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浮生锋雨·难言命数

  地处西方,常寒凉也。

  凉州地名的由来固因气候,也因这片土地一望无际的苍凉高远。行走在这片土地上时,很难不心胸辽阔起来。

  五千名军士列成的长长军伍,巨龙般顺着官道蜿蜒前行。地势平整而广阔的凉州几无遮挡,军伍一望无遗,橙黄的【秦】,天青的【韩】两色大旗,在旷野夹杂着沙尘的信风中时卷时舒,猎猎飞舞。

  “咳咳……”顾盼被吸进口的尘土呛得忍不住咳嗽起来。来凉州时随着吴征一路荣光,出入皆有豪华又舒适的车驾。如今的【归途】却满面烟尘,前途未卜。

  自离开会盟之地起,先锋军一路疾行,抵达下卞关外也用了半月。

  燕秦之战时李路长镇守下卞关,数次挺过了极大的危机,其中韩氏三兄妹功不可没。

  此后李路长升迁回京接替后将军一职,如今镇守关隘的是镇东将军罗阳辉。

  京城里的境况吴征抵达之后一日数报,韩归雁已尽皆了然于胸。吴征,祝雅瞳与陆菲嫣在皇城腹地大闹了一场,让成都流言纷纷。梁俊贤更有些气急败坏地匆匆登基继位,登基前后又借故杀了五名大臣,以严刑苛责强行压下【来路不正】的传言。

  这一切让大秦政局虽没了异议,却明显让朝堂之上噤若寒蝉更加压抑,民间则人心不稳。梁俊贤内忧外患正焦头烂额,可成都城大局已定,其势不能改。无论如何,梁俊贤已高坐龙椅,玉玺在手。

  吴征无力阻止这一切,如今他能做的便是尽力截断京城与凉州的联系,助力韩克军护佑梁玉宇南归。皇家天使,八百里加急,一切明面上的【皇恩浩荡】,无论天上飞的还是地上跑的,吴征一个不留,尽皆半道截杀。这事梁俊贤此前就伙同霍永宁干过,搞得凉州如一座四面封闭的铁罐子,孤悬于外。如今吴征带着残存的祝家高手们又干一回,传旨这一美差几乎成了无常鬼手中的索命链。

  “大师兄不让圣旨传到凉州来,咱们打得旗号能顺利入关吧?”顾盼心头惴惴,兹事体大,即使对吴征向来有着莫名的信任,此刻也不禁犹疑起来。

  大军从一日前便放慢了前进的脚步,虽风尘仆仆,却尽显威仪。此刻下卞关远眺可见,一马当先的韩归雁更是约束众军,缓缓前行。韩克军的传檄早早送进了下卞关,却久久不见有回音,仿佛石沉大海。正因如此,见识最少的顾盼才方寸大乱。

  “看起来是如此,不过为这麽多人身家性命计,我是不会将希望寄托在运道上的。”

  韩归雁瞥了她一眼,有些无奈道:“他虽有能耐,怎抵得了涓涓细流,无孔不入。”成都里发生的事情已有不少时日,早先还控得住。时日一长,猫有猫路,鼠有鼠道,各家当都风闻了资讯,也早就做了决断。奚半楼也是得了消息之后,知晓凉州之地已事不可为,立时嘱咐林锦儿急速调遣亲信军马汇合韩克军,这才回了成都。他主政凉州之时虽手掌重权,为免引得朝中猜忌向来用人唯贤,心腹并不算多。

  譬如三关要地驻守的都是朝中大将,系。韩归雁一路至此便放慢了行程,大军在她的指挥下颇显有条不紊,一切尽在掌控。

  “韩老侯爷……您究竟打的是什麽算盘啊……”若是立于关前仰望整座关隘,下卞关几若高耸入云。立于雄关之上,两边关门的视野一览无馀。罗阳辉自是远远地便望见这支棘手的兵马。

  依他所掌握韩归雁的脚程,三日之前她就当领军抵达下卞关。不想韩归雁也在这关键的节点上忽然改变,行程极缓,不紧不慢。怪异的是,韩克军统领的大军依然保持相同的速度,导致前后两军之间的距离越来越短。

  “您不会是要强攻下卞关吧?”罗阳辉苦笑着自言自语,说出一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话来。

  对韩克军,罗阳辉是又敬佩,又恐惧。他跟随过这位大将出征沙场,深知他用兵的恐怖!若韩克军是燕军大将要进犯下卞关,罗阳辉并不害怕。他也打了一辈子的仗,身具高位,守卫关隘本就是家常便饭。难的是如今韩克军要护佑太子进京。他罗阳辉就算有一万个胆子,也不敢向太子下手!

  皇家内部的事,自有皇家自行解决。罗阳辉要做的,便是接替韩克军,【护佑】太子回京城。他手中虽掌兵权,却不是内臣,只是外将。梁玉宇从下卞关前过,火已经烧到了身上,躲是躲不过去的,若是紧缩在下卞关里不出,也不放行,最终无论谁当了皇帝,自己都没好果子吃。

  韩克军一把就抓住了罗阳辉的死穴!平平无奇的行军,只是几个速度的变化便让罗阳辉摸不着头脑,韩克军即使已是风烛残年,临机应变之能仍远在这些守关名将之上。

  都是战场上的行家。罗阳辉一上手便被摆在了一个最为难受的位置,一时举棋不定。

  离下卞关目力可及,韩归雁摆手止住前军,下达了安营扎寨的命令。法度严谨的营寨被迅速立起,防止冲锋的鹿角摆放在营外。看着天色已晚,这一支军马似有先过了黑夜,养精蓄锐,待天明再做打算的意图。而在关前不远处扎寨,对罗阳辉的不信任也直接摆在明面上!

  “韩姐姐,他们会不会突袭?”在傍晚时分便点起大堆大堆的篝火,将军营照出几处亮堂。若是目力够远,足以将篝火旁的模样看得一清二楚。军营中央的主将营帐旁,三名女子席地而坐。也只能看见这三名女子,馀者都被隐藏在火光不能及的黑暗中。

  “罗阳辉这人一贯谨慎,他是守关之将,未思胜,先虑败。现下他也左右为难,若是引军攻打,他怕梁玉宇就藏在军中。到时以太子殿下的身份,一道军令便直接剥夺了他的兵权,任人宰割。若是静观其变,夜色里他看不清虚实,更易举棋不定。咱们故布疑阵,这人麽,至少上半夜营里安稳得很,正好养精蓄锐。”韩归雁面容沉静凝肃,衣甲不解,唯将头盔摆在身旁,披散下一头长发。在火光旁她额角沁出一片汗珠,英气勃勃之中透出一抹妩媚。

  冷月玦寻得了答案便不再多言。顾盼凝视韩归雁似比火光更加耀眼,更加不可逼视的气度与美貌,心中又是羡慕,又是嫉妒,气呼呼道:“点着冲天的火光,真能让人看不清虚实麽?”

  韩归雁闻言一笑,颇有几分傲然,随手向着下卞关反向一指,缓缓道:“你看得清周围,只因你离得近。下卞关离我们有三十里地,你往这边去三十里,若还能看清营帐,我倒要怀疑你的功力是不是已臻十二品了。”顿了一顿,又道:“而且你知不知道?这里火光越亮,想看清周围火光照耀不及之处就越难!不信,你也可以试试。”

  顾盼闻言颇觉气馁。凉州一行人里,的确以她的本事最为低弱。不仅仅是修为,从头到脚,每一处都比人差上一截。从前她看不起韩归雁,觉得她是个名声败坏的破鞋,只会勾引人的狐媚子,不想这一行她在军中的英姿已深深刻在自己脑海。无论对她有再多的成见,都已在内心深处佩服得五体投地。

  下山来到吴府之后,吴征虽没冷落了她,可什麽事都不让她碰。其中固有疼爱,究其根本,还是自己的本领太过低微,真要参与了哪个事情多半要帮倒忙。

  韩归雁这一路嘴上不饶人,却是字字珠玑,自己能明了当前的形势危急,全靠她的【责駡】。顾盼大为不服又难以辩驳,心中气苦,倔强道:“他不敢来,咱们就这里乾等麽?”

  “我没说他不敢来。我只说上半夜或能安稳,下半夜麽,可就说不准了。”韩归雁无悲无喜,侃侃而谈道:“我也是守城之将,我若是他,苦熬半夜绝不是办法,怎麽也得找个托辞,前来探一探虚实。前半夜正好做足了准备,后半夜便有诸多应对之方,已是十拿九稳!待探明了咱们不过是虚张声势,再几番逼迫,这就名正言顺地动兵将咱们拿下了。”

  “啊?”顾盼吃了一惊,这番推断她判断不出是否有理,但是韩归雁她是信服的,顺着脉络一摸,骇然道:“莫非……莫非韩帅要我们前军变后军,阻挡罗阳辉的追兵?”

  “阻挡追兵?哈……”韩归雁失声而笑,只是殊无笑意,她薄皮响鼓般清亮的声音里,竟有几分悲凉地嘶声道:“这里是凉州!凉州铁骑名震天下,与燕国骑军经年大战,不分胜负。你以为下卞关的精兵都是酒囊饭袋麽?咱们这一支各路人马临时凑成的杂牌军,士气低落,操练不足。你不会以为咱们有资格与凉州铁骑一较高下吧?阻击罗阳辉?咱们配麽?”

  顾盼被问得瞠目结舌。这支军伍里有韩家养的精锐私兵血衣寒,虽数量不多,却都是百战老兵,顾盼一直以为韩归雁统领的先锋军虽是临时搭建,也是天下最精锐的军伍。不想韩归雁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从头到尾,这支先锋军都是一支装腔作势的疑兵!这样一支兵马,居然敢在凉州精锐的注视中兵临城下,旁的不说,光是主将这一份胆量都是包天的大。

  “那……那我们接下来怎麽办?”顾盼六神无主,当真是慌了神。

  “你先莫要慌。”韩归雁拍了拍顾盼的肩膀,低声道:“凉州一望无垠,若想做什麽事只能趁夜。这些营帐等等都是累赘,到了这里全部弃了不要,轻车简从,逃往山里才是正道。至于这里的火光熊熊,辎重之物,连同京城来的士兵,都送给罗阳辉去吧。”

  顾盼恍然大悟,难怪要点起引人注目的火光。这些障眼法,就算罗阳辉知晓是计,也难以无视。而在火光边缘的黑暗之中,韩家的私兵已在悄悄分批撤离。韩克军统领的后军定然也是如此!只消进了山,山谷密林里韩家的血衣寒便能发挥以一敌十的本领!只是阻击罗阳辉的追兵,又该由谁来做?

  韩归雁见顾盼愣神,蹙了蹙锋眉,终究又拍拍她的肩膀,半是教训,半是宽慰道:“吴郎一向宠溺你,舍不得你吃一点点苦,从前这没什麽。只是今时不同往日,咱们今后还有无数的艰难险阻,吴府上下都会很难很难。我没有瞧不起你,为了吴郎也好,为了你自己也好,我拜托你,无论如何,你快快长大吧。”

  夜半三更,三女似都倦极了睡下,篝火前已看不见人。巡夜的军士们来回不停,在火光的照耀下影影绰绰。直到远处马蹄声起,探马来报下卞关守将,镇东将军罗阳辉来访,军士门才慌乱起来。

  “让罗将军就地等候,不可惊扰了殿下!全军戒备!”守营官早早得了将令,这罗阳辉心怀不轨,必须死死地将他拒于营外。

  只是罗阳辉也是有备而来,身后跟着的轻骑足有两千,长枪指天如林,月光下枪尖闪着森森寒光。先锋军兵马不多,又是夜半,面临凉州铁骑,守营官心头惴惴不安低声吩咐道:“来者不善,速去报以韩将军!”

  “罗将军止步!”守营官汗流浃背,幸好夜色深重看不清:“殿下已然安歇,请罗将军明日再来。”

  “嗯?”罗阳辉冷哼一声,似强压着怒火道:“本将前来迎迓太子殿下,尔等安敢擅自阻拦?韩将军呢?”

  “韩将军也已安歇!”守营官状着胆子道。

  “韩将军好大的架子,这麽说来,夜间你要替韩将军做主了?”

  “将令不敢有违。”

  “殿下是歇息了,还是你们拦着不让见?好,本将不敢冲撞殿下车驾,你去让韩将军出来。”

  “罗将军是什麽意思?”守营官面色丕变,眼见罗阳辉蠢蠢欲动,不由声色俱厉道:“哼,我还想问问罗将军迟不来早不来,偏偏深夜来访,是何居心?”

  两边起了争执,罗阳辉虽有疑虑,一时也不敢擅闯。正争执不下,前去向韩归雁通报的传令兵急匆匆返回,在守营官耳边窃窃私语了几句。守营官忍不住大吃一惊,呼出声来!

  罗阳辉心中一跳,哗啦下马走近,一把揪住守营官沉声道:“出了什麽事,你给本将从实招来,否则你吃罪不起!”

  “韩……韩……韩将军不见了……”守营官知道纸包不住火,六神无主。

  “混蛋!”罗阳辉一把甩开守营官冲进营地搜寻了一遍,咬牙切齿道:“中计了!快,快去增援关山小道!”

  三匹雄健的马儿啼声隆隆,离了营地十里远之后,韩归雁,冷月玦,顾盼才放蹄飞奔,向关山小道赶去。当年狄俊彦从这里越过下卞关突袭亭城,险些让整个凉州沦陷,此后关山上便有了秦军布防。

  越过关山,便能经亭城进入川中,于梁玉宇而言,一如龙回大海,虎归山林,对大秦国而言,他依然强大的号召力!正统的储君回到西川,即使梁俊贤已登了帝位,他仍能团结起一大批等他归来的达官贵族,积聚分庭抗礼的实力!

  韩克军的战场,从一开始就定在关山。只有这里,才有取胜的可能,此前的故布疑阵,全是为了这一战!关山不易渡,前有堵截于羊肠小径,几乎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后有追兵,罗阳辉不会被骗太多时候,西凉铁骑会像风卷残云一样掩杀而至,彻底堵死一切退路。

  值得庆幸的是,涉及皇位之事,人人心怀的鬼胎都不敢宣之于口,罗阳辉与关山守将之间未能连成一气。且关山更多只是个哨探之所,不曾屯集重兵。只需阻住追兵,关山小道里拼力死战,或有一线生机!

  三骑飞奔,不一时又转出三骑来,当中一人高喊道:“韩将军,速去关山小道。”

  “你们一同去麽?”韩归雁听出是瞿羽湘的声音,亦高声应答道。

  “正是来接应你们!”来人正是瞿羽湘,章大娘与韩守。瞿羽湘原本与韩守一同统领斥候,如今到此,想来战事已然到了一触即发之时。

  “嗯!快走。”韩归雁唰唰两鞭,打得青骢马长嘶痛呼,足下更加快了。

  夜色深重几看不清前方道路,不时有呼哨声响起,六人循声前进,眼看关山就在前面不远,顾盼忽然心有所感,豁然偏头。

  夜色中一军全身黑甲,人不动,马不鸣,为首的将军满面虬须,像座铁塔般立于军前。若不是身感浓重的杀气后定睛观瞧,几乎要漏过了这一支足有五千人的兵马。

  除了冷月玦一同偏头张望了一眼,韩归雁等人头也不回,似是见怪不怪,心知肚明。

  顾盼心中大震:“这一支便是阻击罗阳辉的兵马!”关山崎岖陡峭,想要跨越这座山脉,唯有一条小路可行。大秦国在山顶最高处建了十座塔楼,可俯瞰全山,又在小道上建了座关隘。

  三丈的关隘不算高,却建得如铁桶一样密实,类似于吴征那个时代的碉堡。所有的布置都只为了一件事,拖延偷袭者的速度,并能举烽火示警。当年狄俊彦险些一举奏功,唯因出其不意,若是提早让大秦国知晓,他便是过了关山也毫无作用。

  马匹,辎重,全被抛弃了不要。血衣寒换上鲜红的衣装,他们不着甲胄,只为了轻便。祝雅瞳麾下,以及倪妙筠,林锦儿,韩归雁,冷月玦,瞿羽湘,戴志杰,杨宜知,顾盼等等高手全聚在一处。关山道险难行,兵多无用,何况抛弃了先锋军之后,可用的兵马已大大不足。这些可以信任的亲军还有大用,这里他们完全施展不开,不能枉死于此!

  急行军之后,年事已高的韩克军一脸倦容,但仍瞪大了牛眼,指着关山的地图,口沫横飞。拿下隘口并不难,难的是这麽一大帮子人要通过此处,里边有许多弱不禁风的文官,还有挡箭牌梁玉宇。

  “除了梁玉宇,若是有人跟不上便弃了,任他们自生自灭!”韩克军颁下军令,这些文官到了川中都会是极大的助力,可大难当前,也不得不弃。

  “得令!”拿下关山,靠的便是这些高手与血衣寒。夜色之下突袭正好,临行之前倪妙筠道:“韩帅,望您莫要忘记承诺!”

  “你放心。老夫既然说得出,便做得到。”韩克军瞥了眼被两名壮健仆妇携着的柔惜雪道:“不仅是你,吴征也嘱托过老夫,若是她能醒转过来,务必要把她带到江州。你,可安心了?”

  “咦?”倪妙筠略微错愕,不知吴征为何要死保柔惜雪,却是大大安心,喜形于色道:“谢韩帅恩典。小女子豁出命去,也要拿下关口!”

  “多赖于你!”在座的不仅以倪妙筠武功最高,还有一套潜行伏击的拿手好戏,用来破关当真是不二人选。

  南归途中,柔惜雪悠悠醒来,倪妙筠不胜之喜,旋即却又犯愁不已。柔惜雪略恢复了精力,便察觉自己武功全失,已是寻常女子一名。她本不算难过,只淡淡地对倪妙筠道:“一身武功并非天生只是修行得来,原本就不是我的,去了也罢。”她身子骨极其虚弱,连坐起都不可得,平日都住在马车里有专人伺候。一连数日,同门中只见倪妙筠不见其馀才开始犯疑。待渐能挪动之后,已知倪妙筠对她有诸多隐瞒,悄悄掀开马车帘子,才见与大秦军马一同行动。

  倪妙筠这才瞒不下去,只得将实情一一告知。霍永宁的毒手让柔惜雪几乎丧命,幸得她坚韧无比,辅以祝雅瞳相帮,一条命可说是从阎王爷手里硬生生抢了回来。天阴门覆灭的消息则几乎又将她这条命送了出去!

  天阴门好不容易才有眼下的光景,不过转眼之间,一切又灰飞烟灭,连同门都只剩下寥寥四人。卧薪嚐胆二十年的苦心孤诣,一朝尽归虚无。柔惜雪垂首枯坐半晌,往日一幕幕俱在脑海重现,念及门派基业里的亭台楼阁,同门的音容笑貌,终不知该如何面对现实,伤心泪落,数日难止。

  自此之后,柔惜雪似被剥去了魂魄,变作痴痴呆呆行尸走肉一般。在不明情形的外人眼里,她一个连吃饭都要人喂,走路要人背的尼姑,连行尸走肉都不如,实是整只军伍中最大的累赘!

  若不是见她生得貌美,若不是还有个仙子般的倪妙筠担下了大部分照料之责,且这位天阴门高足的武功实在太过厉害,军中怨声只怕早已起了。

  密林里忽然燃起三处火光,又加做五处,七处,不久火光四起,似要点燃关山。火光照耀的阴影里,一条条人影穿行,正不知有多少。此起彼伏的惨呼声,听着居然全是守关的兵丁暗桩。

  守关将领从隘口打量,眉头深锁道:“点燃烽火!”他官卑职小,甚至不知来人是谁。只知职责所在,点燃烽火之后,手底下千馀人马借助地利,足以将来犯之敌阻挡许久。

  隘口之下布满三人高的鹿角,关隘上二百余张强弓蓄势待发,只待来敌现身,便会射出一蓬蓬泼天的剑雨。与远处密林丛丛不同,关隘附近的林木俱已砍伐乾净,无所遮挡,想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来,无异痴人说梦。

  不一时,浑身轻装的血衣寒便已现身,月光下看不分明,只见人影像是暗夜中的豹子,飞速前来!守关将领暗自思量:毫无徵兆地半夜突然出现在这里,这是哪里来的强军?

  只是关隘虽小,边界的空地也是死地!第一排利箭随着拉紧的弓弦被砰砰砰地放开,飞蝗般射出,不等命中,又是一排,再是一排!

  第一排利箭很快夹着劲风落下,纵使是血衣寒,只持轻便的皮盾也难以抵挡融合了弓弦与坠落之力的利箭。山道狭窄,难以躲闪,他们奔跑虽快,也不住拨打着箭雨,仍有许多人被利箭穿透的皮盾,伤亡惨重。有些被射透了手脚放声惨呼,有些则直接被钉在了地上,有些则连吭也没吭一声,就此躺倒再也爬不起来。

  不能躲闪,只能前进,前进,再前进!不一时,关隘前的空地上便躺满了一地的死尸,血流成河,比之从前,战死的兵丁们惨呼声在群山回荡,似乎更加凄厉。战场触目惊心,顾盼虽经历过剿灭暗香零落,也从未见过如此惨烈的战斗。她心惊胆战,三支利箭正朝她飞来,顾盼魂不守舍,一时反应慢了。

  柔软的丝带飘飘,将三支利箭缠绕收拢于一处,冷月玦刚救下顾盼,韩归雁一掌拍在顾盼肩头道:“莫要分心,你不要命了麽?”

  顾盼定了定神,挥起离别钩又挡开两只利箭,道:“多谢!”

  “谢什麽?准备好冲上去了麽?”韩归雁一抹额头的汗珠,四肢着地,像只扑击前的母豹。

  “冲!我不怕!”顾盼一咬银牙,跟着韩归雁便冲了上去。

  满地的死尸足有两三百人,唯独这一支十来人的队伍在狭小的空间里闪转腾挪,互相照应,始终未曾倒下一人,在战场上是如此地扎眼!

  高手!守关将领大吃一惊,道:“射杀他们,先射杀他们!不能让他们靠近!”关隘上的火力原本就有大半对准这支队伍,这一来,更是所有的箭雨都在朝着他们招呼。队伍行进立止,虽未有伤亡,五轮箭雨过后被压制得步步后退,险象环生。

  守关将领刚松了一口气,眼角的馀光里便见一片黑影飘过。三名士兵大叫着被扔下隘口,一名女子全身黑衣匍匐在关隘上,正取下背负的长弓。

  “她从哪里摸上来的?”不等守关将领下令,黑衣女子手中长弓便发出一串串连珠利箭!暗夜之中,女子像是地狱来的幽灵,正肆意地收割着生命。

  关隘上的弓手忽遭袭击,乱作一团。转瞬间女子将壶中三十支利箭射完,她抛下长弓与箭壶,也不见她脚下如何移动,便如一抹青烟般抹进弓手群中。宝剑的寒光闪烁如云如雾,让人全然摸不着身形。

  关隘上大乱,韩归雁等人趁机靠近城墙,血衣寒也一拥而上……韩克军远远望见,大松了一口气,暗道:“终究只是个防备万一的隘口,选择这里,是赌对了的……”

  罗阳辉心急如焚,若让梁玉宇就在眼前这麽跑了,京中的新皇怪罪下来,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他深知韩家血衣寒的厉害,让他们摸去了关山小道,山林之间关隘是万万守不住的!幸好,闯关冲阵这种事自有兵丁去做,如梁玉宇这等人人都想要的奇货必然居于后军,只消赶上去,抢下来即可。

  被人在眼皮子底下戏耍了一道,罗阳辉杀心大起!聚起下卞关的铁骑八千,奔走如风,卷起一路狼烟,谁敢挡本将,杀无赦!

  发黑夜即将过去,日出之前正是最为黑暗之时,伸手不见五指!下卞关骑军风驰电掣地奔行之间,忽听传令官急令停步!众军尚不明所以,罗阳辉单骑前出,高声道:“本将大秦国镇东将军罗阳辉!前方何人速速报上名来。”

  “哈哈哈,罗将军,别来无恙。”其声咆哮若雷,一声既出,人吼马嘶大起,这一处竟然停留了一支军马!

  “韩将军!”罗阳辉咬牙切齿,深知来者不善。来将不仅是一名勇不可当的虎将,他的手下也有一支西凉铁骑!即使罗阳辉颇为自负,也不认为自己能稳胜对手。

  “不错!”朝阳从东边的山脚跳了出来,照着当先大将雄壮伟岸的身躯。且不久之后,刺目的光芒便会直射罗阳辉麾下大军的双目。

  “韩将军此来何意?”罗阳辉瞳孔缩了起来,眼下一战无可避免,只得先立军心,再振气势:“本将正欲保太子殿下回京,韩将军横加阻挠,莫非有反意?”

  “韩家世代忠良,何来反意?殿下自有本将父亲护送回京,就不劳罗将军操心。”韩铁甲哈哈大笑,声震四野。他胯下骏马在阵前左右逡巡,威风凛凛。

  “你韩家勾结敌国,意图不轨,还敢自称世代忠良?待圣旨一到,自当治你韩家的罪名!”

  “狗屁不通!圣旨呢?你给老子不成?”

  “呸!本将命你速速让开,否则本将必不容情!”

  “好!看看是你罗震东的军马强,还是我韩震北的儿郎悍勇!”

  付出了六百多条精兵的性命才破了关山小道,此后便是过亭城,入川中,一路不停直入江州。沿途召集原太子一系的达官贵人,世家豪族,以壮声势,以正视听!

  吴征在京中兴风作浪,梁俊贤与霍永宁互相猜忌。以现时的处境,霍永宁倒不急于要拿梁玉宇开刀,对于梁玉宇在江州称帝也好,要讨伐成都也好,他大可以乐见其成,还可借此良机逼迫梁俊贤赋予更大的权力。

  至于江州?呵呵,这个地方也能立国的吗?简直是个天大的笑话。梁玉宇在此不久必亡,吴征等人最好也困居此地,做些什麽立国的春秋大梦,待成都大局已定时一并剿灭,斩草除根。

  因此梁玉宇过了关山小道之后,一连两日居然畅通无阻。沿途守关的将领不得旨意,又不时有官员聚集于此,效命于梁玉宇,他们唯有选择视而不见,任由前去。

  “铁甲大哥阻击完罗阳辉,什麽时候能回来?”顾盼揩抹着额头汗珠,红扑扑的小脸上俱是兴奋之色。在昆仑山上,闲暇时吴征便教她现代医学的急救包扎之法,从擦破油皮,到断手断脚,开膛破肚,说得巨细靡遗。往日是吴征怕江湖险恶,万一哪日顾盼受伤也好自救。这小丫头一看是吴征所教,又确实有用,学得十分认真。

  大战过后伤兵无数,顾盼得以一展所长,施以巧手,居然救回了不少性命,当下韩克军便让她担起了扶助伤兵之责。凭本事有了一官半职,小丫头十分兴奋,也顾不得常被弄得满手血污,有碍美貌。

  韩归雁一看顾盼的手法就觉不同!不仅乾脆俐落,效用也十分显着,现下正跟在一旁学得入神。陡然听见顾盼发问,发愣了片刻,珠泪洒落着哽咽道:“大哥,不会回来了……不会回来了……”

  “啊?”顾盼正兴高采烈,闻言愕然回头道:“怎……怎地了……”

  “大哥虽勇,兵只得五千,下卞关守军却有十余万。他只能死,把他的人头送给罗阳辉……罗阳辉有了大哥的人头便能交差,也就不会对我们穷追不舍……我们想生,大哥便不能退,也无处可退。”顾盼不知韩铁甲的阻击居然会是决死,喉间只觉被什麽东西堵上了,怎麽也喘不过气来。战争之残酷如此,吴府的未来又要经历多少次炼狱般的路途?

  “噗……”枪尖入肉,一贯到底。罗阳辉双目赤红,以八千对五千,占不着丝毫便宜,又调下卞关守军一万,苦战三日,如今才能擒拿住韩铁甲。

  铁塔般的大汉已筋疲力尽,连站都站不住。即使倒在地上,依然横着长枪,似乎在说:“想过去,便从我身上迈过去!”

  罗阳辉气极,命军士拉起韩铁甲,以三杆长枪钉入他的身体,像一副支架将他悬空撑在地上,才略消心头之恨。只是韩铁甲早已气绝,勾起的嘴角仍在讥讽着罗阳辉,似乎反反复复,用沉厚的声音在罗阳辉耳边咆哮着念叨:“我五千打你一万八,我五千打你一万八……”

  一行人赶赴至江州,韩铁衣与陆玉山早早联手,把控了江州的局势,又安顿好前来投奔的昆仑派后辈以及各个家族。同门相见,得知昆仑派已遭不测,纷纷感伤不已。

  两日之后,吴征,祝雅瞳与陆菲嫣也安然来到。这一路艰难险阻,终于走到了这一步,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他唯一不敢面对的便是林锦儿,不想师娘见了他虽先哭了一场双目红肿,却坚强道:“你放心!我不会有事,我要替你师父看着你重振昆仑!”一边让梁玉宇去筹备他的登基大业,一边马不停蹄地,昆仑一系硕果仅存的众人聚集在一起,要对将来下一个定论!

  “在凉州的看法,至此我也没有改变。我知道你们有很多质疑,可是我依然坚持!”吴征开门见山。

  “大秦是各家根基之地,江州富庶又据天险,足以倚仗。你一句话便要我们背井离乡?”陆玉山双目一翻,愠怒道:“贤侄,各家以昆仑派为主干,如今昆仑派已倒,倒在何处?你要去盛国,莫不是又要重走老路不成?”

  “呵……陆伯伯不会以为凭一个江州就能立国吧?这里四战之地,就算富庶又有天险,依然是一处绝地。只消四面围定,不攻自破!”吴征直言道:“就算咱们有翻天的本事,又能立国多久?十年?二十年?明知必死而不改其道,我不做这等蠢事!而且,陆伯伯,因我一人之故,已连累诸位甚多。前往盛国虽仍将受制于人,但盛国既肯接纳于我,便再也没有回头路!也正因他们羸弱,故而用得着我们。去担忧盛国鸟尽弓藏那是不知道猴年马月,也不知道会不会发生的事情。咱们到了盛国,可以重新扎根,弥补元气。将来即使有变,不过君臣之间的矛盾,不至像如今连累所有人。这是最好的选择,也是看似最蠢,实则最为平稳,对在座所有人都最有好处的选择。”

  吴征言之凿凿,韩归雁低声向身旁陆菲嫣道:“陆姐姐,你说句真心话,吴郎的选择你认为如何?”

  陆菲嫣尚未开口,粉面已红,低声道:“他这等重情义的性子,就不是当皇帝的料子。他不是上天选择来一统江山的男人,却是我选择的男人。”

  “定下不改了?”

  “绝不更改!”

  “我们若不愿追随呢?”

  “缘聚缘散,悉听尊便,小侄无可奈何。”

  “先奉梁玉宇为皇,不久之后取而代之,也是一代帝君,你不再考虑考虑?”

  “嗤……陆伯伯,我只愿各家的子孙福泽绵长,至于当不当皇帝,我是不愿的。皇帝的子孙动不动便自相残杀,哪来的福泽绵长?”

  “哈哈哈,好,好,好。老夫最怕你被权势冲昏了头脑,还能如此冷静,不愧是昆仑掌门!”陆玉山大笑起来道:“什麽时候动身去盛国?”

  “越快越好!”吴征精神大振,在座的诸人,军以韩家为主,馀者便都看陆玉山眼色行事。

  陆玉山原来早已动念,障碍可谓扫除得乾乾净净。

  “那就明日吧。”韩铁衣点了点头,颇见欣慰道。

  “嗯?这麽快?”吴征吃了一惊,这麽多家族举族搬迁不是小事,哪有明日就能动身的道理。

  “世道纷乱,谁也不会把东西全放在一个地方。”陆玉山拍了拍吴征的肩膀道:“你在凉州定下的事,与老夫不谋而合,这一段时日来,若不是为了等你,老夫早就去了盛国。”

  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离开山势延绵的蜀道转坐马车,吴征这一段时日来连遭打击,又身心俱疲。

  入了盛国之后,一家上上下下总算有了安稳的时光,他也坐在马车里休养身体。祝雅瞳在车厢内陪伴,却忽然咦地一声道:“让大家停下。”

  钻出马车,只见官道远远来了一名老人,初看时还只有绿豆一点大小,几个眨眼便来到眼前。老人精神矍铄,目蕴神光,扫视之下向祝雅瞳道:“祝丫头,老夫迎迓得还不算迟吧?”

  祝雅瞳暗自啐了一口,道:“费先生亲自来迎,什麽时候都不算迟的。”

  “外公。”倪妙筠惊喜连连,忙上前见礼。

  “哈哈哈,还是祝丫头会说话。陛下稍候将至,想来也不算迟了。只是没想到你们的脚程这麽快,否则还想在江州迎你们。”费鸿曦拉起倪妙筠道:“现下不是时候,待回了金陵再说不迟。这些年,苦了你了……”

  诸人心中一惊,这位便是天下第一高手费鸿曦?而据他所言,盛国陛下也要来此?张圣杰归国之后,费,花两家拿出先帝遗诏,有了遗诏,又有这两家支持,张圣杰荣登大宝,栾楚廷期盼的盛国内乱并未发生。而吴征要率众入盛的决定也早早就经由倪妙筠传到了张圣杰耳中。

  依脚程看,韩克军等人刚入江州,张圣杰便已动身离京,因此才赶在汉口附近相见。

  不一时便有龙旗招展,急速赶来!张圣杰身着龙袍,头戴皇冠,竟然极为庄重,远远地道:“吴君远道来此,朕不甚之喜!特轻车简从,吴君莫怪。”

  “陛下隆恩,吴征受之有愧。”

  “闲话休提,请吴君随朕回金陵!”

  府邸是早就选定了的,虽略有些陈旧,却十分宽敞,足以让吴府上上下下住得舒服。

  玉茏烟几已记不得在宫外的时光。没有了皇宫的处处富丽堂皇,事事勾心斗角,一时之间,她依然没能从惯常的迷茫不知何处中醒觉过来。

  新家的屋瓦用的是灰色的陶瓦,已有些破旧,这几日来还来不及整治。吴征虽念叨过改日空了就换成新的青瓦,也比不得皇宫金碧辉煌的琉璃瓦。临时摆放的简单陈设,每一天都在更换。祝雅瞳担起了采买开支的职责,谁缺了什麽,哪些不合意需要买新的款式,一样样地清清楚楚。

  “咱们家虽比不得从前光景,可一点银两还不缺。前厅是门面,多花些银子是该当的。后院都是自家人,奢侈现下不许,将就那也不许,都要用自己合意的!吴府上下不能叫人瞧不起!”自孩提起便基本失去了自由,玉茏烟并不清楚祝家与吴府从前是什麽光景。

  但看祝雅瞳这麽端庄典雅的贵妇人,双手叉腰指指点点,落魄之时还一副趾高气昂的骄傲模样,却实在觉得说不出地温馨。

  “玉夫人,这些便够了麽?祝夫人着小的再来问一遍,特地吩咐了,玉夫人从前在宫中,若是有想要的物事,务必要办到,也请玉夫人万万莫要委屈了自己。”自来了金陵之后,吴征整日整日地早出晚归忙得焦头烂额,同行的还有韩归雁。府上的家事便都落在祝雅瞳与陆菲嫣身上。与其馀人不同,玉茏烟久居冷宫十分怕生,即使心中对府上诸人颇有亲善之意,依然有些怯懦,平日大都把自己关在房里,偶有在院子里相见也只是含笑点头,便急急垂首离去。祝雅瞳心细如发,特地遣了赵立春前来伺候。

  赵立春如今担任吴府的总管事,这段时间却把大多数的精力全放在玉茏烟身上,也让玉茏烟的不适减少了许多。

  这一屋子人个个都了不得,比之从前后宫里的娘娘论样貌丝毫不逊,甚至犹有过之。

  至少玉茏烟深知自己昔年艳盖后宫,到了这里那是绝对艳盖不了。论心计,更有不少厉害角色。可这麽多不简单的女人凑在一起,居然也没后宫的尔虞我诈。偶尔听见韩归雁与顾盼不对付地拌嘴,也就是争个嘴上便宜罢了。

  “真的够了。”玉茏烟忙不迭地慌张摇头,柔荑揪着衣袖道:“我不想给大家添麻烦,这些东西也已足够合用。麻烦和……和祝夫人说一声,足感盛情。”

  “是。小的这就去回报,采买来了立刻给玉夫人送来。”赵立春点头哈腰,伺候人的本事那是真没的说。

  “且……且慢……”玉茏烟犹豫起来。

  整日躲在房里不出门,除了怯生之外,更多的原因还在韩归雁身上。肖家一族满门抄斩的惨案,执圣旨的便是韩克军!玉茏烟心地善良,深知韩克军在皇权之下没有抗旨的可能。可肖家一门老幼只剩自己孤零零的一人,入宫为妃之后,二十年来唯一的心愿便是替肖家报仇雪恨,即使身在冷宫亦从未放下过——连吴征要带她出宫都没能打动她。

  直到梁兴翰身死……仇敌死了,寿终正寝。玉茏烟迷迷茫茫,不知自己在宫中苦熬了二十年究竟为了什麽。寿终正寝,算得上报了仇麽?当然不算!可是仇敌已死了,又能怎麽办?不,还有,韩克军,韩铁衣,韩归雁,韩家的人手上沾满了肖氏一族的鲜血。

  我……我要报仇……玉茏烟颤巍巍地提笔,在纸上写写画画道:“去帮我买些药材来……禀报祝夫人,人人奔忙辛劳,我没用,只能帮大家熬些汤药补补身子……”她写了又涂,涂了又写,似是在纠结药材的配方,反复几回,才终于重重拍下笔杆,嘶啦一声低头将纸张奋力甩给赵立春道:“就这些吧……”

  赵立春眼睛一亮,大喜道:“玉夫人配置的药膳,定然是大补元气,小的这就去。”

  赵立春刚背身,玉茏烟便伸出了手欲要拉拽,半途又如遭火烧般缩了回来。待一无所觉的赵立春离开小院,玉茏烟像是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息,眼泪也大颗大颗地落了下来。

  苍老的韩克军已是风烛残年,这个人当年不住地抛出权杖,高高在上地让肖氏族人一命呜呼。也是这个老人,带着府上所有人平安抵达盛国,吴征对他更是毕恭毕敬。还是这个老人,他有个美丽,健康,性感的女儿,吴征板上钉钉的原配夫人,内宅之主!

  玉茏烟深知吴征待韩克军多麽尊重,又对韩归雁多麽疼爱。一边是苦求不得的仇人,一边又是毕生难再有的家。玉茏烟左右为难,已不知反反复复纠结了多少日。

  “让我再任性一回,他快死了,再不动手,又是一个寿终正寝的仇人……肖家的血仇,总要有人来偿还!”玉茏烟珠泪如雨,强撑着娇躯爬起。终于站立的身姿似是下定了决心,可摇摇晃晃的又似风中残烛,随时将熄。

  吴征每日忙得不可开交,但每逢午,晚两顿饭时,他一定会回到吴府。

  初来盛国,府上人等俱都不易。无论如何,一天里固定两回陪伴她们,那是万万不能少的。

  吴征与韩铁衣,韩归雁结伴回府。三人的身材俱都高大,今日看起来心情都不错,有说有笑,夕霞的金色光芒照得他们拖出长长的影子,又显得脚步沉重,颇为疲累。

  饭菜几在三人回府的同一时刻便流水价般摆上了桌,用餐者也都守时地提早前来等候。有了吴征以身作则,吴府上下人人都将这一团聚的时刻当成府中第一要事。

  也许难以持久,但在初至盛国人生地不熟的时刻,一顿简单的日常膳食的确是绝佳的方式。

  韩克军正闭目养神。凉州之行无比艰难,老将耗费了无数心力,将他存馀不多的生命之火又燃去了大半。如今更显苍老,有时走路都要人搀扶。

  “爹……”韩归雁震了震精神,走到父亲身后力道适中地替他揉起了肩膀。韩克军的衰老人人看在眼里,作为女儿,无论多累都要在他面前保持良好的状态,以尽孝道。

  “嗯?都回来了……”韩克军喉中痰音极重,又咳了两声才拍着韩归雁的手道:“不用,不用,快些坐下,用膳了。”几字一句,说得断断续续有气无力。军中虎将也被年岁折磨到了这种地步,见者无不觉得凄然。而凉州掌兵,也已是他此生最后一战。

  “是。”韩归雁鼻尖微酸,在韩克军身边坐下。

  “谁安排的饭菜?”吴征回了府像是倦鸟回了巢,兴高采烈道:“样样都有人喜欢,啧啧,我看咱们家第一份生意,还是开酒楼好了!”

  祝雅瞳挺了挺胸,得意道:“我安排的,怎麽样,是不是不比你差?”府上人丁着实不少,不仅要荤素搭配,不少人还来自川中,需得安排几道口味重的菜肴。一顿顿地安排下来,还要不重样,让府上诸人吃得满意,花费的心思着实不小。

  陆菲嫣听得掩口娇笑。两人配合了多日颇有天衣无缝之感。祝雅瞳为了些许小事志得意满也不是第一回,可每次做来,都让她忍俊不禁。

  祝雅瞳总是活力十足,半点都没有吴府实际最高掌权人的样子。按道理,吴征对疼他疼到骨子里的娘亲定然是言听计从。想不到祝雅瞳不抢吴征半点权力,反倒心甘情愿地做好繁杂的后勤之事。从前的祝家主在新生的吴府里威势不显,可任何时候看见她乐观的模样,不仅让人心安,更能扫去许多阴霾。

  “对了,今日的事儿办得如何?”

  “万事开头难,没有那麽快。”吴征大口大口地吃着饭菜,先皱着眉摇摇头,又一挑眉毛道:“不过还好,事儿挺顺,能这麽顺利下去,说不准能早上个十天半月的。”

  “嘻嘻,了不得!”祝雅瞳往吴征碗里夹了两片肥羊道:“家中的事情,你莫要担心,有你师姑帮着我,出不了任何乱子。今日连你玉姐姐都说要来帮忙了呢!”

  “呀?那真是不胜之喜!”吴征一愣,喜出望外地看着玉茏烟,满脸都是笑意道:“金陵虽非故乡,也是个繁华大都,多出来走走看看,比关上屋子里好上不知多少。待这一段时日忙碌完了,我来安排,全府一道儿好好游览三天!”

  一家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朝玉茏烟射来,惊得她刹时面红过耳,赶忙低下头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怯生生道:“我……我看大家都这麽辛苦,特地熬了些汤药,给你们补补身子,我这就去拿。”

  “这种事让下人做就好了……”吴征话刚出口,玉茏烟急着打断道:“不是不是,不成的!”她脸上潮红未褪,连连摇头摆手,似乎甚是激动,片刻后才自觉失态,又垂首呐呐道:“每个人的药膳不同,不能乱吃。”

  “好。果然玉姐姐心细。”吴征微笑点头,鼓励她莫要害羞。

  玉茏烟不敢直视吴征的目光,急匆匆地小跑离开厅堂。心慌意乱之下连脚步都几乎不稳,哪里留意得到背后吴征面色渐渐凝重,连带着整个厅堂都沉寂了下来,有人担忧,有人疑惑,有人不明所以。只是感觉自离开大秦之后,吴征心性情绪无论再怎麽尽力乐观,骨子里俱都不佳。他这一沉下脸,厅堂里的气氛便显压抑。

  从前在成都吴府,可从未有过这般模样。

  吴征很快警醒过来,勉强笑了笑道:“对不住大家,这里……会有些事情,处置起来不难。咱们按平日里的就是了,无妨,无妨。”

  一看就与玉茏烟有关,这位陌生,又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没人担忧,但看吴征颇为紧张的模样,此事恐又无法善了。

  “用饭吧,一边等她就是了。”韩克军点了点吴征的头,洒脱一笑,又凄然摇头道:“既愿埋骨异乡,又何须诸多顾虑。”

  “是。”吴征低声应和,随即也洒脱起来,朝玉茏烟离去的方向深深望了一眼,复杂得难以言喻。

  玉茏烟嫋嫋娜娜地移着莲步,她肚子里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诸味齐来,直让人都有些恍惚不定。心中更是七上八下,恐慌到了极点。即便如此,久居皇宫之中自有一股贵气,行走时臀胯左右摇摆,顶得薄薄的纱裙柳叶般随风轻颤不已。如此身段姿态,加诸了正忧虑无限,因恐慌难安自然而然细眉深锁,香唇紧抿,嘴角下撇的楚楚可怜,谁人见了都要升起无限怜惜,将她好好宠溺之意。

  药膳早已分盅备好,熬煮了许久每一盅都有大补元气的功效。有些适合女子,可美容养颜,有些则适合男子,可固本培元。保管人人都喜欢,只需去取来与众人分食即可。——除了一盅。

  比之药膳调理,以药材中某个部位配置毒药,神不知鬼不觉,才是玉茏烟的拿手好戏。——也是肖家留给她的传承,正因这份传承,才让举族覆灭的血仇无论何时都萦绕在她心里,从不曾忘却。

  进了后厨,玉茏烟让仆从们在外等候,才足下发软地瘫倒,大颗大颗的汗珠自顶门发根处冒出,不一时便顺着额角滚落至发梢。那娇喘吁吁,汗透津津,满面潮红的模样,极易让人浮想联翩……

  “不能,不能再减了,至少,至少要让韩克军血债血偿。”早间曾备下了三份药膳,几乎不费多少气力便减成了两份。韩归雁当年不知出生了没?千错万错,孩子是没有错的。且她是吴征良配,更是吴府里不可或缺的人物,吴征不仅是喜爱她,往后更有许多地方要仰仗于她。韩归雁万万不能有事……

  第二份是留给韩铁衣的。他似乎也是无辜的?可肖家无辜的死难者难道少了麽?还有那些沦为奴婢的女眷,无辜者难道少了麽?玉茏烟反反复复,踌躇了许久……韩铁衣近来与吴征走得甚近,两人似乎在筹画什麽大事。玉茏烟虽几不露面,久居皇宫看人看事自有一套道理。来到金陵之后,吴府看似安定了下来。实则真正不需操心的,仅有寥寥数人,譬如尚未成年的顾盼,譬如那个昏迷不醒的尼姑,譬如被关押着的燕国公主,譬如无甚本事的自己。

  吴征焦虑难安,几至日夜殚精竭虑!吴府上下能人虽多,具统兵之能的大将之材也就韩氏兄妹二人而已……韩铁衣几与韩归雁一样的重要,堪称吴征的左膀右臂,他也不能有事……玉茏烟心中也明白,与韩铁衣不过一面之缘,可不知怎地,对这位相貌俊秀得堪称漂亮的儒将,竟有一股发自心底的熟悉与亲切。此情何来不得而知,玉茏烟只知自己打心眼里不想害了他。

  韩克军已是风烛残年,混吃等死,看着也时日无多了……不过是早些,晚些而已,要他一人偿命已是大大便宜了韩家……玉茏烟寻找着藉口安慰,鼓励着自己,坚定地朝着那盅特殊的药膳伸出手去,一触盅身,又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小弟聪明伶俐,韩克军中毒身死之后他一定会猜到是我干的!他会怎麽看我?会不会赶我走?会不会原谅我……

  玉茏烟不敢想下去。这事儿只消做了,就是对吴征巨大的伤害。可仇人就在眼前,若是不做,又如何给肖家列祖列宗一个交代?玉茏烟深感自己身上套了一层又一层的枷锁,不敢,也不想挣脱。

  为了复仇而在皇宫中苦熬的孤寂日子,几乎烧尽了生命里的一切。若不是吴征突然闯进了天泽宫,现在自己定是枯骨一具。吴征给予自己的,不仅仅是冷宫中没日没夜的念想,以及撩拨心弦的悸动。他一次又一次地冒险来到天泽宫,这几年来几乎恩同再造。

  最落魄,最艰难之际,吴征也没有忘却了玉茏烟。一路历经艰险至此,这一座刚刚开始焕发生机的府邸,正欣欣向荣,每一处都让玉茏烟深深眷恋,更舍不得离去。

  造化弄人,恩人与仇人居然是同在一处屋檐之下极亲密的伙伴。

  抉择之两难,几如抉择断去哪一条手臂……海样深的血仇是这许多年来刻入神魂的执念,而蹉跎半生之后,从前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就像枯萎的鲜花不再盛开,与众不同的吴府是无法割舍的眷恋。

  玉茏烟艰难支撑着自己站起,整理好心绪,将盛给韩克军的小盅抓起,放好,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只取他一人的性命以报肖氏一族血仇!韩克军死,此仇从此一笔勾销……

  “来人,帮我端上去。”仆从们端起一个个托盘向用膳的厅堂走去,玉茏烟又是一阵惧怕:撕破了脸皮之后,小弟会站在我这边,还是……站在韩归雁那一边……他一向讲道理,在府上做主的更需讲道理……可有些时候,他也有些蛮不讲理……恍恍惚惚中已回到厅堂,玉茏烟低着头道:“小小心意,请诸位品尝。”不知是为了褒奖她的用心,还是为了更好地宽慰她的紧张,吴征身边的位子已空了出来。

  男女的药膳分开,玉茏烟一一亲自端上,唯独韩克军那一盅又有不同:“韩老将军用的也有些不同,以温补为主……韩……韩老将军请慢用。”

  “多谢。”韩克军深嗅了一口感叹道:“老夫一贯爱用药膳。药味儿大多人不喜欢,老夫却觉得是异香扑鼻!玉姐儿这一盅前所未闻,倒要大快朵颐!”

  “且慢。”玉茏烟刚在吴征身边坐下,闻言心中一惊急忙阻止,顿时又觉自己失态。此刻已顾不得这些旁枝末节,她妙目望着清澈又冒着清香味儿的药膳汤,又打量着韩克军须发皆白的苍老容颜,心中忽有股万事皆休之念,面上现出哀戚与厉色道:“你……你不准喝!你不配喝!就算……就算……你不配!”百感交集,千回百转的念头全数纠结在一起。玉茏烟又气又急,热血上头,意识渐渐模糊,望向韩克军的怨毒目光渐渐失神,脱力晕去……

  厅堂里旋即乱了起来,只见吴征一手扶着玉茏烟,一手从韩克军面前取过小盅,才彻底放下心来一样,一身汗透衣襟,也已几乎脱力,缓缓道:“前因后果,我大致说与你们听……梁兴翰登基不久发生了件大事……侍御史肖英韶犯了事,肖家被满门抄斩……”怒火像烈阳临于头顶炙烤着己身,焚人欲裂。悔恨又像酷寒的深渊没过了腰际,锥冷刺骨。只有后心里一股暖融融的温和气息徐徐入体,护持着胸口一点心火不灭,更让寒暑交加的身体渐渐舒适,渐渐安宁。

  不知过了多久,玉茏烟在一个机灵中惊醒。视线渐渐凝聚,正是自己熟悉的小屋,四角里放置了冰块,清凉宜人。一身汗湿的衣物也不知被何人换去,不仅清爽,更似是精心挑选过。

  以素白为底的对襟款式有些庄重,亦含孝意。袖口与领口的淡粉色着在她丽质天成的身上,颇有几分暧昧之意,大异素白的庄重。不过若留心一看,淡粉之于素白衣襟的袖口与领口,颇似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荷,花片顶上的那一抹嫣粉。

  玉茏烟左右打量,向着哗哗的水声望去,只见吴征拧乾了一面方巾,又取了只水杯,笑吟吟地坐在她身边道:“还有些头晕?”

  已许久未曾见到吴征这般真心的笑容。眉宇舒展,目带笑意,阔口咧开,毫不掩饰地展露一嘴发亮的白牙。比之近来时不时魂不守舍的强颜欢笑,不知舒心几许,好看几许,竟让浑浑噩噩的玉茏烟看得一呆。

  “有些难受……”玉茏烟陡然念起此前之事,心中黯然,珠泪忍不住滚了下来。

  “无妨,无妨的……”吴征及时将她抱在怀里,以方巾擦去泪痕道:“心里有事该当说与我听,从前在皇城里你不愿连累我,不说也就罢了。现下到了这里,若还瞒着我,今后还怎生过日子?”

  玉茏烟不及去辨认吴征暗藏的情话,哭泣止不住道:“我不知怎麽说……”

  “若能委婉,那便委婉些。不能委婉便直说,大不了咱们吵一架最多了,还能怎地?夫妻之间过日子,上至帝皇,下至平民百姓,可不都是如此麽。”吴征心疼地道:“早说开了便是好事,韩老爷子有话要单独与你说。”

  “啊?”玉茏烟吃了一惊,抬头望向吴征,见他一脸如释重负的欣慰,不明所以。她隐隐然猜到吴征可能知晓了什麽,冷然道:“他为什麽叫见我?”

  “有些事,从前说不得,现下就没什麽顾虑了。韩老爷子有满腔话语,正要与你说一说。他与肖老爷子的交情匪浅,就算后事也可互相托付的!”

  什麽?玉茏烟听吴征说可交托后事,又不明韩克军要见自己之意,心中忽起一股冲动!正是如此,从前的顾虑现在已不复存在,说了出来又能怎地?分明是韩克军对不起肖家,自己正当义正词严!可她生性的倔强里,又自有一股柔弱,一想要独自面对杀父仇人,满腔恨意之中,也生起几分惧怕道:“好!不过,小弟你能不能陪着我。”

  目光里几近哀求,吴征一想内中隐情,玉茏烟神魂不宁之下还真的未必支撑得住,遂道:“姐姐既然想,我就陪着你!我去请韩侯进来。”

  韩克军拄着拐棍,在吴征的搀扶下进了小屋,在偏厅坐好。吴征又扶着玉茏烟起身,喂她喝了口水,才陪着她与韩克军隔桌对坐。

  清香的橙汁水入口酸甜,令沉重的脑门也精神一振!玉茏烟有吴征陪伴壮胆,当下咬着唇瓣,直视韩克军的双眸,此刻又恨不得一刀将他杀了。只是她那目光里凄婉十足,看上去倒像是幽怨之意多些。

  “玉姐姐这人,就凶不起来。”吴征心中暗笑之时,韩克军先拱了拱手道:“敢问,你的本名可是肖初玉?”

  被说中了心事,玉茏烟紧咬银牙,沉声怒道:“不错,我是肖初玉!你当年将肖家满门血洗,肖家少了谁人你自是一清二楚了!”

  韩克军释然地频频点头,浑浊的双目渐渐空洞,似回忆起了往事,呢喃道:“记得,每一个人,我都记得。老肖刚正不阿,老夫一向与他相善,也是佩服的……圣命难违,当年,真的好难……三月的查办期限过去,我好像老了十年不止……怕不是也折寿了十年。”

  “你满手血腥,日日夜夜肖家的冤魂都要来找你索命,十年已是便宜了你!”玉茏烟罕有说出恶毒话语之时,韩克军还不以为忤,倒让吴征满脸尴尬。他不敢插嘴,只能目视韩克军快些说出个中隐情,又拍着玉茏烟的手,示意她莫要激动。

  “不错。老肖将后事托付与我,可恨我又旨意加身,无能为力……有负重托,甚憾,甚憾。”韩克军也不愿纠缠,从怀中取出一纸已发黄了的书信递与玉茏烟道:“老夫愧对肖家,这一封书信原是老肖于危难之时交付于我,现下还给你,也算是物归原主。”

  玉茏烟不知还有许多隐情,听韩克军的意思,肖英韶临危之际还嘱托韩克军后事?不由将信将疑地接过书信展开。

  【韩君见启,韶见机一事,或大难临头……万望韩君怜肖家一向忠正良直,若得便宜处,为我肖家延续一份香火。肖英韶顿首百拜!】书信保存良好,信上的字迹十分潦草。

  玉茏烟幼时得《毒经》传承,与肖英韶常有接触,自然认得他的字迹,货真价实。

  “这一回凉州之行,老夫本意是此生最后一次出远门。”韩克军悠然道:“从前许多事儿放不下,这封书信也鬼使神差地带在身边。老夫当年能做的事不多,知道你身负肖家传承,找不着你便草草结案,陛下也未过多追究。其实当年,许多人都身不由己,连陛下也是……他初登大宝,容不得污点,更要借机清洗朝中异己,肖家不得其时。他明知老夫与肖家相善,还要老夫领旨,多多少少存了网开一面的意思。前些日子,征儿与老夫说起你的身份,老夫才想起当年陛下始终舍不得杀你,只是囚禁于冷宫要你寿终正寝,怕是已知晓你的身份。他心里对肖家,始终还是怀着一份歉疚的。”

  玉茏烟边看边听,越发心惊,她多少了解当年内情,口气也有所缓和道:“当年你找过我?”

  “找不着,只知你逃了出去,当时心中还颇多欣慰,肖家终究还有香火传承,哪想得到你因缘际会,又回到皇城。”韩克军叹息不已,念及玉茏烟在宫中委身仇敌,以羸弱之身寻求报仇之机,失败后冷宫的清苦,再看她现下来到吴府,也不知于她而言,这一生是喜是悲。

  “我只是一届女儿身,香火传承?我……我……”肖英韶的亲笔信里,的确在恳求韩克军尽力为肖家保留一方血脉。可是肖家满门,只剩下玉茏烟一名女子,又何来血脉传承。

  玉茏烟说的是自己,却似刺痛了韩克军。老人面色猛地灰败下来,仿佛韩家只剩下了韩归雁一名女子,此世之后,再无川中韩家,而他喉间哽咽发不出声来,嘴唇连动之下,吴征读出了唇语,心中亦是大痛。

  好一阵过后,韩克军才定下神来,以极缓慢的语声道:“老夫既在,岂能让肖家一门忠烈断子绝孙?忠良之后,无使断绝!肖英韶是忠正贤良之人,既叫老夫碰上了,焉能不管,焉能不管……可怜我的铁衣……”

  玉茏烟双目陡然圆睁,丝丝缕缕在灵光一闪间似乎串在了一块儿,她骇然道:“韩……韩老……”

  “铁衣当年只有三岁,他生得不好,一脱娘胎便百病缠身,养在府上遍请名医,又用尽了灵丹妙药都无济于事。你家犯了事之后,老夫日夜焦虑,又恰逢铁衣病发,眼看不久于人世……老夫拖延到了铁衣身故,才用他的遗体,去换了你家的一个三岁男童出来。男童因年幼被判流放三千里,男童的母亲就抱着铁衣的遗体……过了大半月,老夫才寻机取回铁衣的遗体悄悄下葬,可怜年幼的孩儿在墓碑上连真名都不敢写……”

  老人说得声声泣血,连吴征听了都不由抹了抹眼角的泪痕。玉茏烟更是如天雷轰顶,不闻半点哭声,鼻尖却已酸得发麻,泪珠涌泉般滚落,颤声道:“韩老,那……那……韩铁衣将军是……是……”

  “现在的韩铁衣,本名叫做肖晨星,你该当认得的。他倒韩家之后,老夫待他视同己出,将韩门家传所学倾囊相授,从未亏待于他,也算是给老肖一个交代!”

  玉茏烟重重捂住了樱口,脱力倒下顺势跪地,又倔强地支撑着膝行至韩克军身前道:“小女子险些对恩公犯下大错,小女子……小女子万死难辞其咎……”

  “没事,没事……你能明白了就好。都怪这个坏小子,非说这样才能解开心结,搞得一屋子人哭哭啼啼的。”韩克军颇觉欣慰,又朝吴征瞪了一眼,喝骂道:“发什麽愣?要你小子流假泪麽?还不快去让铁衣来相认。”

  “是是是……”吴征虽落着泪,却是一跳老高,蹦着就打开了房门。

  房门外早已站了两排人,亲近者无不至此偷听,见一桩深仇尽化,笑的哭的俱有。韩铁衣早哭成了个泪人,他当年尚幼,全然不知肖家发生了什麽事。只知自己糊里糊涂就进了韩府,从此所有人都唤他作韩铁衣。韩家虽几如将他养在深闺,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对外更是宣称他体弱多病见不得风,待他却是极好。韩铁衣自己也足够懂事争气,等他长大成年,又学了一身的好本事,才放他出府,就此一鸣惊人!现下想来,韩克军为掩人耳目,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

  “孩儿深受父亲再造大恩,孩儿……孩儿……”聪明伶俐,饱读诗书如韩铁衣,此刻居然词穷,不知该如何感念韩克军的恩德。

  “傻孩子!”韩克军抚着韩铁衣的发顶道:“你我父子之间,还有什麽恩德不恩德的?”一言惊醒梦中人!

  二十馀年来,韩克军从将他视同己出,到现下早已割舍不开,他就是自己亲生的儿子韩铁衣。他们之间,已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爹!孩儿不孝!拜见姐姐!”

  “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本应其乐融融的亲人相聚,不知何故总有些许压抑。吴征很清楚,血脉之间的联系难以替代,无论韩克军与韩铁衣之间感情有多麽深厚,没有血脉,便是差了那麽一点点东西。

  “韩家这样太过复杂了,不如亲上加亲?韩老,您看玉姐姐怎麽样?收个义女如何?”

  玉茏烟温婉贤淑,颇具大家闺秀的气度,加之天姿国色,谁见了都喜欢。韩克军闻言哈哈笑起来,点着吴征道:“亲上加亲?倒是个好办法,老夫不甚之喜,不知玉丫头肯不肯?”

  “义父!”玉茏烟起身斟茶,盈盈拜倒,双手将茶碗高举过头顶。

  “好好好!”韩克军老怀大畅地接过茶碗抿了一口道:“风烛残年,还能收一名贤淑的女儿,老夫之幸!来,铁衣,玉丫头,快快起来,让老夫看一看!”

  一对堂姐弟。姐姐貌美如芍药笼烟,弟弟也是俊秀之极,此刻站在一起,旁的不说,当真就是一家人!姐弟相认,千言万语不知要从何处说起,吴府上下更是许久没有这等大喜事。

  祝雅瞳与陆菲嫣忙着张罗一个小型的仪式。

  韩归雁忽然才知哥哥并非亲生,却又多了个姐姐。韩家人丁凋零,多了个姐姐也是大喜事,更打心眼里为老父亲感到高兴。

  兴高采烈之中,吴征还是注意到韩克军眼中一抹落寞,再想起此前读破的唇语,心中大痛。

  “甲儿,我的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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