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瑶瑶行走江湖的时候,大多戴着至少一层伪装,此刻跟在南宫星身边,以原本模样装出婢女的样子,倒不太担心被人识破身份。
可南宫星一进门,就知道自己这孟凡的身份,恐怕要充不下去了。
为适应四公子的寒袭病弱之体,议事厅里摆下五个暖炉,首座换成一张软榻,铺着厚厚几层褥子,武瑾便斜斜靠在上面,偎着那个寸步不离照顾他的清丽美妇。
左右两侧,一边坐着唐远明,一边坐着玉若嫣,都被热气熏得面色微红,玉若嫣内功较差,额上已有了一层薄薄水润,倒让她平添了几分娇艳动人,与平日英气四溢的气质大不相同。
除此之外,其余位子还坐着许多人,而当中站着一个哭哭啼啼的妇人,正不住用衣袖抹泪,泣不成声,旁边一个中年男人正一脸怨愤,抱着妇人轻声劝说。
南宫星远远见过,自然认得出来,中央站着的一男一女,正是唐行济的父母。独子亡故不久,这二人身上还是一身缟素。
带走范霖儿关押的时候,这夫妇俩都没有出面,南宫星一看到他们在此,就知道必定是出了什麽邪门的事,不禁暗暗懊悔,昨晚不该半途而废,留两个唐门弟子去看范霖儿的睡相。
想来,应该是那边惹了祸。
他事前有过叮嘱,又知道那个年长弟子十分稳重,范霖儿于他在的时候也没使出什麽有用的手段,他不禁有些麻痹大意。
如今反过头来细细回想,他才觉察似乎是上了一个恶当,范霖儿装疯卖傻,故意引他认为她的睡相看不得,可实际上,八成不过是要勾起他的好奇,将他留在房中制造机会,即使不能得手,至少今后也会有其他人来找机会窥伺她睡觉。
那麽,她就有了和送饭婆子以外的人接触的机会。
这些擅长邪门功夫的好手最需要的,就是这样的机会。
南宫星捏了捏拳头,心中暗暗叫苦,近些时日事情实在太多,让他也头脑迟钝许多,竟没想到,睡相这种东西范霖儿岂能有法子不叫人看,大不了等她酣睡之后,再悄悄进去可靠弟子便是。
可此时悔之晚矣,他也只好装作毫不知情,一拱手道:“见过四公子,唐掌事,玉捕头。不知一大早这麽多人齐聚一堂,所为何事?”
唐行济的娘缓缓转过身,双眼几乎喷出火来,颤巍巍指着他,怒道:“你……你好狠的手段!”
南宫星心中长叹一声,口中只能恭敬道:“不知前辈何出此言?”
“我家未亡人被丫鬟坑害,关进地牢,我与夫君可曾说过半个不字?我俩一生与唐门荣辱与共,只想着早日查明真相,还家中一个清白。哪知道……哪知道你几次三番审问无果,竟想出坏她名节的恶毒法子!你、你……”
那妇人一口气噎在嗓中,满面紫红,旁边丈夫急忙过来运气按揉。
南宫星皱眉道:“晚辈昨晚与新上山找我的婢子见面之后,就在客居厢房休息,地牢门卫对此清清楚楚,不知夫人为何会有此指责。”
唐行济的父亲按着妻子胸口,擡头怒道:“你还推脱?霖儿被关押后悲愤交加,思虑本就有些癫狂,看守弟子都说,她时而怔怔发楞整日不言不语,时而手舞足蹈唱些歪腔杂调,身上衣衫不整更是常事,因此平日送饭婆子都叮嘱跟着进去的男弟子,莫要多留多看,所谓非礼勿视。可你呢!”
南宫星谨慎道:“在下是多呆了一会儿,不过……也未行任何非礼之事,反而是范霖儿举止轻浮,多有失当,让晚辈不得不多次请门外看守弟子见证。”
旁边站着的一位弟子立刻朗声道:“确有此事。我昨晚换班之前,见到听到范霖儿几次三番找孟公子的麻烦。”
“所以你便抽身而退,借刀杀人是麽!”唐父一张脸气得发紫,吼道,“你将后来在地牢附近的两个男人唤入,自己拿了钥匙扬长而去,还叮嘱他们可以强……可以随意妄为,最后酿成大错,我不知道我儿究竟与你有何恩怨,你一来,他便莫名自尽,你查案,却害得他遗孀名节尽丧重伤卧床,你到底是和行济有什麽深仇大恨!你说啊!你干脆一掌连我也打死吧!”
南宫星一扯霍瑶瑶,向后退了半步,免得面前这夫妇俩情绪激动暴起出手,口中道:“晚辈并不知情,其中想必有什麽误会。昨夜范霖儿几次三番暗示,让我误以为她睡着时候会露出什麽破绽,才会一时大意,离开时叮嘱两位弟子入室代替我观察。之后到底出了什麽事?那两个唐门弟子,犯下了什麽错?”
唐远明沈声道:“他二人将范霖儿轮流淫辱,折磨了大半个晚上,范霖儿体质柔弱不堪淩虐,身负重伤,从地牢搬出来时,已经气若游丝,险些撒手人寰。那两人交代,是受了你的嘱托,要让范霖儿尝点苦头,结果范霖儿不从,惹怒了他们,下手便失了分寸。”
南宫星皱眉道:“唐掌事,如此舍身陷害的伎俩,大家也会上当?”
玉若嫣在另一侧沈声道:“孟公子,众目睽睽,说什麽话,总要有相应的证据。”
南宫星从她口中听出几分无奈,不禁心下一惊,道:“玉捕头,难道……此事就没什麽异常之处麽?”
玉若嫣望了一眼首座,一时不语。
武瑾擡手一摆,倦懒道:“列位都是牵扯进来的,玉捕头不必避讳那麽多。”
玉若嫣颔首,缓缓道:“此事其实有诸多异常……”
“放你娘的屁!”唐行济的父亲转身怒吼,“你也是个女的,你也见了我家儿媳的惨状!你扪心自问,为了陷害他姓孟的,你舍得这麽干麽?你说啊!”
唐远明一擡手,道:“先将远仑兄与嫂嫂扶下去休息。”
唐远仑一梗脖子,似乎还要发作,但这一扬头,恰与唐远明视线相对,跟着浑身一震,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麽,怒气霎时下去了八成,拉住妻子的手,跟着上来的两个弟子往后退去,口中道:“远明兄弟,唐家不能……不能就这麽白白受辱啊。碎梦枪孟飞就算亲自到了唐门,难道咱们就能让他儿子在这里作威作福不成?”
唐远明沈声道:“远仑兄放心,小弟心中有数。请回去休息吧。”
等那夫妇离去,堂中气氛总算稍微松弛了些。
但也仅仅是细微的一丝丝缓和而已。
周围一双双唐门的眼睛看着,一对对唐门的耳朵听着,首座还半躺着一个居心叵测的武瑾,南宫星只要应对不当,怕是在这山上就再也呆不下去了。
安静片刻,南宫星拱手道:“玉捕头,还请继续。”
玉若嫣颔首道:“首先,两名嫌犯供认不讳,但对行凶前的事情,交代得甚是模糊,而且二者彼此口供颇有出入,其中并非没有受了什麽邪术影响的可能。”
南宫星长长吁了口气,心中对玉若嫣大是感激。她一开口便先把犯案事由引到惑心邪法上,如今唐门中人对此道正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当口,当然会略略偏心南宫星这边少许。而且这一来也给两个唐门弟子犯下的大错找到了缘由,他已经看到有两个上一辈唐门弟子在暗暗点头。
最重要的是,范霖儿本就背着文曲帮凶的首要嫌疑,这个推测落在她的身上,合情合理。
“其次,范霖儿声称自己尽力抵抗不从,却依旧惨遭强暴,两个凶犯也没有否认。可我现场勘验,范霖儿身上的服饰不仅并无损坏,且散落间隔不远,倒更像是她自己脱下来的。此外,两名犯事弟子身上半点伤痕都找不到,范霖儿究竟怎麽来的尽力抵抗一说,需要存疑。”
“最后,范霖儿伤得过于奇怪。”玉若嫣说到这里,皱了皱眉,又看向武瑾。
武瑾点了点头,道:“既然是公门断案,一切详情但说无妨。”
玉若嫣这才缓缓道:“四公子带来的医士与唐门找的稳婆为她验伤之时,我也跟着查看了一些地方。范霖儿除了阴户、谷道受伤极重之外,就仅仅面颊有被掴过的迹象。”
唐远明沈引道:“这倒并不算太奇怪,习武之人制服普通女子,往往只要一掌足矣,由此看来,所谓尽力抵抗,多半是范霖儿给自己脸上贴金的说法。”
玉若嫣点了点头,接着道:“但奇怪的并非这里,而是范霖儿的牙。”
“哦?牙怎麽了?”武瑾颇感兴趣地睁开眼,追问道。
“她只挨了一掌,打中了半边脸颊,可嘴里的牙,却左右相对,各崩了半颗。”玉若嫣深吸口气,朗声道,“按我推测,范霖儿的牙中,恐怕藏了什麽。比如,乱心灯。”
听众一片哗然。
唐远明沈吟片刻,正色道:“这麽一说,昨晚有可能发生的事,是范霖儿设法弄出了嘴里的乱心灯,迷乱两名看守弟子,引他们对自己施暴,并借机嫁祸孟公子,对否?”
“这也太豁得出去了吧?”
“被糟蹋成这样,能嫁祸个什麽啊?”
“我看就是这姓孟的小子查不出来东西找个软柿子迁怒。”
一时间,厅中交头接耳,沸沸扬扬。
玉若嫣沈吟片刻,提高声音道:“这的确是个说得通的猜测,只是,无凭无据,以此诛心,并非妥当之举。而且,乱心灯效力非凡,范霖儿藏在口中的话,如何让自己不受其害,也是难题。”
她见厅内安静下来,话锋一转,道:“不过,孟公子令两人轮流奸淫范霖儿,也是无凭无据的诛心之罪。那两个弟子神情恍惚,供词不清不楚的地方甚多,即便不是被乱心灯所惑,也很有可能是不堪引诱兽性大发,犯了大错之后想要祸水东引,意欲脱罪。”
南宫星朗声道:“不错,在下和范霖儿并无私仇,再说,实不相瞒,我自己也是个风流种子,范霖儿长得挺美,真要为了羞辱她泄愤,我为何不亲自上阵?为何要将这麽一个千娇百媚的小寡妇,送给两个粗鲁弟子蹂躏?范霖儿关押在地牢,我又有掌事的令符,把守卫支开,欺淩她个把时辰,又有何难?”
这时,远角一个瘦小中年男人缓缓站起,哑声道:“其他不论,你当真和范霖儿没有私仇麽?”
南宫星心中一凛,扭身道:“这位前辈,不知在下和范霖儿,有何恩怨在前?”
“孟凡和范霖儿的确没什麽恩怨纠葛,可你又不是孟凡,你是南宫星!勾引了唐家女眷,被行济将人带走,便怀恨在心的如意楼少主,南宫星!”
南宫星这种时候,也只有先装傻道:“晚辈不知前辈何出此言。”
不料那男人怒道:“你少给我装模作样,虽说家丑不外扬,可你将我女儿玷污在前,害她下落不明至今未归在后,就算远明掌事压着不让说,我也再忍不下去了!南宫星,你是南宫熙的儿子,有其父必有其子!你欺负唐家一个寡妇,还需要什麽由头麽!你没亲自上阵,怕不是为了多留几日,好糟蹋更多唐家的闺女吧!”
这下南宫星倒是吃了一惊,他之前就没怎麽听唐昕说起过自己父亲,仅能从只言片语中感觉到,那是个无能、偏心、苛刻的世家废物。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的人,不正是最容易被天道拉拢策反的麽?
再加上唐行杰之死,只怕这人对他的恨意,早已如火山下的滚滚熔岩,就等着此刻的爆发机会了。
厅中一片沈默,除了一早就知道南宫星身份的,其余大都盯了过来,尤其家中曾有人被南宫熙染指的,更是面色阴沈下来,一副当场准备暗器招呼的架势。
武瑾叹了口气,缓缓道:“有其父必有其子,这话,有些过了。”
他微微一笑,等众人都看过来,才有气无力续道:“家父戎马一生,荡寇杀贼,诸位请看,我这个儿子,哪里像他?”
鸦雀无声。
能在这厅里坐下的,当然不会有什麽蠢人。
所以大家都听得出,四公子在保南宫星。
武瑾咳嗽两声,微笑道:“依我看呐,虎父犬子,也是常有的事。这位南宫公子,即便有个风流父亲,也不能将范霖儿的事情,就赖在他的头上。莫说贼的儿子和贼无关,即便是贼本身定罪,也要看他这次是不是真偷了东西,玉捕头,你说对麽?”
玉若嫣颔首道:“不错,公子此话有理。”
那白衣美妇冷哼一声,道:“公子的话,当然有理。岂会像你们似的,吵吵嚷嚷好半天,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轻罗,”武瑾微微皱眉,在她雪嫩掌背上轻轻拍了一下,“不得对诸位侠士无礼。唐门出的事情环环相扣,每一件可能都牵扯到大哥的死,列位自然要慎重对待。”
他一拂衣袖,缓缓道:“那麽,我的一点愚见说完了,诸位还请继续。”
唐远明往角落那中年男人身上冷冷瞪了一眼,道:“远狄兄,南宫少侠的身份,我的确早已知道。可我却不记得,曾对你说过。你是如何得知的呢?”
唐远狄哼了一声,回道:“远明掌事,你不是早就在怀疑我和我儿子一样,成了天道的走狗麽。我再说什麽,你怕是也不会信了吧?”
唐远明淡淡道:“这些是唐门家事,你我以后再谈。来人,将远狄兄待下去,好生看管。”
“哼哼哼……哈哈哈哈……”唐远狄昂首大笑,拂袖而出,边走边道,“远明掌事,江湖的时代变了,你还想如咱们的父辈那样,两不相帮,怕是要害唐门万劫不复啊。”
等唐远狄被带走,南宫星知道身份本也就隐瞒不住,暴露不过是早晚的事,便一拱手,沈声道:“既然如此,就容我重新介绍,在下南宫星,家母唐月依,也算是半个唐门中人,更与唐昕、唐青私定情意,亲上加亲。我在唐门辛苦奔波,并非是为了如意楼得到什麽好处,不过是为帮自家人而已。”
他话锋一转,朗声道:“唐门早被天道渗透,在座诸位想必也有所耳闻,唐行济正是其中之一,他为了不让更多事情败露,劫走唐青,袭击唐昕,为文曲的谋划添砖加瓦,大家不妨想想,他的枕边人,范霖儿,真的有可能独善其身麽?或者,不如再进一步想想,唐行济这麽一个青年才俊,究竟是何时通过何人,成为天道爪牙的呢?我想,应该不会早于半年前吧?”
抓住这个机会,南宫星索性一鼓作气,趁诸人还在消化理解他的话中含义,将声音再次提高,道:“唐门中被天道渗透的弟子帮助文曲做了很多事,这位弟子的妻子,又和文曲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甚至就在他们的住处,找出了乱心灯这样关键证物。那麽,文曲背后的主使者是谁,岂不是一清二楚?天道谋害世子,引火唐门,意图搅乱蜀州武林的狼子野心,岂不是一清二楚?”
他一抱拳,诚恳道:“在此,我暂且换成如意楼少主的身份,请大家放下对如意楼的成见,仔细思忖,雇佣七星门谋害世子,这样的天道,当真还是多年前那个团结大家同仇敌忾的天道麽?他们以江湖之力,害庙堂之高,用心何其险恶,诸位不可不防啊。”
周围安静下来,诺大厅堂,数十张嘴,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南宫星缓缓环视一圈,又道:“唐掌事,你我初见,我便不曾对身份有半分隐瞒,是也不是?”
唐远明颔首道:“不错,我请你上山,就知道你是唐月依的孩儿。”
南宫星微微一笑,响亮道:“晚辈隐瞒身份,假托孟凡之名,不过是不想让唐门诸位产生不必要的误会,并非心中有鬼。至于范霖儿……并非在下自吹自擂,我家中妻子白氏,乃暮剑阁阁主亲妹,通情达理贤淑美貌,成亲之日便为我纳了两位侧室,还对唐昕、唐青将来的位置豪无意见,早早已将家中院落打扫整理出来,前次写信,还挂怀我唐家两位红颜知己是否安好。”
众人不知他为何突然开始炫耀娇妻美妾,不禁面带讶色,纷纷凝望过来,看眼神,颇觉这人恬不知耻。
“而在外,我于江湖中不过小有一点薄名,远不如我那风流爹爹如雷贯耳,可他偏偏是个桃花灾,不瞒诸位,我行走江湖若是见了看上眼的姑娘,只要年纪大过二十五,我便要留意她是不是与我爹打过交道。我顶这麽一个虎父的名头,一旦露了身份,在寻常闺女眼里,只怕比窃玉偷香的采花大盗也好不出多少吧?”
听他自贬,堂上倒有大半忍俊不禁,仿佛在说,不错不错,有这麽个爹,合该你被姑娘防着。
至于能否防得住,他们多半一时也考虑不到。
南宫星长吸口气,笑道:“如此,便回到我方才的疑问。试想,我一个急色鬼的青壮汉子,在内不必忌惮妻子角嫉妒,在外不必担心名声有损,地牢之中,艳色在前,我为何要将范霖儿留给两个不相干的弟子去蹂躏淩辱?这于我,能有什麽好处?不论出气泄愤还是打算变相审问,那俩人还能比我自己手段更好?”
霍瑶瑶在后面看他侃侃而谈,暗暗赞叹,但乌溜溜的眼睛左右一瞥,还是悄悄往靠门口的地方退了退,寻思万一状况不对,自己轻功可不如少楼主,须得笨鸟先飞才行。
不过南宫星这番话合情合理,而且方才唐远狄闹了那麽一出,谁要敢质疑,就得掂量掂量自己会不会被视为天道策反了的叛徒,一时间,并没谁出声反驳。
倒是玉若嫣,沈吟片刻,开口道:“南宫公子……”
南宫星一擡手,笑道:“叫我一声小星就是,公公来公公去,好不别扭。”
玉若嫣一顿,道:“南宫星,这事儿最诡异的地方,实则在此。若只是为了诬陷你唆使强暴,这其中漏洞极多,不合情理,听起来全无效果。若是为了逼出你的真实身份,现下看来,意义似乎并不太大。唐门正值多事之秋,又被天道盯上,即便和你家有什麽宿怨,为了你如意楼少主的身份,也不至于将你轰下山去。”
她这话明显是替唐远明说的,一山掌事,自然不便开口示弱。
唐远明微微一笑,略略颔首,便是领了她的人情。
玉若嫣继续道:“那麽,范霖儿究竟是为了什麽,才如此作践自己?她虽然别处受伤不重,可女子要紧的两处地方,均血肉模糊惨不忍睹,经此一难,今后就算养伤康复,也会落下后患,多有不便。这麽大的代价,必有所图。”
南宫星略一沈吟,道:“她被带出地牢后,可是一直醒着?”
玉若嫣颔首道:“是,虽然看起来气若游丝,但一直提着心劲,直到我们离开前,都没有昏睡过去。”
南宫星皱眉道:“那她出来后都接触过什麽人?”
玉若嫣马上道:“我赶去之前,唐掌事安排了山上的稳婆和几位不懂武功的女眷照应,我去后担心她向谁传递消息,就只放进去了四公子的一个随行医士。其余还有几个丫鬟来来去去帮忙换水洗布,我都看在眼里,应该没机会和范霖儿接触。”
唐远明清清嗓子,接口道:“玉捕头到前那些帮忙的女子,我都与她们家中打过招呼,帮完忙,便留宿在这边,暂时不回原处。”
这两人一个直觉机敏经验丰富,一个老谋深算心计颇多,南宫星能想到的,都被他们安排得周全妥帖,没什麽可挑剔之处,只好拱手道:“这我便放心了。既然如此,想必不会出什麽漏子。”
“未必。”四公子扶着身边轻罗坐起,咳了两声,微笑道,“小星,你方才说,天道是文曲背后的雇主,害死我大哥,说明他们背后的根基,可能就在朝廷之中。那麽,不仅是唐门中人需要怀疑,王府我带来的亲随,难道就一定可靠麽?来人啊。”
一个贴身影卫立刻闪身出前,单膝跪下,“在。”
“去请随行的那位医士,也住到唐掌事安排的地方,叫人看管起来。”武瑾淡淡道,“办完后,你辛苦一趟,去将此间事情报给二哥,免得他多心。”
“得令。”影卫领命,起身快步出门。
武瑾拍了拍轻罗的手,柔声道:“我累了,咱们歇息去吧。唐掌事,若有别的要务,烦请及时通报一声。恕我先去补眠了。”
“公子慢走。”唐远明即刻起身,恭敬送行。
四公子要走,足以标志着事情至此告一段落。
但南宫星刚要松一口气,外面却突然传来一声大笑,伴着颇为无礼一句,“四哥,太阳都要晒屁股咯,你还去补觉,看来大哥没了命,你也并不着急嘛。”
南宫星一拉霍瑶瑶,侧身闪到一旁。
武烈飞身纵入,斜瞥一眼南宫星,也不管四哥正在看着自己,目光一闪,笑道:“这位就是南宫少楼主吧,你那好部下,可差点要了我的小命啊。”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
武瑾复又坐下,面色一沈,缓缓道:“五弟,这里不是王府,休得胡言乱语。”
武烈唇角一翘,挽起袖子,露出胳膊上几道伤疤,大声道:“怎麽,本公子还会诬陷他一个江湖草莽不成?瞧瞧,这可都是他的小老婆给我扎的,她拿个破发钗子,偏还厉害得不行。诶诶,你们这儿坐着这麽多江湖好汉,都比我知道得多吧?那血钗雍素锦,是不是归给南宫少楼主了?”
江湖传言一向飞快,更何况为了保雍素锦,南宫星特意叮嘱放出过风声,如今,倒成了咎由自取。
马上便有个声音颇为艳羡道:“没错,我早就听说,血钗和碧姑娘两个女煞星,都成了如意楼少楼主的奴婢。”
旁边也有人附和道:“先前我还不信,可……他到唐门办事没多久,碧姑娘就硬闯两回了,次次为了找他。”
南宫星暗暗叹了口气,心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他一拱手,朗声道:“不错,雍素锦的确已经被我收归己用。她……”
说到这里,他看向玉若嫣,见她面上平静无波,好似没有听到似的,便继续道:“她因为要帮我办事,之前离开我身边不在,若是对小公子不小心有什麽冒犯之处,我代她向您赔罪,要打要罚,悉听尊便。”
“打你,我打不痛,罚你,我又不缺钱。”武烈背着手在南宫星身前来回踱了几步,笑道,“但我就是很好奇,我在镇南王府长大,从未出过滇州,与你如意楼井水不犯河水,按说该相安无事吧?她为何要来杀我?你给我说明白,说通了,这次她办的事儿,我就认了,不再追究。”
武瑾皱眉道:“五弟,你这决定未免也太儿戏。生杀之事,如果属实,岂能放过罪魁祸首。”
玉若嫣脸色微微一变,令人心醉的朱唇缓缓抿紧,双眸渐渐泛起一丝忍耐克制。
武烈哈哈笑着一拍大腿,道:“我那麽辛苦练武,可不是为了保卫边疆,我就是为了行走江湖,也试试看能不能当个游侠。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兴许那位雍姑娘有什麽不得不出手杀我的苦衷呢,比如……她家主子下令,她也没办法。”
“主人从未下过这样的命令。”随着一声淡漠应答,崔碧春迈过门槛,手握宝剑碧痕,走到南宫星身边,冷冷道,“雍素锦肆意妄为惯了,她惹的祸,不能算在主人头上。”
不来则已,一来没完。
崔碧春话音刚落,门外唐炫一个箭步进来,也不管周围亲戚们投来的惊愕目光,径直大步赶到唐远明身边,弯腰轻声说了句什麽。
唐远明脸色微微一变,起身高声道:“四位远道而来,便是贵客,还请进来说话吧。”
南宫星回头一望,四个灰衫麻鞋,一般高矮胖瘦,神情淡漠古板的中年汉子鱼贯而入,顺次过来在他面前一字排开,同时沈声道:“暮剑阁剑奴奉命而来,听从姑爷差遣。”
没想到他们四个来得极快,南宫星昨晚才听到消息,今日就已到了。看他们满面风尘,神情颇为疲倦,想必是昼夜兼程,一刻也未曾停步。
爱妻一番好意,南宫星自然笑纳,柔声道:“四位请先在旁歇息,这会儿还没什麽。”
“是。”四人一起木讷答道,前后间隔半步列队走到墙边,便站在那里,转身望着南宫星身周。
看来,他们若是没有得到新命令,要执行的,应该就是保护南宫星周全。
多了崔碧春和四大剑奴在侧,南宫星心里安定不少,天道若想硬碰,至少讨不到好去。
武烈打量一眼,笑道:“多了保镖,这事儿还是要说个清楚,那血钗雍素锦杀了我两个护卫,还追杀我起码几百里远,让本公子在荒郊野岭寝食难安,野人一样逃命,惶惶不可终日,这罪过,难道是一句与你无关,就能搪塞过去的麽?”
南宫星伸手拉住脸上已经快要掉下冰渣的崔碧春,向前迈了半步,恭敬道:“那,敢问小公子,在下该如何做,才能令您满意呢?”
“简单,”武烈浓眉一挑,眼中精光闪动,“冤有头债有主,我若要你偿命,显得本公子不近人情,仗势欺人,不如这样,你当着大家面开个口,把那雍素锦交给我处置,她是死是活,从今往后都与你无关,如此一来,她犯的错,捅的窟窿,我自然也不能找到你头上来。”
呛的一声,崔碧春的那把碧痕已弹出在掌心。
武烈急忙后退两步,横剑胸前,满脸戒备。
厅中唐门弟子也刷拉站起十几个,手掌探入腰间皮囊,如临大敌。
武瑾背后影卫抢上数步,喝道:“大胆!速速将兵刃收起!”
崔碧春掌中宝剑纹丝不动,依旧指着武烈咽喉,深潭般的双眸紧锁着他肩头,一触即发。
四大剑奴缓缓垂下手掌,一起握住腰间剑柄。
武烈瞪着南宫星的脸,大声道:“还说不是你小老婆,要真是个寻常奴婢,送我又怎麽了?我堂堂王府小公子,受人袭击,要你交人出来,没将你株连进来,可够通情达理的了。你们江湖人,就不必讲道理麽?”
唐炫原本已经悄悄退到角落,一听他这撒赖一样的口气,忍不住轻笑一声,道:“南宫兄,我早说过,红颜祸水,这雍素锦,还是个成了精的,即是祸精,早叫你不要揽那麻烦,你偏不听。”
玉若嫣一直静静望着南宫星,她没有兵器在身,双脚还带着铁镣,但她放在膝上的手掌,已缓缓握紧,攥成了紧绷绷的拳头。
南宫星沈吟片刻,站到了崔碧春身侧,缓缓道:“不错,在下洞房花烛夜,屋中便有雍素锦在,说她是我妾室,并不为过。她杀了公子护卫,照说自当偿命,只是,公子无凭无据,仅靠空口白话,在哪家公堂之上,想来也不能定罪吧?”
武烈顿时一楞,显然他也没想到,南宫星竟然用上了耍赖的手段。
南宫星提高声音,道:“诚然,素锦此前凶名在外,许多人命都按在她的头上,但列位皆是武林豪族,想必也知道,江湖传言有多不可信。若是都能当真,那在下已是个三头六臂,青面獠牙的怪物。杀人是大罪,敢问小公子,您有何凭证?”
武烈撇撇嘴,笑道:“南宫星,这我可真没想到,你们江湖人,不是从来讲究敢作敢当的麽?”
南宫星淡淡道:“敢做敢当不错,可没做,自然就不当。”
武烈瞪眼道:“难道我好好的两个护卫,是半夜被老鼠啃死的不成?”
南宫星悠然道:“那小公子今后可要选对住处,或是随身带只猫儿的好。”
轻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擡袖掩口,将脸扭到了武瑾肩后。
武瑾眼中也浮现出一股笑意,开口道:“这话也有道理,五弟,即便江湖规矩不如律法那麽死板,你指责那位雍姑娘杀人,总要有凭有据吧?”
武烈把剑挂好,双手叉腰,望了自己四哥一眼,道:“我这现成的人证都不算了,还能拿出什麽凭据啊?”
霍瑶瑶眨了眨眼,在旁细声细气地说:“奴婢前些日子夜里,凑巧看到那两个护卫其实是小公子杀的,为了什麽,我也不知道。”
南宫星笑道:“喏,在下这边如今也有了人证。碧春,你是不是也看到了?”
崔碧春神情微窘,但犹豫一下,还是点了点头。
“我们这边两个人证,是不是比你一个更有说服力?”
武烈不怒反笑,大声道:“我为什麽要杀我的护卫?俸禄银子又不必我出。”
南宫星淡淡道:“那素锦为何要杀你的护卫。”
“废话,当然是为了杀我。本公子这一身狼狈,莫非你看不到麽?”
南宫星目光一扫,继续道:“那素锦为何要杀你?小公子你与我们如意楼往日无冤近日无仇,我也不曾听说谁拿了银芙蓉来,控诉小公子欺压良善,其罪当诛。那麽,素锦不好去办我交代的事,盯紧东川郡塘东县那些邪魔外道,特地跑去杀你,所为何事?”
“因为……”武烈一句话起了个头,瞄一眼玉若嫣,接着看向旁边端坐的武瑾,咂了咂嘴,道,“我怎麽知道因为什麽,你们江湖人杀来杀去,乱七八糟,兴许是看上本公子,想要劫色呢。”
“呸,就你这绣花枕头的草包样子,我在南宫星的房里神魂颠倒下不来床,会看上你?”
伴着一串脆生生的娇笑,一道婀娜影子一闪而入,裙摆旋飞而起,亮出一双莹白柔润,滑腻诱人的小腿,和不着罗袜,踩着一双无齿木屐的绝美玉足。
十趾纤纤,血色涂甲,发钗在手,笑如春花。
玉若嫣的脸色,顿时变了,连那双握紧的拳,都微微颤抖起来。
雍素锦,终究还是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