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无忌在狭窄的孔道中又爬行数丈,眼前越来越亮,再爬一阵,突然间阳光耀眼。他闭着眼定一定神,再睁开眼来,面前竟是个花团锦簇的翠谷,红花绿树,交相掩映。

  他大声欢呼,从山洞里爬了出来。山洞离地竟然不过一丈许,轻轻一跃,便已着地,脚下踏着的是柔软细草,鼻中闻到的是清幽花香,鸣禽间关,鲜果悬枝,哪想得到在这黑黝黝的洞穴之后,竟会有这样一个洞天福地?这时他已顾不到伤处疼痛,放开脚步向前急奔,直奔了两里有馀,才遇一座高峰阻路。放眼四望,旦见翠谷四周高山环绕,似乎亘古以来从未有人迹到过。四面雪峰插云,险峻陡绝计无法攀援而入。

  张无忌满心喜欢,见草地上有七八头野山羊低头吃草,见了他也不惊避,树上十余只猴儿跳跃相戏,看来虎豹之类猛兽身子笨重,不能逾峰而至。他心道:“老天爷待我果真不薄,安排下这等仙境,给我做葬身之地。”

  缓步回到入口处,只听得朱长龄在洞穴彼端大呼:“小兄弟,你出来,在这洞里不怕闷死吗?”张无忌大声叫道:“这里好玩得紧呢。”在矮树上摘了几枚桃子,拿在手里,已闻到一阵甜香,咬了一口,更是鲜美绝伦。他把一枚桃子掷进洞中去,叫道:“接着,好吃的来了!”

  桃子穿过山洞,在山壁上撞了几下,已砸得稀烂。朱长龄连皮带核的咀嚼,越吃越是饥火上升,叫道:“小兄弟,再给我几个。”张无忌叫道:“你这人良心这麽坏,饿死也是应该的。要吃桃子,自己来罢。”朱长龄道:“我身子太大,穿不过山洞。”张无忌叫道:“你把身子切成两半,不就能过来了麽?”

  朱长龄料想自己阴谋败露,张无忌定要使自己慢慢饿死,以报此仇,胸口伤处又痛得厉害,破口大骂:“贼小鬼,这洞里就有桃子,难道能给你吃一辈子麽?我在外边饿死,你不过多活三天,左右也是饿死。”张无忌不去理它,吃了七八枚桃子,也就饱了。

  过了半天,突然一缕浓烟从洞口喷了进来。张无忌一怔之下,随即醒悟,原来朱长龄在洞外点燃松枝,想以浓烟熏自己出去,却哪知道洞内别有天地,便是焚烧千担万担的松柴,也是无济于事。他想想好笑,假意大声咳嗽。朱长龄叫道:“小兄弟,快出来,我发誓决不害你就是。”张无忌大叫一声:“啊——”假装昏去,自行走开。

  他向西走了二里多,只见峭壁上有一道大瀑布冲击而下,料想是雪融而成,阳光照射下尤如一条大玉龙,极是壮丽。瀑布泄在一座清澈碧绿的深潭之中,潭水却也不见满,当是另有泄水的去路。观赏了半晌,一低头,见手足上染满了清苔污泥,另有无数给荆棘硬草割破的血痕,于是走近潭边,除下鞋袜,伸足到潭水中去洗涤。

  洗了一会,突然泼喇一声,潭中跳起一尾大白鱼,足有一尺多长,张无忌忙伸手去抓,虽然碰到了鱼身,却一滑滑脱了。他附身潭边,凝神瞧去,只见碧绿的水中十馀条大白鱼来回游动。那捕鱼的本事,他在冰火岛上自小就学会了的,于是折了一条坚硬的树枝,一端拗尖,在潭边静静等候,待得又有一尾大白鱼游上水面,使劲疾刺下去,正中鱼身。

  他欢呼大叫,以尖枝割开鱼肚,洗去了鱼肠,再找些枯枝,从身边取出火刀、火石、火绒生了个火,将鱼烤了起来。不久脂香四溢,眼见已熟,入口滑嫩鲜美,似乎生平从未吃过这般美味。片刻之间,将一条大鱼吃得干乾净净。

  次日午间,又去捉一尾大白鱼烤食。心想:“一时既不得便死,倒须留下火种,否则火绒用完了倒有点儿麻烦。”于是围了个灰堆,将半燃的柴草藏在其中,以防熄灭。冰火岛上一切用具全须自制,这般在野地里独自过活的日子,在他毫不希奇,当下便捏土为盆,铺草做床。

  忙到傍晚,想起朱长龄饿得惨了,于是摘了一大把鲜果,隔洞掷了过去。他生怕朱长龄倘若吃了鱼肉,力气大曾,竟能冲过洞来,那可糟了,是以烤鱼却不给他吃。

  第四日上,他正在起一座土灶,忽听得几下猴子的吱吱惨叫声,甚是紧迫。他寻声奔去,见山壁下一头小猴摔在地上,后脚给一块石头压住了,动弹不得,想是从陡峭的山壁上失足掉了下来。他过去捧开石块,将猴儿拉起,但那猴儿右腿已然摔断,痛得吱吱直叫。

  张无忌折了两根枝条作为夹板,替猴儿续上腿骨,找些草药,嚼烂了给它敷在伤处。虽然幽谷之中难觅合用的草药,所敷的不具灵效,但凭着他的接骨手段,料得断骨终能续上。那猴儿居然也知感恩图报,第二日便摘了许多鲜果送给他,十多天后,断腿果然好了。

  谷中日长无事,他便常与那猴儿玩耍,若不是身上寒毒时时发作,谷中日月倒也逍遥快活。有时他见野山羊走过,动念想打来烤食,但见山羊柔顺可爱,终究下不了手,好在野果潭鱼甚多,食物无缺。过得几天,在山沟里捉到几只雪鸡,更是大快朵颐。

  如此过了一月有馀。一天清晨,他兀自酣睡未醒,忽觉有只毛茸茸的大手在脸上轻轻抚摸。他大吃一惊,急忙跳起,只见一只白色大猿蹲在身旁,手里抱着那只天天跟他玩耍的小猴。那小猴吱吱喳喳,叫个不停,指着大白猿的肚腹。张无忌闻到一阵腐臭之气,见白猿肚上脓血模糊,生着一个大疮,便叫道:“好,好!原来你带病人瞧大夫来着!”大白猿伸出左手,掌中托着一枚拳头大小的蟠桃,恭恭敬敬的承上。

  张无忌见这蟠桃鲜红肥大,心想:“妈妈曾讲故事说,昆仑山有位女仙王母,每逢生日便设蟠桃之宴,宴请群仙。西王母未必真有,但昆仑山出产大蟠桃想是不假。”笑着接了,说道:“我不收医金,便无仙桃,也给你治疮。”伸手到白猿肚上轻轻一掀,不禁一惊。

  原来那白猿腹上的恶疮不过寸许圆径,可是触手坚硬之处,却大了十倍尚且不止。他在医书上从未见识得有如此险恶的疔疮,倘若这坚硬处尽数化脓腐烂,只怕是不治之症了。他按了按白猿的脉搏,却无险象,当下拨开猿腹上的长毛,再看那疔疮时,更是一惊,只见肚腹上方方正正的一块凸起,四边用针线缝上,显是出于人手,猿猴虽然聪明,决不可能用针线。再细察疔疮,知是那凸起之物作崇,压住血脉运行,以致腹肌腐烂,长久不愈,欲治此疮,非取出缝在肚中之物不可。

  说到开刀治伤,他跟胡青牛学得一手好本事,原是轻而易举,只是手边既无刀剪,又无药物,那可就为难了,略一沉思,举起一块岩石,奋力掷在另一块岩石之上,从碎石中捡了一片有锋锐凌角的,慢慢割开白猿肚腹上缝补过之处。那白猿年纪已是极老,颇具灵性,知道张无忌给它治病,虽然腹上剧痛,竟强行忍着,一动也不动。张无忌割开右边及上端的缝线,再斜角切开早已联结的腹皮,只见它肚子里藏着一个油布包裹。这一来更觉奇怪,这时不及察视包裹,将油布包放在一边,忙又将白猿的腹肌缝好。手边没有针线,只得以鱼骨做针,在它腹皮上刺下一个个小孔,再将树皮撕成细丝,穿过小孔打结,勉强补好,在创口敷上草药。忙了半天,方始就绪。白猿虽然强壮,却也是躺在地下动弹不得了。

  张无忌洗去手上和油布上的血迹,打开包来看时,里面原来是四本薄薄的经书,只因油布包得紧密,虽长期藏在猿腹之中,书页仍然完好无损。书面上写着几个弯弯曲曲的文字,他一个也不识得,翻开来一看,四本书中尽是这些怪文,但每一行之间,却以蝇头小楷写满了中国文字。

  他定一定神,从头细看,文中所记似是练气运功的诀窍,慢慢咏读下去,突然心头一震,见到三行背熟了的经文,正是太师傅和俞二伯所授的《武当九阳功》的文句,但有时与太师傅与俞二伯所传却又大有歧义。

  他心中突突乱跳,掩卷静思:“这到底是什麽经书?为什麽有武当九阳功的文句?可是又与武当本门所传的不尽相同?而且经文更多了十倍也不止?”

  想到此处,登时记起了太师傅带自己上少林寺去之时所说的故事:太师傅的师父觉远大师学得《九阳真经》,圆寂之前背诵经文,太师傅、郭襄女侠、少林派无色大师三人各自记得一部份,因而武当、峨嵋、少林三派武功大进,数十年来分庭抗立礼,名震武林。“难道这便是那部给人偷去了的九阳真经?不错,太师傅说,那九阳真经是写在愣伽经的夹缝之中,这些弯弯曲曲的文字,想必是梵文的愣伽经了。可是为什麽在猿腹之中呢?”

  这部经书,确然便是九阳真经,至于何以藏在猿腹之中,其时世间已无一人知晓。

  原来九十余年之前,潇湘子和伊克西从少林寺藏经阁中盗得这部经书,被觉远大师直追到华山之巅,眼看无法脱身,刚好身边有只苍猿,两人心生一计,便割开苍猿肚腹,将经书藏在其中。后来觉远、张三丰、杨过等搜索潇湘子、伊克西二人身畔,不见经书,便放他们带同苍猿下山(请参阅《神雕侠侣》)。九阳真经的下落,成为武林中近百年来的大疑案。后来潇湘子和伊克西带同苍猿,远赴西域,两人心中各有所忌,生怕对方先习成经中武功,害死自己,互相牵制,迟迟不敢取出猿腹中的经书,最后来到昆仑山的惊神峰上,伊湘两人互施暗算,斗了个两败俱伤。这部修习内功的无上心法,从此留在苍猿腹中。

  潇湘子的武功本比伊克西稍胜一筹,但因他在华山绝顶打了觉远大师一拳,由于反震之力,身受重伤,因之后来与伊克西相斗时反而先行毙命。伊克西临死时遇见“昆仑三圣”何足道,良心不安,请他赴少林寺告知觉远大师,那部经书是在这头苍猿的腹中。但他说话之时神智迷糊,口齿不清,他说“经在猴中”,何足道却听做什么“金在油中”。何足道信守然诺,果然远赴中原,将这句“金在油中”的话跟觉远大师说了。觉远无法领会其中之意,固不待言,反而惹起一场绝大的风波,武林中从此多了武当、峨嵋两派。

  至于那头苍猿却甚是幸运,在昆仑山中取鲜桃为食,得天地之灵气,过了九十余年,仍是纵跳如飞,全身黑黝黝的长毛也尽转皓白,变成了一头白猿。只是那部经书藏在腹中,逼住肠胃,不免时时肚痛,肚上的疔疮也时好时发,直至此日,方得张无忌给它取出,就这白猿而言,真是去了一个心腹大患。

  这一切曲折原委,世上便有比张无忌聪明百倍之人,当然也是猜想不出。张无忌呆了半晌,自知难以索解,也就不去废心多想了,取过白猿所赠那枚大蟠桃来咬了一口,但觉一股鲜甜的汁水缓缓流入咽喉,比之谷中那些不知名的鲜果,可说各善胜场。

  张无忌吃完蟠桃,心想:“太师傅当年曾说,若我习得少林,武当,峨嵋三派的九阳神功,或能驱去体内的阴毒。这三派九阳功都脱胎于九阳真经,倘若这部经文当真便是九阳真经,那么照书修习,又远胜于分学三派的神功了。在这谷中左右也无别事,我照书修习便是。便算我猜错了,这部经书其实毫无用处,甚而习之有害,最多也不过一死而已。”

  他心无挂疑,便将三卷经书放在一处乾燥的所在,上面铺以乾草,再压上三块大石,生怕猿猴顽皮,玩耍起来你抢我夺,说不定便将经书撕得稀烂。手中只留下第一卷经书,先诵读几遍,背得熟了,然后参究体会,自第一句习起。

  他每日除了练功,便是与猿猴为戏,采摘到的果实,总是分一半给朱长龄,到也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可是朱长龄局促于小小的一块平台之上,当真是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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