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九五折、常恐悔吝,雾雨溶消

  蚳狩云既让雪艳青来,约莫七玄的首脑们都知道盟主醒了。

  但这一夜,并没有更多老人来探望,来到少年身边的,也都约好似的不谈及谷外之事。耿照知是众人的体贴,留给回转的自己一个平静夜晚。这同时也是他们能够等待的极限。

  翌日起了个大早,功行数匝,还练了会儿刀,才在半琴天宫公开会见众人。

  身为东道的天罗香以蚳狩云、雪艳青为首,盈幼玉随侍在旁,内四部教使以上全都到了,其余弟子则立于厅外,次序井然。郁小娥已破门出教,服侍过耿照洗浴更衣、用完早膳,本应待在院里,耿照却让她以朱雀大宅侧近之姿与会,相当于盟主驻地的管事了,反而要靠大位更近些。

  郁小娥的喜色只现于听闻的一霎间,几与怔愕同时,此后一路垂首敛眸无比乖巧,非但毫不张扬,反而比平日更收敛。姥姥见了仅一挑眉,并未多言,算是给足盟主面子。

  漱玉节、薛百螣代表五帝窟,于谷中待命的潜行都众殊则立于身后;弦子尚且爬不起身来,并未随行。漱玉节妆发俱美,仍是一派雍容,已无昨日在少年身下婉转哀啼的狼狈,应对合宜守分,眉眼垂敛,不见丝毫异状。

  媚儿以“鬼王”阴宿冥的模样出席,青袍鬼面,难分雌雄。宝宝锦儿与三位师父也同列上座。

  胡彦之被安排与紫灵眼相邻,知其身世的,多半当是狐异门代表,况且胡大爷在幽邸一战中策马闯阵,及时带来关键的珂雪,厥功甚伟,不算外人。只老胡自己浑无所觉,暗自感谢小耿安排的好位子,不理另一边白额煞面色不善,大猫似的白毛唇颚不住掀噘、频频露齿,兀自找话与小师父攀聊,作得一手好死。

  连禁道黑蜘蛛都派荆陌来,独未见苏合薰的踪影。耿照不无失落,面上自不能表露出来。

  武登庸在谷中直待到昨夜,日日都来瞧他伤势,与汤传俎研拟金方交换心得,经常彻夜未眠;听闻耿照已醒,料已无碍,便即离去,十几天来跟着蹭吃蹭喝蹭珂雪疗伤的见三秋也离开冷炉谷,不知蹭往何处。没能与老人见上一面,亲口道谢,耿照甚为遗憾,料想刀皇前辈不在意繁文缛节,此恩日后定要寻机会报答的,略感释然。

  至于蚕娘前辈,据说只在冷炉谷待了三天,把诊疗的意见交付汤、武等,便匆匆离开。想起她变得苍老的声音、不肯见人的坚持,以及“天时将至”之语,耿照明白时间对她的急迫,不以为意,只可惜没能与蚕娘好生道别,谢谢她一路以来的关怀照拂。

  幽邸战终,现场到此刻都还没清理完,蚳狩云让人选了一批口风严实、性格质朴的金环谷豪士,与四极明府的匠师合作,尽量将幽邸恢复原状,好交还原主。

  殷横野大概到死也想不到,幽邸非但不是慕容所有,他甚至不知有这一处,是沉素云借给耿照的。沉素云的爷爷沉太公临终之前,特别交代把此宅留给孙女,当作日后的嫁妆。

  沉素云出嫁后,丈夫廉洁自律,名下无产,其兄沉世亮特别动用了商场上的关系,将宅子转了几手回到自己名下,连他那精明善妒的妻子亦不知晓,房契则殷嘱沉素云妥善收藏,还有一封他亲笔画押用印的让渡文书,证明妹妹才是正主儿。

  决战中不幸捐躯的萧谏纸,耿照昏迷期间,已由武登庸代为作主,与谈剑笏一同归葬白城山。至于南冥恶佛与褚星烈,仍停灵谷中,贮以棺椁,设堂奠祭。

  褚星烈生前已破门出教,名义上已非风云峡之人,无论龙庭山或四姓领内,皆无容葬之地。况且韩雪色等逃亡在外,朝不保夕,没敢越俎代庖,祀毕临去前,表示一切待耿盟主癒可后自行定夺,风云峡客随主便,听之任之。

  半琴天宫之前,七玄同盟于决战后首度集会,耿照先嘉勉了备战的辛劳,表彰与战者的功劳,继而对自己不慎负伤、连累众人一事下了罪己诏,兼谢众人相救之情,言词恳切,以布达而言算是颇有长进。少女们见盟主英姿勃发,毫无病容,辛苦也有了价值,无不额庆。

  集会已毕,耿照携众首脑往灵堂捻香,并于褚星烈灵前行三跪九叩的大礼,大悲无言,低回不已。

  随后裁示:两具遗体火化之后,恶佛的骨灰并《山岳潜形图》,交玉匠刁研空回禀八叶,莲宗诸位上师如若允可,七玄同盟耿盟主愿亲赴本山,交代南冥壮烈牺牲之始末。褚星烈的骨灰坛则暂祀灵堂,方便耿照晨昏祭扫,至于要安葬于何处,他还要再想想,长生园以及沉沙谷半山腰的那间倾圮佛堂前,都在考虑之列。

  捻完香,七玄盟的要人们簇拥着耿照,重返半琴天宫的内室,闭门密议。推蚳狩云为代表,将近二十天里发生之事,择要向盟主报告。

  幽邸战后,李蔓狂和风篁将战果带回了镇东将军处,要不多时,朝廷便给姑射一案定了调,从刑部流出的名单,指首谋是人称“隐圣”、一向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殷横野,此僚不但已认罪伏诛,对诬攀萧老台丞、害死台丞副贰谈剑笏一事,亦供认不讳。

  今上震怒不已,下令匣首平望,算算时间,这两天差不多刚到京城,正传示百官,以儆效尤。按照往例,之后或将悬于西市,让百姓也瞧瞧谋逆造反的下场。

  消息一出,央土东海各地陆续有党羽落网,有的锒铛入狱,也有拒捕遭毙,就地正法的,当中层级最高甚至到达侯爵,据传南陵的代巡公主段慧奴也牵涉在内,眼下人正在央土境内,缇骑正四处搜捕,朝廷也公布了悬红赏金。

  至于姑射、刀尸一类满是江湖匪气的物事,很快被好事之徒抛诸脑后。神神刀刀虚无飘渺的,哪有朝廷政争好看!随便抄掉一座侯府都不知要死多少人,是你们成天打杀能比?简直不是玩意儿。

  至于夹在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拘提、抄没、砍头的饬令之间,有一封缉捕观海天门副掌教“剑府登临”鹿别驾的义子鹿彦清的海捕文书,被忽略掉也是理所当然之事。

  以致镇东将军派大兵直薄真鹄山,逼得天门掌教鹤着衣担保他师徒俩都不在山上,并下令逐出教门、百观皆不许包庇时,大伙儿都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据闻谈大人死前写了状子,告鹿彦清欺男霸女、目无法纪,圣上一看忠臣遗笔,龙颜大怒,着令东海道速速查办,务必还青苎村民一个公道,算是当中的小插曲,没几天工夫舆论又转向何人涉反被抄、牵连几何云云,谁理个杂毛道士和他的私生儿子归案了没?

  “这——”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老台丞这……这便平反了?”

  “正是。”蚳狩云微微颔首,面上却没什么喜怒,敛眸平静道:

  “据说朝廷有追封萧、谈两位大人的意思,白城山也会修建墓冢纪念,兴许还要盖庙祠,只等圣旨下来,约莫还要一阵。此前市井传得沸沸扬扬的刀尸黑榜,一夜间洗刷干净,按帝门漱宗主那厢的消息,武林之中亦少有人再提。”

  漱玉节见她投来视线,抿嘴一笑,娓娓续道:

  “正如蚳长老所言。殷横野之死,震惊江湖,乃当今武林头一等的大事,各门各派无不争相打听,是何方高手有此能为,甚有好事之徒拟了几套‘新三才五峰’的榜,无论内容是如何的风马牛不相及,其中有一条万儿,家家都列在上头,无一肯漏。”黑白分明的美眸滴溜溜地一转,举盅就口,不再说下去,众人皆知她说的是谁。

  雪艳青半天没见耿照接口,忽然冒出一句:“说的就是盟主罢?”众人都觉没头没脑。只是雪艳青武力强横,身份又高,偶有些莫名其妙的举止,旁人的反应多半是莫测高深,不会在第一时间想到要笑。

  耿照对她微笑点头,示意“知道了”,雪艳青才又端坐如前,美眸平视,恢复原本那副诸事莫扰的清冷姿态;樱唇虽抿,嘴角却微微勾起,绽露一丝笑意,似觉帮了他点什么,约莫连她自己都未察觉。

  取下殷横野首级之人,其实不难猜。

  姑射谋反一事发展到现在这个地步,慕容柔与平望任中书的联手默契,已然呼之欲出。身为慕容麾下新近掘起的武胆,先于论法大会三战扬名,继而一统七玄,向七大派释出和睦之意者,舍耿照其谁?

  必是他代表镇东将军府和央土任家,摘下了名列“凌云三才”之一的绝顶高人之首。

  这样的掘起速度和武功造诣已够骇人的了,更可怕的是他背后除了七玄势力,竟还有慕容柔和任逐桑当靠山……这让所有的江湖耳语在瞬间通通沉默。谁也摸不清这大半年前尚无籍籍之名的乡下少年,身后究竟有多深的水;情况未明朗之前,附和或抨击他都显得太过不智。

  毕竟连殷横野都丢了脑袋。

  潜行都的工作就是耙梳这些渐趋静默的风声流动,巧妙地把暗示放出去,既不承认也不否认,确保在众多揣测当中,有正确的、或利于同盟和盟主的部分。光是这样,就得用上潜行都里的最精锐,绮鸳迄今仍在谷外各处活跃,和所领的姊妹们还没被叫回来替盟主“疗伤”;若耿照再迟几天醒来,就非召回她们不可了。

  耿照并不热衷名位,况以他浅薄的官场经验,也知“锥处囊中,其末立见”的道理,出锋头可不是什么好事。但萧谏纸能洗刷污名,实在是太令人高兴了,他忍不住扬起嘴角,喃喃道:“老台丞本已有了自污其身、任人唾骂的觉悟,不惜承担一切罪名……现在这样,真是太好了。”

  幽邸墟残间的最后一瞥,并不是台丞与他的告别。

  早在决战前的数个无人之夜,少年悄悄潜入软禁老人的驿馆,萧谏纸便有系统地把一切交代给他,包括策动“姑射”运作的证据,录有他和七叔各种研究调查的笔记图册,还有万不幸失败,后续殷贼可能的各种逼迫侵袭,及化解因应等,一一授与耿照。

  “我和屈咸亨,都有了背负恶名而死的觉悟。”

  经脉和丹田气海的重创,使他几成废人,说话瘖弱虚疲,只有眸子依然放光。那不只支撑着老人,其实也一直支持着耿照。

  “屈咸亨死了,我不会让你不要悲伤,至少我们保住了他的声名。虽然他可能根本就不在乎。”

  萧谏纸冷哼着,连自嘲都像在生生切开自己,耿照的痛悔与之相比,渺小一如随口哼唱别曲,连拿出来说都需要勇气。

  “你没时间想这个。”老人嘶薄的嗓音将他拉回现实。被看透的感觉宛若一丝不挂,他的羞愧都快麻木了。“记不记得,当初我叫你回去?”

  耿照想起初遇时的那艘平底粮船。

  狭窄的船舱,微馊的饭菜,还有那难以入口的粗涩茶水。怎么可能忘得了?

  “回去的人,可以做自己。”老人平静说道,出乎意料地并不苛烈,不是一不小心就打了他的脸之类,只是理所当然而已。“留下的人要做很难的事,管你高不高兴,痛不痛苦。在我看来,正确的决定往往都很痛苦。”

  耿照几乎以为又学到了一则智慧金句,关乎判断的。

  “……错误的决定,会比较不痛苦么?”

  “不,错误的决定也很痛苦。而且事后会更痛苦。”老人似笑非笑:

  “所有的决定都很痛苦。不想痛苦你就回家种地去,趁着还能后悔。”

  耿照这才发现他也是会说笑的,大着胆子回嘴道:

  “我现下是来不及了罢?”

  萧谏纸翻起眼皮,一本正经看着他。就连这样耿照都觉得难以迎视。

  “别说蠢话了。韩破凡,是能争个龙椅来坐坐的,此人的抱负胸襟,放得进这座天下,但一放手便出海了,我料他没想过回来;神功侯这辈子够苦了,拖着老的小的男的女的,个个咬着他,就算是这样,他也能做个打鱼摇桨的闲汉。

  “没有什么事,是非你不可的。没有那么伟大的人。要放手,永远都来得及。拿着才要费劲,松手便放下了,有甚难的?”

  “连台丞也是?”

  耿照蹬鼻子上脸,难得在他面前放肆一回。嘴快是爽,脱口才想起这不是明摆着自残么?论到掐架,世上谁能掐得赢“千里仗剑”萧谏纸?这人用眼神都能活活剐了你啊,不禁惴惴。

  “对。”不料老人却笑了。

  “气不气人?全是自找的。”

  那是他们最后一次谈论“痛苦”。

  列于朝廷的“姑射”谋反名单里、又不是慕容和任家乘势诬攀,而是本来就牵扯于其中的,还有东海经略使迟凤钧。

  迟凤钧几确定是平安符阵营的人,在不觉云上楼和栖凤馆吹奏号刀令的,正是此人,只不知是殷横野预埋的暗桩,抑或和鬼先生一样被策反倒戈。

  始终扣在慕容柔手里的迟凤钧,日前与梁子同、罪僧果昧等一同被打入囚车,押解上京。潜入谷城营狱的难度很高,但胡彦之不以为这个要送去平望砍头的“果昧”真是兄长,于押囚队伍出发当日,埋伏在中途高处窥看,果然就是个滥竽充数的西贝货;欲救胤铿,还须着落于明栈雪处。

  耿照曾向萧谏纸问过迟凤钧,老台丞也确认了迟的变节;梁子同贪赃枉法,罪不容赦,也算是死有余辜,少年并不为这两人感到惋惜,反而隐隐有痛快之感,不由一笑,自顾自地摇摇头:“便在梦中,我都不曾梦见过这样的结果,莫非真是天理昭彰,报应不爽?”众人都没敢答腔。

  少年察觉有异,抬头环视,所见不是转开眼神,就是面有难色,蹙眉道:“怎么了,蚳长老?”

  蚳狩云闻言起身,有意无意瞥了符赤锦一眼,缓缓道:“不是什么大事。姑射一案,除迟凤钧等人,在东海还有些牵连。老身忽有些不适,想先行告退,望盟主恩允。”以她的身份地位,说到这个份上,耿照纵使满腹狐疑,亦不能却之。

  其余人等也跟着离座,连郁小娥也走了出去,只有符赤锦留下。

  耿照心知有异,并未追究不合规矩处,走到符赤锦身旁,握着她温软的小手低声道:“宝宝,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先坐下。”符赤锦今晨匆匆回到自己院里更衣梳洗,才又赶回半琴天宫,衣着打扮虽是齐整妥贴,浓发仓促间却不易理顺,只得忍痛梳刮几下勉强能见人,又簪了朵新摘的栀子花,酥白带露,却未比人娇。

  耿照抚了抚她微乱的云鬓,任由玉人引导,于她原本坐处落座,身下犹温,想是雪股隔裙煨就,心中一暖。“好了好了,直说罢。什么天大的事,要这么神神秘秘的?”

  “是横姊姊。”

  符赤锦握着他的手,望进爱郎眸底,柔声轻道,怕戳伤他似的小心翼翼。

  “她参与姑射一事被揭,慕容柔去栖凤馆要人,据说皇后娘娘禀公处理,当堂问了横姊姊是不是确有其事,横姊姊直认不讳,遂被投入谷城狱待审。这是幽邸战后第三天的事,潜行都的姑娘将你昏迷不醒的消息带去栖凤馆后不久,亲眼瞧见了横姊姊被谷城铁骑押走。”

  耿照面色丕变,不过倒也未惊慌失措。

  将军问案不屑用刑,况且此举一瞧,就是奔着城主去的,大鱼上钩之前,岂能轻易损饵?他掂了掂自己在将军心目中的份量,加上此番击杀殷横野的功劳,沉吟不过片刻,便欲起身。

  “不怕。我去面见将军,定能营救姊姊。”

  符赤锦按住他,柔声道:“耿郎,你听我说,这一切不是任何人的错,更加不是你的,是姊姊她自己做了选择。

  “我们自得消息,便想尽办法要营救,听说慕容柔取得了认罪书状,我让夫人乘机劝说,改囚姊姊于越浦城北的掖庭狱,再趁移囚之际劫人。潜行都埋伏探听了几天,日前才听说姊姊为避免连累昭信侯,在狱中……投缳自尽了。”

  “什……投缳……这是什么意思?”

  耿照满面愕然,半天都回不过神。

  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横疏影死了!

  “噗”的一声喉头抽搐,耿照挥开按住他的宝宝锦儿,起身过猛,掀得酸枣枝太师椅向后掀倒。他在失去平衡的刹那间喷出一大口鲜血,旋即眼前一黑——

  “耿郎……耿郎!”“等等,小和尚醒了!”“……快拿水来!”

  “姊姊画押了认罪书,便是谋反,现已匣……匣首平望。尸体着人领走。”

  造反是可以株连九族的大罪,独孤天威若将尸首领了去,恐怕便落入慕容柔的圈套。

  适巧事发当时,独孤天威不在越浦,越浦城中约莫还有晓事的老家臣,买通了万家祠的人来领尸,当是鳏寡孤独处置,于乱葬岗觅地掩埋。反正横疏影既无诰命在身,也不是正妾,流影城多的是人可以证明独孤天威已多年不召她侍寝,家里一个干活的仆妇犯了事,哪有牵扯主人的道理?

  耿照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掌拍碎了茶几,身躯兀自轻颤,久不能平。

  符赤锦心疼不已,忍泪柔声道:“耿郎——”门外一人叩道:“属下有急报,求见盟主!”声音清脆利索,毫不拖泥带水,竟是绮鸳。

  漱玉节眉黛一拧,低声轻叱:“出去!别在这会儿。”见绮鸳不肯离开,恼怒顿成了惊疑,与符赤锦交换眼色,唤她进入。

  绮鸳满脸汗水,风尘仆仆,手里捏了只函件模样的封套,乃潜行都日常传递情报所用,几乎皱成一团,若非以油纸特制,恐毁于少女手汗。

  “这张纸头是在朱雀大宅发现的,以利刃钉于盟主寝室门前,昨日打扫时尚未见得。属下接获李绥通知,便即送来,请……盟主过目。”小心从油封里抽出一张数叠茧纸。漱玉节一瞧便知纸质贵重,缣楮系毫之间还掺了金粉,墨印不透,随写即干,恐怕是大内御用的等级。

  这材质耿照极为熟悉,在执敬司时时常见得,连横疏影自己都用不上,只有以侯爵身份发出的文书用得,夹手夺过展读。

  纸上仅有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字迹也是耿照见过的,决计不能有假。

  “你之父姊,在我手上,等你三日,逾时不候;若带人来,后果自负。”

  众殊经胡大爷转述,已知耿老铁父女失踪一事,终于明白绮鸳何以不顾一切闯入急报。然而纸上既无署名,也没说让盟主上哪儿,莫非真要满越浦的寻人,又如何能够“逾时不候”?

  “这是何人所送?”漱玉节惊疑不定,质问绮鸳。“仔细问过李绥了么?大宅四周调查了没有?”绮鸳答不上来,冷不防吃了记清脆耳光,俏丽的圆脸浮出五枚绯红指印。

  耿照一把拿住她的腕子,声音神情俱都空寂如死。

  “备马。我知道要找谁,你们哪个都不许跟过来。这是盟主的命令。”

  ◇◇◇

  耿照孤身一人连夜驰马,总算赶在三日期至之前,看见朱城山上的流影城郭,但见满城白幡飘扬,自山道间迤逦而下,就算为城主夫人发丧,也不致如此张扬。来到山脚下的王化镇,亦是不挂彩旗,人人服丧,仔细一打听,才知死的是少城主独孤峰。

  更令耿照震惊的是,据说杀人者,乃是一名新晋执敬司的弟子,名叫韦晙的。此人干下大事之后,随即逃逸无踪,各司倾尽所有人手巡城搜山,只差没将地皮全掀过来,却连韦晙一根头发都没找到,彷佛这人生生插翅飞了去。

  耿照恍然大悟,才把老胡口中的“小小插曲”连结起来:

  显然韦晙不知何故,结识了潜入城中营救碧湖的胡大爷。胡彦之成功带走妹妹之后,定将潜逃出城的通道和方式交给了韦晙,待韦晙为葛家五郎报了仇,便循此脱身,亡命天涯。此事他约莫计画已久,事前还说服葛家悄悄搬离龙口村,老胡前往打听耿家父女行踪时,曾听村人提起。

  这也能说明,横疏影于狱中自缢时,为何独孤天威不在越浦。

  以慕容柔的脾性,既已出手,无论横疏影留下的书状能不能攀上独孤天威,他都不会轻易放弃。横疏影死后,他之所以未再继续追杀独孤天威,有两个至为关键的原因,其一便在于独孤天威痛失独子,自此绝后,舆论普遍同情,加上他与陛下的关系,一意攀咬,对慕容柔至为不利,不得不轻轻放过。

  只能说横疏影自杀的时机,委实选得太妙。常人若与她身陷同样的境遇,一听闻世子被杀,料想慕容柔不欲冒险进逼,自己尚有一条生路,定会松懈下来;殊不知风头一过,慕容柔多的是方法撬出不利流影城的事证,独孤天威却没有第二个儿子能死。

  而横疏影选在此时自尽,罪愆止于一身。错过了最佳的问罪时机,慕容柔要想扳倒独孤天威,日后须得再起炉灶,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朱城山的山道上无人把守,耿照长驱直入,对着紧闭的城门提气叫道:“本城典卫耿照回山,求见城主大人!”真气之所至,连城墙似都隐隐震动,胯下的健马四蹄一弯,软软跪折,林间惊起飞鸟无数,连吹幡猎猎的山风亦为之一挫,随即转了个方向。

  一人脚踏城垛,腆着便便大腹低头俯视,哈哈大笑。

  “好威风,好煞气啊!不愧是我城所出,名震天下!”正是白日流影城之主、东海唯二的一等侯爵之一,妾子俱丧的独孤天威。治丧其间禁止嬉笑,但这位城主素以荒唐着称,撤去山道的岗哨兵力已透着一股不寻常,相较之下,失仪哄笑或许还算不上什么。

  耿照对他为求自保,放任横疏影弃葬于万家祠堂,本是怒极;知他是因爱子之丧才离开越浦,满腔怒火顿失标的,遥见他双目赤红,应是连日哭泣,布满血丝,下马行礼道:

  “城主召唤,属下兼程赶回,听任主上处置。但于此无关之人,恳请主上高抬贵手,放他们平安离去罢。”

  独孤天威抚颔笑道:“有理。你要便给你罢,接着!”拎起一条杯口粗细的铁链往城下扔,铁链的另一头赫然链着一条浑身赤裸、披头散发的女尸,就这么铿的一声挂在城墙上,原本雪白的娇躯已呈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其上布满无数伤痕,显是遭到凌虐而死。

  耿照魂飞魄散,踏鞍一蹬,整个人窜起近三丈高,势头未老,已攫冰冷的女尸入怀,一踏壁借力,连着铁链一起越过墙垛,稳稳落在城头,吼得嘶心裂肺:

  “姊姊——!”拨开血垢腻缠的黑发一看,那张肿胀变形的面孔却不是耿萦。他姊弟俩数年未见,是真是假本不应如此武断,然而从女尸依稀能辨的五官轮廓,以及眼角颈侧的朱砂痣等,耿照认出是城主宠爱的云锦姬,不知她何以如此,起身转头:

  “我父亲和姊姊在哪里!”

  独孤天威笑道:“放心,我还没扔下去。这不是等着你么?”

  “你————!”少年踏前一步,虎虎生风,蓦地三条人影从三个不同的方位齐齐围上,独孤天威乘机逃开。来的是一名杏黄道袍的持剑道士,一条身披金甲拳头如铁的昂藏武弁;身后那人无声无息,只逃不过碧火神功感应,气息温软,随风飘来淡淡芳香,竟是一名女子。

  这三人耿照毫无印象,上山的这些年里所未见过,如非独孤天威新近招募,便是藏得太深,但此刻却无纠缠的闲心,运劲一斩,气刀四向迸发,硬生生将三人推了开来。

  独孤天威继续后退,又有一人拦在他与耿照之间,只一站便如铁壁铜墙,雷池难越,威压竟不逊独对殷贼时,隐隐然有宗师的气魄,却又质朴得毫不张扬,竟是老泉头。

  以耿照此际的眼界与经验,自知这样的对手不容小觑,紧不如缓,却抑不住胸中的怒火急切,直欲强渡关山,足下不停,提运十成功力,一掌斩出,只求逼呼老泉退避:“……让开!”

  突然间胸口一滞,浑身真气溃散,连空气都吸不进肺叶里,眼前一黑,整个视界猛向地面砖石坍落——

  冰火双元心。他早该想到。

  从阳亢中苏醒后,耿照还没有仔细调整内外诸元,唯一一次行功,便是在往半琴天宫集会之前,无论强度或持续之久,皆比不上实际与人动手过招。

  就像他内视之际,始终察觉不出心包有异一样。这本身就是问题。

  耿照从周身热辣辣的剧痛中醒过来。

  不管经历过多少次,疼痛就是疼痛,少年无法体会胤野所说的那种“久了就习惯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过去在城里当差时,耿照没到过地底的黑牢,想来这里就是了。

  腐败潮湿的气味,阴冷到能刺痛肌肤的空气,还有刑具缚住双手的冰冷……和五绝庄或天罗香的也没什么不同。他全身衣物被剥到只剩一条裤子,赤裸的胸膛上布满凄厉的拷打痕迹,耿照才慢慢想起这不是他头一回苏醒,至于是第几次被刑求到昏迷然后又再醒来、后头还有多少回等着他,则不是少年能够回答。

  独孤天威静静坐在他身前,地上只有一盏烛火。千金万贵的一等昭信侯连凳子马扎都不用,就这么盘腿坐在湿儒的枯草堆上,不理那草下浸了多少拷打而出的汗泪尿血,本身就是让囚徒反复染病的一种刑罚。

  “老泉头说我们是运气好。”独孤天威喃喃道:“以你的武功修为,若不是自己倒下了,他也没有拿下你的把握。你他妈是真有本事啊,我还没听老泉头这样说过谁。”

  “我让人整整打了你三天三夜,当中只要歇手超过两个时辰,你身上的伤就能好一半儿以上,还有人说这儿、这儿……”拿一根搁凉的烙子捅了捅少年的胸口和肚脐。“会放出异光什么。你个挨打的还没疯,我手下负责打人的都要不干了,有你这么妖孽的么?”

  耿照无言以对。独孤天威约莫也没想他答,拿烙子捅了捅他的裤裆,冷哼道:

  “我还真想看看,割了这玩意儿,它还能不能长出来?”少年本能地想躲开,不意牵动全身的伤口,疼得低哼一声,心底忽涌上一丝惧意。这是男人的直觉。

  独孤天威亦有直觉,立刻便明白了他的明白,嘿嘿笑道:

  “你和小影儿的事,我全都知道。你什么时候爬上了她的床,同那个叫时霁儿的小丫头干的香艳勾当,连在栖凤馆内都敢颠鸾倒凤……我通通都晓得。不是偶然知晓,也非事后知悉,而是一直都知道。是本侯让你们这么干的,当中只消我心里冒出个‘不’字,便要掐断这玩意你也得给本侯停下来。”烙子一挥,“啪!”重重击在囊袋上,打得耿照口吐白沫眼前顿黑,差点又要昏死过去。

  然而更可怕的还在后头。

  独孤天威从身后草垫里摸出一物,扔在汗唾直流、呜呜低吟的少年面前。熟悉的幽香在黑牢的腐臭里显得格外鲜明,他终于记起横疏影乳间、颈侧、肌肤,乃至腿心子里湿儒的诱人气息,有种想哭的冲动,这件衣裳却令他完全无法哭泣,

  姑射集会所用的黑袍。

  耿照从没想过有这个可能性。倘若加入“姑射”的复仇行动,并不是横疏影自己的意思,而是有人唆使她的……在佳人香消玉殒的当下,这个真正意义上的“空林夜鬼”已彻底摆脱制裁,毋须负担任何的责任,自此逍遥法外,继续以无辜的受害者的姿态,苟活在世间——

  “你——”他奋力扑前,扯得铁链铿然绷紧,几乎拖动刑架:

  “是你将她卷入起中……原来是你!是你害死了姊姊……是你!”

  独孤天威蓦然瞠眼,使劲一挥铁烙,打得耿照口喷鲜血,整个人撞回砖墙,被摇动的铁链“铿当——”地吊在刑架下,抽搐着挣扎不起,腻红的血唾长长坠地,如一根笔直的细红蔑子。

  “是你将她卷入了其中,是你没把她保护好……是你害死了她!”

  始终嬉笑怒骂的男子狂怒起来,发了疯似的挥击少年。

  “你以为我是为了什么,才让你到她身边去的?不是让你去享用她的身子,图个爽而已,是让你去照拂、去保护她!我知道的一切,都是她不想让我知道的,我知道了又有什么用?只要我一想插手,她又要变着法子瞒我……这些年我们就这样瞎转悠着,所以才要你,才用得着你!

  “让你去慕容那厢,就是防着有今日,要用你时,你这个废物到哪儿去了?她要好看的男人,我哪回不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要权势,我便弄掉闾丘父子;她要财富,我把整个流影城的财帛都交给她……却不信我,偏信你这没用的东西!

  “你想谋反,我可以把天下拿来给你,慕容柔算什么东西?他能奈我何?你若来问我,本侯可以想出十条八条绝妙计策,教他没得吃干瞪眼,不用你赔上一条性命!你以为你很聪明?本侯比你聪明十倍!什么时候轮到一名小小舞姬,来决定本侯的生死!谁让你自作主张?谁让你自作主张了!”

  耿照在恍惚中睁开浮肿的眼皮,才发现狂言不已的男子正埋首掌中,指缝间不断渗出水渍,不知是汗唾抑或泪水。

  这一瞬间他明白自己错得离谱。独孤天威并不是唆使横疏影投身阴谋暗流的那个人,若是如此,萧谏纸也不致看不出来。他只是一个和自己一样痛失至爱、后悔到不知该怎么办的男人而已。

  或许独孤天威也才刚搞清楚这一点。

  独孤峰的死,他没有半点感觉。讨厌的正妻所生的讨厌小鬼,他不晓得独孤峰到底是从哪里学来的贵族门阀习气,打小便觊觎父亲所拥有的一切:爵位、财富,长大后或许还要加上女人。明明他就没在平望都待过多久,只能认为是从岳家承继而来的坏种,就像陶元峥尽管头角峥嵘,也不过就是厉害很多的老鼠;平常的老鼠该是陶元岫那样,贪婪无用,好吃无容,平庸得令人心生怜悯。

  所以峰儿就只能勾搭上云锦姬那种女人。

  独孤天威一向讨厌云锦姬,但云锦姬最为他所憎恶处,偏偏是她对独孤天威最有用的地方。他需要这个愚蠢、虚荣,嘴巴和脑袋分不出轻重的女人,无法自制地对外散播自己的各种失道,包括传宗接代上的。须得有这种来自枕畔帐里的可信证言,才能让他显于外的各种荒淫之举,从掩饰变成真正的护身符。

  即使慕容柔始终没有真正放过他,但近几年间始终无处下手,云锦姬倒也不无功劳。

  峰儿遇刺无救,这个蠢妇当众抚尸痛哭,擅自跑去灵前守孝,独孤天威也都不当回事,直到她对押运横疏影之物回越浦的官差大吼大叫,说这个窑姐儿出身的贱货祸乱流影城,养出的面首竟敢以下犯上,杀了世子云云。衙差尴尬不已,城中诸人看烦了她整日的闹腾,纷纷走避,只一名贴身侍女拉着。

  “那天杀的贱货啊!”云锦姬哭喊着,如唱大戏一般。“将来我要指望谁?”

  独孤天威越槛行出,抡着随手从灵前抄下的铜烛台,当着官差的面活活将她打死,打得红白喷溅,分不清是烧融的蜡液抑或脑汁髓浆。打完一抹脸,冲吓傻的衙差笑道:

  “不好意思啊,家教不严,贻笑大方。一会儿请官爷们吃酒,全都吃上啊。”

  到底他和小影儿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聊天了呢?

  独孤天威竟已想不起来。客居京城的记忆和这里就像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不只是人,连画面背景的色调都不一样,活像上辈子的事。

  回过神,横疏影已不和他说事了,反正说了也没用。

  但生死忒大的事,你怎不问问我?

  “小影儿是你和我,联手害死的。我是害死她的头,你是害死她的手。”

  把鲜血淋漓的铁烙杆子一扔,一等昭信侯颓然坐倒,爬了满脸的分不清是汗是泪,眼神空洞,眸焦彷佛落在极远处,低声道:“她跟了我,注定慕容不放过她;你没拉住,所以她便死了。她这一生就我们两个男人,我们都是废物,是不折不扣的王八蛋,是天底下最没用的东西。她错信了我们,才落得如此下场。”

  他从怀里摸出了一封未拆之信。

  那是从耿照身上搜出来的,横疏影在狱中留给他的遗书。

  横疏影自缢后,牢房里找到这封书信,军卒不敢自专,连忙呈交将军,慕容方知横疏影与耿照的关系非比寻常。若横疏影生前传出此信,或是声东击西之计,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命都不要了,还顾着使什么奸宄计谋?

  将军看过与否,耿照不得而知,也可能检查过后,再取新封封起也说不定。总之,这封遗书被送到朱雀大宅,再由符赤锦转交耿照。耿照出冷炉谷后马不停蹄,尚未拆读,后又落到独孤天威手里。

  你……为什么没给我留下只字片语呢?

  是没话说、不想说,还是再不必说了?

  要到失去之后,才发现自己丢不起,男人就是这般愚不可及的蠢物啊。独孤天威寂寞地笑了起来,将信封移到烛火上,看着轻烟缭起,火舌吞卷着纸张,就这么捏着直到全化成灰。

  “我打算用一辈子来赎罪,不停地处罚自己。你跟我一道。”

  他拍拍手掌起身,拇食二指有着可怕的燻痕,污浊的空间气味里隐约有脂肪烧焦的恶臭。“你如果想逃,我就杀你父亲和姊姊;你如果不够痛苦,没有像我现在一样痛苦,我就拿你父亲姊姊来弥补当中的差距。只消你和我一般痛苦,他们便能活得好好的。

  “当然,如果我反悔了,我会把他们拉到你面前,让你也尝尝这种有心无力、难以挽回的滋味。但不是今天,我可以肯定。你还不知道你会有多痛苦。”

  牢门关上,蹒跚的跫音消失在甬道尽处。

  失去烛照,漆黑的牢房中伸手不见五指,污浊闷滞的秽气里,灰烬的淡淡烟燻混杂着衣袍上残留的体香,开始提醒少年失去了什么。不知过了多久,撕心裂肺的嚎哭声回荡于偌大的空间内,始终没有停歇。

  ◇◇◇

  不见天日的囚禁,剥夺了耿照的时间感。

  他渐渐分不清早晨黄昏,也不想去区分。城主说的话可能是真的,他对耿照的憎恶,靠肉体的刑求折磨已无法抒发于万一,他需要他清醒且健康的活着,才能深刻而反复地品尝那份无力和痛悔,无休无止。

  黑牢每日放饭两次,当然不能大鱼大肉、佳肴美酒,但也不是故意糟蹋人的馊水猪食,就是一般弟子用的餐饭。这让耿照想起了从前在执敬司的日子,还有刚上山时在长生园,横疏影去探望七叔,总会给他带上糕饼……耿照几乎每一餐饭都是流着眼泪吃完,满嘴说不出的苦咸。

  他很早就从刑架上被放了下来,牢房里也有便溺用的木桶,放饭的人会把秽桶取走,收拾餐具时再给他换个刷洗干净的来。墙壁顶端的遮板不知何时也从外头打开来,能见日头月光。耿照这才知自己不是被囚在地窖,这石屋可能建于后山某隐蔽处,四周林相茂盛,日照月映被遮去大半,牢里依旧幽黑。

  此地不知为何,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感,无论是飘入窗槛的空气、清晨听闻的鸟鸣,乃至透入林间的希罕微光……都令少年感到平静,彷佛曾经久居于此,一切都被安放在最恰当的位置,不会暴起伤人,闭眼都觉自在。

  放松之后,耿照开始觉得疲惫。

  可能是幽邸一役为击杀殷横野,耗去太多心力,绝大多数的时间他都蜷在草堆里睡觉,可能也是因为醒时太痛苦,无法停止思念横疏影,然后又陷于无休无止的懊悔与无力当中,他宁可不要清醒。

  讽刺的是:在这里的每一觉,都睡得比在冷炉谷或朱雀大宅时更沉,虽说不上香甜,起码不会辗转返侧,或由“殷贼杀了所有人”的恶梦中惨叫惊醒。

  他不是没想过其他女子。红儿、宝宝、弦子……还有霁儿呢?姊姊被捕后,霁儿到了哪里去?是不是流落江湖,有没吃饱穿暖?

  耿照不敢再想。她们在遇上他之前,一直都是好好的,除了宝宝锦儿;但如今岳辰风也已经伏法,会不会没有了他,其实她们都能更好?不用再被扯进这些危险的事端,不用再去面对下一个岳辰风、殷横野,乃至无比血腥的朝堂之争,落得像横疏影一样的下场?

  他甚至又想起了萧老台丞的放下。

  没有这么个伟大的人,是世间非他不可的。何况是他。

  虎帅能放下江山争霸,扬帆出海冒险,连刀皇前辈都可以当个打鱼的闲汉,他为什么不能把自己,就放在这个小小的石室里,带着对横疏影的无尽思念和忏悔,就这样过完一生?独孤天威好歹也是一诺千金,他若保证父亲和姊姊能好好活着,必然是衣食无忧——

  “你他妈是脑子坏了罢,耿小子?”

  耿照一度以为是幻听,直到看到角落里那身熟悉的渔夫打扮,和破了眉相的半截小疤,惊得从草垫坐起。本想揉揉眼睛确认一下,赫然发现刀皇手中所捧,正是平日自己用饭的大碗,满颔饭粒吃得甚香,地上托盘盛的另一只海碗里菜肴狼藉,倒先把肉都吃完了,忍不住抱臂喃喃:

  “不对。就算刀皇前辈来了,怎能吃我的牢饭?掺入平日生活的印象,使其更加写实,以致真假难分,这是产生幻觉的徵兆。况且,即使是刀皇前辈,也不能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

  武登庸“噗”的一声,喷了他满脸饭粒,猛追胸口。饭粒挟着三才五峰等级的内力打在脸上,那才叫一个隐隐生疼,耿照被喷得几乎跳起,终于确定不是幻觉,赶紧摘了老渔夫腰间的葫芦拔开塞盖,灌了老人一通酒,免得今夜三五榜上一次除去两条名字。

  “你没有幻听,也没有幻觉,只是对着墙自己跟自己说话而已,我看离发疯也不远了。”武登庸缓过一口气来,在揍他一顿还是继续吃饭之间犹豫片刻,终于选择了“真香”。

  “流影城是有好厨子啊,我老天。难怪你宁可吃牢饭也不走。”

  耿照神色一黯,又颓然坐倒,低声道:“前辈有所不知。我害死了——”

  “明白明白,横疏影嘛,听说是美人儿一个,可惜可惜。”双掌合什往西方拜三下,低声祝祷“来生有房,专靠爹娘;若未投胎,保佑发财”,转头冲他冷冷一笑,按膝乜斜:“要不要听听这辈子在我身上,能算出几条人命?”

  耿照哑口无言。陶老实、灵音公主,还有数不清的武登族人——所以老台丞才以刀皇前辈为例,说明“放下”二字重逾千钧,却也轻如鸿毛的道理,取决永远在自己手中,与旁人无涉。

  “涉你妈的死人头。”刀皇抄起空碗本欲劈头扔去,眼尖瞥见碗底尚有一抹残油,想起适才拌饭肉汁的美味,转了一圈扣回嘴边舔完放下,瞧得耿照两眼发直,简直不知道自己都看了些什么。

  武登庸干咳两声,赶紧回到正题。

  “你这不叫放下,叫逃避。逃避从来不能解决问题,它本身就是非常棘手的问题。独孤天威拿父亲和姊姊的性命威胁你,你这么屁颠屁颠的跑来已够蠢了,居然还信了他的鬼话……你这样信不信殷老鬼活过来找你算帐?你这是踩着他的智商在猪圈里满地摩擦啊!”

  老人严肃说道:“以你击杀‘地隐’的威名,连来都不需要来,写封威胁信教独孤胖子好好做人,你就是正道作派;半夜把他装进他儿子的棺材里钉上富贵钉,带你家人扬长而去,这就是邪道七玄的样子。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在外头难以掌握飘忽无踪,你爹你姊就是在他手里做太爷。他要有那个疯劲,直接送两颗人头给你不是更好?”

  这个道理在几天前莫说耿照想不到,便是说给他听,以当时伤心乱极、脑袋一片空白的状况,怕也听不进去。经过了黑牢的沉淀,其实心绪在不知不觉间平复许多,一经刀皇点醒,茅塞顿开。

  武登庸见他已然清醒,这才点了点头,准备接着告诉他更重要的讯息。

  “桑木阴之主马蚕娘离开冷炉谷之前,曾来见我,请我向你转达二事,因事关重大不能着落文字,仅能口传,你且细听。”

  耿照见老人说得郑重,整了整破烂葬污的衣襟,端坐点头。“有劳前辈。”

  “蚕娘自知命不久矣,须即刻返回宵明岛,传承衣钵,以免千年道统中绝,无法等到你恢复意识,当面道别。她说此事你约莫已知,但毕竟未曾与你言明,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希望你日后想起她时,不要有所芥蒂。此其一也。”

  耿照热泪盈眶,想起蚕娘指点他武功,乃至照拂提拔的恩情,自己却因一时糊涂,差点把大好人生搭在这一处黑牢之中,既感且愧,低声道:“晚辈理会得,此后当更加爱惜己身,不让前辈的一番心血,付诸东流。”这“前辈”二字既是指蚕娘,指萧谏纸、屈咸亨、褚星烈等,亦指眼前的老人。

  武登庸只点了点头,当是接受,继续说道:“第二件已不再重要,只是你须知之。横疏影并没有自杀,马蚕娘怜她聪敏多才、身世可怜,以异术将一具新死不久的女尸化作其形容体态,弄进了谷城大营,李代桃僵。”

  “什么!姊姊……姊姊她还活在世上?”耿照瞠目结舌。

  “正是。算算时日,怕与马蚕娘已一起回到了宵明岛上。日后山高水长,自还有再见面的一天。”

  少年怔然良久,又哭又笑,片刻终于回神,双膝跪地,向老人恭恭敬敬磕了九个响头。武登庸一向不欲与他有什么牵扯,尤其是师徒名分,更是避之唯恐不及,这回却未侧身闪却,静静等他磕完,才悠然道:“我先听完你磕头的理由,再告诉你我为了什么迳受。”

  耿照惭愧道:“晚辈所练碧火神功,有个叫‘心魔关’的壁障,因功成太快,必有反噬,不能克服心魔关者,内力突飞猛进只是假象,关隘之前,终究会被打回原形。

  “晚辈初闻义姊横氏噩耗,是心志上的心魔障,方寸全失,自怨自艾,弃一身职责与众人依托于不顾,孤身犯险,以致落入如此境地,全靠前辈的指点,才能发现自己所犯的错误,虽不敢夸夸其谈,说已克服了这关心魔;经此教训,希望将来不再重蹈覆辙,亦是一得。前辈若一开始便告诉我横氏未死,或许晚辈就不会有冲动之举,然而此关心魔未过,日后不定何时再遇,害己害人,思之极恐。

  “晚辈自知资质驽顿,不敢图列前辈门墙,但前辈屡次教我,恩惠极重,幽邸一战更是奋不顾身,冒死抗贼,晚辈下定决心,此生定尽力报答。这九个响头,是代替将来可能受此惠挽救之人,向前辈表达谢意。”

  武登庸没想到他非为自己,而是为别人磕头,忍不住笑出来;细思片刻,才慢慢道:“我并非无意收徒,只是一直以来,没有遇到心目中想要的徒弟。我想收的弟子,有两种:第一种,是懂得害怕的人。”

  耿照愕然抬头,发现老人并无促狭之色,他几乎没见过刀皇前辈用这种口气说话,既非口呼“夫子”的拘谨严肃,也不似平日那般胡闹,而是更温和也更宁定,却不令他觉得遥远陌生。

  武登庸平静道:“我这辈子,见过了太多不懂害怕的人,它们一往无前,伤人伤己,勇敢或许是好武者所应有,但我不想再为世上增加这种人了。我想要一个懂得害怕,会珍惜、会退缩,知道世上有什么比武勇更有价值的弟子,所以我收了日九为徒。

  “第二种,我想要懂得后悔的人。无悔或许是好刀客应有的特质,但懂得后悔的人才能做困难的决定,而不是快利。须知咬牙一冲,最是伤人;杀伐决断,难道就是大英雄大豪杰了么?我也不想为这个世间,再增加这样的人。王八蛋已经够多了。”

  老人定定凝望,清澄的眸光一如温暖厚实的大手,抚摩少年发顶心绪。

  “横疏影若死,你后不后悔?萧谏纸之死,你后不后悔?褚星烈之死,你后不后悔?南冥恶佛之死,后不后悔?”每问一句,耿照便答以一个“会”字,忽觉鼻端酸楚,眼角泛红;十数问之后,低头捂眼肩头簌簌,忍着嚎啕无声饮泣,彷佛将埋藏已久的难过和伤心一股脑儿吐出来,超越世人对他的期待依赖,终于有了点少年的模样。

  武登庸伸手按他头顶,搓乱了少年的垢发。

  “既如此,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徒弟了。”

  老人不拘俗套,耿照心潮起伏,此间自无奉茶为礼、焚香为誓之余裕,这场别开生面的黑牢拜师,片刻间便已圆满结束。

  耿照心绪渐平,忽想起一事。“是了,师父您老人家怎知徒儿在此?”

  当夜刀皇不辞而别,以他神龙见首不见尾的高人行踪,谅必蚔狩云等也寻他不到。禁闭自己的独孤天威自不会在江湖上到处宣扬,老人既已踏上云游之途,如何能现身牢里开解少年?

  武登庸嘿嘿一笑,神情暧昧。“哎育,还不是亏得你那好媳妇?”

  耿照差点要问“是哪一个”,省起师父最恨他情系群花牵扯不清,可千万别上恶当,当心老人翻脸同翻书似的,脑门少不得要隔空吃上几枚爆栗,一迳傻笑。

  “是么?那真是……呵呵……”

  “就是……”老人彷佛听见他的心思,循循善诱:“爱穿红衣的呀。”

  “那也有俩啊!”出口才惊觉独囚太久,对墙喃喃的习惯一下改不了,要捂嘴已然不及。

  武登庸冷哼一声。“就是那俩。合着你他妈上辈子就是一谷仓米罢?养活了几百张嘴不成,要不就凭你这副德行,如何能修来这等福气?”

  沉沙谷大败之后,耿照与萧谏纸生聚教训,全心设谋对付殷横野。符赤锦为使爱郎无后顾之忧,悄悄找上染红霞,主动说明情况,毫无保留,约定好以“绝不隐瞒”为条件,交换染红霞谨慎行事,等待冷炉谷这厢的通知。染红霞甚是感动,此后果然守约如恒,绝不稍易。

  故幽邸战后,耿照的情况染红霞第一时间便接获通知,也曾数度入谷,为唤醒爱郎尽一份心力。然而她与舅舅白锋起同住一间客栈,白锋起何等样人,要在他眼皮底下偷来暗去,本身就是一件困难至极的事,染红霞只能于白天前往,每次连同往返路程,不能超过两个时辰,才不致令乃舅生疑。

  加上染红霞貌似骁捷健美,但在龙杵玄阳外溢、入膣宛若无数针毛刮刺的骇人快美之下,其实也顶不了太久,还不如身负阳丹的媚儿,只比元阴松嫩的符赤锦略好些。几次折腾既惊又险,符赤锦遂劝说她先别急着来,以免惊动了白锋起。

  耿照苏醒当夜,符赤锦虽分不开身,却觑一空档让潜行都捎了信,可惜翌日耿照匆匆离去,染红霞不及入谷会情郎,而后绮鸳紧急通知她盟主失踪、可能身陷于流影城时,终于被白锋起撞破。

  染红霞是个剑及履及的性子,既然舅舅已知情,就没什么好顾忌的了,打算上流影城讨人,却被白锋起阻止。

  “你要拿什么身份去讨人?以水月停轩的同道立场,他流影城处置自家家臣,干你什么事?还是你要向独孤天威自表情衷,说你是耿小子尚未聘媒备礼、不知何时才要去见你爹的未婚夫婿?”染红霞羞得支吾难言,明知舅舅故意刺她,但耿照还未准备上门提亲也是事实,百口莫辩,急得一跺脚。

  “不如我去。”白锋起冷笑不止,边从衣箱里翻出正式的官服,边摇头刀絮:

  “昭信侯世子不幸薨逝,镇北将军公务繁忙,特派末将前往捻香致意。你就祈祷你那凡事精细的阿爹真忙到忘了派人,又或海象不好船到得慢了,教你阿舅先到一步,不然这白包特意包了双份上门,独孤天威从此定恨上你阿爹。”染红霞才破涕为笑,心甘情愿大撒其娇。

  她以水月二掌院的身份,也不是不能前往致意,一来七大派同气连枝,许缁衣处事周到,必定亲往。染红霞迄今还能在越浦活动,全仗白锋起软硬兼施,以省亲之名强留染红霞在身畔;一旦奉召回转,以她与七玄过从甚密的素行,少不得要被送回断肠湖闭门思过,乃至亲到师父闭关之处忏悔。

  而流影城与断肠湖近在咫尺,要是遇上许缁衣,就没有不回去的藉口了。

  白锋起带了几名干练的旗卫前往,虽没探出囚禁之处,倒是问出当日耿典卫一蹬上城、一掌扫开城主身边三大高人的威风事蹟,确认了耿小子失风被擒一事。

  染红霞将消息报与七玄同盟,听说众首脑打算前往劫囚,欲与同行。正与舅舅闹得不可开交,一日武登庸忽至,说是要向白锋起探听北关之事,才晓得耿照失陷于流影城黑牢。

  白锋起与染苍群同出身血云都,昔年在东军时,神功侯可是他二人的上司,虽非直属,也是屡屡并肩作战、一同喝酒吃肉的交情。白锋起乍见故人,惊喜不已,但武登庸问的是婴垣大山以北,乃至诸沃之野的事,自婴城大致修缮完成后,北关守军不入诸沃之野已有十数年,所知极其有限。

  武登庸向染红霞再三保证耿照的安全,女郎这才略略放心,不再与舅舅争执,强欲出头。

  “师父……”耿照思念玉人之余,忍不住问:“我到底被关了多久?这牢里晨昏不知,徒儿也没心思细数。应该也有十几二十天了罢?”摸着唇上颔下茂密柔软的长长细毛,这可是此生蓄过最长的一部胡须了。

  武登庸终于狠狠敲了他脑门一记。

  “你个浑球!到今天整整三个月!你个没心没肝的小王八。”

  “那岂不是——”少年摸着肿起的脑袋。“已经入秋了么?”

  那也太久了。原来失去重要的人,可以让生命停滞这么久。

  耿照站起身来。“师父,徒儿要离开这里了。在离开之前,须得先救——”

  “等你个小王八想起来,怕你父亲和姊姊都凉了。”武登庸拍膝起身,随手拉断牢门的铁闩,冷笑不绝。“别说我武登庸收徒没给见面礼啊。汝父汝姊我一早便已携出,交给见三秋带去冷炉谷啦。他那帮夜摩宫的徒子徒孙本事不错,有他们接应,料不致有什么差池。算算时间,那厢也该发现啦,再不走人要来了,麻烦得要死——”

  耿照感激涕零,还来不及道谢,却听师父道:“……我们还得赶去救另一拨。你这小王八害人不浅,今日七玄同盟要是一家伙完蛋,全得算在你头上。”

  ◇◇◇

  王化镇的居民早在数日之前,就被告知城主今日午时,要在镇郊的空地上处决一名囚犯,严禁百姓围观。一早镇民便紧闭门窗,不敢外出,以免犯在城主老爷手里,陪着人头落地,死得不明不白,偌大的镇子街市无人,空荡荡的宛若死城。

  法场四周围起了木栏,插满白幡,迎风猎猎,气氛极为肃杀。流影城巡城司的铁卫将法场围得铁桶也似,铠仗铣亮,手持大楯,任谁来看都知道绝不好惹。

  “我还是坚持原来的看法。”远处长草间,胡彦之以航海用的望筒细细观察片刻,忍不住回头。“今日砍的绝对是假货,这就是陷阱。与其拉一票人逛大街,不如挑几个擅长夜行攀登的好手,潜入城里救人。”

  薛百螣为此与他争辩不下十回,不耐冷哼。“这两月来你进出流影城无数次,可有寻到一只猫儿?怕死便滚回去,别在这儿碍手碍脚的。”

  胡彦之涎脸笑道:“就是说说。便要马革裹尸,也定要与老神君同裹一张嘛,干嘛如此生份?”薛百螣被他恶心到不行,若非营救盟主在即,非要同他打上一架不可。

  潜行都从三个月前便混入朱城山下的王化四镇,打探消息。蚔狩云特别从外四部拣选机敏干练之人,一看就是婆子婶娘这年纪的,配合潜行都行动,扮作母女婆媳,其中恰有两名原籍王化镇的,当是归乡落脚,昨日起便开始监控法场的搭设布建。

  独孤天威选在山下处刑,当然有诱饵之嫌,但也非全不合理。

  他杀耿照是私刑,未经审理,更没有问过镇东将军同不同意,要被追究起来,杀在城中是百口莫辩,杀在城外就未必有他的事了。况且其子新丧,不宜刑杀,荒唐如独孤天威,说不定还是信奉鬼神之俗的。

  七玄同盟此番高手尽出,不惟首脑齐至,连郁小娥、盈幼玉、绮鸳等也都一同上阵,约有四十多人。其中游尸门三尸不适于日下动武,只紫灵眼亲与,白额煞与青面神俱都留在谷中。

  现场的巡城司人马尚不及这个数,就算一对一厮杀,流影城也只能生生吃下这门血亏。老胡秉着“这不是陷阱我随便你”的一贯坚持,不但备好了退路,也请潜行都监视着方圆五里内所有合适埋伏之处;漱玉节本欲婉言拒绝,但符赤锦暗示她胡大爷可是在盟主面前能掀桌子的人,说话之有分量,美妇人微一转念,同意让绮鸳手下的一组人兼任这个差使。

  午时将至,独孤天威乘轿进场,随即囚车押来一名布罩套头的犯人,被打得遍体鳞伤,骨瘦如柴,也不能断定是不是耿照。雪艳青远远眺望,不禁捏紧了拳头,薛百螣低声咒骂:“该死……该死!”

  擂鼓声响,即将行刑。此地是低缓的平原丘陵,七玄众人所据的这片林子,已是周围为数不多的隐蔽处——老胡也反对躲在这里,主张带一二十人,在镇里觅地藏身,或直接在山道劫囚——望筒所视,无有埋伏,隐身周围高远处的潜行都也未举旗号,就算独孤天威真有埋伏,在劫囚之际也赶不进法场了。

  胡彦之一摊手。“要上就是现在了。我在这儿恭候诸位功成班师。”拍了拍带来的一只大袋子,看形状装的都是些酒坛之类。

  “不是说马革裹尸么,怎么成了搬尸?”紫灵眼侧首支颐,甚感疑惑。

  “咱们留在这儿马革,等着给人搬尸。”胡彦之嘻皮笑脸的拉她过来,不顾众人侧目。薛百螣打死他的心都有了,恨不得白额煞在场,一把撕了这没出息的浪荡子,沉着脸望向蚔狩云。

  姥姥负责坐镇指挥,朝雪艳青点了点头。高大白皙的金甲女郎霍然起身,持枪高喊:“杀!”众家高手奋勇争先,呼喊着冲出林子,推倒围栏,与猝不及防的披甲武士们杀作一团。独孤天威的乘轿在家将亲卫的簇拥下退往官道的方向,七玄众人无心理会,任其自去。

  雪艳青勇不可当,率先杀到耿照身畔,一掀头罩,赫见一张陌生的中年面孔,怔了一怔,回头大叫:“不是!”漱玉节最先回神,舞剑疾退,提气大喊:“是圈套,众人快退!”身畔的潜行都闻言举起撤退旗号,以示林间。

  七玄高手个个身负轻功,巡城司的甲士就算扔去大楯,披甲执戈也追之不及,情况倒也不怎么危急。

  蚔狩云自然考虑过这种可能性,不露失望之情,淡道:“举旗撤退罢。”忽见官道那头扬起旗号,卷起漫天黄沙,蹄声震地如雷,擎起血云蟒旗,来的竟是流影城的多射司铁骑,尘浪间乌影幢幢,难以悉数,但绝对逾百骑之数,只多不少!

  蚔狩云面色铁青。

  独孤天威选在这个极不利埋伏的地方,原因只有一个:他的埋伏毋须隐蔽,只要来得够快就好!王化镇周遭的缓丘平野,简直就是骑兵的砧板,只凭双足的血肉之躯无论逃向何方,都不可能躲过铁骑的追捕!

  漱玉节花容失色,舍了对手不再恋战,返身点足:“快走……快!”语声才一落,黄沙间忽生异响,犹如蝗虫振翼,一片乌影拔地盖天,飕飕然如雨落。巡城司的甲士数人并作一团,大楯拄地遮顶,顿成铁盖;七玄众人撤退的路径却恰在射程范围内,第一波箭雨之下,已有数人倒地身亡。

  薛百螣抢过一柄刀拍开羽箭,见甲士们持楯起身,依旧成团前进,推进的方向将己方隔成了一绺一绺,恋战之人不旋踵即被困于几团铁楯阵之间,全力逃亡者又终不免要进入后方空地,成为铁骑乱射的活靶;已有人开始迟疑,不由得放慢了脚步,或直接向两侧逃跑,将沦为刀俎下的鱼肉。

  林中胡彦之一跃起身,紫灵眼问:“这便要搬尸了么?”一旁待命的绮鸳本要冲上前接应宗主,闻言怒不可遏:“你说什么!”胡彦之将她拦住,一边打开大袋子,正色问:“我听说你箭术很好,是也不是?”

  绮鸳一怔。“是……你问这干嘛?别拦我!”

  “要救你家宗主,就靠你啦。我箭术平平,肯定不行。”从袋里取出牛筋索,熟练地系在两树之间,以桅杆帆结缚紧,又取弓箭给绮鸳。“一会儿我将这玩意抛出去,你看准了再射。明白不?”绮鸳完全搞不懂,只听他说能救宗主,勉强点了点头。

  老胡将一只瓜实大小的密封圆罐勾过筋索,使劲往后拉,忽然转头问紫灵眼:“我放手时你喊什么?”紫灵眼摇摇头,只道:“你放手时我喊什么?”胡彦之哈哈大笑,双手一松,圈口叫道:“大师父来啦!”紫灵眼噗赤一声,倒是立刻便听懂了,抿嘴道:“我回去跟大师父说。”

  “怕你是追不上。”老胡正经道。

  绮鸳见他在箭尖点火,明白过来,觑那圆罐飞得老高老远,其势欲落,火箭离弦,在一团甲士上空正中罐子,刹时流火四射,赤焰如油泼落,火舌转眼间吞没了身披重甲的巡城司武士。

  林中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仿效,黑岛本就专精射艺,潜行都人人都能使弓,这火油战术算是得心应手,胡彦之持望筒远眺,指挥众人须投向何处,紫灵眼帮忙投罐之余,不忘一一提醒:“要喊‘大师父来了’啊。”

  多射司的铁骑所使,乃是马背上用的弓,射程不如潜行都使的长弓,然而双方数量相差悬殊,转眼铁骑将至,劫囚的行动大队却还不到林子前,胡彦之准备的火油罐和箭矢业已用尽。

  老胡拔出双剑,交一柄给紫灵眼,笑道:“走罢,咱们捡大师父去。”紫灵眼顺手接着,彷佛再也自然不过。胡彦之对蚔狩云道:“长老记得往西走,数里之外可有退路。”领着余人上前接应。

  漱玉节等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但铁蹄震响已透地而来,无不面色白惨,魂飞魄散,蓦地一人从天而降,拦在追兵与七玄众人之间,冲过那人身畔的甲士被随手一掀,凌空翻了一圈,连人带甲陷入土里;一连几人俱都如此,遂无人敢近。

  那人转过头来,风沙吹开乱发,符赤锦看得一怔,随即涌起泪花:“耿郎……盟主!”雪艳青精神一振,提声道:“我来助你!”七玄众人士气大振,纷纷持兵转身,要与铁骑拼命。

  耿照举手制止,足尖挑起一杆长枪抄入手中,大声道:“城主!今日若是到此为止,各自散了,可免人命损伤!城主意下如何?”纵在轰隆震耳的马蹄声中,语声依然清晰可闻,奔过来的马匹大吃一惊,冲刺的速度顿时放缓,阵势略见散乱。

  果然没错,耿照心想。训练有素和上过战场是两回事,多射司不是谷城铁骑,差别便在于此。

  远方踞于软轿的独孤天威不知说了什么,两人隔着黄沙掀尘遥遥对望,不知为何,耿照只觉这双眼睛逼人之甚,竟不在已逝的萧老台丞之下。难道说……痛失至爱的悲伤,能将一个人改变如斯?

  铁骑阵势虽乱,却不见停止。

  少年在心里叹了口气,提运功力,在碧火真气涌出的瞬息间,胸口炽热如炭,一股难以言喻的力量感由臂至掌,几乎使他捏凹了铁杆,长枪脱手,直飙向前,贯穿了多射司统领的胸甲,透体而过,余势不停,连身后那一骑亦被贯穿,骑士倒撞离鞍,掀翻身后第三骑。

  耿照深吸一口气,第二枪再出,多射司副统领暨两名亲卫又跟着落马。指挥一失,所有高阶骑尉人人自危,铁桶阵顿失法度。

  而耿照等的就是这一刻。他施展身法,迅捷无伦地游入敌阵,直至中心——制住独孤天威逼他退兵,由始至终,就是耿照唯一的目的。

  独孤天威当日所携三位高手,此际都不在身边,眼看即将成擒,突然间心口一寒,浑身真气溃散,眼前一黑,几乎失足倒地。一人抓着他的后领又冲了出来,昂藏大步,须发灰白,却不是“刀皇”武登庸是谁?

  “师……师父……独……独孤……”他开口全是寒气,几乎换不过气来。武登庸拍了他几处穴道,渡入一股淳和内息,令耿照盘膝调息,抚着下巴道:“这独孤天威倒也知兵,不枉独孤弋当年带着他东奔西跑。”眸子眯起,似陷入沉思。

  冰火双元心既是强助,却也是致命的弱点,只要耿照一天不能控制自如,这种情况便会一再发生;心子不比内力,不是说不使就能不使,动辄得咎,简直是棘手至极。来此的路上刀皇警告过他,耿照仍欲勉强一试,下场便是如此。

  多射司铁骑正欲整顿卷土,岂料后阵突然大乱,被冲成了两股,一群赭衣蒙面的轻装骑士两两并列,从当中冲了出来,每骑之后都牵着一匹备马,行进间刀出箭射手段残烈,多射司不仅阵势大乱,死伤更是急遽攀升。

  “这是……指纵鹰!”

  指纵鹰的衣着装备极易识别,这批蒙面骑士杀伐果决的手段更是十成十的指纵鹰,耿照决计不会错认。但他手里的“翼”字部铁简已归雷门鹤所有,难不成是他派来的?

  指纵鹰眨眼来到,七玄众人兵器上手,气氛剑拔弩张。

  当先一人跃下马来,冲耿照抱拳道:“翼字部全员到此,请主人速速上马!”声音低沉,却没什么特徵,似是个中年人。耿照示意众人勿轻举妄动,起身抱拳回礼:“这位壮士请了。铁简我已归还四爷,此间并无诸位之主,莫不是有误会?”

  数十名赭衣骑士一齐翻身下马,除一名斥候在队末直面敌人、并不离鞍外,余人皆跪地行礼,齐道:“我等指纵鹰‘翼’字部,奉耿盟主为主,从今而后,至死方休,粉身碎骨,在所不惜!”七玄众人久闻“指纵鹰”威名,见其一举冲散流影城铁骑、杀伤无算的骇人身手,不由得又惊又喜。

  那领头的统领起身道:“此地不宜久留,请主人与同盟诸位先行上马,速速撤退。”翼字部纷纷解开系绳,助众人及伤者上马。

  耿照惊疑不定,但此际也没有别的选择,翻身上马时又问:“敢问统领高姓大名?”那人只道:“先离险境,回头容属下细禀。”一霎间口吻颇见斯文,只是耿照想不起在何处曾听。

  众人上得健马,重整过后的多射司铁骑也于此际冲杀过来,胡彦之遥对那统领道:“往西边走!”统领蹙眉:“西侧无路,胡大爷此话何意?”胡彦之大笑道:“对他们是无路,对我们就有路啦。”耿照对翼字部统领点了点头,大队齐齐朝西奔去。

  多射司的重骑兵不耐跋涉,耿照这一方却全是轻装,他们越追拉得越远,其间老胡、绮鸳偶射几箭,也有拿长剑当箭矢的,让追击更为不易,直到眼前忽现河道时,早已不见追兵。

  绮鸳埋怨道:“胡大爷,都是你。本已甩脱了人,这下溪水挡道,又要耽误时辰。”那溪面虽颇宽阔,瞧着水倒不深,纵马亦能涉过,毕竟不及平野驰快。胡彦之翻身下马,从溪边林树里拖出一条舢舨,能坐三四人;粗粗一算,大大小小居然有十几艘,足够七玄全体搭乘。

  众人合力推船入水,翼字部留了几人帮忙驾舟,其余跨马涉溪,一路留下马蹄印子,以为疑兵。耿照明白那统领不愿在众人面前显露身份,对符赤锦等道:“我和师父同他们走陆路,一会儿与你们会合。”众人才知武登庸已收他为徒,大喜过望。

  既有刀皇在侧,也没什么好担心的,符赤锦等便即登船,转瞬之间便去得无影无踪。

  翼字部大队已行,只余耿照、武登庸与那统领三骑缓缓涉溪。溪流甚是湍急,这也是老胡选为撤退途径的原因,能比骑兵更快的,也只有顺流而下的箭舟了。他几次出入朱城山,认定独孤天威颇有治军才能,要不就是手下有此能人;对付江湖人士,极可能派出骑兵,故一切布置皆以骑兵为假想敌,果然派上用场。

  三人并辔上岸,仍不见多射司的踪影,很可能独孤天威已放弃追击,也跟着放缓速度。

  流影城最大的罩门,即在于拥有这样的兵备,本身就是一桩大麻烦。故七玄众人挑选的落脚之处、老胡这条水道的会合点,都以“离开王化四镇”为判断取舍的标准。离开了自己的领地,独孤天威的兵将会害死他,兵力越多越高调,死得越发妻惨。

  “多谢统领相救。”不知不觉间,武登庸便行到了两人之前,把谈话的空间留给他们。耿照率先打破沉默。

  那统领抱拳道:“属下来迟,还望主人恕罪。”

  耿照皱眉道:“统领三番四次喊我‘主人’,但据我所知,指纵鹰一向是认简不认人,雷四爷才亟欲得到铁简。”

  那统领道:“的确如此。所以认典卫大人为主,乃是我等翼字部自己的判断。雷门鹤本无铁简,号令不动我们,出手协助典卫大人后,便突然有铁简了;原来是谁持有这枚铁简,已然呼之欲出。

  “在此之前,属下本已怀疑,典卫大人才是大太保生前最后所见,亦是托付铁简的正主儿,只是苦无证据。适巧典卫大人与夫人双双到来,属下就近观察多时,料以大人的人品武功,应是大太保真正托付的对象;后来的推断,不过佐证而已,属下心中早有成见。”解下覆面巾来,竟是朱雀大宅的管家李绥。

  耿照大吃一惊,仔细一想,又觉未必没有道理。

  指纵鹰擅长搏击刺杀,以及驰马驾驭等各种移动技术,这些本不需要有内功;况且以掩护身份潜入执行论,练有内功而未至顶尖者,反而容易被看出端倪,因此潜行都里有很多少女仅习“蛇腹断”和短匕搏击、射箭投掷等,仍是绝好的情报高手。

  李绥就是这样的人。不学内功,将刺杀术锻链至极,能轻易融入各种环境,虽然年纪一长气力流失,外门功夫将迅速衰退,然而在巅峰之时,却是最适合“指纵鹰”这种潜伏狙杀工作的状态。

  他将覆面巾挂回,就着马上向耿照欠身。“属下欺瞒多时,还请主人恕罪。”

  “你的身份,漱宗主应该不知道吧?”见李绥摇了摇头,不觉笑道:“我料也是。只能说统领潜伏的功夫的确不一般,狡黠如漱宗主之流,也要着道。”

  李绥笑道:“这倒不是。我等翼字部负责收集线报,须得融入市井,部中半数以上的人,生活里皆有经营已久的身份,小人只是刚巧,在乌夫人的别墅里干活罢了。”

  以乌氏在越浦的影响力,与赤炼堂活跃于五大家的情况,要说当初雷万凛这个安排是无心之柳,少年现在是不肯信的,但李绥既未明言,耿照也毋须点破,想了一想,对李绥道:“我不知大太保怎么用人,可我用人只有一字,就是‘诚’,人诚待我,我待人诚。殷横野与我为难时,你不肯走,我一直放在心里,你与翼字部的弟兄若肯信我,我待你们便如七玄同盟般,合则同甘共苦,不合则珍重道别,大抵如是。”

  李绥喜道:“我等必定尽心效力,不辜负主人对待。”

  “还是叫盟主罢。人人都是自己的主人,而不该以他人为主,对我来说,大家便是同气连枝的弟兄。”耿照摆了摆手,沉吟道:“你的身份我会为你保密,但只有我一人知晓,甚是不便,我打算告诉符姑娘和弦子姑娘,务必让她们保密。你以为如何?”

  李绥知道她二人与盟主的关系,也不好推拒,便答应下来,只是仍听出了话里的关窍,小心问道:“盟主让二位姑娘与小人联系,莫非打算远行?”

  耿照淡淡一笑。“是啊,我要出一趟远门,好些日子不在。大宅诸事,就要麻烦你了。”

  “……你要离开?”在七玄落脚的客栈里,众人聚集于耿照房内,听他如是宣布,不由大惊。

  耿照不慌不忙,解释道:“我与师父,打算往北方一趟。殷贼少年时曾至北关道远游,师父他老人家猜想,殷贼是一路行出婴垣大山,直至诸沃之野,遇上什么玄奇难解的际遇,才有后来的事。要追本溯源,肯定要走这一趟。”

  殷横野死前所说,诸人多已听老胡转述,并不陌生。媚儿本来吵着要去,但她是一国储君,克日将返,岂能弃国家百姓不顾,随情郎远游?众人劝止之余,各自想起不能轻易放下的责任,本欲同往的,一下谁也说不出口。

  耿照环视众人,正色道:“此行并不危险,不过是打探消息,蒐集情报而已,少则半年,至多一年即回。我打算请雪门主于此期间,暂代盟主一职,请诸位悉心辅佐;对七大派也须循我之前言,务求和睦,万勿轻启衅端。”众人尽皆答应。

  符赤锦似笑非笑望着他。“难得去了趟北方,该瞧的人、该带的礼,可千万别落下了啊。”谁都知道她指的是染红霞,还不好好奚落盟主一顿?耿照招架不住,求爷爷告奶奶的将众人请将出去。

  门扉掩上,符赤锦轻轻将额头抵在他胸颈之间,好半晌才轻声道:

  “请夫君……一定要平平安安回来,宝宝锦儿在这等着。你是天,千万千万,别让宝宝的天塌了,知不知道?”

  “嗯……我知道了。一定。”

  耿照与武登庸休息几日,备好干粮衣物,与众人作别后,直接由此出发。回越浦还须向南数日,多绕圈子,徒增劳顿而已;镇东将军府那厢,耿照打算北往靖波府递上辞呈,将军若在自是好极,如若不在,亦可请幕僚待转,算不得失礼。

  慕容与央土任家联手罗织,藉机打击政敌的手段,使少年不由得生疑:以此肮葬手段,能打造出理想中的太平盛世么?真要成功了,那样的太平盛世会不会因此而变质?他需要时间想一想,北关行兴许是很好的机会。

  师徒俩避开独孤天威的领地,两日后抵达了湖阴城。耿照随武登庸前去祭拜陶老实,在那座小小的墓冢前暗祷:“你放心罢,师父他老人家就交给我了,我会代你,好好照顾他的。”香炉上清烟缭绕,似乎放心一笑,再无牵挂。

  断肠湖春秋多雨,下起来如天倾落,凭空拉起一帘雾溶溶的水幕,近处的码头屋子、远处的山形水线,像泼墨似的慢慢渲开,直到天地一色为止。

  启程那一天,耿照穿上蓑衣,武登庸将唯一的一顶笠帽给了他,自靠在篷里躲雨,边啜饮葫芦里的劣酒,胡乱哼着歪歌,心情颇为不坏。耿照练了几天撑篙的技巧,也开始学会打绳网结子,今日的头一撑便交给他,稍晚若撑倦了,再换老人接手。

  雨浙浙沥沥地落下,片刻便下成了猫狗纷坠。武登庸发现少年并未戴笠,任其松挂在颈后,以少年的修为虽不致生病,但被浇得眼都快睁不开,一脸蠢样,忍不住哼道:“合着你这是想洗澡么,把头直接浸水里不是更省事?喂,看路啊,前头有大船!”

  耿照一抹雨水,小心操舟,回头笑道:“当日我下朱城山时,并不知道此后都不会回去了,也不知道后头会有那么多事。要是当时有人先告诉我,说不定我便不肯去啦,铁定要逃回山上去的。”

  武登庸砸嘴道:“你那是逃难,不是旅行。要自己选择了靠自己的脚,或选择了自己撑篙、骑马、走走跳跳,走出原本让你感觉安心的地方,才叫旅行。”

  耿照用力点头,咧开嘴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嗯,所以说踏上旅途,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

  水月停轩的巨舰“映月”划破水浪,行驶在宽阔的江面上。

  许缁衣日前决定重返断肠湖,备齐粮水后起锚,欲回到阔别已久的家园。白锋起自此没有再留染红霞的理由,只好亲送宝贝的外甥女上映月,也好让许缁衣想起尚有镇北将军府做后盾,不可太过为难染红霞。

  染红霞与符赤锦的联系,至此断绝,许缁衣虽不致将师妹软禁起来,但二屏整天跟前跟后的,根本无法与外人接近。

  自从知道映月舰将停泊湖阴城后,水月弟子们便开心得不得了,昨夜兴奋到深夜才恍惚入眠;今晨到现在都还没人起床,除了顶上阁楼隐隐传出许缁衣的诵经木鱼声响,整艘大舰悄静静的,只有少女们的轻酣梦语而已。

  染红霞独自倚在船舷畔,怔怔看着江水。

  如果可以,她愿意纵身跳下去,想办法游回越浦,继续等待符姑娘传来耿郎平安的消息。但她是北方出身,断肠湖畔练出的水性,不足以在这种看似平缓、底下水流却重逾千钧的河道上保住性命,遑论泅泳。

  耿郎……现在怎么样了?不知他,是不是还平安健康?

  她痴痴望着江流,直到大雨滂沱,将她浑身淋得湿透,染红霞都不想动一动。

  (如果……就这样死在雨里,心是不是就不会揪着了?)

  女郎像要甩去这个傻念头似的摇摇头,然后就看见那艘小舟迎面而来。

  撑着竹篙、以为视线被雨水打糊看错了的耿照倏然睁眼,有些傻气的笑容越笑越开,简直要比雨过天青的日头更加灿烂。

  染红霞浑身绷紧,泪水瞬间涌出眼眶,混着雨水滑落面颊。

  (你……要去哪里?)

  耿照笑着望向北方。

  女郎也看见了蓬顶下的老人,放下心来,而短暂的交会即将结束。江流之上,什么也停不下来,无论这样的重逢有多珍贵,想告诉彼此的话有多长。

  染红霞探出身去,耿照攀着蓬顶,但对望没法维持太久,少年旋即回身撑篙,以免小舟摇晃翻覆。

  一顶伞盖遮住了纷纷落下的雨点,黄缨打个呵欠,转头道:“红姐,你都淋湿了呀,这样会伤风……咦,那不是……那不是耿照么?喂——”把伞一扔,扶船舷急奔,转眼即到船尾,差点失足,堪堪赶至的染红霞一把抓住,拉了回来。黄缨被她抱在怀里,湿透的纱衫熨贴着胸口,透出牛乳般的酥白肌色。

  “红姐!耿照他……要去哪儿啊?为什么撑那样破的小船?他有没有……有没有听见我叫他?会不……会不会回来?”

  红衫湿漉,勾勒出一身玲珑曲线的修长女郎笑了,宠溺地紧了紧藕臂,用尖尖的下巴轻轻摩挲少女发顶,如抱仔猫一般,声音虽然温婉动听,口气却很坚定。

  “他旅行去了。只要找到他要的东西,他马上就会回来的……一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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