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华如水,斯人独立。
“月白风清,良辰美景,白兄不邀月同醉,来此何干?”丁寿缓步上前,轻轻说道。
白少川敛眉低目,轻笑道:“今时非比往常,丁兄一举一动皆受人关注,芙蓉暖帐一时风流快活,平白授人以口实,殊为不智,是以白某提醒一二。”
“白兄这个提醒未免太有诚意了。”丁寿伸出折扇,扇尖上赫然夹着一枚银针,在月光之下发出幽幽蓝芒。
白少川不以为意,伸手取回银针,悠然道:“倘若丁兄色令智昏,连这区区手段都不曾提防,那便取死有道,不足惜也。”
丁寿神色一凛,凝视白少川,白少川轻摇折扇,神态自若。
“呀呀——”一只落单乌鸦由树梢飞起,打破了二人沉寂。
丁寿扭身就走。
“丁兄何往?”
“回家睡觉,明日还要随二铛头习琴,没时间与你在人家房顶上絮叨。”丁寿摆了摆手,由这家宅院的房脊上一跃而下。
白少川看着手中银针,唇角轻勾,手腕一翻,那只在梢头盘旋的老鸹直直坠地,没了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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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府内的一间小屋。
“妈,这京城的宅子真大,比宣府强多了。”蕊儿喜滋滋地捧出一盘糕点,送到美莲面前,“这是长今小姐亲手做的的藕粉桂糖糕,您尝尝。”
美莲看了看盘中糕点,面无表情地问道:“好吃么?”
蕊儿连连点头:“好吃极了。”
“打你个没出息的吃货。”美莲抬手一个耳光将女儿打倒在地。
“妈——”,倒地的蕊儿捂着红肿脸颊,委屈道:“女儿怎么啦?”
“一盘子糕点就让人收买了去,再给你点好处是不是要把你娘我也卖了?”美莲愤愤道。
“女儿不敢。”蕊儿连忙端正身子跪下,哀泣道:“以后女儿再也不要小姐给的东西了。”
“呸,什么小姐,一个高丽小丫头,不知给爷下了什么迷魂汤,府里上下反倒拿她当个宝了。”美莲冷笑道:“一准儿是贻青那几个狐媚子给支的招,看着就不是正经人家出来的。”
蕊儿嗫喏不言,美莲兀自不休,指着女儿骂道:“你也是个不争气的,早早就把身子给了爷,肚子里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女儿也不晓得,”蕊儿眼中含泪,委屈道:“不过女儿还年轻,总有机会的,娘别担心。”
“不担心?京城里这些女人一个个被姓谭的婆娘整治得服服帖帖,那个高丽丫头私底下是管她叫妈的,姓杜那两个女人院子里又是丫鬟又是婆子的,明摆着也是受爷的宠,你肚子里若没爷的骨血,咱娘俩怎么在这大宅子里立足。”美莲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痛心疾首道。
看着女儿被训得怯怯不敢说话,美莲也失了兴致,冷笑一声:“哼,老爷这么大的家业,想独霸了去……”双手环抱胸前,缓缓道:“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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弓弦胡同,延禧寺。
二铛头雷长音性子恬淡,不喜喧闹,平日并不住在东厂,而是在保大坊的寺庙内借住。
丁寿从做完早课的僧人处打听到雷长音住处,便绕过雄伟的大雄宝殿,来至一处幽静跨院,还未及近,便听院中传出一阵柔和悠扬的琴声。
轻咦一声,丁寿有些奇怪,拜后世精英教育的福,凑热闹也上过几天古琴培训班,当然如今除了几首曲子其他也忘得差不多了,更没有某小主琴放反了也能弹的本事,可这院中琴音明显是二人合奏还是能觉察到的。
琴音倏止,雷长音的声音响起,“一曲未完,竹楼先生何不尽兴?”
一个沙哑声音回道:“贵客已至,怎好累人久候。”
“俗人旁听,不想扰了二位雅兴,罪何如之。”丁寿转过院墙,长揖施礼道。
定睛细看院中,翠柏之下,二人对坐,每人身前摆放着一具瑶琴,一个青衫文士正是二铛头雷长音,另一人宽袍缓带,白面无须,却是不识。
“琴声不雅,贻笑大方,丁佥事见笑了。”那位竹楼先生起身还礼道。
“阁下识得敝人?”丁寿奇道。
“丁佥事乃宫中常客,岂能不识。”那人笑答:“咱家司礼监戴义,这厢有礼了。”
丁寿疑惑地看了雷长音一眼,奇怪他怎会和司礼监的人搅在一起。
“果然人中龙凤,仪表堂堂,难怪深得两宫信重。”戴义细细打量丁寿,笑道:“某观大人印堂发亮,红光满面,近日必然青云直上,官运亨通啊。”
“承公公贵言,若果有此日,定当摆酒答谢。”丁寿没当回事,随口客套道。
戴义连声说好,转对雷长音道:“雷兄,琴已送到,戴某告辞了。”
雷长音欠身道:“谢过竹楼先生借琴之德。”
“你我之间何谈谢字。”戴义长笑一声,出门而去。
“雷兄,这是……”丁寿开口欲问。
“雷某之琴向不假手于人,便请托竹楼先生割爱暂借。”雷长音一指侧边案几上的一具古琴,道:“丁兄看可还满意?”
丁寿走上前去,见案几上是一具仲尼古琴,通体发小蛇腹间冰纹断,古意盎然,手拨琴弦,琴音玲珑清越,有金石之音。
“好琴。”丁寿赞道,抬头看向雷长音,“这是宋琴?”
雷长音摇了摇头,示意他翻过来看。
丁寿翻过琴身,见琴底龙池处墨书三行小楷,“大明弘治十一年,岁次戊午,奉旨鸿胪寺左寺丞万胫中,制琴人惠祥斫制于武英殿。命司礼太监戴义、御用监太监刘孝、潘德督造。”
“这琴是戴义督造的?”丁寿奇道,看不出这内宦之中还有如此雅士。
“宪庙多才,喜爱琴弈书画,成化年间宫中貂珰不乏能诗善画之人。”雷长音抚须笑道:“不独制琴,这几行楷书也是竹楼先生所题。”
“哦?”丁寿细看这三行五分楷书,字体工整,婉丽飘逸,“好一手台阁体。”丁寿赞道。
“正是,竹楼所书,已可与国朝沈自乐媲美。”雷长音点头道。
“督公可知你二人交往?”丁寿关心的是另一件事,东厂与司礼监多次斗法,这二人如何自处。
“我二人以琴会友,不谈其他,督公自是体会下情,不加干预。”雷长音坦然道。
“志在高山,志在流水。一客荷樵,一客抚琴。”既然刘瑾知情,丁寿又能说些什么,“二位也算一段佳话。”
“丁兄言重了,后辈小子如何敢比效先贤。”雷长音谦逊道,抬手延请丁寿入座。
“伯牙虽有子期知音,却无雅音相酬之乐。雷兄过谦了。”丁寿端坐案前道,既然蒙人授业,二爷也不吝惜几句好话。
雷长音摇了摇头,也不再多言,“听闻丁兄内伤未愈,某有”普庵咒“,功能宁心养性,祛病强身,今试弹之,请丁兄一做顾曲周郎,如何?”
“不才受教,雷兄请。”丁寿案前施礼道。
雷长音十指轻抚瑶琴,细按宫商,一曲柔和舒缓琴音随之而起,丁寿闻之只觉腋下生风,飘飘然如临仙境,恍置云端,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熨帖……
注:戴义这张古琴现存故宫博物馆,有兴趣可以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