僖宗遗藏是个天大的秘密,吴征与祝雅瞳虽计议已定仍需谋定而后动。今日天色已晚,一来一回加上不知会遇上什么意外,时机并不适合。
告别祝雅瞳之后,吴征一人来到“囚禁”天阴门的院落里。以他的武功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摸进去可做不到,索性大大方方地求见倪妙筠,言道有事相商,托辞自然是那幅《苏山紫微图》。
“大半夜的来打扰,实在过意不去。”
“画怎么了?”若是从前的冷月玦,多半不会应答只是点点头示意无妨。倪妙筠则有一种“有事说事,莫要废话”的干脆直接。
明了了倪妙筠的身份,再见她时感觉就大为不同。从前见她沉默寡言,比起冷月玦的生人勿进,她更像是在世间消失了。分明人就在那里,却偏偏不显山露水,仿佛在人群里就被渐渐淹没。天阴门弟子的身份与祝雅瞳的信任又给了她极好的掩护,既不需过多抛头露面,又有祝雅瞳海量的信息来源,或许一个“卧底”正需要这种特质?可惜一副极好的样貌与身段实在难以让人忘怀,从这一点上看又算不上“合格”。只是不知道这样一个人是如何获得天阴门上下的认可,潜伏于门派里安然无恙。
“画只是个托辞,况且不找边际的事情现下不太重要。对么,小五前辈。”吴征似笑非笑,小五和前辈合在一起,颇具喜剧效果。
倪妙筠一如寻常,蹙眉道:“不重要还来找我?你来消遣我么?你叫我什么?”
这就是专业!吴征心中暗赞一句,道:“你家殿下说,小五前辈向祝家主几次谏言都无功而返,希望晚辈一同劝一劝。说不得,只好来找小五前辈一趟了。”
倪妙筠这才一嘟唇,颇有些不可置信道:“殿下会与你说?”
“正是,还说称呼前辈为小五,前辈自然明白。”吴征拱手弓了弓身。小五明显是亲眷之间的隐秘称呼,吴征叫起来太过亲密。
“我劝过师姐暂去盛国避一避,但是她不肯听。”
果然直接,不和你扯东扯西的。吴征也道:“劝不住的,来见前辈只是希望若遇万一,前辈能调用盛国的力量相助。”
“我尽力。”倪妙筠叹了口气道:“你我相称吧,我没那么老。”
“一言为定。”吴征一拍手掌,精神一振。盛国环卫在张圣杰身边的力量拿到战场上作用不大,但是高手之争的局面里一定能起到大作用。
“不要抱太多希望。”倪妙筠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又道:“你从《苏山紫薇图》里看出了什么?”
“只有些想法暂时不确定,还待实地勘探之后才知。这一回若安然度过,又有路子的话,遗藏里的军器愿分给盛国一半以作报偿。”盛国最缺的就是军事力量,军器可谓是赤裸裸的大诱惑,用作酬劳再合适不过。
倪妙筠淡淡一笑,美眸一横道:“不必说这些,你就是再送三座过来,该怎样还是怎样。我们能给的不会少,也绝不会多一丁半点,盛国可以不赚钱,但是一文钱都亏不起。明白么?一切要靠你们自己!”
“明白!有这份心思就够了,告辞,你先安歇。”
告别了倪妙筠,吴征回到小院又去找瞿羽湘。忧无患的身份至今也无法确定,索雨姗被贼党制住之后诬陷孟永淑一事仍让人心有余悸,瞿羽湘的锐眼在这场凉州之行里能起到的作用不言而喻。
“湘儿。”
“相公。”瞿羽湘红着脸微微发窘。相公二字的确少了从前的敌意,情意也有了丁点,一场三女同床的浪荡事过后与韩,冷二女都有了亲近,多少觉得满意,不过更多还是认命了的无奈。
吴征摸准了她的脉络,既不刻意地疏远,也不太过逼迫着亲热。见面先携了她双手,再横抱而起放在膝间道:“这么晚还没休息。”
瞿羽湘本能地一僵,腴润的臀儿也不由一缩。幸而吴征将她放落的位置十分讲究,贴着膝盖尽量远离胯间凶物,瞿羽湘虽仍有惧怕之心,也不由感念他足够体贴。
“还没,有些紧张。”这一趟凉州之行她身担重责,甚至是取胜之匙!瞿羽湘在京城任总捕头也算见识多了,可这般阵仗还真是头一回,紧张也是难免。
“不必过于担忧,我料想忧无患即使藏身在此也不敢稍有轻举妄动,划不来。咱们留意只是预防个万一。”吴征拨着她额前发丝宽慰道。
瞿羽湘对吴征亲昵适中的动作有些受用,低头沉默了一阵道:“我武功不算太高,身份更是卑微,只是个吏。雁儿,陆姐姐都与我说过这一趟的不易,我也想有些功用。”
“上回若不是你,怎能设局斩杀戴宗昌?还要什么大功才比得上?只是你这手本事不可曝光,我们心里却都是知道的。不必操之过急,免得露了异样反为不美。”
“我知道。我……总有一个感觉,有人在看着我们的一举一动!且不止一双眼睛!感觉很奇妙,我说不出来。总之我觉得忧无患就在这里!”瞿羽湘面色有些发白,在浮山上的一切在脑海里挥之不去,至今想来,忧无患仍让她惊怖不已。
“我信你,我也觉得忧无患就在这里!”吴征的动作逐步增多,不仅抚摸着发丝,也轻拍着背脊道:“凉州波诡云谲,忧无患一定想方设法都会来,这么好的机会他不会错过的。他就躲在暗处看着我们!他当也察觉我们知道了!他在躲,我们在找,因为他见不得光,一直以来都是如此。所以,你先不要害怕。”
“嗯。”
“既逢大事,他一定会十分谨慎,这种人旁的不说,自制力一定强的可怕,没有必要的事情一定不会去做!这一回咱们很难像上次掏出索雨姗一样好运气,所以,你也不要强迫自己一定要做到些什么。”
“可是……”
“傻瓜!”吴征在她额头点了一记笑道:“正因这一趟出行不易,我才把亲近的身边人全带了出来。不是为了一定要做出什么功绩,而是大家聚在一起以免落单了出事而已!谁出了事,我都会很难过。”
瞿羽湘一愣,脸颊不由红了。不管从前有多少龃龉不满,旧仇一笔勾销之后,不管嘴上怎么不饶人,到底他是说到做到把自己当成了府中的一份子。若是把她搁在成都不管,以忧无患都敢偷入吴府的本事与胆色,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收拾了她真的不太难。
“嘿嘿,感动了?”吴征一脸坏笑,一副奸计得逞的模样。
“没……没有……啊……不是……”瞿羽湘慌乱着,不仅不知如何应答是好,也因发现自己终究在一点一点地接受于他,不是迫于无奈,而是真心接受一个可靠的男子。
“哈哈。现下好些没?要不要我哄你睡着?”
吴征摩拳擦掌,吓得瞿羽湘一跃而起连连摆手着后退道:“不用,不用……不成的……”
虽有效果,终不能一蹴而就,吴征做个鬼脸道:“安心歇着,歇不好可什么都做不成。若是无法安睡,就运转我教你的心经。”
房门吱呀掩上,瞿羽湘心跳若鹿,久久难以平静。一种心慌取代了另一种心慌,却甜蜜安宁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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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国的第一次会盟在五日之后。
使馆之间专门搭建了会盟场所,容得下百余人。梁玉宇来得最早,领了十余人进场。盛国其二,张圣杰只带了五名随从。栾楚廷最晚,甚至超过了约定的时辰,阵容却最为庞大足有三十余人,人群中天阴门掌门柔惜雪虽只着灰色的僧袍,可踏足的身姿轻盈,绝顶高手沉稳的气势,一眼见了四射的光芒无论如何掩盖不住。
燕国势强,秦国做了东道,盛国只能叨陪末座。
燕秦两国俱有文武官员随行,峨冠博带,整衣端坐,气氛却微妙得很。吴征对场面了然于心,料想今天来的多有口舌灵便的辩论高手。共同的敌人是临朝余孽,可这些藏在暗中的爬虫根本敌不过三国皇室的雷霆之威。想要看一场合纵连横,对于局势的精妙剖析是难了,最终又是争一个领衔的好名声,一场“舌战群儒”的口头讨便宜而已。
民心所向,正是帝王之资。暗香零落在燕秦两国都闹得大了,能把领衔的名声拿下来,也不枉郑重其事一场。
栾楚廷自重身份,虽坐于客位,却不苟言笑,只以平和又难以接近的目光居高临于全场,龙威赫赫。梁玉宇不落人后,除了摆手让人奉上茶点瓜果之外,也不发一言。两位太子不发话,燕秦两国重臣谁也不敢打破僵局,局面一度陷入尴尬,幸好张圣杰是个话痨,又长袖善舞,扯些风月趣事,说些凉州风光,才不至于冷场。
世上有两种人,一种人想赢,一种人想赢得争论,他们不是同一种人!广受欢迎的道理也不是放在那里都合适,至少现下在吴征看来,两位太子两样都要。
望了望燕国席位上在列的辩论专家薛文杰,吴征微微一笑。上一世也曾涉猎过类似的书籍,嘴炮话术说穿了不值一钱,迂回转折之地甚多。这一世口舌灵便,反应机敏,要辩论说服人正是他所擅长。秦国上下都十分重视这一场会盟,拿下魁首之位也是压过了燕国一头,在朝堂上可是一份重大功绩。吴征心思虽更多在于昆仑一系与祝雅瞳的安危上面,助力大秦赢得这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也是他志在必得!
“两位殿下远道而来一路辛苦,本官代我家殿下敬诸位一杯。”
霍永宁审时度势,先举起了杯子。燕国势强,像是守擂的一方,不紧不慢稳坐钓鱼台。秦国稍弱,若不主动进攻,那就是始终落在下风,于形势无补。
“霍大人言重了,陛下深念世间百姓疾苦,既有贼党作乱戕害良人,自当不辞劳苦,我辈分内之事耳。”燕国侍中鲁仲文是老相识了,在长安时都多打交道,见霍永宁发话,忙来了一番大义凛然。
燕秦两国都有书记官提着笔刷刷地记录,边上还有随从帮忙提醒遗漏,可见有多么重视。
“正是如此!贵国也已天下百姓为念,本官甚感欣慰。”霍永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大秦召集此次会盟,目的也正在于此,前朝余孽祸乱世间,时有百姓受难,若不一举剪除,斩草除根,其将流毒万年,民不可安生。两国高义,本官再敬一杯。”
霍永宁与鲁仲文你一言我一语,都在强调主导权,都在无限拔高自己,唇枪舌剑,说得好不热闹。
激辩多时,薛文杰忽然道:“文杰仅是大燕微末之士。久闻霍大人执掌秦国中枢,才大如海,自入朝堂之后两川安宁,民生安居乐业。不知为何贼党肆虐百年,霍大人一无所觉?”
吴征眼皮一跳。他未曾经历薛文杰出使成都时那一场压服大秦朝堂的激辩,但是一上来这人就先来了大段的恭维话,把霍永宁给抬了上去,反手揭了个短。果然高手!
霍永宁有些头疼,当时朝堂辩论,他也在薛文杰手底吃了亏被驳得哑口无言,这一阵想要翻盘可能性实在不大。正斟酌言语时,吴征插话道:“薛大人错了。常言才干才干,虽接近并非等同,我家霍大人文采未必了得,向来以实干在先,忧国忧民。要说才如大海,还是薛大人名声更显。”
薛文杰发话,吴征接战,连三位太子都精神一振。两人在成都斗智的趣事早传了开来,吴征以极端无赖的手法与精妙绝伦的诗文对子让薛文杰头大如斗,疲于应对。明眼人一看都知道是薛文杰输了,吴征这一句才大如海着实讽刺。可两人毕竟没在辩论上针锋相对过,现下两人对上了,也是两国最强嘴炮之间的交锋,任谁都会被勾起兴致。
霍永宁微微一笑回座。梁玉宇以目视吴征,嘉许鼓励之意甚浓。
薛文杰在吴征手下吃过大亏,杠精的人生从来没有服输这两个字,正愁寻不着机会扳回一城,当即抖擞精神道:“吴大人,下官在成都多蒙照料,先行谢过。久闻吴大人幼时求学于名门昆仑派,勤练武艺。可下官至秦国时,听闻吴大人任侠好义,自恃武力殴打同僚。窃以为既身负不凡的艺业,以施加于同僚之身的枪棒,多杀几个贼党,多保护几名百姓可好?”
任侠好义放在这里可不是什么好话,分明嘲讽吴征“侠,以武犯禁,无所顾忌。”
吴征被贬官,又一路青云直上的原因薛文杰不可能不知道,他刻意提起吴征殴打俞化杰之事,显然留有后招。吴征可不上他当,你跟我说事实,我就和你说境界!
“薛大人是在质疑侠义精神?”吴征脸一沉道:“世间有武人胡作非为,自命为侠,着实侮辱了侠字!薛大人岂可等同言之?本官自幼承大秦皇恩仁义之心,修昆仑派匡扶正义之武。须知侠之大者,为国为民;侠之小者,除暴安良!薛大人饱读诗书,怎不知文有君子之文与小人之文?如君子之文,忠君爱国,守正恶邪,泽及当时,名留后世;小人之文,惟务雕虫,专工翰墨,青春作赋,皓首穷经,巧言善辩,笔下虽有千言,胸中实无一策。侠与文于大义上殊无二致,薛大人说世间胡作非为的武人之举,岂不是再推崇小人之文?若要说本官与同僚的龃龉,不过言辞之间的过节,本官亲手取下的贼首,难道少了么?”
薛文杰脸色一变,不想吴征不仅诗文才华横溢,连辩才都如此了得!这一下应答虽是把引经据典的酸儒贬得一无是处,却偏偏满嘴的文绉绉。
“呵呵,吴大人满口正义之言。敢问一句,听闻贼党聚天下恶徒,高手众多,来无影去无踪,吴大人以为如何?”
“天下恶徒不少,却全是乌合之众,不堪一击,又有什么好说的?”
“不堪一击?听闻秦国名将韩归雁领军二千于半道与贼党大战,折损五百精兵。我大燕两位高手孟永淑与索雨姗皆在秦国境内亡于贼党之手。吴大人既言乌合之众,究竟谁才是乌合之众?真是大言欺人!”
薛文杰辩才高超循序渐进,一点一点地将话题引入到秦国无能上面来,不知不觉间切入正题。吴征豁然起身,瞪着虎目步步逼近,厉声道:“薛大人辱及先烈,过分了!孟前辈与索前辈仗义驰援,不惧生死,皆是大义大德的高人!剿贼而死,正是她们无上的荣光。人生于天地间,以忠孝为立身之本。薛大人身为人臣,明知世间有贼党作乱,不思如何除暴安良,反正襟危坐夸夸其谈。以忠君爱国者的生死以为口舌之便,真无父无君之人!韩将军亲冒矢石挥军杀敌,手刃贼党无数。孟前辈与索前辈义薄云天,剿灭贼党时从不落后,正是侠义之风。像薛大人这种夸辩之徒,坐议立谈,无人可及;临机应变,百无一能。敢问薛大人,贼党身在何处?姓甚名谁?”
“这……这……”
“呸!孟前辈在燕国时身陷贼党囹圄,遭遇百般摧残初心不改,矢志剿灭贼党。索前辈清修多年,法身化舍利子。似你这等无父无君之人,畏强凌弱、惧刀避剑,还敢妄言英雄之名,也不怕天下耻笑?”吴征一通大骂,愤然回座。不仅仅是辨术而言他要强占道德的制高点把薛文杰彻底打烂——我们秦国损兵折将,至少在做,还有了看得见的功绩,你呢?就他妈知道在这里废话!也因辱及孟永淑着实勾起他的怒火。至于索雨姗虽搞不清内里的隐情,但是用以分化一下柔惜雪,说几句好听的并无大碍:“薛大人,本官敬告一句:再敢辱及孟前辈与索前辈,本官绝不与你客气!”
“唉……”梁玉宇见吴征大占上风,完全掌控了局势,见机起身,双手后背忧虑地叹道:“吴大人所言,孤甚觉有理!大秦举倾国之力剿灭贼党,至今已半年有余,贼党抱头鼠窜惶惶不可终日。父皇心如铁石,至今未曾收兵,旨在一举剿灭斩草除根。以免又如昔年贵国故事,让贼党苟延残喘,再度酿成祸患!”
他发了话,栾楚廷也不能再等下去,当即冷笑一声发话道:“大燕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以举国之力清剿贼党。彼时贼党祸乱天下已久,不知秦国这二十年来又做了些什么?为何贼党不敢再于大燕作乱?反倒是在秦国培植出庞大的势力,无端端损大燕高手两名!”
两名太子交上了火,一开口就不饶人,张圣杰也不得不道:“两位殿下且消消火气。这个这个……贼党作乱已久,非一朝一夕之功。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贼党?本人久在大燕,深知大燕陛下不能容忍贼党,历来严加探查,有一个便惩治一个。大秦虽缓了些时日也无妨,听闻这一段日子还斩杀了数名贼首。今日正是共襄义举之时,过去的就过去了,还请两位殿下以天下百姓为念。”
“也对。”梁玉宇淡然微笑向栾楚廷道:“大秦无须再做准备,这一场燎天大火定然烧得贼党寸草不生,在无立锥之地。只是听闻贵国被草马黑胡接连犯境,至今不能全胜?不知贵国还有余力么?”
草马黑胡与燕国的战斗打了一年多,损失惨重,但燕国也不好过。黑胡人马术精湛来去如风,燕国不得不以重兵囤于边境以防不测。且出乎意料的是,黑胡人虽败多胜少,本该实力大损休养生息。可由于长期的战争导致黑胡人粮草匮乏,穷得几乎揭不开锅。越穷越是凶悍,越是要去抢,反而进攻得更加凶了。比之从前的发财之念,现下已变成了种族生存的战争,一个比一个不要命。
这种态势不会持续太久,至多不会超过两三年时间,黑胡人自己就会分裂,从此数十年之内无法对中原之地造成威胁。可这一段时间就像黎明前的黑暗,面对着这帮对粮食与人口急了眼的黑胡人,以燕军的精锐也打得十分辛苦,无暇他顾。
“呵呵。黑胡就不是匪患?大燕替贵国挡住了黑胡人,不使胡人作乱中原,难道不是义举一桩?要不换个个儿,燕军去剿灭前朝余孽,秦军去战黑胡如何?”
三位太子发了话,旁人就不敢再插嘴。你一言我一语之间,不出吴征所料,除了张圣杰看似中立,实则常帮着燕国添一把柴之外,栾楚廷与梁玉宇谁也寸步不让,各有各的理。说到天色将晚,所谓的协议就为了个头衔怎么也定不下来。
吵到最后不欢而散,栾楚廷率先拂袖而去。张圣杰一脸尴尬,寒暄几句又没人搭理他,只好灰溜溜地走了。吴征随着梁玉宇回使馆,刚出了会盟的院子,就见十余人一字排开,见了吴征一人上前道:“吴大人请留步!”
找麻烦的来了!
孟永淑在成都身故,长枝派毫无反应。这事吴征可不会天真地以为就此揭过,想想长枝派掌门身为燕国大将军,门下弟子若进入川中肯定讨不着什么好处,在这里发难也是理所当然。
“有事么?陶前辈。”领头的正是在长安驿馆见过的【铁爪搜魂】陶经武,吴征情知无法善了,拱手道。
“殿下,并非在下无礼,只是孟师妹的事终须有一个交代。”陶经武留住了吴征,向梁玉宇施礼道:“不知吴征现下是秦国官员还是江湖中人?”
梁玉宇背着双手不正眼看他道:“既是大秦的英雄豪杰,也是朝堂上的重臣。你有什么话?”
“若是臣属,在下这就告退,待会盟之事商议完毕,在下再以江湖同道的身份前来拜访。”陶经武躬身一礼告退。这一趟排开阵容,足够给吴征极大的心理压力,本也没指望能拿他怎么样,目的已然达到。
“且慢!”吴征向梁玉宇道:“殿下,这是微臣门派中的私事,不敢误了殿下的大事,微臣想早些处置了断了好。”
“也好!”梁玉宇拍拍吴征的肩膀道:“若有疑难,孤王自会与你做主!”
“微臣恭送殿下!”
送走了梁玉宇,吴征向陶经武道:“陶前辈请指教。”
“嗯。”陶经武踱着步质问道:“孟师妹孤身前往成都投在你门下,听闻帮了你许多忙,她究竟是怎么去世的?你只知保全自己,却让她身受贼党毒手,还在你手上死得惨不堪言,你们昆仑不该给一个交代么?”
“孟前辈义薄云天,志向高远,她身逝一事让晚辈深深自责。彼时她身中奇毒神志不清,晚辈无可奈何,只是为了帮她早些解脱。孟前辈的确是死在晚辈手上,让她落到贼党手上,晚辈也确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吴征对孟永淑的敬仰发自内心,并不推脱责任:“晚辈已当着孟前辈的面发誓继承她的遗志,否则天地不容。”
“是么?”陶经武沉着脸道:“我只知道孟师妹好端端地入川,不久后就香消玉殒。你说的天花乱坠,谁知道是不是你害了她?”
“前辈这句话说出来不害臊么?”吴征再忍不住心中怒火,大骂道:“好端端地入川?孟前辈什么时候好端端了?她遭逢贼党残虐的时候,你们在干嘛?她被残虐如此,事后你们挽回了长枝派好大的面子,又关心过她没有?安慰过她没有?是,我吴征是个外人,不比你们师兄妹亲密。可是她心怜天下女子立志剿灭贼党,你们帮过吗?你们管过吗?你们只嫌弃她是个累赘,嫌弃她面貌丑陋,避之唯恐不及!她一个长枝派的门人,孤立无援,不远万里求到我门前来,不顾面子身份,只为了多杀几个贼党又是为了什么?你们都不搭理,嫌麻烦,我还能不知道吗?孟前辈身故,你们同门师兄弟连一个来送行的都没有,现下怀着什么不可告人的心思要我给交代,我给什么交代?你们才该给孟前辈一个交代!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狗屁不如!”
“放肆!”被戳中心思,陶经武面色大变,亦是借机出手!
爪影横空去势无定,吴征早有防备倒翻而出。身后一只莲足伸来,径踢陶经武臂弯道:“以大欺小么?”
陶经武一缩手避开,见陆菲嫣娉娉婷婷地立定,飘然若仙:“陆仙子?正巧,向你们昆仑派讨个公道!”
“公道自在人心!”
陶经武绰号【铁爪搜魂】,无论一柄奇门兵刃飞抓还是手上一双铁爪俱已练得出神入化,且搜魂二字不仅说他招式狠辣,更说身法出众。只见他一支箭般射来,双爪如钩,抓向陆菲嫣咽喉与面门。
陆菲嫣气沉丹田,足下不丁不八,双臂如抱太极使力一震,将抓向面门的左爪震了出去。旋即双臂一圈,一股回环绞旋的力道如深海漩涡,她一个侧身,拖着陶经武一甩。
陶经武只敢那股力道大得出奇,几乎将臂上肌肉绞得根根断裂,大惊之下沉肩怒喝,内力奔涌,掌推之下发腿风生,身向旋绞之力的反向跃起,堪堪挣脱出来。
这一下败中求胜急若流星,可腿风未至,陆菲嫣只是一个小踏步已欺近身来,发掌打他腰侧。这一掌若是按得实了,不仅内脏受创,更要被她推得飞出去,大丢脸面。
陶经武变招奇快,空中硬生生一个急速坠落,隔住两掌。陆菲嫣武功内力运使方式极为怪异,陶经武不敢再有丝毫小觑之心,当下不敢稍停,身随掌走满地游动,月光下似有十来个人影来来去去绕着陆菲嫣打转。陆菲嫣以静制动,仍踏着沉稳的步伐,也不随陶经武转动身形,似有一双天眼正俯视战场,收发随心。
来回拆了数十招,陶经武左足疾跨而上向陆菲嫣莲足踩落,左爪抓向她肩井。这一招正在陆菲嫣左后方视线不能及之处,又不在后背的防备之处,十分突然。不想陆菲嫣臀胯不动,蛇腰旋扭居然与陶经武面对面而立,一手胼指点向他臂弯,一手戳他膝弯。
陶经武大吃一惊急忙变招。不想陆菲嫣不仅腰肢柔若无骨,手臂居然也像只灵蛇,一卷一缠如影随形。她足下也不甚快,可每一个踏步都追上陶经武暴退的身形,双臂或虚或实,粘连相随。陶经武已使上了十成功力想要以力取胜,却罕有能够触碰到陆菲嫣双掌之时。偶尔双臂相交,也都被陆菲嫣隔在最难发力的关节,上臂之处,轻易便被化解。
打得如此束手束脚,憋屈无比,陶经武怒气填膺,快爪连攻臂影晃动,如狂风暴雨一半铺天盖地。陆菲嫣却始终气定神闲,一招一式清晰明了,有迹可循。陶经武须发皆张,忽然力贯十指,指尖都已散发出淡淡的金色,劲风横扫,这一下快得不可思议,陆菲嫣仰头急避,爪影险险从鼻端划过。
“金刚指力?”陆菲嫣轻哼一声,娇躯一旋,双掌左捺右收,一股圆融的旋转之力登时把陶经武带了个踉跄。
陆菲嫣踏上一步道:“料得你不服气!”双掌连消带打平平推出!这两掌已聚陆菲嫣浑身真元,直有开碑裂石的威力。且双掌一出,陶经武只觉周身都被罩定,无处可逃,当即大喝一声也是双掌拍出!
一方隐含风雷之声威力雄浑,一方如月光洒落轻盈无声。四掌相交,时间如凝住了一般,转瞬间陆菲嫣双臂一曲一推,陶经武只感大力涌来,竟似被陆菲嫣抓住了予取予求,任她捉近推远。
陆菲嫣踏前一步,依然是双掌平推,在陶经武的怒喝声中一掌又是一掌!陆菲嫣连推十二掌,陶经武就连退了十二步。陆菲嫣忽然收掌冷笑一声道:“不用再比了吧?”
陶经武直直立定,怒目圆睁,陆菲嫣收了手,他呆呆凝立片刻,忽然全身软瘫在地大口喘息不止。
吴征哈哈大笑挥了挥手道:“练好了武功,修好了人品再来找我。或者……让你们的掌门丘元焕来!”
丘元焕不知在不在凉州,不,他一定在,若是在,还是早些逼他现身的好,无论为大秦国计,还是为祝雅瞳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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饶丘往西五十余里地有一小片平原地带,足以容纳下一座小型城镇,原本也确实有一座城镇,名唤垄首镇。按吴征的猜测,原本当叫做龙首镇,可是犯了天家的忌讳,饶丘一带沟壑纵横,高处看颇似一处田垄,改做垄首镇也是生花妙笔。
僖宗埋下的军器其中一处就标注在垄首镇。
会盟陷入的僵局谁也不愿打破,燕秦之间维持着短暂的平衡。吴征终于闲了下来,在一个阴云满天的夜晚被祝雅瞳提上皇夜枭,风驰电掣地赶往垄首镇。
“这里的地形我提早都已打探清楚,俱在脑中。”祝雅瞳揶揄地看着吓得面色发白的吴征,一手在他腰际托定道:“垄首镇土地肥沃,边上还有大片的草场,西面的龙首山又名桃花山,延绵百里,物产极丰,垄首镇虽受限于偏远,倒也算得上历史悠久。”
“嗯嗯……”吴征牙关打颤,抬头死死盯着暗沉如幕的天空艰难道:“还是你准备得充分。”
“只是没有更多的线索。宁鹏翼埋下遗藏时肯定防了一手意外,除了宁家的后人难以知晓。”祝雅瞳幽幽道,有些神思不属。
“除非宁鹏翼能活到现在,否则一定有线索。这种事重大得紧,宁鹏翼不可能堂而皇之地留下确切消息,万一泄露出去,对他们也是致命的打击。”吴征并不赞同!机密事必然留下外人难以看懂的机密线索,可再机密也是线索。
“你说的我明白,只是……以宁鹏翼的才干,外人想要参透怕是难上加难了。”祝雅瞳罕有服软认输的时候,只是对上了宁鹏翼难免有些气馁。换了吴征也一样,若是宁鹏翼还在世,他早就躲得远远的,生不起半点作对的心思。
“别担心,先去看看再说。”吴征宽慰了一句,又苦笑道:“咱们……快到了吧。”
“噗嗤……到了到了。”祝雅瞳打个唿哨,皇夜枭盘旋着降落。看着距离不远,吴征再也按捺不住轻点鸟背,轻飘飘落下地来。脚踏实地,终于长舒了口气,精神大振!
垄首镇如今已彻底荒弃,剩下一地尘灰。只从屋角残垣里能看出昔日的人烟繁华。虽名为镇,看着比起一般的小镇要打上两倍有余,大体因地处偏远的缘故吧。
“若要通往番邦或是西域,这里倒是一个好的落脚点。据我查证,垄首镇当年莫名其妙地频频死人,还传出闹鬼的传闻,时间正与宁鹏翼大肆修建宫室,借以掩盖他留下遗藏的时间吻合。此后垄首镇依然怪事不断,久而久之成了鬼镇。”祝雅瞳旋着娇躯,美眸精光大放四面打量。裙裾旋舞着如一朵盛开的白莲,随意一个动作都是风华绝代。
吴征正看着她秀眉微蹙,双唇紧抿,虽郑重凝肃得浮现阴云,依然美不胜收。陡然听到吻合一说,不由脸上一红浮想联翩。不由暗骂一声:到底哪个狗东西占了如此佳人,又让她孤苦伶仃?这话只敢在心中默念,再也不敢出口,也不知道那个人给了祝雅瞳什么好处,明明祝雅瞳既愤恨又不屑,却不许人骂他。狗东西,王八蛋什么的骂人话儿,不是平常得很么?
“在镇上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垄首镇昔日人烟密集,想要掩人耳目太也难办。且翻地总会留下痕迹,镇子再大又花的了多少功夫?依我看,多半在山里。”
吴征合情合理的分析却让两人都有些丧气。桃花山山势延绵百里,想要探查清楚整座山谈何容易?便是一国之君专程征了徭役,遣来精通此道的人才,没有经年累月也无法查得明白。眼前三国并立,想要私发遗藏谁又敢明目张胆地在此挖掘。
“咱们先到处看看。”颓丧一闪即逝,祝雅瞳的执念坚不可摧,无物可以撼动!她朝吴征展颜一笑,鼓励地点了点头。
“好!”吴征受她感染也振奋起精神,运足目力沿着城镇废墟来回搜寻。
镇上尘灰厚重,偶有些脚印也是零零散散,应是些来往路人在无奈之下才从“鬼镇”上行色匆匆地穿过。来来往往个把时辰,一无所获。两人不时穿屋过室寻找踪迹,头脸上都沾染了尘灰,见状相视一笑,也算苦中作乐。
“去山上看看?”时辰紧张,天明之前还得赶回饶丘,这一趟来还是以全局探查为主,可没有在一处地方细查的功夫。
“嗯。”祝雅瞳点了点头望向桃花山。
原野尽头桃花山拔地而起。虽不甚高,山势却十分陡峭,居然展现出一股壁立千仞的气势来。视线中便是一面足有五丈高的峭壁,暮色里黑沉沉的,像是天上的仙人在世间投下一块巨石凭空生出。两人疾驰一阵抵达山脚,才见一条小道顺着山坡较平缓处蜿蜒没入林中。
垄首镇既荒废,桃花山想也是多年未有人迹。宁鹏翼装神弄鬼搞出死地一处,倒是最大避免了遗藏被意外漏出的可能。吴征与祝雅瞳立在山脚望着山势,颇有些无从下手之感。
“走走不?”吴征无奈一笑。又想起在浮山之上遇险,祝雅瞳从天而降化解危局之后,也是这般约着自己走走,点醒了混沌中的自己。
“哼。”祝雅瞳一个扁嘴娇笑,显然心意相通,却摇了摇头道:“下回有了闲暇,一定和你来这里走走!”
招来皇夜枭,两人又踏着鸟背高飞而起,绕着整座桃花山盘旋俯瞰。梯田,草场,山谷间废弃的村落,寺庙,道观等一一尽收眼底。早春时节,漫山的桃花抽出了新枝,一颗颗花蕊正含苞待放。浓重夜色里走马观花一样的巡视自然看不出什么,可一时之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简直毫无头绪,无从下手。
用以救命的军器就埋藏在此地,如何启开确实一个谜。宁鹏翼设下的局环环相扣,最终还是要落在宁家后人身上,外人休想染指。吴征与祝雅瞳几回振奋起精神又频遭打击,心中越发郁闷。
“非一朝一夕之功啊……时候不早,先回吧?”祝雅瞳不知是叹息还是宽慰了一句,看着天光渐亮,只能暂时放弃。
“再绕一圈。”吴征目光闪烁着光华,原本他比祝雅瞳更加消沉得多,不知何时变得睿智了起来。
祝雅瞳心中一动,情知吴征有所发现正在沉思,不敢打扰,号令者皇夜枭又盘旋起来,美眸顺着吴征的目光打量。
“这山一直唤作桃花山么?”
吴征的问话让人摸不着头脑,祝雅瞳耐心道:“原本唤作龙首山,你看接近垄首镇为龙头,往西山势渐窄渐平,倒像一条巨龙俯卧。僖宗登基后大约二十年才在此山广泛栽种,不久后又名桃花山。主要还是原本的山名犯了忌讳……”
“停!那里。”吴征摆手打断了祝雅瞳,手指急急连点指向一处山头。
大风呼啸吹散了阴云,天光正至破晓的一刻,几线朝阳捅开了黑夜照耀下来,落在山间为一幅水墨山水图染上了暗红的光彩。
“这里……”祝雅瞳心头扑通扑通直跳。吴征之能正在每每于不可能之处神奇地发现蛛丝马迹,譬如锦兰庄底怪异的符号,难道这里也有他“杂学”所通之处。
“就是这里!”吴征目如鹰隼,死死地盯着山头。
山头形似一块长方形的巨大顽石垂垂落定,在无数山水画里都会看见这样的顽石。
“《苏山紫微图》!”两人一同脱口而出。
夜空中虽无紫微星,桃花山也不像画中的苏山一样巍峨高耸,剑指星斗。可这一块小山头却让两人同时想起《苏山紫微图》!吴征心中有了明悟:倪妙筠曾言道大家作画之前,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俱在胸中,落笔挥毫一气呵成,有一股模仿不来的神韵!小山头与《苏山紫微图》不同,可小山头立于悬崖顶端,悬崖处再无遮挡直落平地,可想而知若站在小山头上想下望去,定是如临深渊,战战兢兢。《苏山紫微图》画的,正是这样一股气势,这样一股神韵!
动念之间,祝雅瞳已号令皇夜枭立于小山头崖尖上。两人举目四望,又不住在石壁上连连顿地,意图寻找掩埋在地底的宫室。可又花费了许多时光直至天光已亮,依然一无所得。
“来不及了,我们先回,下次再来!”
若被发现吴征不在使馆难免有许多麻烦,既然有了头绪倒是不忙于一时。
“嗯。我们回去再看看画。”两人均不通画艺,还有许多混沌不明之处,对画作的细节印象也不甚了了,看看画作才是正理。
皇夜枭一路风驰电掣原路赶回,吴征先去了使馆旁的军营,才在韩归雁的陪同下被送了出来,对着不时投来的暧昧目光还羞涩地低下了头。
到了使馆面见梁玉宇与霍永宁,燕秦两国比拼耐心的时候公务不多,个把时辰便商议完毕。吴征回到住所时祝雅瞳与陆菲嫣,倪妙筠已展开了画卷探讨多时。
“快来看看,是不是这里?”祝雅瞳指点着画卷左侧一块气势昂扬的山石道。
“该当错不了了。”吴征弯腰低头左右细细地看了一遍答道,注意力却不在那块山石上。
“神韵相似得连你们不精于画作的都能一眼看出来?为何又无所得?”倪妙筠偏着头喃喃自语,颇有跃跃欲试前往一探究竟的意思。
“因为宁鹏翼只是想告诉后人桃花山就是画中的苏山,而不是说那块顽石小山就是掩藏军器之处!”吴征嘴角挂着神秘的笑意铺开纸张,压好镇纸。
陆菲嫣一见他的笑容便心领神会,已在一旁一手研起了墨,一手润开小毫。爱郎胸有成竹的模样让她不仅爱煞,更觉自豪。
提起饱染墨汁的小毫,吴征笑意不减,目视画卷问道:“桃花山上可有庵堂?叫做什么庵?”
“有四座,分别是龙泉庵,掩翠庵,涛骅庵与三祖庵。”
三女一同顺着吴征的视线望去,只见《苏山紫微图》中一名老者正舒立风中,举杯自饮。相比起磅礴的山势,老者米粒般的大小并不起眼,可经过名家巧手绘制,也能看出他一派光风霁月,潇洒出尘。
“涛骅庵?那就对了!”吴征提笔落字:桃花山上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两行七律字迹算得上工整,但诗文太过浅白,单看这两句除了押韵之外实在平平无奇,还有些絮絮叨叨。倪妙筠撇了撇嘴鄙夷道:“乱七八糟,牵强附会,这算什么对了?”
吴征斜眼一瞥道:“不要小看开头简单平凡的诗句,大才子一旦转折起来可要惊坏世间的。”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半醒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年复年。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作田。这……这……这是你写的诗句?”倪妙筠越念越惊,她出身盛国文武世家,不仅武功高超,还是书香门第,深知这等简单的句子书写下的诗词堪称返璞归真,极具简约之美。何况诗中的排骈对比来回反复,心绪转折忽起忽落精妙绝伦,潇洒的意境更是跃然纸上!顿时不可置信地望着吴征。
“不是我写的,是宁鹏翼的哑谜。”吴征搁下小毫冷笑一声道:“军器若不在涛骅庵里,就在某个豪杰墓里。去翻那块顽石,翻个底朝天什么也找不到。”
“不会在墓里!盗墓贼多得很,在墓里迟早要露馅。只会在涛骅庵一带!”祝雅瞳肯定道,又品了一遍诗文,忍不住喃喃念道:“定是了!定是了!世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世人看不穿……这说的可不是宁鹏翼自己么?谁不说他是个疯子?能写出这等气魄的诗文,当真是搅动天下,见惯了世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一代雄主!”
三女赞叹不已,一时也顾不上吴征从哪里知晓这一首《桃花庵歌》。
“他?他想破头也写不出来!”吴征心里暗骂一句,满面阴云道:“错不了了,涛骅庵一带定然有掩埋军器之所,待探得分明寻机启开,以备后患!”
“嘻嘻,这事儿我们可办不来!遗藏处定然还有机关重重,吴大人若不亲至,世间能办到的可就只剩下宁家的后人了。”祝雅瞳笑吟吟的如春花怒放,直比龙首山上的满山桃花还要娇艳!爱子不仅思维缜密,还时常天马行空给人无限的惊喜,怎能不让她自傲。
“寻着了机会一起去,只消破解了其中机关便可装备血衣寒!”吴征狠狠道。天阴门柔惜雪亲至,长枝派高手齐聚,丘元焕虽不见踪迹,料想也藏在凉州。秦皇要剪去他的羽翼,即使秦国官军无法动用,靠着军器装备的血衣寒也可给对手迎头痛击!届时秦皇抓不着把柄,祝雅瞳又安然无恙,才算将这一场危机安然度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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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到紧要关头,越是让人心神难安,总会觉得什么都不顺利。每一个人都会遇到这样的时刻!吴征觉得自己正处在这样一个难以摆脱的漩涡之中。
满脑子偷空去一趟桃花山,居然一丝空闲都无。燕秦两国又打上了嘴仗,栾楚廷倒是对佳人念念不忘,天天来要人。吴征全数顶了回去,一想能把冷月玦暂时保在手中还多亏了两国争锋相对的局面,也不由有些感慨。只要这般局面不破,就是栾楚廷亲自前来,吴征也不会给一点点面子。
然而忧心更甚!男人的心态都是如此,越得不到的,越想得到。若是近在眼前举手可得,偏偏就不能如愿,更是心头火起难以按捺!栾楚廷想见冷月玦而不可得,说不准正抓耳挠腮。事情终有尘埃落定的一天,冷月玦若是终于要回归燕国,此地由栾楚廷做主,他现下被逼得急了,见着了冷月玦还在不在意所谓的君子风度?吴征不敢再想下去!只知时间拖得越久,冷月玦越是有当即受辱的可能。
吴征几次三番强调天阴门人的重要性,梁玉宇也醒悟过来,亲自调集一队兵丁将诸女的小院团团围住,不得他的许可,任何人不得进出。吴征是私心,他多半就是纯为了皇位计,不想真被天阴门搞砸了。只是这样一来,吴征也被隔绝了开来等闲无法与祝雅瞳见面,也颇有些心惊肉跳。燕秦两国联手欲对付祝家,梁玉宇有没什么坏心眼无法保证!
张圣杰通风报信,形势已有了几分明了,该做的准备与应对俱都做了,剩下的……都是吴征最为讨厌的听天由命之感。
转眼又过了十来日,燕秦两国的嘴仗打得不可开交,吴征的心思压根不在这上面,又需打点精神应付场面,不能让人看出心不在焉,抑郁得几乎发疯。
好容易挨到两国矛盾无法调和再度陷入僵局,会盟暂止,吴征感动得眼泪都快下来了。
小院被牢牢看守,吴征不敢贸然前去拜访。时间过得越久,他越觉得危险重重,生怕被梁玉宇看出端倪。想尽了办法也不能知会祝雅瞳一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吴大人,用饭了。”
侍从端来饭食,吴征不耐烦地挥挥手打发他出去。都这时候了,哪有心情吃得下东西?不想侍从手一抖落下一封信来,他一无所觉,放下餐盘便低着头遵照吴征的指示退下。
“了不起!”吴征心悦诚服地大赞一声!祝雅瞳的准备远比他想象的还要充分,在凉州会遇见的种种困局俱了然于心,连这一层都已提早备下了。
展开信笺,祝雅瞳娟秀的字迹印入眼帘:等得焦急了?我也好着急呀!事不宜迟,你也不必等我,我自会与菲嫣,妙筠安排得当。
吴征心下大定,挨到黄昏时分,吴征便溜达着去探望韩归雁。
韩归雁听他说完计划,郑重道:“此事非同小可,务必万万小心在意!湘姐姐数度提醒于我,爹爹也猜测忧无患隐在使节团里。越到这种时候,越要当心。”
“我晓得,一直以来都做得很隐秘,当不会露出行藏。你在营中一样要留神,若遇突变,保身为先!”
“恩。”
道别了韩归雁,吴征悄然孤身离开,前往垄首镇。他武功远逊于祝雅瞳,不能神不知鬼不觉地人间消失,自然要选在黄昏这个不符常理的时刻。一路小心奔行,直至在涛骅庵旁的大树上潜伏下来。
枝叶茂密,林木成荫,视线并不好,却是个躲藏的好地方,我看不见你,你也看不见我。春日里和风习习,山间的夜晚虽是寒冷,可桃花开得正艳,花香随风送来,心旷神怡。
等到月上梢头,远处忽然传来数十声嘈杂的鸟吠,愤怒,惊恐,凄厉地嘶喊着。吴征情知有异,不敢暴露身形,只借助着枝叶缝隙观望,却什么都看不清。
“你在么?”轻轻的点地声吴征并未发觉,祝雅瞳不知何时已飘然而至。
“在。菲嫣和倪前辈呢?”吴征赶忙应了一声露出身形,顺着祝雅瞳的目光向天空望去,大吃一惊!
只见月光下的高空中,两点拳头大小的鸟儿正拼死搏击,金羽灿灿的豹羽鵟大占上风,追逐着黑影般的皇夜枭撕咬!皇夜枭左右腾挪,几次欲飞扑而下总被豹羽鵟逼得死死的,无论如何落不下来。有一回扑得急了,险被豹羽鵟一双利爪抓住背脊。看皇夜枭有些踉跄的身姿,显是已负了伤。二鸟飞得太高,祝雅瞳纵有绝世的武功也无可奈何。
豹羽鵟在此,忧无患就在左近!
祝雅瞳见吴征现身,再观望了一会儿见皇夜枭身上又增了几道伤痕,无奈地撅唇做哨。皇夜枭高飞而起,用鸟嘴解开系脖子上包袱的活接,又是一个飞扑不要命似地与豹羽鵟厮打成一团。豹羽鵟被皇夜枭忽然的搏命吓了一跳,它虽更加雄健,一时也疲于招架。窥准良机,皇夜枭松开嘴将包裹抛了下来。
祝雅瞳接住包裹,又见皇夜枭且战且退寻路逃命,渐渐在天边难见踪影,才不舍地叹息一声,向吴征道:“时刻不多,你先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离开我身边,必须相信我,行么?”
“出事了?谁知晓我们的行踪?”吴征浑身发凉,欲私取僖宗遗藏的事若是走漏了风声,他就是死上一万次也不够。
“你先答应我。”祝雅瞳双眉紧蹙,却也失了平日的镇定自若,高高拱起的胸脯正微微颤抖,气息不稳。
“好。”
“你不用担心,雁儿那里我出来前已交代好,陆菲嫣她们也全藏到了军营里。有韩老将军镇守,出不了事。”祝雅瞳先宽慰了吴征一番,又取出一封信递与吴征道:“千万不可惊慌,越是大事,越要冷静。”
“晓得了,我尽量不拖你后腿。”吴征也笑着宽慰一句,接过书信。
“傻孩子。”祝雅瞳拍拍吴征的脑门,深吸了口气闭目养神。
书信厚且重,用四只巴掌大的牛皮纸封好送来。吴征打开之后一见是拙性的笔迹便知石室被恢复出原状,内里有重大的隐情。不由一目十行扫过问安与保证不出错漏的说明,匆匆展开一幅画卷。
画中巨细靡遗地将石室的原貌分毫不差地绘出,连那柄割下孟永淑双乳的闸刀位置都经过精密的推算,吴征一眼扫过,心头大震。其实石室的绘制根本不需如此详细,因为任谁都没有想到一间普通,空旷,在山坳里开凿出的石室,居然在边缘的石壁的中央处另有两个隔间!
隔间开有小窗,在烛火的照耀下足以看清大厅的每一个角落。孟永淑曾言道自从被带进石室始终不曾被揭下蒙住双眼的黑布……
隔间里有人!
这个人自始至终都在看着孟永淑被施暴残虐,而孟永淑也从没能搞懂她为什么遭致如此非人的酷刑折磨。身为长枝派弟子,孟永淑身份尊贵,可她的身份并没有大到令暗香零落搭上整个燕国潜伏的力量,而仅仅为了残虐她的身体取乐的地步。
隔间里的人也没有,除非贼首彻底疯了才会干出这种事。孟永淑所遭致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为了震慑,收服隔间里的人!贼党以施加在孟永淑身上的酷刑与痛苦,恐吓着隔间里的人,让她亲眼目睹若不屈服就会受到的“待遇”。贼党既然敢疯狂到残虐长枝派的弟子,天下间就再没有他们不敢残虐的人!
轮奸,割其双乳,毁其容貌。贼党刻意选定了身为女子的孟永淑,那么隔间里的人也必为女子。只因这些对男子并无大用,却每一件都是女子最害怕,最恐惧的事。天下间比孟永淑身份更尊贵的女子不少,但也绝对不多!
皇室女子首先被排除。不说帝皇之家的女子起不了大作用,并不能影响皇室,她们也绝不会孤身出现在此处。这个人只会是手掌权柄的江湖巨擘,或者未来必然是江湖巨擘,这么一排除就更加屈指可数。不会是昆仑派的陆菲嫣,也不会是彼时身在江南盛国的天阴门祝雅瞳,剩下的仅有一人而已!
“雨姗死得好冤枉……”祝雅瞳喃喃自语道:“她一向潜心修行,你怎么忍心做下这等恶事?你不该给我一个交代么?”
吴征深深呼吸,内力运转,施施然地撕碎手中信抬起头来,饶是他心境已十分平和,仍不由瞳孔一缩!
只见柔惜雪双手合十,半垂着头,宽大的灰色尼衣腰际缠着“逐影鞭”,身形轻灵得像风中浑不着力的飞花,却落后一个身位亦步亦趋地跟随在头戴鬼面的男子身边道:“主人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你既不肯听我的,我又为何要给你交代?再说了,你做的恶事还少了?还敢要我给你一个交代?”
那男子身材高大,鬼面背后的眸子中露出一股威严与戏谑。他们缓步而来,男子也大大方方顺手揭下了鬼面,长须儒雅,正是霍永宁!
“咦?是你!”
相比起吴征的震怒,祝雅瞳的愤恨,柔惜雪也觉得十分意外。美目光华一闪再闪,可也仅仅是意外而已。
吴征眨了眨眼道:“我该怎么称呼你?是大秦的中书令霍永宁大人?还是暗香零落贼党之首忧无患?亦或是……前朝遗孽,宁家的后人宁永祸?”
“呵呵,随你,随你……你们倒是厉害,若不是留了心眼,险些要失了踪迹。”霍永宁双臂拢在袖中,向柔惜雪一瞥,玩味似的嘲弄笑道:“反正你们没了价值已是将死之人。雪奴,你说是不是?”
“主人要他们的性命,雪奴这就为主人去取。”柔惜雪像个犯了错的仆人赶忙低头,语声柔媚婉转,温顺讨好,全无出家修行人的严谨持重。目光却空灵得空洞,不着焦点地望着前方,微微愣神之间思绪似已飘回了二十年前……
【有书友问第八集的名字大雾芦花是什么意思,详细说明一下。大雾形容局势复杂就不多说了,芦花的典故出处是二十四孝里的【芦衣顺母】。二十四孝的故事大多非常扯淡,【芦衣顺母】的故事就非常人性化,也很温暖。说的是孔子有位弟子叫做闵损,小时候受到继母的虐待。冬天继母拿芦花塞的衣服让他御寒,却给亲生儿子穿棉衣。后来闵损的父亲发现之后大怒,要休了继母。闵损劝说: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单,家里还是要有个女人。父亲觉得有道理,就原谅了继母。继母也因此非常感动,从此待闵损视同己出,一家人和和乐乐。后世就把芦花形容为母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