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一章 锦衣帅请罪添兵 颜氏女鸣冤击鼓

  「啪!」

  一个青瓷酒盏在盛怒之下被摔得粉碎。

  酒杯举到唇边,谷大用将饮未饮,看着地上碎瓷微微皱眉:「老丘,请你来是喝酒庆功的,好端端摔杯子作甚?」

  「庆他娘的什么功?!」丘聚横眉反诘,「不过捉了几个江湖匪类,我东厂的人损兵折将,这责又该由谁来担承!?」

  无怪丘聚大发脾气,此番折了陆坤、公羊柏、乌金三人,计全、石雄两个又身受重伤,三五个月内怕是不堪大用,再加上骨头早已凉透了的卯颗掌班崔朝栋,东厂十二掌班折了近半,可谓损失惨重。

  「这些追名逐利的江湖人物又不难找,过些时日再招揽上一批也就是了,犯不上为这点事大动肝火……」谷大用又满上一杯酒,递与丘聚,「来,喝酒!」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几个都是你我这么些年一手带出来的,再换上一批人,怕用起来就没这般顺手了!」丘聚怏怏干了一杯,兀自郁闷。

  「是啊,毕竟还有多年的香火情分在,冷不丁得知他们的死讯,咱家心里还挺不落忍的……」谷大用不知是真是假地揩拭了下眼角。

  对谷太监突然这番多愁善感,丘聚嗤之以鼻,适才还在劝解自己不用挂怀,转眼又演这出伤春悲秋的戏来给谁看。

  谷大用不去费力猜丘聚心思,只是叹了声气,无奈道:「可有什么法子,人都已经死了,咱们只有全力追查凶手,给他们几个报仇雪恨,也算尽了一场主从情分,老丘,西厂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就是,咱家我绝无二话。」

  谷大用一腔义气热血,丘聚权当没听见,他心中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愤愤不平道:「不过几个草莽宵小,真心想应付那法子还不随手拈来,照咱家的法子封堵住顾府四周,若不受缚便给他来个箭弩齐发,就是大罗神仙他也翻不出天去!」

  「不知丁寿那小儿安得什么鬼心思,非要将人都放出城去收拾,今日结果,都是那小子策划不周,调派不力所致,老陆他们几个折得真是他娘的冤枉!」丘聚自问若由他来主持布置,断不会有这些莫名损失。

  「消消气老丘,你又不是不晓得刘公公对寿哥儿的看重,此番让东西二厂全力配合,也是有栽培之意,那孩子虽说随性散漫,但也确有一股子灵性,有刘公公帮衬着,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少不得你我将来还要仰仗着他,咱们有以前东厂的情分,谅他也不会亏待……」

  「哼!」丘聚猛地一捶桌案,桌上杯盘哗啦啦一通脆响,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谷大用,丘聚寒着脸道:「看那黄口孺子的脸色过活,咱家不如死了算啦!」

  谷大用微微一怔,转瞬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刘公公可是铁了心护着他,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咱们仨相处了几十年,你我二人的面子加起来,在刘公那里怕是还比不得那哥儿呢……」

  「那小子任性妄为,贪欲过甚,见了漂亮女人便不知个轻重,这几年闯出多少祸事来!哼,不好生训导调教,只是一意回护给他擦屁股,这般纵容下去,早晚有被他拖累牵连的那一日,届时后悔怕是都来不及,我看他也真是老糊涂了……」

  「噤声!」谷大用急声提醒,转目看看四下,复又哈哈大笑:「老丘,我看你是真的喝多了,酒后乱性,胡说八道!」

  「咱家只怕自己是酒后真言,一语成谶!」丘聚抿唇冷笑,忽然扬眉问道:「不知这位丁大人,眼前又在干些什么?」

  谷大用自斟自饮,慢悠悠道:「锦衣卫一举破获白莲教谋逆大案,自是在御前领功受赏咯!」

  「嚓」,丘聚手中的酒杯又被他捏成了一摊瓷粉……

  ***    ***    ***    ***

  「臣不敢领功。」

  乾清宫内,丁寿跪阶请辞。

  「臣沐君恩,忝掌卫事,缉盗捕贼本是分内之责,不敢妄求升赏,况因臣一时之疏,致数百无辜百姓死伤贼手,无颜领功,乞恳陛下降罪。」二爷并非说说而已,果然在御前请罪。

  封赏都不要了,这厮几时转了性子?莫说御案后高坐的小皇帝纳闷,便是两旁与会的阁部重臣也暗自称奇。

  虽说此番潜入京城的白莲教徒皆是大行堂精英骨干,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是铁嘴钢牙,况且即便你真个浑身是铁,诏狱中也尽有手段教铁人开口,费了番工夫便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当得知这帮胆大包天的逆贼入京是为了潜入皇城行刺皇帝,着实将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尽管所有人都不相信凭着几百个脑子发热的逆贼奸徒可以攻入守备森严的皇城禁地,可那些份血迹斑斑的供状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众口一词皆是如此,由不得他们不信,锦衣卫便是再狂妄胡为,也不会虚构出此等荒谬词状。

  今上并无骨肉兄弟存世,后宫又无所出,倘若有何不测,难保各宗支亲王中不会有人觊觎皇位蠢蠢欲动,况且还有散布各地如野草般剿之不绝的白莲教徒推波助澜,一个不慎便是天下动荡不安的乱局,群臣思来不觉后怕,心中俱是庆幸不已。

  当然要说唯一对此有些纠结的,怕就是那位被计划行刺的正德皇帝本人了,他早厌倦透了皇城之内枯燥乏味的无趣日子,骤闻白莲教逆谋,震惊之余竟还有几分期待,好歹也习练了多年武艺,整日带着那些养豹勇士骑马射猎,正愁无处施展,刚好拿这些反贼练手,当得知虽然主谋首脑未曾落网,也不晓贼人打算如何行事闯入禁中,但丁寿信誓旦旦确认近乎所有贼人已被一网成擒,断不会再有起事之力,群臣额手称庆之时,唯有朱厚照小皇帝看向丁寿的目光中添了几分失落幽怨。

  心中埋怨是一回事,但人家尽心办差总是该赏,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赏蟒袍一袭,玉带一条,白金五十两,实惠虽是不多,但面子绝对是有的,照丁二爷往日张扬显摆的个性,怕早就屁颠颠领旨谢恩了,怎知他谢是谢了,竟出乎众人意料,是「谢绝」来着。

  「大金吾引蛇出洞之计端是巧妙,期间虽有些许纰漏,也是迫于无奈,并非本意,正所谓瑕不掩瑜,似丁大人此等奇功如不受赏,皇明法之安在?」李东阳捻须微笑,顺便向身旁王鏊使了个眼色,这小子怕是记恨着西北归来群臣弹劾的旧事,你也不妨劝上几句,宽解其心。

  王鏊自然领会老友心思,虽然素瞧丁寿不顺眼,但震泽先生也不能否认他此番的确立了一件大功,着实该奖,干咳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沉声道:「功是功,过是过,丁大人拿贼之举功大于过,合该升赏,我等俱无异议。」

  「臣等附议。」两位内阁大佬都这般说了,其他重臣也纷纷附和,可谓给足了丁寿面子。

  「自古功不掩过,臣之微功有赖都察院、顺天府同僚及五城兵马上下官兵通力襄助而得,非臣一人敢领,然百姓遭难,却全因臣下一念之差,陛下如不治臣之罪,臣心难自安,也不敢觍颜再掌卫事。」丁寿较真起来,群臣送上门的脸面他是浑没打算接着。

  这小子是给脸不要脸啊,众人面面相看,属实没了法子,焦芳等熟知丁寿脾性的人暗自揣度,莫不是嫌封赏轻了,行的以退为进之计?若果真如此,我等可要推上一把,卖个顺水人情?

  几人心头盘算,纷纷觑向了御案旁侧身侍立的刘瑾,只要刘太监示意,他们立即奏议加大封赏,便是给丁南山请封个爵位也未尝不可。

  众人翘首企足,刘瑾却仿佛老僧入定,一双老眼半睁半闭,好像半个字都没听进耳朵,这可教焦芳几个摸不着头脑,暗道自己莫非想得差了。

  「老刘,你看如何是好?」丁寿说得果决,朱厚照还真怕逼急了这位撂了挑子,可要说治罪么?即便心中有些埋怨他让自己失却了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可远没到让龙颜震怒的份上,就小皇帝心底来说,还真舍不得处置这个家伙,只好本能地向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求主意。

  皇帝问话,一直古井无波的刘瑾终于有了反应,身子微微一躬,抿唇笑道:「依功行赏,论罪责罚,陛下您看,这带了几天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已然明了赏罚分明的道理了……」

  「哦,对了,他如今还在神机营里有差事呢,」小皇帝险些将这档子事都忘了,开怀笑道:「不错不错,严号令、明赏罚,确是治军之道,看不出,你还真有几分将才!」

  「老臣听闻此番缉拿白莲逆党,神机营也多有斩获,谁能想素来纲纪颓弛、疏懒成风之三大营,一经新人振刷,便转弱为强,堪得大用,陛下慧眼识人,臣等万万不及。」焦芳瞅准机会,立时相机进言。

  「陛下宸衷明断,臣等不及。」群臣齐声颂扬。

  朱厚照更是开心,不过转念间又犯起愁来,低声道:「老刘,你看他定要请罪,该作何处置?」

  刘瑾垂目低眉,俯身轻声禀道:「陛下明见万里,适才不是说过」严号令、明赏罚「么,丁寿有功不假,但其擅调神机营出城,虑事不周,以致百姓无辜蒙难,其罪也是非轻,纵然功过相抵也是便宜了他,照奴婢浅见,再罚他半年俸禄,略施薄惩,已是天恩浩荡。」

  「罚俸半年?!」朱厚照惊呼出声,立功不赏也就罢了,还要扣人薪俸,岂不是寒了人心。

  「臣领旨谢恩。」丁寿接话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啊?朕并非此意……」

  「陛下若还要加罪,臣也甘心领受。」

  「你……算了,就这么处置吧。」朱厚照也来了脾气,心道反正你小子有钱,半年不领俸禄饿不死你那一大家子。

  「丁寿,你可还有他事?」见这位爷上赶着领了罚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朱厚照没好气问道。

  「陈启万岁,此番缉捕江湖剧贼,剿平白莲乱党,神机、巡捕二营及厂卫官校出力非小,乞陛下量给充赏。」

  「这不消你说,兵部议处后奏上便是。」朱厚照心不在焉,论功行赏的道理他岂会不懂,只有你这家伙一门心思领罪受。

  听得与兵部相关,刘宇急忙离座朝上行了一礼,「臣遵旨。」

  「巡捕营巡逻捕盗,责职都门内外,然京师人口众多,奸宄之徒隐匿其中,作奸犯科者捕之不绝,地方失盗屡有生发,内外巡捕现仅有马步官军八百余人,捉襟见肘,臣恳请陛下抽调京营勇士充实营伍。」

  白莲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群臣听了纷纷点头,俱觉丁寿言之有理,巡捕营增加人手维护京城治安,大家在京城里住着也更加安心踏实,李东阳率先道:「陛下,丁大人所言确是谋国之见,请万岁明察。」

  朱厚照颔首同意,问道:「那增调多少为好?」

  丁寿欣喜雀跃,兴奋道:「也无须多了,抽调一万健卒即可。」

  才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兵部尚书刘宇险些一个趔趄栽倒,本来捻须看热闹的保国公朱晖更是下巴一疼,生生扯断了几根胡子。

  一万精锐?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京营真正锐卒如今也不过六万出头,都是各营武勋的心肝宝贝,你巡捕营张嘴调出一万去,那些人还不来寻老夫拼命!!

  「陛……陛下,此事不妨从长计议,操……操切不得啊!」丁寿的狮子大开口属实把刘宇惊到了,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从长计议?都门安危干系重大,祸福旦夕之间,岂可容得司马迟疑延宕?」丁寿眉毛竖起,二爷功都不要了,还白贴半年俸禄,你们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真当爷们好欺负呐!

  「这个……」刘宇求救地看向朱晖,这可不是老夫一人之事,国公爷你也得说上几句啊。

  「缇帅之意甚善,只是巡捕营内外把总连同委官人等不过十数人,骤添一万军士恐兵多将少,一时难以调派适应,依老臣之见,不妨由京营调拨……」朱晖目光在刘瑾与丁寿之间顾盼不休,心头盘算良久,伸出三根皱巴巴的手指,咬着后槽牙道:「三千人!」

  「三千勇士连同巡捕营原先军士合计三千八百二十人,另拣选二百名精锐骁卒加给行粮,立为尖哨,俱归缇帅调遣,所需马匹由太仆寺调拨,如此可好?」老朱晖说得客气,心头都在渗血,京营每个营头分摊近三百人,应当不会引得太多非议,只是不晓得这个还价能否满足这位锦衣帅和他身后刘太监的胃口,国公爷此时心中还真有些忐忑。

  「保国公之议如何?」朱厚照向丁寿问询。

  「四千人?」与心理预期的落差太大,丁寿有些不情愿,碍着与朱晖的交情在,又不好翻脸驳斥,只得点头道:「臣无异议。」

  朱晖长出一口气,难得这泼皮给面子没有撒泼耍混,这关算是过了。

  成国公的心在肚子里还没落下,又听丁寿道:「启陛下,巡捕营官军杂支月粮仅为四斗五升,遇小月尚要扣去一升五合,巡捕官军日夜巡逻,有警而出,辛劳之余常有杀身之患,而一月所得远不及内监军匠,其苦实不堪言,请陛下宏恩广布,比照京中各营勇士之例发给粮廪,以振军士报效之心。」

  「巡捕官军的月粮如此之少?」朱厚照微微错愕,看向身旁刘瑾。

  刘瑾迎着皇帝目光微微颔首,朱厚照眉头一皱,喝道:「岂有是理,军卒食不充饥,如何能阵战迎敌!」

  「陛下,军中月粮均有常例,至于丁大人所请么,究竟可与不可,不妨问问兵部、户部的二位尚书大人……」刘瑾眼光一转,看向下面。

  刘宇与顾佐急忙出列,躬身回道:「丁大人所言的确切中时弊,巡捕营日夜操劳,遇警调用,非寻常卫所军士可比,理当各支月米一石,臣等料事不周,请陛下降责。」

  开玩笑,刘瑾行事何须问过他们意思,刘、顾二人心知肚明,这是顺个梯子教二人爬,他们随声应和也就是了。

  既然两位尚书知错就改,朱厚照也无意深究,点头允了二人奏议,才要让众人散了,怎知丁寿这家伙今日好像没完没了。

  「臣检视内外巡捕官军,多有衣不蔽体,鞋帽不全者,有碍观瞻,有辱军容,请陛下施恩给赏衣鞋,以壮军威。」

  讨完钱粮又要衣帽鞋袜,朱厚照已经烦得有些头疼,摆手道:「此等琐事拟个条陈转司礼监批覆即是。」

  丁寿心满意足,眉开眼笑着叩首谢恩,「谢陛下……」

  「不可。」冷不丁忽然插进来一嗓子,丁寿连同小皇帝俱觉意外,循声看去,却是工部尚书李鐩快步走了出来。

  李鐩先向座上朱厚照行了一礼,又向丁寿颔首示意,略带几分纠结道:「工部负责制备衣鞋,诚知丁大人适才所言句句属实,振聋发聩,所见鞭辟近里,切中要害,所想更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司空有话明说即可。」丁寿轻挪了下微感酸麻的膝盖,奶奶的,没见二爷请罪后就一直跪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

  御前遭了丁寿抢白,李鐩脸色更是难堪,斟酌道:「不过么……工部承造的胖袄裤鞋本是专为各边哨探夜不收等极边官军寒苦之用,其次则分拨征调之官军侍卫,按例……其他诸役不得滥请。」

  「司空是说在下为巡捕营关领衣甲之事乃是滥请咯?」丁寿阴阳怪气,心道你们工部的那笔烂账爷还没找机会和你算呢,竟然还有胆子跳出来坏二爷的事,往日还真是小瞧了你李时器。

  「绝无此意。」李鐩都快哭出来了,硬着头皮道:「老朽只是忧心,此例一开,京内其他军匠工役等纷纷依例奏请,万一边事有警,戊字库积存不足,恐酿大祸,绝无指摘大金吾之意。」

  「好啦,不消为此事多费唇舌了,」朱厚照是真的听腻了,定断道:「巡捕营所请衣鞋,按数拨给,不着为例,其余各衙门不得援引,就这么着吧,散了!」

  李鐩担忧尽除,连忙谢恩,丁寿却急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请。」

  「还有何事?」小皇帝才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又重坐了回去,蹙眉不豫,这家伙今日怎地婆婆妈妈的。

  丁寿好像没看见皇帝脸色,自顾道:「本卫五所旗校及七所镇抚司军士数少,不堪使用,乞以户内余丁收充军役,给之月廪冬衣,以充诸役。」

  「锦衣卫人手不足?」事关天子亲军,马虎不得,朱厚照强捺着性子,手指敲敲御案,疑惑道:「新招军士打算作何役使?」

  「身为军士,自然随军征调之用,不过新卒不习战阵,当先以操练演阵为主,」丁寿笑得没心没肺,「只是臣身兼数职,着实分身乏术,请将新选军士及巡捕营内外官军与神机营将士共同操练,如此一举数得,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伏请陛下恩准。」

  莫说周遭那群人老成精的阁部重臣,连小皇帝都明了丁寿这是变着法的扩充巡捕营兵员,不过锦衣卫本就有维护京城治安的责任,与巡捕营也算殊途同归,朱厚照也懒得计较,随口问道:「那你打算新征多少锦衣卫旗校军士?」

  丁寿还真掰着手指低头算计了一番,随即仰起头来冲皇帝龇出一口白牙,一脸谄笑道:「其实也用不上许多,有五千人足矣……」

  ***    ***    ***    ***

  「哥儿,手底下又多了八千余人,该开心了吧?」乾清宫外露台上,刘瑾扶着汉白玉石雕栏,戏谑问道。

  「小子搭上了半年俸禄,一万人还生给打了个八折,算是差强人意吧……」丁寿搔了下鼻子,一脸无奈。

  「天下事岂能尽是十全十美的,有个八成也就该知足啦!」刘瑾拍着丁寿肩头,言笑晏晏。

  「人手上少了两千也就算了,我本想着给巡捕营官兵每年都讨上一领衣甲呢,结果来了个下不为例,都是李时器那老东西坏事!」丁寿望着沿高台甬道向宫门行去的李鐩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每年都讨上一套?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啊!」刘瑾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失笑:「上直官旗将军等也才三年关领一次盔甲,熬得六年方有一身绛红毡袄,你这奏议莫说李鐩,外廷任是哪个人也不会答应!」

  「兵仗局和内库里军器堆积如山,我手下那几个人一年才能用上几件啊!」丁寿暗自不服,单圣驾亲郊时围坛、守卫九门及各路摆队军兵就要从内库调取九万余副盔甲,且护驾事毕可都是要交回的,只这些数目便足够扩编后的巡捕营官兵支领一二十年绰绰有余。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同是在京中当差,为何只有巡捕营可特例关领,其他营伍官兵及供役者岂能心服?」刘瑾回身点了点丁寿胸口,「人心这玩意儿,一旦不安分了,可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乱子来……」

  「那就也给他们发就是了,教我说啊,咱大明的兵役属实清苦了些,便是一年给上一套衣帽鞋袜,也不算过分。」丁寿抚着被刘瑾戳中的前胸低声抱怨。

  「你说得轻省,京城内外各营头几十万军兵,五寺六部还有多少工匠杂役,一人每年都领上一身衣服,工部的节慎库掏干净了也支应不起,你这是要逼得李时器他去上吊啊!」刘瑾指着丁寿笑骂了一声。

  「说到底,还不是没钱闹的,公公,咱说句心里话,大明的赋税还是偏低了些,若是能再广开财源,莫说发上几身衣服,养军安民还能干多少大事,您老又何苦整日为着筹措那几两银子发愁呢!」

  「话虽如此,可地方上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缴纳赋税,还有各种应役差遣,这些年年景不好,灾祸频仍,百姓不可再添负担了……」刘瑾怅然一叹,颇透出几分疲惫无力。

  丁寿看准时机,凑前道:「公公,以前跟您老和万岁念叨过开海的事……」

  「那件事以后再说……」刘瑾蹙眉摆手,打断丁寿,扭头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莞尔宽解道:「如今还不是时候,急切不得。」

  「是,小子明白。」丁寿悻悻道。

  「你啊,还是欠了些稳重……」刘瑾发出一声苦笑,「罢了,不谈这些了,康状元守制丁忧,准备护送老母灵榇返乡,你陪我去送上一程吧。」

  「公公,我……」丁寿一脸为难,他和康海虽没多少交情,但这种婚丧嫁娶的场面事应付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康对山在刘瑾眼中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二人当面,没事不是教丁寿向人家请教学问,就是让他多学学人家品行才情,丁寿不胜其烦,连带着对这位对山先生也是能避则避,敬而远之。

  「怎么?」刘瑾眉毛一挑,不满道:「状元公痛失慈萱,你们同殿为臣,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么?」

  「公公误会了,小子没有此意。」丁寿连连摆手解释,他总不好说是因为厌倦了刘瑾老将南山和对山放在一起比较才不愿去吧。

  正当丁寿无可奈何,准备硬着头皮应下时,终于来了救兵,「刘公公,丁大人……」乾清宫内侍张锐踏着碎步来到近前,向二人躬身行礼。

  「陛下有事吩咐?」刘瑾神情立时一凝。

  「无甚大事,只是传丁大人一同用膳。」张锐脸上陪笑,躬身回道。

  瞌睡来了送枕头,丁寿真想抱着张锐转上一圈,为免得意忘形,还故意装出几分纠结道:「公公,您看我这……」

  「罢了,咱家自去便是,你去陪陛下吧。」刘瑾无奈挥手,又不忘叮嘱了一句,「不要再自作聪明……」

  ***    ***    ***    ***

  「你就是自作聪明!」小皇帝吐沫星子喷了丁寿一脸,犹自喋喋不休:「不就是增兵请赏这点小事么,至于弄这么一出」以退为进「来,好好说我便不能允了?和我斗这个心眼你有意思嘛?」

  丁寿这计策施展得着实有些拙劣,小皇帝略一琢磨便回过味来,将丁寿骂得狗血淋头。

  丁寿用袖子护着面前的几道菜,望着另外已被朱厚照口水殃及荼毒的大半桌菜肴,暗自叹息:好好的一个糊辣醋腰子,看来二爷是没法吃了。

  「朕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朱厚照口若喷壶,都快怼到丁寿脸上了。

  好不容易等小皇帝闭上了嘴,丁寿抹了把脸,嬉皮笑脸道:「臣属实冤枉,臣有点小心思不假,却非是针对陛下,而是冲着两班朝臣使的,万岁也晓得锦衣卫为天子爪牙,无时不受外廷猜忌,连臣一趟西北之行都被他们无事生非大加鞭挞,他们怎会眼睁睁容得臣添置人手,扩充羽翼……」

  朱厚照眉头一拧,就要开口,丁寿抢声道:「臣晓得陛下体谅,自会成全臣下,只是臣觉得为这点小事让陛下劳神与那些左班官儿争辩论理,大可不必,莫不如臣主动认罪服软,让他们也觉得顺理成章来得顺遂便利。」

  小皇帝冷哼一声,撇着嘴道:「要不是看在你这点忠心份上,就冲你三番两次的对朕使花花肠子,就该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反正臣此次处置也确有失当之处,罚俸也是罪有应得,陛下若还不解恨,要如何加罪臣也领受了。」丁寿一拍胸脯,光棍得很。

  「见好就收,别蹬鼻子上脸啊!」朱厚照没好气道,他如何看不出丁寿此时根本没有请罪的意思。

  既然这熊孩子觉得自己被疏远了,那二爷就给你来回剖肝沥胆,直来直去,丁寿打定主意,笑道:「其实保国公也不愧老于军伍,所言的确不假,臣思想来这巡捕营还是将官太少,虽有内外把总指挥分管,但这些人互不统属,恐临事推诿,贻误军机,臣想着京城内外各添置一名参将都指挥,统管内外巡捕官兵,一旦生事,统一调派,便是归罪,也好责有攸归。」

  「归什么责?往哪里归?你提督的巡捕营,出了什么大事小情你也脱不开罪责!」朱厚照指着鼻子又给丁寿洗了把脸。

  发泄完一肚子怒气,小皇帝气息稍顺,才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便按你的意思办吧,拟出人选报给兵部也就是了。」说完又不忘狠狠瞪了他一眼,「这般有事直说,只要有理有据,朕又不是无道昏君,岂有不依的,少给我使什么苦肉计来!」

  丁寿涎脸一笑,「便知陛下舍不得看臣受苦……」

  「去去去,别肉麻了,害朕一会儿连饭都吃不下。」朱厚照袍袖连摆,一脸嫌弃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你用不下饭能怪我么?宫廷膳食难吃您找光禄寺的厨子去啊,丁寿看着面前没被朱厚照「祸害」的几道菜,同样是一脸苦相,好像自己忙了半天也没护住什么吃食,一盘仓粟小米糕、一碟芥末苦菜根,还有一盘炒苦瓜,朱元璋当皇帝后为示子孙知外间辛苦,规定御膳中必要有民间百姓吃的野菜和粗粮,您老要教育孩子我没意见,可让二爷我这陪吃的该如何下嘴啊!

  丁寿筷子举了半天,不知从何处下手,皇帝早午膳不得进酒,二爷想用酒水顺顺菜叶子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眼巴巴望着小皇帝面前桌案,可怜兮兮问道:「陛下,您那个五味蒸鸡和椒末羊肉还吃么?」

  朱厚照充满鄙视地瞥了丁寿一眼,指着桌案吩咐张锐道:「这个、这个,还有那几个,都给他送过去。」

  「谢陛下。」丁寿眉开眼笑,看着一盘盘菜式摆在面前,兴奋地搓搓手掌,准备大快朵颐。

  还没等丁寿拿起筷子,一名内侍步履匆匆由外间走了进来,「启奏陛下,值鼓给事中段豸来报,长安门外有人击鼓鸣冤。」

  正在用饭的君臣二人同时抬起头来,相视一眼,面色狐疑,朱厚照道:「传!」

  ***    ***    ***    ***

  不多时,工科给事中段豸步履匆匆进了宫门,拜上行礼,先请扰驾之罪。

  丁寿夹了一块蒸鲜鱼,正在边上挑鱼刺,见了段豸便咧嘴笑道:「段给谏,什么人击鼓啊?」

  没有那些老臣在旁,二爷在皇帝面前很是随便,段豸却不敢御前轻慢,侧身行了一礼才道:「顺天府霸州文安县民妇颜氏,为其子陆郊鸣冤。」

  「陆郊?怎么听着耳熟啊?」丁寿没心没肺地将挑完刺的那口鱼肉送进嘴里。

  正在御案后翻看由张锐转呈过来状纸的朱厚照抬起头来,没好气道:「你当然耳熟,人不就是交给你锦衣卫审的么!」

  「那个给自己老娘请贞节牌坊的新科贡士?」丁寿一拍额头,得,把这厮的事忘个干净。

  ***    ***    ***    ***

  颜氏垂首低眉,眼光只是盯着前面引领内侍的足跟,一言不发,蹑步前行。

  这条路真的好长啊!沿着青砖铺就的漫长甬道,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巍峨宫门,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颜氏只觉两腿酸软,一颗心儿更是紧紧揪起,不敢稍歇。

  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颜氏觉得连日来仿佛活在梦中,本已传来郊儿高中贡士的喜讯,族中长者皆说只要过了这一关,新科进士可谓囊中之物,想得多年辛苦,终见爱子长大成才,不免喜极而泣,怎料乐极生悲,不久又传来郊儿获罪下狱的噩耗,好似一声晴天霹雳,她当即便晕了过去。

  好不容易在丫鬟下人等的救护下缓缓醒来,一番追问,才晓原来是爱子为母请旌,遭人揭发,以致恼了皇爷爷龙颜,将人打入锦衣卫大牢,如今生死不知。

  没想到是自己的陈年丑事害了儿子,颜氏羞愧之余,更是担忧孩儿安危,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平日足不出户,如何抛头露面,为子鸣冤,当即遍求族人代为出头,谁知前几日还登门庆贺热络非常的族人四邻,如今一个个推三阻四,态度冷漠,都道这是钦命要案,谁敢去翻!任她苦苦哀求,磕头泣血,终无一人肯施援手,更有不少冷言冷语的道她自己当年做的丑事,如今害了儿子不说,竟还要拉旁人下水,真个不知羞耻,败坏门风!

  恶语指摘如皮鞭将颜氏抽打得体无完肤,若非念着儿子安危,她寻死都不知有多少回了,既然求不得人,她索性横下心来,独自上京鸣冤,其中一路风霜辛苦自不必说,她又如何不晓此一番入京喊冤,无论成与不成,又要再将当年的那桩旧事重提,将她埋在心底的丑陋疮疤赤裸裸展现人前,任人指点耻笑,但只要能救回儿子,为母者便是一死也在所不惜,区区颜面又算得什么!她击起登闻鼓的那一刻,奋尽全力,没有丝毫犹豫。

  有吉时等人的前车之鉴,莫说值鼓的段豸,就是守鼓的那几个锦衣校尉也不敢再有须臾耽搁,接了讼状后立即进宫呈报,颜秀未等多久,便被传召进宫。

  尽管为子伸冤心中决绝,但颜氏毕竟只是一未经世面之普通民妇,在代表着天家威严的一座座恢弘肃穆的建筑中穿梭,让她不禁一阵阵头晕目眩,魂飞胆颤。

  终于在跨过又一道高高的门槛时,前面引路的内侍停住了脚步,公鸭般尖细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启奏陛下,颜氏带到。」

  颜氏「噗通」跪倒,尽管声音打颤,还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喊道:「求万岁爷爷明察,我儿陆郊冤枉!!」

  注:1,巡捕营的人数按《明会典》记录是额定一万一十八名,不过不是从开始就有的,经历一个漫长过程:「弘治元年,为因盗贼生发,奏准于三千营选拨官军一百员名,于彰义门外义丼儿及良乡县并清河、高碑店四处,每处二十五名,堤备盗贼。正德初年,京城内添设把总官二员,委官八员,各分地方。每委官一员,管领马军二十四名,步军二十五名,共四百员名。京城外添设把总官二员,每员领有马官军五十员名。委官七员,每员管领马军六十名,共四百二十名。正德十年会议,京城内每委官一员,各添马军二十五名、步军二十五名,共军七百九十二名,马四百匹。京城外每委官一员,各添一百名,共军一千一百二十名 ,马一千一百二十匹。把总并委官,俱一年一换。」(王琼《晋溪本兵敷奏》)

  「嘉靖元年题准,添设城外巡捕把总指挥一员,及添拨官军一千员名。城内分东边、西边。城外分西南、东南、东北,共把总指挥五员,官军五千余名。南至海子,北至居庸关,西至芦沟桥,东至通州,分投巡捕。又于内拣选精锐五百员名,立为尖哨,加给行粮……俱自置盔甲什物,遇警调用」。

  嘉靖二十一年,「令巡捕官军,每二员名,给雨帽毡衫一副,计五千三百二十一副」 (《大明会典》)。按照两人一副的标准,最迟嘉靖年间巡捕营就超过一万人了。

  2,至于最早记录给巡捕营官军请发衣鞋的是桂勇:「给内外巡捕官军衣鞋。饬参将桂勇昼夜点视,故事巡捕官军无给衣鞋者,桂勇以请,工科及工部皆不可。上持与之,不为例」(《明世宗实录》)。

  凡京军关给。旧例衣鞋专备给边、其在京各役、例无支给。嘉靖七年、始令五年一次给赏京城内外巡捕官军、后上直红盔将军、披明甲军、锦衣卫大汉官旗、并府军前卫带刀官、锦衣卫巡捕旗校、并五所八所镇抚司士军、象奴围子手军、皇城四门守卫官军、俱比例奏讨。(《大明会典》)

  3,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高得林奏:本卫五所旗校及七所镇抚司士军数少,乞以户内余丁收充军役五千人,给之月廪冬衣以充诸役。上从之,仍命以后不许援例。(《明武宗实录》)

  4,尽管各种史料里都有说刘瑾加重盘剥的,但逐一看基本都是在追讨逋欠,刘瑾掌权那几年还真没有对百姓加过税,倒是有对遭灾省份免税的记载,相比同时即便名臣如马文升,为了解决弘治国用颇乏的问题,提出过「南方折银米内,每石加银二钱」的方法,当然这个奏议最后到内阁被身为浙江人的谢迁给挡住了。

  5,「(孔)金乃乞食走阙下,击登闻鼓诉冤,不得达(《明史?孔金传》)。」由此来看,登闻鼓即便敲响了,皇帝在深宫里也不见得能听到,还得靠值鼓的言官往里奏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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