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五七折 自迩而高,因怖生力

  她去而复返,自是有些小动作不方便在仆妇面前堂皇为之,以苏合熏对她的了解,可说是毫不意外;为免悬带整脊一事被她瞧出端倪,坐直了苗条结实的薄薄纤腰,有意无意地挡住了伏地喘息的耿照,淡淡说道:

  “妳做得什么事,自想他人也做了。”林采茵本想趁四下无人,狠狠嘲弄她一番,怎知一上来就被踩了痛脚,俏脸扭曲,寒声道:“苏合熏!妳也不想想自己的处境,这般卖弄口舌,待我禀报主人,将妳苏教使赏给了,那帮金环谷的鲁汉子,只怕孟庭殊那样,都算是好的了,到时妳便哭求告饶,也休想我饶妳!”“那妳要看仔细啊。”苏合熏冷道:

  “我和孟庭殊的遭遇,便是妳日后的下场。”“妳----”林采茵猫眸皆圆,咬牙切齿,原本娇媚的容色忽变得有些骇人:“别把本大小姐和妳们这些贱婢相提并论!我与主人两情相悦、恩爱逾恒,从濮啮分舵那时起便扶持至今,哪里是妳能懂得!”“那也该腻了罢?忒多年。”苏合熏将鬓丝勾过耳后,淡然道:“妳该庆幸,他没有将教门女子赐给属下的坏习惯,否则无论我或孟庭殊,都比不上曾经站在他身畔的妳,更让底下人垂涎。”“住……住口!”林采茵怒不可遏,本欲驳斥,一股寒意窜上背脊,隐隐觉得苏合熏的话非只是毫无道理的挑拨,她纵容麻福当众玷污孟庭殊,说不定已铸下大错,至少是埋下了隐忧。

  主人虽将麻福处以极刑,断了那帮江湖草莽恣意奸淫取乐的妄念,毕竟不能扭转人之大欲,这几日论功行赏,不少锦、青二带的豪士,都分到了从外四部中遴选而出的娇娃,聊充宣慰,冷炉谷入夜后可说是香艳旖旎、淫声不断,底下人眼红不已,颇有跃跃欲试的冲动。这时便教他们去打镇东将军,怕也是一拥而上,人人争先。

  外四部都是些荡妇淫娃,视行淫取乐为常事,可骨子里是看不起男人的,只把他们当采补工具,便如牛羊取乳、杀猪剐肉一般;被当作犒赏的礼物送上床笫供男人取乐,还不能运使天罗采心诀,要说无人不满,恐怕是太过一厢情愿,这点从负责调派人手的郁小娥脸上就能得知。

  当夜大堂上狠狠教训过孟庭殊之后,内四部教使中已没有敢正面顶撞林采茵之人。既竖起榴威,没必要再牺牲自己人,宣慰用的“礼物”从外四部遴选,在她来看是再自然不过。

  林采茵对外四部甚是熟稔,信手拣选,都是能摆布男人服贴的尤物,但无论挑谁,郁小娥总能找到成串的理由推三阻四,彷佛她麾下那帮婊子通通是镶金嵌玉,无比娇贵,非搬出主人才能压她一头,但那张乖巧温顺的假面具,已快镇不住溢满胸臆的愤怒,不难想象来自底下人的反弹压力。

  刁难她所带来的莫大乐趣,让林采茵丝毫不介意令郁小娥难做,然而,苏合熏的话犹如毒蛇般嗫咬着她的心。主人至今都没原谅她,入谷以来,不曾召她温存过一次,是恼她擅自教训孟庭殊所致,还是满谷花朵一样的青春胴体转移了他的注意力,再也不像从前偷欢时那样,总是迫不及待似的,无比粗暴地占有她?

  更别提那姓染的下贱婊子。主人口中说“以礼相待”,这几日待北山石窟的辰光却多过了余日的总和,昨儿甚至大半夜才离开……还不许任何人随侍!

  妒火剎那间攫取了女郎,像点燃埋藏已久的硝石火药。

  林采茵俏脸铁青,嘴角绷出扭曲歪斜的诡笑,咬牙道:“多躬妳提醒我呀,合熏。

  我该怎么答谢童年玩伴的金玉良言才好呢?”伸手扭动角柱上的一枚小轮,蓦听“喀喇喇”的一阵齿牙绞转,整座鸟笼晃动起来,平平向外伸出三尺!

  苏合熏与耿照身在中央,适才绕上横梁的腰带已解,无物可攀,顿时交迭着滑向一侧,笼子晃得更加剧烈。

  林采茵眉目张扬,笑得咯咯有声,又使劲将小轮转了小半圈,尚未稳住的铁笼继续伸向深谷中心,自角柱顶端寸寸吐出的臂支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异响,不知是年久未曾使用所致,抑或将撑持不住。

  “妳再嚣张啊,苏合熏!”林采茵訾目狞笑:

  “牙口不是挺伶俐吗?怎地不说了?妳说呀,说呀!”掌中加劲,轮轴似是卡住了什么,居然丝纹不动。

  她正在火头上,一遇阻碍更加闹心,不由分说双手合力,“嘎---”使劲扭转,终于将小轮拧过,一阵嘎嘎乱响,支臂又向前伸出三尺,算上前两度所延,原本距崖边丈余的鸟笼,此际已逾两丈,整个伸进了谷下硫磺风的旋流范围之中,笼中两人蓦觉天旋地转,休说开口应答,连声音都发之不出。

  林采茵看得心旷神怡,略微解气,只觉掌中小轮似未到底,比起适才咬锁的牢固,彷佛还有一小段上了油似的滑润,心想:“再往前伸出些,吓死妳们这对狗男女!”抿着一抹恶意的微笑,将掌轮转尽,赫见笼底翻开,耿照与苏合熏连伸手攀抓都来不及,齐齐坠入谷中!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林采茵目瞪口呆,难以相信偌大的鸟笼底板,居然是个活门,左右向下对掀开来,笼里两人根本没有挣扎的余裕,转瞬间失去踪影,连声惨叫也未听见。

  她两腿瘫软,一跤坐倒,揉了揉眼睛,只盼是自己白日眼花,发了个魇梦,半晌才“呜”的一声掩口发颤,吓得哭起来;连滚带爬地逃进山洞时,还未想好该如何向主人交代……耿照如失速的炮石不住穿过硫磺气,“扑通”一声没入水底,浑身机灵灵地一颤。

  “好……好冷!”是他第一个念头,骨碌碌地吃了几口冰水,神智顿时清醒几分,奋力划动双臂,欲往头顶那抹光亮洇去,惊觉身子不住下沉,个中原因显而易见。

  他的腿。

  (该死!)充满浮力的深水之下,理当比陆地更适于双腿复健,然而,耿照的龙骨才初初复位,没在入水的瞬间,被强大的穿透力反馈再次压挤错开,算是万中无一的好运气了,要想在水里划动自如,未免太为难了些。

  身上的衣衫裤布吃水益沉,靴子更似千钧之重,他双臂连转片刻,便耗尽了所剩不多的气力——连日来只靠苏合熏铺喂的薄粥,再加上忍痛所造成的巨大消耗,耿照离“油尽灯枯”不过一步之遥。

  濒临死亡的压力却未将他吞噬。耿照闭着丹田里的一缕微弱真气,缓缓沉至水底,弯腰脱去靴子,解开外衫系带,身子果然轻了许多,那种似被水鬼精怪拖着沉落的异样之重顿时减轻许多。

  他在水中睁开眼睛,按《火碧丹绝》的心法调动真气,察觉内息有增强之势,心知自己还能支持片刻,边将内力往两腿经脉运去,不住冲撞郁结处,一边静下心来打量四周,找寻苏合熏的下落。

  这水池甚大,举目不见边际,说是“水潭”兴许更加合适,水中既无鱼虾,也没有任何的水草,连一丝水中生物制造出的混浊或浮沫也无,清澄得绝不寻常;前头极深处似不住由上往下冒着细碎气泡,相似的情景耿照在三奇谷见过,应是水瀑落下所致。

  最奇的是水底。

  耿照双足踏实,才发现水潭底部十分平整,如铺青砖,只表面一层薄薄细砾,应是顶上的岩壁经年风化,落于此间;此际身子略微浮起,看得更明,这水底居然没有礁石之属的崎岖起伏,视界里无处不平,延伸至水幽尽处。

  胸中气息将尽,闷压之感迅速堆栈累积,但耿照并不慌乱,持续以内力推动脉

  行,将这个断息的过程,视为重新引出先天胎息的磨砺。跟龙骨错位、废功闭脉,乃至挑断手筋的痛苦相比,窒息毋宁温和沉静得多,足够他思考坚持。

  肺像被紧紧掐挤似的,想要从绞拧已极的血肉中再榨出一丝空气,然而却不可得……蓦地,如熔岩浇凝般的身躯深处,彷佛被针尖刺出了一枚孔洞,另一头有什么即将挤出,正剧烈地改变着形状,欲更进一步撑出针孔,“泼喇”一声,耿照从水面上冒出头,苏合熏单臂挟着他,两条修长的美腿裹着湿濡的裙布,却彷佛全然不受影响似的,美人鱼般泅向潭岸,不及爬起,将紧闭

  双目的耿照往平滑得有些诡异的岸缘一压,撮拳槌他心口,咬牙道:

  “……呼吸呀!不许你死……别这么没用,快呼吸!快……给我张开嘴!”粉拳连槌几下,见少年动也不动,落拳处如中败革,心慌起来,胡乱掐开颔关,另一手捏着他的鼻子,正欲以口相就,忽听底下传来浓重的鼻音:

  “乌……乌姑娘……疼……”一惊松手,见耿照贪婪地大口大口吸着空气,绷紧的娇躯不由一松,差点滑入水中,冷冷道:“你几时醒的?”“没醒多久,”耿照苦笑:“差点又被妳两拳打晕过去。”“你倒老实。”苏合熏冷哼。“匆匆开口,是不想占我便宜么?”耿照一愣,摇了摇头:“我倒是没想这些。”苏合熏俏脸似更沉了些,双臂撑着潭缘,低道:“既醒了,自个儿上来。”她袖管本是不怎么透光的黑纱,被水浸湿了,熨贴着显出两条修长白皙的藕臂,齐肩而裸,乳色的雪肌透纱而出,益显肤质白腻。纱衣底下仅着小兜,不唯肩臂,敢情连颈下大片美背都是裸裎的,耿照正要提醒,见她利落一撑,曲线如鱼尾般玲珑的裹水裙裳破水而出,苏合熏整个人翻上岸去,突然失去了踪影!

  耿照听她短短一喊,福至心灵,猛地撑出水面,猿臂一捞,才想起右腕既废,哪里还抓得住?心尖陡吊,手腕已被捉住,整条手臂被苏合熏的重量拖得一沉,忙肩胸使劲,忍痛将她提上。

  这里根本就不是什么谷底水潭,而是在突出峭壁的平台上,硬生生凿出个贮水凹槽,如半只嵌入峭壁的巨大石碗;而她刚翻过去的“潭岸”,便是这只石碗的碗缘。苏合熏面色惨白,秀发被“石碗”外不住旋搅的硫磺风吹乱,耿照腕间的伤口被她扯裂,鲜血沿着她握紧的双手滴在那张美丽而倔强的俏脸上,分外凄艳。耿照唯恐她失足坠入深谷,这回不知谷底还有没有别的潭子,就算有,以硫磺风之燥热难当,那也该是潭沸锅般的滚水,丝毫不敢大意,忍痛将她拉了上来。

  苏合熏一言不发,撕下衣襬拧干,将他迸裂的创口紧紧扎起,连耿照皱眉呼痛也不放松。“……疼,苏姑娘。”“啰唆!”“我又没怪妳。”耿照不禁失笑,细细望着她紧蹙的眉头,望得她微微别过视线,那神情与其说厌烦,更像是自厌。“苏姑娘,我在冷炉谷里学会许多事。”他将左手覆在她用力打结的白皙手背上,苏合熏像是要自清似的,顽固地持续动作,并未缩手避嫌。耿照把右手抽了出来,示以伤处。

  “其中一样,就是人生在世,找上门的麻烦够多了,毋须替自己再多添几桩。

  既是不测,何以相待?除非妳是看准了才跳的,那的确过份了些。”苏合熏闻言微怔,片刻居然“噗哧”一声,笑了出来;见耿照露出惊喜之色,才又绷起一张云淡风清的雪面。耿照摇头叹息:“妳实在应该多笑一笑的。妳不笑的时候已经美得紧了,但笑的时候却更加鲜活,这美才像是真的,而非是图画。”苏合熏轻哼一声,转过明眸,忍不住蹙眉,看他的眼神像在打量什么新鲜物事似的。

  “我脸上有花么?”“怕是脑子里有。”苏合熏没好气道,瞥他一眼,又摇了摇头。“你这人……真是怪。我先前还想:万一你醒过来之后,意志消沉,这身伤只怕便更难了,该怎生是好?我……我不太会安慰人,这点委实难办得紧。

  “哪知道你却……跟我想的不太一样。你要是突然间手舞足蹈起来,或无端端地又哭又笑,我便能确定你是受不了打击,终于疯了。现在这样,我反而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如果我疯了,妳有什么打算?”耿照怡然笑道。

  “没打算。”苏合熏十分诚实。“疯子人事不知,何必打算?是旁人辛苦些。

  那你,疯了么?”“我猜……是没有罢?”耿照举起完好的那只左手抓抓脑袋。“我只是在昏迷的时候,悟出了几个道理。第一,世上真的有人,坏到不该再给他机会;改过自新什么的,于他不过是浪费,只不过将其它良善之人置于危险境地,任其鱼肉罢了。

  将军除恶手段雷厉,我现在总算明白是为了什么。”这点苏合熏倒是从不怀疑。从小姥姥便教导她们,对敌人仁慈,便是对自己残忍,是非黑白,那是留给活下来的人说的。赔上自己,便什么也说不上了。

  “第二点,则是斩草除根。”耿照掰着手指头数给她听。“喏,妳看看我,虽没死成,也是个废人了,跟死了没两样,是不是?不只妳这么想,鬼先生、此际冷炉谷中每一个人,怕都是这样。”苏合熏凝着他血丝密布的双眼,试图从中看出一丝疯狂,但哪怕是灰心颓唐自暴自弃,在少年沉静的眸中俱都无迹可寻,他充血的双眼源自伤势、痛楚,以及体力流失,与神智崩坏之类毫无瓜葛。

  “附和“你是废人”这点,难道不会打击到你么?”她忍不住问。

  “若我确实是废人,光提出这问题就够打击的了。”耿照提醒她。

  “……真是对不起。”“喂喂,妳别放弃得这么爽利啊!”耿照笑了起来,凝视着她的眼睛,缓缓说道:“妳想想看,倘若我好手好脚地出现在鬼先生面前,一拳将他揍翻过去,他该是什么表情?光吓都能吓出一身病来。这同厉鬼索命有什么两样?一想这幕光景,刀山我都爬得过去,这点痛楚算得了什么?”糟糕,他真疯了。苏合熏忽有些鼻酸,自己费尽心力挽救他,却从没准备好面对这一刻;刚刚还差点相信奇迹竟然发生,他不但从重创中醒来,还保有健全的心智,不被现实的悲惨残酷击倒:“妳这表情也太不妙了。”耿照叹了口气,用左掌握住她的右手,想起两人素昧平生,她却在自己最艰难的时刻一路相随,未曾离弃,既觉缘分之奇实难逆料,又感于她的仗义与坚强,正色道:

  “我没疯,苏姑娘。我只是突然明白,眼下并不是最糟,鬼先生犯了大错,我只要先比他领悟到一适点,第二回合的较量,他便输我一步。妳瞧,他认定我双腿俱残,此生再难行走站立,结果我差点能泅泳了;妳不也说过,“望天葬”绝难逃出么?

  我们现下又在何处?”苏合熏默然无语,半晌才微微一笑,低道:“起码现在我知道,你应该没有发疯。”耿照微笑道:“发疯是自己逃了,可撇下的人呢?想到这点,我无法说放弃就放弃。”苏合熏淡然道:“说到底,这都是为了你的染姑娘。”耿照没听出她话里的异样,啪答啪答地自浅水里起身,举目四顾,蹙眉道:“现下我谁也为不了。这地方实在是怪,但究竟怪在哪一处,却又说不上来。”这石碗般的平台绝非天然形成,斧凿痕迹历历在目,莫说水中内壁平滑,就连“石碗”边缘也是齐整得很,整座台子像是用汤匙挖空的瓜果,被凿成了个半圆形的巨大蓄水池,出水口却在离水面足有三丈高的峭壁上,呈宽扁的长方形,目测堪容一名成年人直立行入,宽度则倍数于此,无疑出自人手,决计不是天工。

  关于龙皇时代所遗的古纪遗址,耿照算颇有见识了,但光凭这从峭壁凸岩上凿出的水池,实谈不上什么风格判断,比之悬挂鸟笼的角柱,简直毫无辨识度可言,只能说时人要干这么件事,无论技术或动机都相对匮乏,推给千年以前莫可名状的古纪时代,毋宁省事得多。可惜这池子不比阿兰山里的圣藻池,若有那疗效神奇的肉质异藻……“苏姑娘,我知道此间何处怪异了!”耿照忽一击掌,迎着女郎询问的眸光。“那出水口流出的,是酸泉水,因此池里连水草都长不了,遑论鱼虾。我听人说,蕴有地热处,地下的水脉都是这种不能饮用的酸泉,冷热皆然。北山石窟之所以毋须生柴烧火,扭开水喉即有温泉可用,便是引了受地热加温的水脉。”苏合熏会过意来,明白他想说什么,凝眸道:“你是想,若能爬进出水口,沿水道走,不定便能返回谷中?”耿照打量着那宽扁水口,沉吟道:“照出水量推断,水道中并非都是水的,水面上至少有半人多高的空隙,似是供人出入的引道之类,便不能通往北山石窟,尽头亦有连通的甬道。难道妳不想瞧瞧,是什么人开凿了这些,又有什么目的?”“望天葬”的鸟笼底板藏有玄机,活门开启后,笼中之人不偏不倚落入这突出峭壁的大水池里,说两者间毫无关连,未免牵强。鸟笼、池子乃至出水口,极可能是创立天罗香的前贤所遗,连姥姥也未必知晓,苏合熏天宫教使出身,不可能无动于衷,横竖也没别的去处,遂点了点头。

  两人游过大半池面,来到峭壁下的那一侧。这池子似非供人所用,池缘几无驻足处,耿、苏二人于峭壁下方一处宽约三尺的隙地,背着嶙峋岩面并肩而坐,稍事歇息。

  此间寸草不生,遑论树木,想找些枯枝干叶来生火亦不可得。白日里虽燠热难当,一旦太阳下山,入夜的寒凉可不是披着湿衣能捱过的,耿照见日影渐西,当机立断,将全身的衣物除下拧干,披在石上晒太阳,以免夜凉沁体,不免大病一场。

  苏合熏也非扭捏作态的女子,想通其中关窍,跟着利落解衣,露出一副苗条白皙的绝美胴体。她虽是美人削肩,肩膀却较寻常女子更宽,藕臂纤细、身板极薄,更衬得那对玲珑玉乳形状浑圆,分外醒目。

  此外,她的乳晕不仅是艳丽的绯樱色,乳蒂更细小得如野莓一般,被白到了极处的柔肌一映,便似熟透的莓果渗出甜汁,在醒饱的雪面上濡出两点红渍,显得差可盈握的乳房格外饱满,坠圆的下缘沉甸甸的,既绵软又丰盈,视觉上的份量大过实际;分明是纤薄至极的体态,第一眼却被那对弹颤晃动的浑圆酥胸所攫,令人难以移目。苏合熏身段出挑,有双匀直美腿并不意外,但她明明腰薄仅竖掌宽窄,自胁下起曲线凹陷如对弓,修长滑润,腰上全是肌束,更无半分余赘,已是不可思议的苗条,偏生就两瓣绵股,细长的大腿根部出乎意料地带一丝腴润,虽是扁身,平坦的小腹以及薄皮鸭梨似的肉感丰臀却极富女人味。

  耿照想起曾冇合体之缘的夏星陈与盈幼玉,无论燕瘦环肥,也都有着类似的梨形臀股,下身无一不腴,兴许是冷炉谷的水源特别养人,不管哪家的女儿来此,均能养成这般肉呼呼、水嫩嫩的诱人腴臀。

  若在过往,他一见苏合熏松开衣扣,必定扭头闭目,以杜嫌疑,但不知为何,此际却不想做此违心之举,大方地欣赏着她美丽的胴体,毫不扭捏,一派自然。

  苏合熏柳眉微皱,见他落落大方,反无猥琐淫邪之感,倒也不觉怎么讨厌,暗忖:“你爱瞧我,难道我不能看回来么?”反手解着肚兜系绳,也转过澄亮美眸,直勾勾地盯着他,面上虽仍是清冷模样,不服输的眼神倒有几分火辣辣的衅意,一如她出拳之悍烈,毫不下人。

  耿照嘴角泛起一丝笑容,继续解衣,露出伤痕累累的胸膛腰腹;褪下裤衩,大腿外侧更是乌青肿胀,膝盖脚踝等关节无不鼓起,肌肤下渗着血点的,更是不计其数。最后是苏合熏不忍再看,秋翦低垂,结束了这短暂的视线对峙。

  “睡一下。”耿照抱膝坐下,笑道:“养足了精神,明儿一早咱们想办法爬上去。

  此地没吃没喝的,拖得久了,便有生路,怕也无力逃出。”苏合熏想了一想,摇头道:

  “你龙骨才复原,肢体要尽量伸展开来,才好得快。”并腿斜坐,拍了拍雪白腴嫩的大腿:“你躺着,头搁这儿。”最后耿照还是乖乖照办了,横竖争不赢她。苏合熏决定的事,便是铁板一块,谁来都没得说。她的大腿酥绵已极,在笼中隔着裙布枕卧,只觉肌腻脂滑,宛如敷粉;此际肌肤相贴,方知好处难以言说。苏合熏腿肌上几无毛孔,肤触寒凉,似乎不怎么流汗,更无一丝异味,令人觉得无比洁净,直若冰玉一般。

  耿照本想朝外而枕,免得直面她腿心私密处,两人身无片缕,难免尴尬。苏合熏却将他半身翻过,成了面朝她身子的侧卧姿态,蹙眉道:“你想滑水里么?乖乖睡好。”耿照依言侧卧,心想要是再占苏姑娘的便宜,简直不是人了,索性闭起眼睛。

  视线阻断,其余感官更加通透,一缕幽香沁入鼻端,甚是宜人,原来苏合熏体质寒凉,气味极淡,便是凑近肌肤用力闻嗅,怕也闻不出什么体味,然而股间血脉

  畅旺,乃汗积之地,女子更有瓣蕊蜜润、将月来潮诸事,本是人体气味之所聚,被体温一蒸,恁她肌香清淡,亦无所遁形。

  那的气味中带一丝潮渊,温温融融,却非池中的酸泉水。耿照知其所以然,强按心猿意马,闭目装睡,只听苏合熏道:“……你脸这么热,是哪里又痛起来?”寒凉的小手轻按他额头、颈侧,难以言喻的细滑肤触,让耿照费了偌大工夫才没呻吟出声,忙定了定神,低声道:“没事,我快睡着啦。妳腿酸不酸?”仍是闭着眼睛。

  “你才刚躺下。我看起来有这么没用么?”耿照闻言失笑,鼻端气息喷出,头下的绵枕轻动起来,睁眼仰视,赫见一双白生生的浑圆乳廓间,苏合熏雪靥微红,缩着脖颈纤腰绷颤,露出前所未见的小儿女情状,似极力忍耐,才没伸手将他的脑袋推开。视线与目瞪口呆的少年一交会,羞赧更甚,咬唇蹙眉:

  “你……你别那样,好痒。”“对不……”他话还没说完,苏合熏又扭动娇躯,双颊酡红:“也别说话!”声音都有些发颤了。耿照料不到清冷如她,令人捉摸不定、影子一般的堂堂领路使者,居然有此罩门,腹里憋笑,伸手捏住鼻子。

  苏合熏“噗哧”一声,拎开他的怪手,又气又好笑。“这就不必了。一会儿我受不住,会记得踢你下水。”耿照闭目微笑,不久便沉入梦乡。

  这一觉睡得异常安稳。即使在天宫大厅那恐怖的一夜之前,他也许久不曾如此安枕了,以致睁眼时才发现月至中天,白日里四周缭绕不去的硫磺雾不知何时俱已消散,月华洒落在平静无波的水潭上,宛如一面巨大的银镜。

  他单臂搂着女郎细而结实的柳腰,脸面紧贴她平坦滑腻的小腹,苏合熏已非原本倚壁斜坐的姿势,而是伸直了长腿,与耿照并卧一侧,左手环抱酥胸,微张的小嘴却吮着右手拇指,如此娇憨的睡态,全然无法与“苏合熏”三字联想在一块,既是性感诱人,偏又可爱至极。

  耿照悄悄起身穿衣,活动了手脚,为苏合熏披上风干的衣物,走到一旁盘膝坐下,缓缓运起碧火神功心诀,神识沉入虚空之境,内视全身经脉。

  苏姑娘将他从水中捞起的时间早了些。

  先前在水底,肺中气息耗尽,死生仅只一线时,他忽觉浑身郁结依稀将破,那遮断碧火真气、阻碍剑脉运行的迷障似被熔炼如浆,就要打开缺口,无奈破水而出的;篓,介于淸酹昏迷之间、与虚空之境似极的玄奥迷离戛然而止,一切又回归现实,体内可资运用的真气仍是少得可怜,化骊珠的无匹之力则被阻绝在迷障的另一头,隐约可觉,却难以碰触,遑论推动。

  他在虚空里不屈不挠地搬运着内息,如初学一般,感受着经脉内的细微变化,时间渐渐不再流动,身外一切也失去了意义……再睁眼时,东方已露鱼白,身畔苏合熏早已着衣完毕,盘膝松脊,正是用功完毕、稍事休息的模样,淡然道:

  “我醒来时你已开始练功,我都收功快半个时辰了,你才结束。这门内功定然厉害得紧,竟须练上如许辰光。”耿照苦笑道:“我是临阵磨枪。可惜磨得要死要活,也不过恢复一两成功力,希望足够我们爬上出水口去。”苏合熏细细端详他的面孔,虽仍十分憔悴,身躯所受的痛苦折磨俱都反映其上,眸光却较前度温润宁和许多,甚至还胜过了在北山石窟之时,这是修为到了一定境界的高手才能有的神光,恍然道:

  “难怪那人非置你于死地不可。看来,你以前真的很厉害啊。”“希望我现在别差得太多。”耿照定了定神,借着薄曦,仰头观察峭壁走向,扭颈转臂、活动腰腿一阵,又脱得赤条条的,也不避忌苏合熏微诧的目光,右脚往壁上一蹬,身子跃高五尺,左臂攀住一块凸岩,用力将身子提起。

  他右腕无法使用,只能靠双脚采稳岩凹壁隙,偶尔以膝胯相辅,稳固身子后再靠左臂拉提上升,以其过人膂力,这原不是问题。难就难在峭壁之上,处处都是硫磺结晶,已深入岩石肌理,攀附不易。

  耿照爬上两丈余,已接近出水口的右侧水平面,突然间左手攀点一松,连人带石跌入潭中,只得手脚并用,狼狈地爬回岸边。苏合熏似是忍着笑,淡道:“原来你早知会落水,怕弄湿衣服,才脱个清光么?”耿照扔掉那块拳头大的硫磺结晶,爬上岸来,苦笑道:“我只有一只手啊,上不去才正常罢?”苏合熏轻哼一声别过头去,免得被他瞧见嘴角一抹微勾,拍拍手道:“换我去。”耿照穿好衣服,单掌击腿,大声为她打气加油。苏合熏又气又好笑,也不知是不是摇旗吶喊发挥了作用,抑或她颇有徒手攀岩的天份,苏合熏居然顺利爬进了三丈高的出水口,耿照仰头观望,圈口叫道:“怎么样?有没有通道?”也不知她听见了没。

  半晌,一条白生生的藕臂探出水口,挥舞道:“喂~接好了~”耿照听得一愣:“接什么?”见黑黝黝的一团物事掷了出来,觑准来势单手一捞,抄得一只黑布大包,仔细一瞧,居然是苏合熏的外衫与裙裳,内里却不知裹了什么沉甸甸的物事,否则光凭几件轻飘飘的衣物,万不能准确无误地往他怀里扔。

  眼前蓦地一花,“扑通”一声,一条白影窜入水中,冒出一头如瀑浓发,苏合熏身上仅着那条黑缎缀红边红系绳的小兜,翘着肉呼呼的浑圆雪股,如水中精灵般泅上岸来。

  不管看过多少、次,她近乎全裸的胴体依旧美得令人眩目,耿照瞧得眼酣耳热,还好身上早已穿着齐整,不然又要出丑露乖,本想开她两句玩笑,见苏合熏面色微沉,心中一动,正色道:“里头怎么了?”“死路。”她接过那包衣物,层层揭开。“一道闸门似的石墙挡着,底部开个安有铁栅的水门,三四尺宽,一尺高。我试过了,人进不去。”耿照心中不无失望,明知以她之精细,定然试过了各种办法找寻出路,仍忍不住问:“没有机括开关,活门之类?铁栅呢?有没试过松动否?古纪旧物,又经年泡在水里,玄铁也该锈得差不多啦。”苏合熏严肃地摇头。

  “没有锈。”一指被他扔到峭壁下的硫磺结晶:“整个引道里都那样,我刮掉外头厚厚一层,才知水栅是金铁一类的物事制成。还有这个。”裙布全展,其中包着一枚脂黄色的硫磺块,却比耿照失手剥下的大上许多,形状锐利,有一对扬起的薄片尖角,还有口噪,耿照突然会过意来。

  “这是啥鸟?”“我猜是鸽子。”面对硫磺裹成的禽鸟腊尸,苏合熏可是波澜不惊,好整以暇将裙裳沾上的磺碎抖干净,重新穿上。难怪她不褪贴身小衣,耿照心想。就算是这样,这姑娘也未免太大胆了罢?“冷炉谷时有信鸽无故失踪,看来是误经此间,成了硫磺石。引道中还有体型更大的鸟禽腊尸,该是鹰隼之类。”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有没有发现……”苏合熏面色凝重。“这潭子的水面,比昨儿来时明显高了许多?”适才耿照游上岸时,便已察觉有异,经她一提醒,再与引道中的硫磺腊尸连结起来,不禁愀然色变。“不好!此地……不宜久留!苏姑娘,昨儿我清醒时那阵强烈的焚风,是不是每天都有?”“都是差不多的时间。这是“望天葬”的殊异处之一。”苏合熏点头。“风息不久,她们便来送饭换药,日日皆然。”耿照听得心中一沉,浓眉紧锁,沉声道:“按我所想,这水潭每日午后被出水口的冷泉注满,溢肚的酸泉水浇上谷底热源,或许便是焚风的来源。”苏合熏有些不同意。“既然如此,焚风应该持续不断才对。除非有人关上引道里的水栅,否则酸冷泉持续溢出,焚风岂有尽时?”耿照举起那块鸟形腊尸,往积满厚厚硫磺结晶的峭壁一比。“焚风若能将潭里的水蒸散,或刮卷至岩壁上,那一切便说得通了。我在笼中时,尚觉那阵大风炽热难当,在十数丈……或许更低矮、更靠近热源的这里,妳说那风该有多热?”其剧烈的程度亦然。苏合熏想象潭水溢出的瞬息间,那阵灰黄色的怪风如龙挂般直卷而上,宛若活物,将汩溢于池缘、水面微微鼓起的酸泉卷得扑上峭壁,被巨大的风旋磨碎、复遭池水溶解的硫磺颗粒深深填入岩缝;风的边缘,就像乳黄色的臼液不住旋升,终于漫过了出水口;被暴风卷入的禽鸟,亦挣扎不及,被甩入引道中摔打弹撞着,裹上一层又一层的硫磺水风,形成腊尸,她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

  耿照没看过那个遍地腊尸、宛若殓房的石砌空间,引道里浓重的硫磺气味带着挥之不去的死气,对被卷入的鹰隼信鸽而言,那里不是墓地,而是处刑场…们撞得骨碎如绵,却被沾裹的硫浆留下了最后的形影,永远而不朽地停驻在惨亡的瞬息间。

  “那里也不能待,”她低声喃喃道:“否则……我们的下场就像这样。”此际天才大亮,距水潭涨满还有三四个时辰。事实上,当酸泉水漫过池缘,这里将成为死亡处刑的第一道刀鲗,浮在水面上的所有一切,将被溢出的巨量泉水推送而出,如遭浪卷,随之坠落地热深谷,纵使身负惊人艺业,亦难与天地造化之力相撷抗。

  “唯今之计,也只能爬上去了。”耿照沉声道。

  “出水口那里不行!”苏合熏急了,眉心紧蹙,这回重复的话语却被耿照打断。“不是出水口。我们爬上断崖去,回“望天葬”,吊着鸟笼处。焚风到了那个高度,威力大逊于此间,再不能致人于死。”苏合熏几以为自己听错了,差点大叫:你连引道出水口都爬不上去,这片断崖少说也有十几二十丈高,备便绳索钉凿,也未必能攻克;徒手攀登,到底是谁小瞧了谁?

  她一瞥耿照软软垂于身侧的右腕,终究没忍心出口,少年却读出了她的心思,正色道:“与其坐以待毙,好歹也应一试。天让妳我至此,而不是孤伶伶地扔下了哪一个,足见是有安排的,若非如此,我俩任一人沦落到这水潭子边,最好的下场不过就是那头信鸽罢了。”苏合熏凝了他半晌,忽展颜一笑,摇头道:“我觉得我一定是疯了,怎么你的话听起来颇有道理似的。”耿照哈哈大笑,将构想与她细说分明。

  耿照右腕残废,苏合熏气力有限,分开攀爬俱有不能。他的想法异常直观:连手攀爬,不就结了?

  他将苏合熏负于背后,两人身躯以腰带缠缚起来,苏合熏的双腿盘他熊腰,双手便取替耿照的右手。这是一场无法预先练习的竞赛,对手则是步步进逼的时间,耿照循着先前攀爬的轨迹,觑准峭壁走势,率先踏着熟悉的岩凹,左手稳稳攀举,一口气将两人拉了上去。

  苏合熏臂力虽不及他,双手合使,初时倒也有模有样,而她修长的玉腿更是劲力惊人,缠着耿照的腰肢向上提,张驰拿捏得恰到好处。两人默契十足,爬到出水口的高度时,所用时间只比苏合熏自己稍长些。

  但这不是个比快就能稳操胜券的活儿。

  峭壁不知有多高,要想成功登顶,体力分配远比一味抢快重要得多。耿照耳畔听着她轻细的呼吸,背门隔着她柔软丰盈的乳房,感受心跳的节奏,渐渐与她调整一致,以相同的速度移动手脚,不紧不慢地向上移动着。

  修习内功者与常人最大的不同处,在于他们运动身体并非只是纯然的消耗。

  透过呼吸吐纳、脉息循环等,内家高手可将运动时逐一积累于关节四肢中、造成酸痛肿热的郁气袪除,甚且转化为可用之“气”,一夜长奔而不息,开碑裂石而不伤。

  只消内力运行顺畅,呼吸调匀,以苏合熏的造诣,爬上大半个时辰也不致手足酸软,脱力坠落。然而对耿、苏二人来说,每回上升,除自身之外,还须负担另外一人的体重,耿照的身量纵未倍于苏合熏,于她却是较自己更沉重的负担,无论体力或真力的消耗,均大过了她原先的预想。

  半个时辰后,苏合熏渐有些力不从心,呼吸明显浓重起来,双腿拉提的力量也衰弱许多,轮到她攀岩时,上升的幅度急遽缩减,两人攀爬的速度已不如出发时。

  为防真气散逸,也避免分心失足,耿、苏不敢开口交谈,耿照无从了解她的情况,只能独力担负起赶上进度的责任,将苏合熏上移不足的部分,由自己来补足。

  致命的错误便从此埋下种子。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耿照逐渐失去对时间的感觉,抬头仍不见崖顶轮廓,咬牙将两人提上尺许,轮到苏合熏时,她双手攀住岩角向上拉,腰腿却未随之而动,两股相反的力量一拉扯,居然是她松手后仰,几乎将耿照掀翻过去。

  “小……小心!”耿照猝不及防,脚下一滑,贴着崖壁“哗”的往下溜,顾不得撞疼苏合熏的膝腿,紧紧往壁面伏低,苏合熏擦刮得痛醒过来,双手一攀,两人堪堪停住,俱出了身冷汗。

  “对……对不住……”她虚弱的声音吓到了耿照,余光一扫,才发现她唇面煞白,鼻尖发梢挂着豆大的汗珠,实已到油尽灯枯的地步,却不知何以至此;转念一想,不禁大为懊悔:

  “是我惹的祸!”两人通力合作,定是交互影响。苏合熏因负荷过重,放慢了攀爬的速度,耿照应该随之减慢,与她一起调节体力,方能有效延长身体的使用时限。当他加大上升的幅度,无形中迫使苏合熏采取更激烈的节奏,加倍榨取所剩不多的真气体力,苏合熏咬牙撑持的结果,终被疲劳一举击溃。

  耿照对自己的莽撞粗心后悔不已,然而此际已无回头路,若连他也放弃希望,这一松手,便是死无葬身之地,只得咬牙继续向上。苏合熏神智未失时,偶尔还能勉强抬臂,攀岩助他稳住身形,末了连呼吸都变得悠悠断断,细致的小脸软弱地垂靠在他的颈窝里,一动也不动。

  耿照顿觉天地之间,彷佛只剩下了自己。

  这种无助与寂寥、一松手便将失去一切,身子里却再也挤不出一丁点气力的恐惧绝望,令他忍不住想流泪,只能不断在脑海中重映他失去一切的那晚,让两种截然不同、威力却无分轩轾的绝望感相互冲撞撕咬,在夹缝中得到些许继续前进的意向。

  支持他没疯的力量叫“恐惧”。

  耿照一生中从、未如此害怕。在受金环谷恶徒凌虐的当下,过去那些坚信不移的信条并未出现拯救他,未在希望灭绝时驱走灾厄,留存善良。因为失去,方知过去自己拥有这么多;因为无能为力,才深深体悟自己何其脆弱……如今只存一息的他,还有什么可失去的?还能被践踏凌虐、摧残到何种境地?

  耿照想象不出,但现在他明白那并不代表不存在。还有的,悲惨永远都能超乎你的期待……这是你要的么?

  ——绝不!

  他怕得颤抖起来,怕到不敢放手、不愿停下,从几近枯竭的身躯深处不住绞拧出些许气力,拖着背后的女郎继续往上爬,连钝重的身体都不能阻止他的惊怕,迟滞的真气不屈不挠地在经脉中拖行着,从那些钉桩般散布在全身各处的吸功“点”下挤溢而过,迸裂的缝隙逐渐被撑挤开来,冷岩般凝结的气脉布满大大小小的冰裂细纹,底下隐隐有熔浆沸滚,灼热的蒸汽喷薄而出,似有什么要挣脱禁锢,破茧而出。耿照无法看见自己,他甚至没能有清楚的意识,只凭着被惊怖驱赶的本能,不断抬臂、拉举、立足,再向下一个高点伸出左掌……如果他能看见的话,会发现峭壁之上,一名负着昏迷女郎的黝黑少年,不靠绳索钉钩,以单臂在陡峭的岩壁间向上攀爬,宛若猿猴,不仅动作毫无停顿,而且越爬越快;要不多时,“望天葬”的崖角轮廓已在眼前。

  他以超乎寻常的速度,沿着斜过头顶的崖底凹弧逼近金属角柱,既像壁虎,又似蜘蛛,过于平直的角度几乎无法继续攀爬,但窜走全身的真气越来越强,如滚雪球一般,渴求着更广阔的战场……蓦地少年自崖底翻出,足尖往崖边一点,整个人冲天疾起,直至丈余,于力尽之际两度拔高,凌空倒翻,右掌并如刀板,刚柔二劲交缠齐生,一刀劈向地面!

  他不明白身体为何自然而然便使出这“式,覆盖全身气脉的黑色冷岩彷佛因这刀突然活起来,楔子般插在经络间的无数小吸功“点”如黑蛇绞扭波动,挟着惊人的异种劲力“飕!”向下集中;就在同一时间,遮蔽尽去的奇经八脉忽绽出璀璨耀眼的剑芒,翻搅的炽亮熔岩“轰”的一声四散迸开,没入经脉各处,与剑芒融为一体,倏地沉静下来,如星河般焕发着铣亮而温润的辉芒,宁定中蕴着雄浑无匹的力量。

  耿照单膝跪地、,掌缘轻抵地面。断去手筋的指掌,原本再使不出丝毫气力,方能唤作“废去一只右手”;即便破坏力惊人的“落羽天式”,也不能凭空使他的右手复原。

  但,耿照并未及时撤去劲力,没有记取荒溪对战灰袍客的惨烈教训,仍是将落羽天式原原本本地使将出来。上回他这么做,使自己成了无法运使内功、一身真气如被深渊汲取一空的废人,冷炉谷外遭致惨败,非但保不住心爱的女子,甚至赔上使兵器的宝贵右手。

  他低头凝视缠着肮脏布条的右掌。

  手筋被断,令内力无法运过指掌,然而“落羽天式”所生异劲,却不受东洲武学的经脉气论所限,透掌而出,毫无窒碍,这回既未反噬刀主,也没有再于体内形成吸功深渊,留滞不去。

  耿照回臂托抱苏合熏之臀,负美起身,垂着右掌,径朝角柱行去。

  未几,一声哔剥细响,接着轰然一震,整个“望天葬”似都晃了一晃,崖下落石累累;待烟尘散去,赫见耿照适才落掌处,竟凭空陷下径逾七尺的大坑,表面的砂石俱已泥化,目测难知深浅。

  ——“落羽天式”威力如斯,世间更有何物可制?

  耿照仅以余光一瞥,连停步都懒,边走边想。

  若以此际恢复十成的碧火神功,应该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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