口吃了起来,啃得满口生津。

  “喂!朱老头,”石刚叫了起来,“你不是说有毒吗?”

  朱老头厚颜无耻地说道:“老头我运气好啊,检的这颗没毒。”

  石刚气得直翻白眼。他是头一次走南荒,祁远反覆交待过,南荒的东西不能乱吃。这会儿看朱老头吃得这么香甜,石刚按捺不住,他不敢乱摘,还在那裸蕨树下,挑了颗熟透变成朱红色的果子,在衣服上擦了擦,张口用力一咬。

  朱老头拿着吃剩一半的果子,从驴背上低头看着他,关心地说:“辣吧?”

  石刚张着嘴,咬着半个果子,辣得眼泪都出来了,丝丝地吸着气。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朱老头教训道:“俺老人家刚说过,山里的果子不能乱吃。这果子叫荔果,青的时候是甜的,等熟透变红,就辣得入不了口。瞧瞧,小伙儿舌头都肿了……还不赶紧吐了!”

  石刚口中像含了团火,舌头带嘴巴都辣得没有知觉,用手才把咬下的半个果子掏出来。祁远赶紧拿来水囊,石刚伸着舌头嗽了半天口,才泪水涟涟地合上嘴巴。

  那些花苗女子从旁边路过,看到他狼狈的模样,一个个都掩口而笑。最后那个与石刚有过一夕之缘的花苗女子过来,从旁边的蕨树下摘了颗青木瓜一样的果子,用短刀切开,取出果肉让他含住,一边笑着说了几句。

  程宗扬没有听懂,祁远却“嗤”的笑了出来。石刚含着果肉“呃呃”几声,问祁远她说的什么。

  祁远忍着笑道:“她说,你吃了最辣的荔果,不让你再亲她。”

  石刚脸顿时涨得通红,一不留神把果肉吞了下去。那花苗女子却对旁人的笑声毫不在意,只笑咪咪看着石刚,又取了块果肉喂给他。

  鬼王峒武士突然来袭,使众人耽误了一个多时辰的路程。朱老头带着队伍紧赶慢赶,赶在日落前,进了一道山谷。

  进入谷中,眼前地势忽然一低,两侧山峰合拢过来,围成一个狭长的盆地。

  从山脊上看去,盆地中盛开着无数硕大的蘑菇,仿佛无数五彩缤纷的巨伞。

  程宗扬见过最大的蘑菇也不过十几厘米高,而眼前这些蘑菇像树木一样林立着,最大的菇柄直径就超过两米,菌盖更巨大无比,仿佛一座高耸的楼宇。菌盖形态各异,有的像伞,有的是半球形,还有钟形、笠形、漏斗形……颜色有白、黄、褐、灰、红、绿……深浅淡浓各不相同。唯一相同的,是它们都极为庞大。

  吃惊的不止是程宗扬,除了队伍中寥寥几个人,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目睹这样巨大的蘑菇,如果说当初走的藤桥只是一个特异例子,眼前这些巨蕈,才使他们真切感受到南荒的异样风情。

  “你看!”

  程宗扬扶住凝羽的手臂,“那个粉红的像不像间亭子?”

  “这就是蕈子林!”

  朱老头道:“十几里的山谷,都是花蕈。蕈子林的好处是蕈冠大,把光都遮住了,地上没有那么藤蔓枝条,干干净净的好走。”

  踏进山谷,天际的光线便被遮蔽。头顶大大小小的蕈盖交错着层层叠叠。雪白的蕈柄高大而肥厚,蕈盖边缘有的像帘子一样波浪状低垂下来,有的上翘仿佛屋檐,还有的向内向外卷曲。

  蕈盖下没有南荒常见的灌木和蕨丛,潮湿的泥上生满青绿的苔藓,还有一丛一丛的小蘑菇。虽然是小蘑菇,比平常的蘑菇还是大了许多,有的只有齐腰高低,蕈柄又白又胖,蕈盖直径却超过两米,让人忍不住想躺上去享受一下。

  云苍峰笑着对程宗扬说:“当心,有些蕈盖是黏的。老夫年轻时第一次来,一时好玩躺在上面,结果被黏在蕈盖上,最后用刀劈碎才逃出来。还有那种生着环纹的,蕈盖的纤毛上有倒钩,鸟雀落在上面都会被钩住。”

  祁远指着一株蕈盖狭长、色泽淡红的蘑菇道:“这个我认得,是鹅掌菌!拿火一烤,味道最是鲜美。”

  “没错。”

  云苍峰笑道:“咱们今晚有口福了。”

  大如车轮的鹅掌菌被几名汉子砍下来,整个架在火上烧烤。淡红的菌肉渐渐变成深褐色,表面仿佛涂了一层油脂,散发出诱人的香气。

  让程宗扬意外的是,那些花苗人并没有因为族人的死而伤心,他们搬出昨天没有喝完的粟米酒,浇奠了死者,然后就痛饮起来。在花苗人盛情邀请下,商馆的人也参与进来。无论商馆的护卫还是奴隶,在花苗人眼里都一视同仁,强拉来围成一圈。

  众人将菌肉切成一块一块,就着烈酒痛饮起来。程宗扬取了两块菌肉,喂凝羽吃了,刚出帐篷,就被卡瓦拉了过去。

  众人一直喝到深夜,把剩下的酒喝了个干干净净。除了易虎他们滴酒未沾,几乎所有人都醉倒了。

  南荒酿的粟米酒味道极涩,程宗扬喝了小半坛,醒来时只觉头痛欲裂,舌头干得像门口擦鞋的地毯。

  已经燃尽的篝火上还悬着几块烤好的鹅掌菌,风一吹,篝火明明灭灭散发出暗红的光亮。商队的汉子们三三两两躺在一处。因为有蕈盖遮挡,那些北府兵的军士也没有再撑帐篷,他们分成两处,远远睡在两朵半人高的蕈盖下,各自枕着兵刃,两手放在身前,睡得整整齐齐。

  程宗扬摸了摸手边的水囊,发现里面还剩了些水,刚拧开要喝,却怔住了。

  黯淡的篝火中,一根细细的树枝从一株低矮的蕈柄后伸出,在几块烤好的鹅掌菌犹豫了一会儿,最后选中其中最大的一块,枝尖扎进菌肉,小心地挑起来,收到蘑菇后面。

  那株蘑菇矮矮胖胖,蕈盖虽然不大,蕈柄却足有一米多粗。祁远说这种蘑菇虽然没毒,但吃起来跟干柴一样涩而无味,因此大伙都没管它。

  程宗扬侧耳听去,蘑菇后面发出窸窸窣窣的细微声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正在偷吃烤好的鹅掌菌。

  程宗扬好奇心起,他按照凝羽曾经指点过的方法,收敛自己的气息,轻手轻脚地走过去,然后探头一看。

  首先映入眼中的,先是一双圆圆的眼睛。

  一个少女蹲在蕈盖下,惊讶地抬起脸。她眼睛瞪得又圆又大,能清楚看到她的眼眸,乌亮的瞳孔像黑色的水银一样灵动。她嘴巴里鼓鼓的塞满了东西,手上捧着那块烤好的鹅掌菌,弯长的睫毛像玩具娃娃一样又密又翘。

  程宗扬一眼就认定自己从没见过这个少女。这女孩弯眉如月,精致的五官犹如珠宝镶成,脸颊圆圆的,姣美而又莹润,在夜色下闪动着迷人的光泽,竟是生平仅见的绝色。这样的美女,自己如果见过不可能没有印象。

  但她身上的衣饰十分眼熟,金丝织绣的大红嫁衣,发髻上白茸茸的狐毛,垂在脸侧的洁白面纱……

  “你是花苗的新娘?”

  少女费力地咽下菌肉,伸着头朝程宗扬背后看了看,然后松了口气。她把手指竖到唇边,“嘘,小声点。”

  “你怎么在这里?”

  程宗扬看了看周围,只有她一个人,阿夕和那些形影不离的花苗女子都不见踪影。

  少女拿着菌块,一手朝他摆了摆,小心听着外面的声音。她的手细如脂玉,小指微微挑起,柔美的指尖和红唇上沾了菌块的汁液,更显得娇艳柔腻。

  等篝火旁那些汉子鼾声响起,那少女小心翼翼起身,又从篝火上捞了块烤好的菌肉,然后从蕈盖下钻出来,拔腿就跑,一边跑一边还朝程宗扬招了招手,让他跟上来。

  两人一前一后跑到蕈林深处,少女才停下来。她把菌块扔给程宗扬,甩着手指道:“好烫……喂,把水递给我。”

  那块鹅掌菌里外都烤透了,淌着鲜香的汁液,程宗扬把水囊递给她,讶道:“你在偷东西吃?”

  少女拿着水囊,咕咚咕咚喝了几口,才细喘着道:“饿死我了。”

  程宗扬道:“别的人呢?怎么饿得这么厉害?”

  少女拿着那块吃了一半的鹅掌菌,用力咬了一口,气鼓鼓道:“他们都喝醉了,连苏姐姐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你们烤蘑菇的香味我都闻到了,可谁都不拿给我吃。哎,这是什么菌?”

  “鹅掌菌吧。”

  “真香。我到南荒还是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东西。都是你们,烤得这么香,让我睡都睡不着。”

  “为什么不出来一起吃呢?”

  少女白了他一眼,“喂,你别告诉别人见过我啊。”

  程宗扬猛地醒悟过来,“你不是花苗人?”

  那少女的美貌与花苗女子截然不同,她十六、七岁的样子,五官精致柔润,新月般的弯眉如同画上去的一样秀美,唇瓣小巧而鲜嫩,每次红唇翘起,白嫩的脸颊上就现出两朵可爱的小酒窝。

  “我倒想当花苗人啊,”少女带着一丝羡慕说道:“我最喜欢她们光着小脚丫,脚踝戴着一串小铃铛,一走路就叮叮铃铃的响,好玩死了。”

  说着她又咬了一口菌块,“可她们都不肯借给我戴。”

  “你不是花苗人,为什么他们把你当作神女?”

  “是吗?”

  少女惊喜地瞪大眼睛,连嘴巴里的鹅掌菌都忘了咽,“她们真的那样说吗?唔!”

  少女连忙吞下菌块,“说我是神女?”

  “她们叫你珂娅,就是神女的意思。”

  少女捧着菌块愣了一会儿,眼睛渐渐弯成月牙,然后带有着几分得意偷偷笑了起来。

  “花苗人为什么说你是神女?”

  “没什么啦,”少女开心地摆摆手,故作无所谓地说道:“我就是给他们治治病啊,疗疗伤啊,什么的。”

  “你是医生?”

  “那当然,”少女挺起胸,骄傲地说道:“我们光明观堂门下,都是最出色的医者!”

  程宗扬一时没有听清她的话,他的目光完全被少女挺胸的动作所吸引。少女穿的嫁衣是用名贵的丝绸裁制而成,她身材娇小,平常都低着头,面纱一直垂到胸前。有时看着衣物显得很宽,程宗扬还以为是因为嫁衣作得宽大,这时她一挺胸,才发现她娇小玲珑的身躯上,有一对货真价实的丰乳,就像是衣服里面塞了两只大白兔。

  “呃……你是光明观堂门下?”

  少女用力点头,然后花容一变,“啊”的一声捂住了嘴巴。

  程宗扬看了她一会儿,小声笑道:“你的身分是保密的吧?”

  少女脸绷得紧紧的,然后像被针扎的皮球一样泄了气,嘟着嘴说:“我跟苏姐姐说好了,到鬼王峒之前不能说的。”

  少女懊恼的表情让程宗扬忍不住笑了起来。“现在我知道了。认识一下吧,我叫程宗扬,是五原城来的商人。”

  少女道:“我叫乐明珠,是光明观堂的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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