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高僧

  “抵天柱而枕龙眠,牵大江而引枞川”,从地势上看,龙眠山仿佛一望无际的原野之上横卧着的一条巨龙,把大半个桐城环抱其中,沉淀数千年的文化和历史,是古老桐子国的脊梁和主心骨。

  入秋后的正午阳光不再如夏日般刺眼,暖阳穿透天空中棉絮般的卷云,将笼罩在大地上的薄凉空气微微蒸暖,山风吹来,清凉宜人,觉不出丝毫闷热。

  青翠茂密的松林间总有红得发紫的枫叶点缀,望出去满目葱茏,高高低低的青绿色松树在风中傲然挺立,一动不动。叶片间筛下的点点金光,伴随着缕缕清风浅浅摇曳,是一片秋色中闪亮的点缀。

  昭明寺始建于东晋,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建在龙眠山的山腰,全盛时期,有六楼、十二阁、三十二殿堂,僧徒达八百余众。从山顶上看,山下云林漠漠,整座寺宇笼罩在一片淡淡的晨雾之中,显得古朴壮观,气象恢弘。

  方学渐昂头阔步,带着大小老婆迈进寺门,眼前壁瓦丹柱依旧,画梁飞檐依旧,斗拱层叠依旧,却比一年前好像破旧了许多,角落处墙体剥落,十几尊佛像金身暗淡,院中杂草丛生,一派寥落荒芜的景致,不由暗暗摇头。

  知客僧虽察觉他面貌熟悉,身架相似,怎想得到这个衣着阔绰,出手大方,还带着两个如花美眷的阔少,就是以前那个衣着褴褛,皮黄骨瘦,挨了他们拳头都不敢吭声的小叫花子方学渐。

  方学渐目不斜视,一脸严肃地在佛像前磕了几个头,站起来取出两只五十两的元宝交到知客和尚的手中,问道:“晦觉禅师可在寺中?”

  知客和尚大惊失色,两只手掌各握了一只大元宝,还以为自己在做梦。嘉靖皇帝登基之后,举国上下崇尚道教,鄙弃释道,和尚庙、尼姑庵烟火寂寥,门可罗雀,昭明寺千年古刹,在本地还有一些影响,有好心施舍的也从没有超过二十两的。

  他不料这个小施主乐善好施,天下少有,一出手就是一百两纹银,当真喜从天降,定了定神,急忙连声称谢,大赞他仁厚虔诚,定蒙菩萨保佑,日后金榜题名,高中状元,出将入相,名垂青史,家庭和睦,子孙满堂,福泽无穷。

  他恭维了半天,口干舌燥,这才想起方学渐的问话,咽了口唾沫,道:“方丈大师在后院厢房坐禅,要不要小僧进去禀告一声。”

  方学渐满脸微笑,看着他飞快开合的嘴巴,心想鸨母骗嫖客的钱财那是要用妓女白花花的身子作为诱饵,做和尚的空口白话就能让客人把口袋里的银子大把大把地拿出来,而且心甘情愿,毫无怨言,天底下言辞伶俐、油嘴滑舌的莫过于这些和尚了。

  他知道了师父的下落,不欲和这多嘴和尚纠缠,又塞了二两银子给他,道:“我自己过去就行了,请厨房的师父们给准备几碗素菜,我想和晦觉禅师一起进餐。”

  知客僧连声答应,欢天喜地的去了。方学渐从小就在这里长大,熟门熟路,经过药师殿、天王殿,巍巍殿宇,森森古木,过了刻石碑林,沿着一条游廊来到后院方丈室。

  方学渐打手势让大小老婆轻声,蹑足走到房门前,正要开口求见,忽听得隔门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是渐儿吗?”正是抚养他长大的晦觉禅师。

  方学渐心头一热,喉头微微哽咽,恭恭敬敬的道:“师父,不孝弟子方学渐来看你了。”呀的一声,推开板门,抢步而进,随即跪下叩头。

  初荷和小昭跟着进去,见屋中空落落的,一床一几二椅,陈设十分简单,蒲团上坐着一个高大瘦削的老僧,须发皆白,想来便是昭明寺的主持晦觉禅师了,急忙跟着方学渐跪倒在地。

  晦觉禅师脸露微笑,喜滋滋地看着他,道:“起来吧,这两位姑娘是你的同伴?”

  方学渐微感窘迫,扭过头看了大小老婆一眼,道:“师父,这两位…姑娘是弟子的妻、妾。”初荷和小昭的脸蛋羞红,站起身来,和他一人一个蒲团,在地上坐了。

  晦觉禅师微微地一怔,随即呵呵笑了起来,道:“姜昌荣老师两个月前有封信来,说你突然失踪,是不是吃不下苦,跑回这里来了?我等了十天,不见你回来,便回信让他好好寻找一番,不想你偷偷娶老婆去了,难怪翻遍整个安庆城都找不到。”

  方学渐不想当着老婆的面提起自己的丑事,便尽量敷衍着过去。时至正午,不多时厨房开饭,晦觉禅师请他们去隔壁用膳,掌厨的和尚奉上素菜白饭。

  厨房得了方学渐的事前招呼,除平时食用的青菜萝卜豆腐,另外还加了“佛手鱼卷”、“奶汤素烩”和“红烧卷鸡”三道素菜,汤汁红润油亮,口味鲜香滑嫩,比起平时吃惯的大鱼大肉,别有一番味道。

  吃的正欢,方学渐突然想到一事,抬头问道:“师父,才一年多没见,寺里面的这些屋宇墙舍怎么感觉一下子破败了许多,以前富丽堂皇的,好像是皇宫一样。”

  晦觉禅师看了他一眼,用餐布抹掉嘴角的汤水,道:“你见过皇宫?”见方学渐摇头,晦觉禅师笑了,道:“昭明寺一直都是这个样子,渐儿,是你的眼光变了。”

  “我的眼光变了?”方学渐仿佛有所感悟,又似乎仍是一头雾水,“我一直没有变啊。”

  晦觉禅师笑的更加慈祥,和蔼地看着他,道:“渐儿啊,你变多了,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身上穿的这件长袍是用上好的湖州丝绸做的,式样也是时下最流行的,花了不少银子吧?”

  方学渐恍然大悟,原来什么都没有变,昭明寺还是以前的昭明寺,“紫来茶馆”还是以前的“紫来茶馆”,仿膳糕点还是以前的仿膳糕点,唯一改变的是自己。锦衣玉食,高楼大厦,娇妻美妾,富足豪华的生活起居让自己彻底变了。

  用完午膳,方学渐想陪师父单独聊一会天,便找个由头支开了大小老婆。两人回到禅房,方学渐关上房门,便“扑通”跪了下来,泣声道:“师父,弟子大难临头,你一定要帮我拿个主意。”

  晦觉禅师吃了一惊,急忙伸手去扶,口中说道:“渐儿,你先把这一年多的经历跟我讲一遍,为师能帮你的一定……”双臂用力,却像扶在一座山上,方学渐的身子一动不动,心想:好小子,一身内功只怕已有五十年的功力,不知道从哪里拣来的?

  他运起勤习苦练的“罗汉伏魔神功”,这才把跪在地上的方学渐架了起来,笑道:“渐儿,你这身内功可强的很啊。”

  方学渐会心地笑笑,扶着他在蒲团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苦着面孔道:“师父,事情就要从这身内功说起,有一天我在迎工山中采药,有一条小金蛇不小心爬进了我的嘴巴……”

  他把这两个多月以来的遭遇挑重要的讲了一遍,该回避的回避,该修改的修改,该加工的加工,最后集中起来的焦点自然是可爱万分的龙红灵老婆和万分可爱的秦凌霜岳母,被凶暴残忍的天山缥缈峰的十八个黑衣使者绑架,威胁要他拿出一百万两银子赎身,否则就要撕票。

  这十八个黑衣使者个个武功高强,惊世骇俗,其中一个一拳就把一头大牯牛给打成肉酱,另外一个好像鸟一样,能够在空中自由地飞来飞去,还有一个更过分,他走过的地方,不管院落还是厅堂,地上半尺厚的花岗岩都会寸寸碎裂。

  晦觉禅师越听,脸色越是凝重,最后抬起头来,望着屋顶上灰色的瓦片,雪白的眉毛微微抖动,口中喃喃道:“缥缈峰,灵鹫宫,缥缈峰,灵鹫宫……”突然低头道:“渐儿,你知道我为什么送你去名剑山庄吗?”方学渐摇头。

  “你这次上山,肯定去你爹娘的坟前扫过墓了?”方学渐点头,他这次回来桐城,一半的目的就是带两个媳妇到坟前祭拜爹娘。

  晦觉禅师口念“阿弥陀佛”,叹了口气,道:“渐儿,你的祖父方讳印为官廉洁恬静,在任上兢兢业业,造福一方,死后两袖清风,连像样的屋子都没有留下一间,也算古来少见的贤臣,我收留你,便是看在他的面上。”

  “你现在是方家唯一的后嗣,担负着传宗接代的重任。我把你送到名剑山庄学艺,是想让你跟着姜老师学到些本事,可以谋一份衙役、护院什么的职业,娶妻生子,平平淡淡过一生,可是……唉,天意啊天意。”

  方学渐伏地长跪,哭泣道:“弟子愚昧,一直不懂师父的苦心,心存怨恨,在外面惹是生非,让师父担心忧虑,罪过不小。”

  晦觉禅师走过来,扶他站起,怜惜地抚着他的头,说道:“傻孩子,师父这把年纪,还有几天好活?只要你能平安无事,比什么都重要。此去天山,路途多险,再加灵鹫宫武功神奇,一定要小心应付,能忍则忍,少惹是非至关重要,你的内功已有相当火候,只是不知道如何正确运用,现在师父送给你一样物事,你过来。”

  方学渐心中欣喜若狂,暗想:师父是当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师兄,“晦”字辈高僧硕果仅存的五人之一,拿出来的东西自然非同小可,“学而时习之”,一脚将半尺厚的花岗岩寸寸踏碎,一拳把一头大牯牛打成肉酱,痛快绝伦,酣畅淋漓。

  面上却装出一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恬淡神情,轻声问道:“师父,是什么东西啊?”

  晦觉禅师走到床前,把元宝形的木枕搬出来,放到茶几上,提起右掌轻轻拍下,坚实如铁的檀木枕头“格勒勒”一阵响,慢慢碎裂开来,好像被数千斤的重物猛地砸了一下。

  方学渐暗叫“乖乖不得了”,咋舌不下,赞道:“师父神功盖世,这一掌之力只怕不下千斤,难道就是传说中的‘般若金刚掌’?”

  晦觉禅师微笑着摇头道:“这是少林派七十二项绝技之一的‘须弥山掌’,出则无声,及如山至,劲守丹田,全用内力催动,和外门绝学‘般若金刚掌’是完全不同的。”手上不停,又拉又扳,把碎裂的木片剔除,露出一只两寸多高的扁平铁盒,看模样已十分陈旧。

  方学渐心口怦怦乱跳,这盒子藏得如此隐蔽,盒子里的东西珍贵可想而知,睁大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将锁纽拉下,伸手慢慢打开盒子,映入眼帘的是两本发黄的书册,书页上蚯蚓似地写了三个奇怪的文字,他从小接触佛经,知道是梵文。

  晦觉禅师拿起书册上的一块米黄色玉佩,交到他的手里,笑道:“渐儿,这块玉佩曾是一个江湖奇人的护身符,师父送你当成亲礼物,好好贴身保藏,说不定能助你逢凶化吉。”说着,伸手把盒子重新盖上。

  吐鲁番出产的和田玉可以分为五类:白玉、青玉、碧玉、黑玉和黄玉,其中白玉即羊脂玉产量极少,最为珍贵,黄玉最常见,也最便宜,同样一块玉,价格往往相差百倍。

  方学渐见这玉佩雕成梨子形状,上面刻着一个淡淡的“莹”字,若有若无,如果观察不够仔细,还真看不出来。这块玉佩虽然质地细腻,光泽柔和,但是小巧精致,菲薄如纸,花一百两银子足可以买上四、五个,一点都不希奇。

  他暗骂师父小气,转眼瞥见晦觉禅师正要把铁盒收起来,急忙伸手拦住,恳求道:“师父,这盒子里的两本书看上去好有内涵,能不能拿出来给弟子瞻仰一番?”

  晦觉禅师“哦”了一声,道:“当年,达摩祖师在嵩山少林面壁修炼,九年功毕坐化,少林僧众在他面壁处得到一个铁函,里面有经书两本,一为《易筋经》,另一为《洗髓经》,便是这盒子所藏的两本书册,可惜书中全是天竺文字,你看得懂吗?”

  方学渐“哇”地欢呼出来,道:“原来这两本就是少林重宝《易筋经》和《洗髓经》,果然十分地有内涵,师父,能不能借个一年半载,待弟子找来天竺番人,把它们翻译完毕,再来完璧归赵?”

  晦觉禅师轻轻地拍了一下他的头,笑骂道:“才一年没见,你是越来越滑头了,少林僧中不乏懂梵文之人,这两本书册数百年前就已翻译过来,不劳你费心了。《洗髓经》中记载的是一种精湛的先天内功,学会之后,可以使人的五脏六腑、十二经脉和奇经八脉等得到充分调理,洗清体内一切污秽,从此脱胎换骨,丹田真气在身体内循环往复,生生不息,伸手投足,会有一道无形的力量迸射出来,克敌制胜,正是你需要的。”

  方学渐见他的意思是要将《洗髓经》传给自己,学会之后,内力收发由心,一拳击出,裂石穿墙,威力无穷,从此登上一流打架高手的行列,再也不怕别人欺负自己,心中乐滋滋的,装出一副虚心请教的模样,道:“师父,《洗髓经》如此玄妙,那本《易筋经》呢?”

  “《易筋经》是达摩祖师为了增强佛门弟子的身体素质,改善筋骨而编写的一些锻炼法门,平常人练习可以强身健体,通内养外,调治百病。书中除了十二段锦的健身体操,便是排打、药浴和运气等一些耗费财力和时间很多的方法,皮囊小术,不提也罢。渐儿,从现在开始,我将分章节讲解《洗髓经》的精义,你要专心听,三天内不准跨出这道门槛,做得到吗?”

  方学渐跪下磕头,称谢不已,出去找到初荷和小昭,把事情原由说了一遍,又给了知客和尚二十两银子,让他在后院腾一间屋子出来,供她们晚间居住。大小老婆跟着他惯了,说要分开三天,哪里肯依,方学渐好说歹说,每人给了一样精致的玉石首饰,这才勉强答应。

  回房闭关修炼,晦觉禅师待他坐定,便开始详细讲解。《洗髓经》集合了佛家内功之大成,深奥而神奇,要领悟掌握绝非一年半载可成,幸好方学渐内力根基深厚,任、督二条脉络又通,真气流转没什么障碍,只是不懂如何正确运用,好像一个三岁小孩,口袋里有几十万银子,却不知道怎么花用。

  任何内功,蓄气是第一关,通道是第二关,运用是第三关,丝毫勉强不来。很简单的道理,如果你的口袋里只有一百两银子,却想买五百两的货物,唯一的办法就是再积蓄银子。

  武学中还有一种“四两拨千斤”的取巧法门,武当山上的道士用得最多。这法门乍一听上去非常厉害,实际操作的难度却相当大,关键在于时机的把握,在对方“旧力已尽,新力未生”时使用,其实还是“四两拨无两”。

  运用“四两拨千斤”的时候如果没有看准,差了那么一点点,一个拨不动,千斤之力压下来,唯一的下场就是头破血流,一命呜呼,可不是玩的。

  通道就是流通渠道,如果你用十年时间积蓄下五百两银子,却在钱庄里打了五年的存折,不能随时拿出来花用,这五百两银子还是没有多少用。钱财这样,真气也一样,经络的通畅是真气运行的保证。

  方学渐无疑在“蓄气”和“通道”两个关口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根基早已培好,好比都江堰灌溉工程全面竣工,万顷大湖积蓄了汪洋巨浸,水到,渠也成,剩下的一关就是怎样“开闸放水”了。

  内力是一种增长缓慢、恢复也缓慢的神奇物品,用总量有限的真气造成最大的破坏力,这是每个练家子梦寐以求的理想。事实就是如此,尽管某些伪善的小说家硬是把主人公标榜得崇高无私。

  方学渐依照晦觉禅师的讲解,用心记忆,认真理解,将体内真气按照《洗髓经》记载的特定线路运行,一切窒滞之处无不豁然而解。他练完“足少阴肾经”练“足少阳胆经”,练完“足太阴脾经”练“足太阳脾经”,足部六个经脉全都练成,少阳少阴融会调和,内力便可以顺畅地到达双腿,收发由心,一步迈出,地上的砖石便断了一块。

  他全心全意的沉浸其中,练完一处经脉,武功就上升一层,于外界事物,全然的不闻不见,从天明到中午,从中午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次日天明。待得晦觉禅师将全书讲解完毕,他也将所有的经脉修炼完成,已是第三日傍晚。

  方学渐长长地舒了口气,只觉神清气爽,内力运转,无不如意,举手投足之间,都似有一股澎湃欲裂的力量要从体内宣泄出来。他拜别晦觉禅师,信步走到大小老婆住的禅房,隔着老远就听见房中传出的初荷声音,咯咯唧唧,竟然连听力都长进了许多。

  他刻意放轻脚步,猛地推开房间,瞥见一个嫩黄衫子的苗条身影站在窗前,凌空飞扑过去,口中哈哈大笑,道:“亲亲小老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三日不见如隔九秋,九秋过去,让相公来摸摸你的小乳鸽长大些没有?”

  在女子的惊呼声中,两只手掌从女子的腋下穿过,已不偏不倚抓住了两团柔软饱满的物事,耳中只听小昭的声音说道:“相公,你……你抓错人了。”

  方学渐惊恐地张大嘴巴,扭头望去,只见初荷和小昭好端端地盘腿坐在床上,那么……那么怀中的这个女子又是谁来?

  黄衣女子陡然间要害被抓,呼吸停顿,差点晕厥过去,蓦地回过头来,冰凉的额头擦过陌生男子软中带硬的鼻尖,一张清丽的面孔完全扭曲,瞳孔收缩,眼中的恐惧和慌乱好像劲风中的两朵火苗,想躲,却又无处躲。

  方学渐“哎呀”一声,身子一抖,像被毒蛇咬了一口,猛地抽回两只翻云覆雨的大魔掌,表情异常尴尬,抬起头来,不敢面对她内涵丰富的漆黑眸子,却清楚地感觉到里面有一粒亮晶晶的光泽在慢慢聚集、抖动,宛如月色下海面涌动的潮汐。

  窗边的墙上挂着一幅魏碑体书法,古朴的隶书,字体端正大方,气势刚健有力,佛曰:风不动,旗帜不动,是你的心在动。方学渐暗吁一口气,佛曰:手不动,奶子不动,是大家的心在动,如果按照佛家理论,刚才的事情是不是只是一场幻觉?

  他心中一宽,正要以此为据,用佛祖“割肉喂鹰”的大无畏献身精神好生开导她几句,脑门上早已挨了一个响亮的头槌,初荷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占了便宜,还不快快向云霞姐姐道歉?”

  方学渐摸摸头皮,一脸冤枉和无辜,向黄衣女子躬身行了一礼,道:“云霞姐姐,你长的这么端庄秀丽,一定是观世音菩萨投胎转生,对人宽厚慈悲为怀,小子刚才一时技痒,误抓……误抓你的那个地方,多有冒犯,还请大度原谅。”

  云霞的脸蛋一阵红一阵白,见他道歉的样子一本正经,还算诚恳,骂也不是不骂也不是,满心的委屈无处宣泄,扑进初荷的怀里呜呜哭了起来。

  方学渐天不怕地不怕,最害怕女人哭鼻子,登时慌了手脚,有心劝慰几句,却不知道如何开口,转头瞥见小昭一脸狡黠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动,严肃地道:“小昭,相公有些事情要问你,出来一下。”

  小昭应了一声,下床穿上黛绿色绣花小棉鞋,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走出房去。才出房门,腰上一紧,已被两条铁一样的手臂拥住,半分动弹不得,两片红唇开启一线,就被一张火烫的大嘴含住,心跳一下加速,脑中刹时变得一片混沌。

  暮色像只体积庞大的乌龟,从山麓那边慢慢爬过来,沉重而不知疲倦,地上两个人影重叠在一起,随着天色一点点变得灰暗、模糊,秋风吹过萧瑟的院落,墙头的野草如醉汉一般前后摇摆。

  两人靠在禅房墙上,唇舌相吸,如两只饥渴的吸血鬼,贪婪而迷恋,直到一个送斋饭来的大和尚走路不小心,一头撞上廊柱,“乒乓啪啦”,碗碟筷子摔了一地,额头更是肿起个鸡蛋般的大包,连声叫痛,两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来,相视一笑,携手回房。

  房中灯光轻漾,见两人进屋,初荷的目光露出调皮的笑意,道:“出去这么久,你们跑到哪个地方偷食去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带给我们?”

  方学渐见那黄衣女子坐在桌前,一张匀称的鹅蛋脸,琼鼻小口,皮肤白皙,也算一个七、八分姿色的小家碧玉,只是垂着脑袋,看不清脸上是什么表情。他嘻嘻一笑,道:“这个地方有什么好吃的,连老鼠都饿得皮包骨头,不如我们下山去吃?”

  初荷和小昭这几天青菜豆腐,早就吃得厌了,当即拍手欢呼,云霞也没有什么异议。几人收拾一番,方学渐回到方丈室去拜别晦觉禅师,临走前把三张一千两的银票交给他,当作昭明寺的修葺费用。

  四人一路谈笑,相携下山,凉风拂面,自有一番别样的畅快。说起云霞的事情,初荷和小昭相视而笑,原来昨天下午,两人闲来无聊,到寺外游玩,却在一个山坡上望见下面有一座老大的庄院,绿水环绕,曲径通幽,亭台楼阁和奇峰怪石不计其数,心中不免好奇,找路下去想看个究竟。

  山路回环曲折,两人不熟悉附近的路径,越走越远,没找到那个庄院,却在山中迷了路,好半天转不出来。日薄西山,两人走过一排松树林,隐约听见前方一个女子的哭叫声,撕心裂肺,好生凄凉。

  两人赶快几步,转过一片山坡,看见一个岩洞之前,两个家丁模样的汉子正在拉扯一个年轻女子。那女子披头散发,口中又哭又叫,身上的衣服被扯破了好几个口子,却死死抱着洞前的一株枣子树,硬是不肯松手。

  一个家丁心下不耐,提起大脚,用力地踹女子的后背,女子嘴角流血,哭得越发凄惨。初荷心思单纯,如何看得下这样的不平事,奔上前去,几下飞脚把两个壮汉打得晕头转向,满地找牙,救了女子出来,这女子便是云霞。

  双美救人的真实故事在那两个家丁的嘴里流出,在地方上一传十、十传百,越说越神奇,久而久之成了一个神话般的传说。

  两个仙姑在赶赴西王母蟠桃会的途中,看见龙眠山上,两个力大无比的壮汉正在欺负一个弱女子,便飞身下来搭救。那个女子因为沾染了仙气,后来嫁给了相国大人张居正,锦衣玉食,一生富贵,死后还封了一品辅国夫人,荣耀无比。

  你不信?爬到龙眠山上去看一看,那个破岩洞现在叫“双姑洞”,那棵枣树现在叫“枣仙树”,这可是千真万确的事情。话说回来,如果不是仙女,天底下哪来那么漂亮的小妞,而且一来就是两个?

  方学渐此时可不知道自己的大小老婆将成为万口传诵的仙女,大摇其头道:“险、险、险,擅做主张乱跑乱跳,这么大座山,不迷路才怪,万一被毒蛇猛兽伤到,深山野岭的,到哪里去医治?老实交代,这次是谁拿的主意?方氏家法伺候,老规矩,五百皮鞭。”

  “怎么又是你?亲亲大老婆,你还跟人打架,万一对方是两个超级高手,你这样贸然冲上去,不就成了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么,不要噘嘴巴,再加五百皮鞭。”

  一直跟在三人身后的云霞沉不住气了,抬头说道:“你这人好没人情,动不动就要用皮鞭打人,这一千鞭子打下来哪里还有命在?初荷姐姐是为了救我才冲上来动手的,又不是她找上门去和人打架。”

  方学渐扭头过去,见她一脸倔强地盯着自己,漆黑如墨的眸子中全是忿忿之色,两排长长的眼睫毛忽闪忽闪的,年纪不小,却不失少女可爱的娇憨,笑道:“这是家法,硬规定,改不了的,我这一千鞭子抽下来,倒真的会让你的初荷姐姐欲仙欲死,痛苦无比,她是你的救命恩人,难道你没想过替她挨上几鞭?”

  大小老婆听他当着陌生人的面说出如此风言风语,脸颊飞红,羞不可抑,云霞好不容易明白过来抽鞭子是怎么回事,一张面孔更是红得像火烧云一般,轻啐一口,低头不再理他。

  方学渐心中洋洋得意,百般挑逗她说话,云霞就是不做声,连头都不再抬起来,直到问起她的出生来历,云霞才看了他一眼,目光之中隐隐泛出水光,凄楚之极,静了片刻,开口说道:

  “我从小就没见过爹爹,跟着娘亲相依为命,两年前娘亲生病去世,家中没钱安葬,只得把自己卖给龙眠山庄做奴仆,一直是服侍老奶奶的起居,今年李老爷做八十八岁大寿,说是要双喜临门,好事成双,想娶我做他的第十三房小妾,我……”

  方学渐被地上的一块尖石绊了一下,差点摔上一跤,以为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在大小老婆的搀扶下方才立定身形,回头问道:“这个…这个李老爷多少岁数?”

  “八十八。”云霞抬头飞快地瞥了他一眼,声音轻得像蚊子叫。

  方学渐怔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起来,道:“八十八岁的老乌龟,下面的鞭子居然还能跳起来打人,也算超级稀有动物一个,他娘的,要发骚,也用不着找你这样年轻漂亮的啊,纯粹是浪费资源嘛,这老乌龟还有一点人性么?当真人神共愤,天理不容,大小老婆,你们猜猜,这老乌龟还能不能活到八十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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