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佛法显圣

  段文楚一脸呆滞地看着面前口若悬河,滔滔不绝的中行说,只觉心力交瘁,吃救心丸都救不回来那种。

  今天是大年二十九,明天就是除夕。自己堂堂鸿胪寺少卿,在家里睡得好端端的,却被人从热乎乎的被窝里叫起,脸都没顾上洗,巴巴地赶过来听一个阉奴教训。这年真真是没法儿过了……

  终于等到中行说口乾舌燥,拿起茶盏的空隙,段文楚弱弱地说道:“那位姑娘是擅闯……”

  “呯”的一声,中行说丢下茶盏,震得段文楚一阵心惊肉跳。

  接着中行说就劈头盖脸地怼过来,他尖着嗓子道:“擅闯?大雁塔本来就是任由游人登高望远的观赏区,既非皇室禁地,又非佛门专有,哪里来的擅闯?再说了,我家夫人即便是误入,大慈恩那帮贼秃一不报官,二不知会家属,反而将两个弱女子囚禁塔上——足足十日之久!期间威逼禁足,连塔门都出不得一步!我倒要问问,那帮贼秃究竟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还是说长安城的高僧擅自在庙中囚禁女子已经蔚然成风了吗?连官府都视为寻常了吗?”

  中行说一连串的质问气壮山河,掷地有声。段文楚抹了把脸上的口水,不禁心怀戚戚。

  骂得真好啊,真应该把那帮大师们都绑过来,蹲这里听听!人家擅闯,你们就敢把人关起来?置我大唐官府于何地?置我大唐的脸面于何地?置我这个倒了八辈子霉的鸿胪寺少卿于何地?真真把我们大唐的脸面都丢尽了!

  不过话说来,咱们这也不是第一回丢脸了。上回因为官府的人盯梢,被汉使抓了个现行。这回轮到佛门,还是皇家寺庙。好吧,大伙排着队,轮番丢脸,所谓祸不单行,吾道不孤。

  段文楚木着脸道:“大慈恩寺的僧人确有不是,不过贵上在塔上时,众僧始终以礼相待,并无威逼之事。”

  “还有脸说!”中行说痛声喝道:“十天!我家夫人生生饿了十天!人都瘦得跟纸片一样!我们这些奴才看在眼里,痛在心里,连死的心都有!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中行说越说越激动,扯起袖子道:“我一个阉奴,今日便与你血溅五步!”

  段文楚推案而起,背脊贴在墙上叫道:“先生息怒!何以至此啊!咱们有话好好商量!好好商量!”

  “割地!”

  段文楚以为自己听错了,“啥?”

  “割两个郡给我们侯爷,这事就算过去了。”

  “过不去!”段文楚叫道:“我大唐从无割地之举!何况是为这么点儿事?老中,你这漫天要价要得也太过了!”

  “割地不行?”

  “真不行!一千一万个不行!”

  “少割点儿?一个郡?”

  “一寸都不行!这么说吧,我要敢应半个字,出门就得被人乱刀砍死,死了还得被人踩着尸体吐唾沫。”

  “那你说。”

  “让我说吧,贵上擅闯……”

  “还说擅闯!我家夫人好端端带着奴婢去大雁塔游玩,一个恍惚,莫名就到了大雁塔十层,被一帮贼秃看押起来。我倒想问问,那帮贼秃施的什么妖法?到底坑害了多少女子!”

  这事儿还真说不清!段文楚连夜被江王殿下叫起,与江王府、大慈恩寺的僧众三头六面商量对策,结果头一桩,人家舞阳侯未过门的娇妻怎么到的大雁塔十层?那些和尚就说不出个头绪来。各种支吾应对,闪烁其词。追问得紧了,那帮贼秃索性破罐破摔,非说人家突然就在塔里出现,塔里塔外好几十个大和尚,硬没一个看到她们怎么进去的。

  这是处理问题的态度吗?出了这档子破事,大伙儿掩都掩盖不及呢,这帮秃驴还上赶着添柴加火?这帮和尚也是霸道惯了,堂堂汉使的娇妻都敢拘禁,正当着江王殿下的面被抓了个现行不说,事到如今还藏着掖着,段文楚都想啐他们一脸!

  “据寺里的僧人说,贵上先炸坏了塔上的木梯,又将券门炸毁。说来贵上毫发无伤,倒是大慈恩寺损失惨重。”段文楚这番话说得毫无底气,还不得不咬着牙列举己方的损失,竭力在谈判中争取更多的利益。

  果然话一出口,就被那阉狗啐了回来,“那是他们活该!我家夫人带着防身利器,若非心怀慈悲,早送那些贼秃上西天去见佛祖了!他们不仅不感恩戴德,这会儿居然还反咬一口?莫非还想让我家夫人赔偿他们损失不成?”

  段文楚沉痛地说道:“寺里的僧人也伤了两个。”

  “这样吧。”中行说快人快语,“你们把那两个贼秃杀了,只当给我家夫人赔罪,这事儿也算完。”

  段文楚面色僵硬。说得真轻巧啊,大慈恩寺的僧人那是随便杀的吗?要是能杀我早就杀了,你信不信!

  “上天有好生之德,贵上也有仁慈之心。”段文楚乾笑道:“暂且,暂且饶他们一命吧。”

  “割地你不肯,杀了罪魁祸首你也不肯。怎么着?欺负我们是外地来的,平白让我们吃这个大亏?”

  段文楚心里憋屈得要死,大慈恩寺这事闹的,压根儿没什么道理可讲。说到天边,你一群和尚,把两个女人拘禁在庙里就不对!大慈恩寺什么背景?大唐的皇家寺庙!这事儿敢传出去只言片语,立马就是一桩天大的丑闻。

  既然不能晓之以理,只好动之以情。段文楚道:“大过年的,大伙儿都不容易。汉唐本是睦邻,一点点误会而已,何必伤了和气呢?先生你看,该如何了结此事?”

  中行说竖起一根手指,“其一,大慈恩寺赔礼道歉。”

  那帮秃驴惹出的祸事,他们不去赔礼道歉,难道还让自己来装孙子?段文楚果断点头,“该当的!”

  “让大慈恩寺的主持亲自过来磕头。”

  “……这个。”段文楚苦着脸道:“我实话跟你说吧,大慈恩寺的窥基大师出自功臣世家尉迟氏,乃是奉先皇诏命,代替先皇出家为僧。连吾皇见到大师,也得礼敬三分。”

  “不行!必须有人承担责任!”

  “……我们回去商量一下,回头再来答复,如何?先生且说第二桩。”

  “我家夫人被囚塔上十日,这损失该怎么赔?”

  段文楚试探道:“你看……多少钱合适?”

  “钱?”中行说像是受了莫大的污辱,尖声叫道:“我家侯爷最不缺的就是钱!再提一个钱字,咱们就算谈崩了!”

  “好好好,不提阿堵物。先生的意思是?”

  “那尊碧玉金佛……”

  “万万不可!”段文楚心都快碎了,这阉狗真不是个省油的灯啊,一口口咬的全是痛处!

  “那碧玉金佛是建塔时专供的护国神像,我大唐历代帝皇登基,都要去礼拜祈福。”

  中行说轻飘飘道:“换个呗。”

  吃的灯草灰,放的轻巧屁!要不是今天走得急,没来得及带上击贼笏,我这会儿就抽你了!

  段文楚按捺住怒气,苦口婆心地解释半晌。总之,地不能割,和尚不能杀,窥基大师不能磕头,碧玉金佛也不可能赔给程侯。至于其他的,大家慢慢商量,反正自己就算死在谈判桌上,也得把两边都安抚下来。

  ◇    ◇    ◇

  中行说回来复命时,程宗扬正拿着小勺,一勺一勺喂小紫喝粥。

  喝了几口,程宗扬拿起帕子,给小紫擦了擦唇角,“你是说,你找到一处遗迹,然后不知怎么,就被传送到大雁塔里面?”

  “嗯。”

  “遗迹在哪儿?”

  “兴庆宫。”

  程宗扬想起去皇图天策府时,曾路过兴庆宫,但那座宫殿据说在黄巢之乱中被乱兵焚毁,已经废弃多年。

  中行说一把抢过程宗扬手里的粥碗,殷勤地舀了一勺,喂给女主人,一边谄媚地说道:“回紫妈妈,妈妈交待的事,小的已经办好了。”

  程宗扬惊奇地看着中行说,这杠精整天杠天杠地杠神仙,谁能想到居然还有这副嘴脸?

  中行说细声细气地说道:“鸿胪寺的人已经答应了,由江王殿下代表唐国官方,向妈妈赔礼道歉。碧玉金身佛是皇室重宝,不好拿来赔偿,钱铢妈妈不要,换成大慈恩寺名下的地产。小的按照妈妈的吩咐,要了坊里的法云尼寺,总之,这回要让大慈恩寺那帮贼秃好好出一回血。”

  程宗扬奇道:“要尼寺干嘛?”

  小紫道:“让雉奴出家啊。”

  程宗扬眉头一皱,觉得这事并不简单。吕雉的身份太过敏感,赵飞燕怕了汉宫的政治厮杀,宁愿跟着自己奔走,也不肯留在汉宫当她的太后。没有她这位名义上的掌权者约束,吕雉绝不能再留在汉国,否则她趁着内宫的权力真空重掌大权,自己哭都哭不出来。

  把吕雉送到唐国出家为尼,倒是个好主意,无论对内对外,包括对霍子孟、金蜜镝等人都好交待——事实上这也是双方的默契。问题是为了让吕雉出家,用得着要一座寺庙吗?

  “将来法云尼寺成了程头儿的家庙,程头儿就可以玩里面的小尼姑了。正好教坊又在隔壁,程头儿想偷香窃玉也方便啊。”

  程宗扬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个死丫头。”

  “还有吗?”

  “还有些绫罗绸缎,赔给妈妈做衣服;一点珠宝美玉,赔给妈妈做首饰;饮食上妈妈不要素的,那些和尚又不肯杀生,最后谈下来,奉送活羊二百口,胡椒香料二百斛。”

  程宗扬忍不住道:“庙里还有活羊?”

  中行说看他的眼神就像看傻瓜一样,“信徒送到庙里放生的。”

  跟这孙子置气,能把自己气死。程宗扬果断忽略掉他的目光,只当没看见。

  好嘛,借花献佛,借羊赔偿。反正那些羊即便被放生,将来也不知道会落到谁口里,能被死丫头吃掉,也算是它们羊生的造化了。

  “林林总总,算下来有千把金铢的样子,便宜他们了。”中行说瞧着女主人的脸色道:“要不……小的再去宰他们一刀?”

  “先这样吧。剩下的改天再去讨。”

  中行说一听,精神大振,主子这意思……这事儿没完,后头还有?这可是打着灯笼都找不来的好事啊!跟着紫妈妈干活儿,就是舒坦!

  小紫挥了挥手,“下去吧。”

  “是。小的告退。”

  中行说恭恭敬敬地把粥碗还给正头主子,倒退着出了门,然后兴冲冲叫上吴三桂,去鸿胪寺讨账。

  这厮还是欠收拾啊。程宗扬感叹着放下粥碗,张开手臂,“过来抱抱。”

  小紫舒服地依在他怀里,然后皱了皱娇俏的鼻尖,“有味道。”

  “不会吧?”程宗扬闻了闻自己身上,“哪儿有味?”

  他忽然想起来,伸手从囊中取出一件物品,放在鼻子下面闻了闻。那是昨晚用过的手电筒,被杨玉环握过的地方还残留着一股淡淡的异香。

  小紫道:“你见到杨玉环了?”

  程宗扬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瑞龙脑香啊。波斯进献给唐国皇室的贡品,专供杨姊姊一个人用的。”

  “姊姊妹妹的,叫这么亲?”程宗扬后知后觉地说道:“你见过她了?”

  “来的第一天我就见她了。”

  “怪不得她对我这么了解呢!嗨,这小妞装得还挺像,我还真以为卫公嘴巴那么大,什么都往外说呢。”

  “你是说我嘴巴很大喽。”

  程宗扬正容道:“你这是污蔑!我是说那妞太能装了。明明都跟你见过了,还装得跟没事人一样。对了,你见过那个手提箱没有?四方板子,一点缝没有那个。”

  “见过啊。”

  “你说老岳为什么要留个那东西?里面装的什么?还有,她说密码忘了,是真的假的?”

  小紫笑吟吟道:“大笨瓜,你被骗了哦。”

  程宗扬又一次感觉到智商受到了污辱,他的反击是:手脚齐上,把死丫头抱得紧紧的,用自己还没来得及刮的胡髭在她粉嫩的玉颈中一阵乱蹭。

  “救命啊……”

  “你喊破喉咙也没人来救你!死丫头,看你还敢戏弄我!”

  “饶命啊,程头儿……”

  折腾了好一会儿,程宗扬才恋恋不舍地放开小紫。

  小紫拂了拂鬓角,仰起颈子抱怨道:“跟刷子一样,都快破了。”

  程宗扬“啵”的亲了一口,“好了吧?”

  “还要。”

  程宗扬一口吻住她被刮红的粉颈,半晌才松开口,坏笑道:“你要想要,我能给你舔出血来。”

  小紫玉颊一下子红了起来,脆声道:“不要!”

  “好了,好了。那个手提箱是怎么回事?”

  “杨姊姊看着好玩,从别人手里捡来的。”

  “等等!从别人手里捡来的?确定不是抢的吗?”

  “人都死了,当然是捡的。”

  也对。活人才是抢,把人弄死再拿走,说是捡的没毛病。

  难怪密码都没有,居然还有脸说“忘了”?这妞真是骗人不眨眼啊,说瞎话就跟喝凉水一样,张口就来。

  小紫道:“别人都不知道那个东西是做什么用的,她就拿来问你了。”

  “跟岳帅没关系?”

  “没有。”

  程宗扬回想了一下,杨玉环拿起那个手提箱,随手就扔到她收集一堆垃圾里面——怪不得自己智商不够数,光从这个举动就应该能看出这个手提箱跟岳鸟人没关系,不然能扔得这么随意吗?

  “那她手里有没有其他跟岳帅有关的东西?”

  “不管有没有,都跟我没关系啊。”

  好吧,反正你不认他这个爹了,也不认碧姬那个妈了。程宗扬暗暗道:没爹没娘的小可怜,有我疼你就够了。

  “你们还说什么了?”

  “说你器大活好,威猛无俦,雄姿英发啊。”

  程宗扬立马觉得自己白疼她了,憋了半晌才道:“你们两个黄花闺女,凑一块儿就聊这个?”

  “不然呢?”小紫笑吟吟道:“她听得可起劲了。”

  大唐第一女流氓就是她了——太真公主杨玉环,没跑!

  “程头儿,我可一直都在夸你哦。”

  程宗扬表示自己伤不起,“行了,你就别表功了。”

  自己还觉得人家是女流氓,都不知道自己在人家心目里是个什么鸟样。

  程宗扬拉住她的手,“然后你就被困在塔上十天?”

  “我从十六王宅的太真公主府出来,就去了兴庆宫。”

  “有卓美人儿的消息吗?”

  “她好像被困在一个奇怪的地方,有时候很近,有时候又很远。”

  程宗扬想了想,“她都被困这么久了,既然还有感应,估计一时半会儿也不会有危险。你先歇歇,等养好了精神我们一起去。诶!你知道我路上遇见什么了吗?”

  程宗扬压低声音,“跟我和岳鸟人一样的,两个!一个疑似的已经死了,还有一个你刚见过……”

  程宗扬贴在小紫耳边,嘀嘀咕咕说了自己路上的经历,如何遇到袁天罡,如何去找白员外的故宅,如何与李卫公见面……一直把小紫哄睡着,才小心把她抱到床上,顺便踢了雪雪一脚。好些日子没踢小贱狗了,有些怀念。

  程宗扬说是不担心,到底还有些放心不下。他叫来罂粟女,让她藉着泉玉姬的盯梢为掩护,悄悄前往兴庆宫。不用冒险进去找人,只是先踩好点,监看宫内是否有异动。

  接着他叫来吕雉,询问这些天的经历。吕雉坦然应对,这些天她一直跟着小紫,被禁在大雁塔上。由于大慈恩寺的僧人用了十方禁魔大阵,两人无法脱身,连讯息也被断绝。直到程宗扬无意中来到塔下,紫妈妈才用手雷轰破大阵,否则即便她有翼能飞,也未必能在强弩的威胁下,顺利飞出大慈恩寺。

  “让你跟着死丫头,是让你保护她的。结果让你们紫妈妈饿了十天?要你有什么用?你个废物!”

  程宗扬知道自己这话不讲理,可死丫头受了委屈,自己也一肚子的气,拿太后娘娘当个出气筒,挺好。

  有的没的喝斥一通,程宗扬出了气,随即让人请贾先生过来。

  “我遇到一件事,就是这里面的分寸拿捏不好,你帮我参详一下——大慈恩寺的和尚居然私藏劲弩,这事儿严重不严重?”

  “主公以为呢?”

  “我觉得这得算重罪了。要是在汉国,有人私藏劲弩,肯定是杀头的大罪。问题是唐国的律例我不熟,这罪名够不够给大慈恩寺的和尚判个死刑?”

  “唐律私藏甲三领,弩五张者,处绞刑。”

  程宗扬双掌一合,“那帮和尚拿出来的弩至少有十几张!而且江王也在场,亲眼目睹!人证物证俱在,干!把那帮贼和尚都给绞了!让他们欺负我老婆!老贾,帮我写张状子,我告死那帮秃驴!”

  “主公要出面首告?”

  “不行吗?”

  “若能告死他们,即便主公不出面,也会有人告发。若告不死他们,主公出面也是无用。”

  程宗扬有些不甘心,“这么好的机会就平白放过?”

  贾文和只说了四个字。“静观其变。”

  ◇    ◇    ◇

  大明宫,清思殿。

  “皇兄,”李炎进殿便举起一只竹篓,笑道:“我给你带了些上好的蛤蜊。用盐水养了数日,泥沙都已经吐净了。”

  “哦。”李昂正在窗前临帖,闻言放下笔,饶有兴致地走过来,“是花蛤,还是西施舌?”

  说着他接过竹篓,“空的?你个老五!又来这一手?再敢戏弄于朕,朕就办你个欺君之罪!”

  李炎笑道:“皇兄息怒。我听人说皇兄戒食蛤蜊,才特来相试。”

  “外面又有传言了?谁说的?”

  “我给你学学,你来猜吧。”

  李昂示意他走到窗边,然后推开窗户。周围的内侍都离得远远的,无人能听到两兄弟间的对话。

  李炎半是玩笑半是认真地说道:“外面的传言是这么说的——据说皇兄喜欢吃蛤蜊,有一天左右奉了一盘进献,中间有一个怎么都劈不开。皇兄心知有异,于是焚香祝祷。刚点上香,那蛤蜊自己就开了。皇兄一看,里面有两个人形,头上发髻如螺,脚下踩着莲花。皇兄赶紧取了一只金粟檀香盒,将蛤蜊盛放起来,送到大兴善寺供奉。”

  李昂脸色阴沉,“大兴善寺那帮贼秃!”

  “还有一桩,皇兄想不想听?”

  “说!”

  “前些日子,皇兄不是询问诸臣,当今天下弊病所在吗?”

  “不错。朕继位以来,释放宫女三千余人,罢免五坊小儿,裁省朝廷冗员。虽然内忧外患尚存,但太平可期。唯独佛门,其言其行无补于世,每年耗费钱铢不计其数。朕有心下诏让他们节制,少办些虚耗钱粮的法会。”

  “皇兄知道外界怎么说的吗?外面传言,皇兄拟好诏书,准备第二天下诏。结果当晚尚食修治御膳,正要煮鸡蛋,刚点上火,锅里发出一阵动静——你猜怎么着?”

  李昂冷笑道:“这个编得新奇。难道又是菩萨显灵了?”

  “尚食凑到锅边一听,那锅鸡蛋在叫呢——群呼观世音菩萨。尚食赶紧禀告皇兄,皇兄听罢不信。”

  “废话!傻子才信。”

  “然后皇兄派人查验,还真是一锅鸡蛋在念佛。据说皇兄当时就在感叹:真不知道佛门有如此伟力!第二天诏书也不下了,反而下令,命各州郡塑观世音菩萨像,昼夜敬拜。”

  李昂冷冷道:“朕就想知道,那锅鸡蛋熟了吗?”

  “编故事的没说,我猜是熟了。”李炎嬉笑道:“能念经的鸡蛋,吃了肯定大补。就算皇兄不吃,那帮和尚也得抢着吃。”

  说罢两人大笑起来。

  笑完李昂扬声道:“来人!命御厨煮一锅鸡蛋!分赐大慈恩寺、大兴善寺、护国天王寺。”

  李炎笑道:“一锅只怕不够。”

  “让他们切开分着吃!午膳给朕进一盘蛤蜊,劈不开的一律砸碎!”

  内侍不解其意,仍尖声应道:“是!”

  等内侍退下,李昂道:“这帮贼秃,惯会无中生有,颠倒黑白,拨弄是非。偏偏世间多有愚者,对其顶礼膜拜。唉……”

  李昂比李炎大五岁,如今也不过二十六岁,可看起来比李炎大上十岁不止,眉宇间郁色重重。

  李炎收起笑意,慢慢道:“皇兄可知我昨晚去了何处?”

  “去了大慈恩寺。北司的人清晨禀报,说那位汉使与大慈恩寺起了些纠纷,你也在场。那位汉使怎么样?听说是个胸无文墨,只知敛财的市侩之徒?”

  “皇兄可知道汉使与大慈恩寺起了什么纠纷?”

  “哦?”

  “汉使夫人与仆妇同往大慈恩寺游玩,被寺中僧人囚禁于大雁塔上,整整十日之久。”

  李昂神情顿变。北司是内侍省的俗称,与三省六部所在的南衙相对应。一向负责刺探京中各种消息,没想到他们故意替大慈恩寺的人隐瞒,竟将这么一桩足以震撼汉唐两国的丑闻轻描淡写为纠纷!

  “那位汉使是食封三千户的舞阳侯,假节钺。”

  李昂一听便知道,眼下不是追究北司诸阉责任的时候,要紧的是先安抚好这位身份特殊的汉使。

  “立刻命鸿胪寺的人去拜见汉使!该赔偿的赔偿,该道歉的道歉!找出罪魁祸首,杖三百,流三千里!遇赦不赦!”

  李炎没有作声,只低头看着地面。

  李昂心中升起一丝不祥的预感,“老五,还有什么事?你只管说!”

  “汉使夫人从塔上逃出来时,大慈恩寺的僧人还在追杀。”

  李昂皱起眉头,低声道:“放肆!”

  “他们拿的都是蹶张弩。”

  李昂怔了半晌,“你没看错?”

  “光我看到的,至少就有十六张。在场的不止是我,还有程侯,以及程侯的随从,跟我一起去的二十余名少年。”

  李昂摩挲着书案,迟迟不语。良久才说道:“窥基大师出身武将世家。那些弩……也许是他自用的。”

  “皇兄圣明。”

  李炎沉默了一会儿,“我会让人转告窥基大师,载妓载酒也就罢了。既然出家,兵矢之类最好不要带入寺中。”

  “是。”

  “别让姑姑知道。”李昂低声道:“不然她又跟窥基大师打起来,咱们夹在中间,又是左右为难。”

  “明白。”

  李昂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最后无奈地叹了一声,“去吧。”

  “臣弟告退。”

  李炎退到殿外,两名内侍迎上来,说笑着送江王出宫。

  李昂脸色愈发冰冷,北司诸阉多有佛门信徒,又执掌着神策军,那批劲弩肯定与他们脱不了干系。方才他在弟弟面前显得自信满满,可如今天下之患何止浮屠氏?阉竖、藩镇,对朝廷的威胁更在佛门之上,而且三者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李昂思索半晌,最后开口道:“传郑注、李训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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