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一转眼就到了年底,今天是学生返校拿成绩单的日子,李丁站在讲台上分发着成绩册,他的配班老师因为有事请假没有来,今天全靠他一个人忙前忙后。

  学生拿到成绩册后的表情各有不同,有兴高采烈的,那是考得好,有哀声丧气的,那是考的不好,不过更多的是无所谓,农村中学的学生很大一部分并不是为了升学,主要是拿到初中文凭然后跟父母外出务工,在和兴乡这种比较贫穷地区是非常常见的。

  对于这种状况,李丁也是无可奈何,所有的学生中唯有一名女生今天显得格外的不同,她的左臂上绑着一块黑布,显然是家中有人去世,这名女生名叫刘思巧,是班里成绩最好的女生,也是最漂亮的一个,虽然李丁对她没什么特殊的想法,毕竟只是个身体单薄的小丫头,完全不符合他心目中的完美形象,不过养眼可爱的女生总是比较讨人喜欢,平时对她总是莫名的多三分关心,只是这女孩沉默寡言,连笑容都很少见,李丁来了一个学期,总共也只见过她笑两三次而已,每次都是浅浅的微笑,眉宇间总是聚拢着不该属于花季少女的愁容。李丁翻阅过刘思巧的家庭记录情况,她的父母很早就去世了,一直跟着瞎眼的奶奶生活,有一个亲姑姑在外面打工,除此以外就再无其他记录,李丁也尝试过开解少女,试图让她融入到集体中,可是半点成效都没有,小女孩面对说教只是沉默不语,没有摇头也没有说好,待李丁说的口干舌燥后,就安安静静的走开,很是让他无语。

  交代了一下寒假的注意事项,李丁刚说放假,全班顿时就沸腾了,齐声喊道:“老师再见。”接着就呼啦一下,教室里响起桌椅板凳的撞击声,两道人流迫不及待的从前后门喷涌而出。

  李丁痛苦的揉揉脑袋,这帮小东西,说了多少次,要守秩序,不要冲撞,结果依然是照旧。把手中的书在讲台上磕了磕,李丁环视了下四周,除了几个留下来打扫卫生的学生,就只有刘思巧还静静的坐在椅子上,他迟疑了下,大步走过去,说道:“刘思巧,家里出事了?”

  刘思巧静静的,仿佛没有听到老师的问话一般,双眼无神的盯着桌面,让李丁一阵尴尬,好在旁边还有学生,一人插话道:“李老师,刘思巧的奶奶去世了。”

  “哦,”李丁了然的点点头,从小相依为命的奶奶去世,确实是对刘思巧的精神造成很大的冲击,想到这,李丁坐在少女的对面,安慰道,“思巧,奶奶已经去了,你再悲伤也于事无补,相信奶奶也不希望自己的孙女生活在痛苦中,对不对?我相信她一定希望你生活的平安快乐,对不对?”

  李丁的话似乎触及到刘思巧的心灵,她回过神来点点头,小脸蛋满是令人揪心的哀伤,让李丁不由自主的想起家乡的小妹,小时候,家里的大黄被山里的野狼咬死时,她也是这种哀伤,不由的怜意顿生,说道:“思巧,不要担心,如果你有什么困难的话,尽管跟我说,老师会帮你的。”

  刘思巧闻言眼神有些波动,仿佛有什么话想说,但是还是吞了回去,默默的不说话,就在这时,一声不合时宜的咕噜声在两人之间想起,少女顿时满脸羞红,李丁挥挥手里的书本,笑道:“我早上没吃早饭,现在饿得要死,思巧,老师请你这个状元吃顿饭吧,这次你可给我张脸了,比隔壁班的最高分还多了三分,呵呵,你没看一班的王老师看到你分数时的表情,呵呵。”

  刘思巧闻言微微笑了笑,这种混杂着哀伤的笑容格外的让人怜惜。

  李丁站起来,说道:“走吧,老师穷,只能请你吃门口的大碗面,你不介意吧。”

  刘思巧摇摇头,顺着李丁的意思收拾了下书包,很破旧的单肩黄军包,即便是在乡中学也是独一份的老古董。

  小姑娘一路跟在李丁后面,垂着头不说话,待到面馆坐下,李丁叫了两碗大碗面,在等待的过程中,两人都未交谈,直到面上来,李丁才说道:“吃吧,快点趁热吃吧。”

  刘思巧点点头,握紧筷子,趴在面碗上大口的吸吮,李丁见她狼吞虎咽的模样,心中猜想,这摸样不会是几天都没吃东西了吧。

  刘思巧呼呼啦啦的把一大碗汤面吃了个底朝天,这才抬起头,一看李丁正好奇的在对面盯着自己,不由的一阵羞涩,又低下头,却接着就看到一碗热腾腾的面推到自己鼻子底下,耳边传来李丁的轻声话语:“再吃点吧。”短短的四个字,却仿佛是四柄铁锤般,击碎了少女一直固守的防线,她的泪水再也无法抑制,无声的顺着脸颊流下来,滴落到碗里。

  看到少女的肩头在抽搐,李丁哪里不知道她在哭,伸过手扶住她的肩头,坚定的说道:“思巧,有什么难处,你跟我说,我一定会帮你。”

  “老师!”刘思巧抬起满脸泪痕的俏脸,哽咽的喊道,“老师,我不想嫁人,我想读书。”

  李丁闻言顿时愣住了,说道:“什么嫁人,你还是孩子,嫁什么人?”

  刘思巧用衣袖抹去脸上的泪水,断断续续的说起来,从她哽咽的话语中,李丁了解了事情的大概。三天前,刘思巧的奶奶病危,当夜就去世了,第二天赶回来奔丧的姑姑在稍微料理下母亲的后事后,就把刘思巧拉到一边,说已经给她找好了婆家,过年前就把她嫁出去,刘思巧当然不愿意,姑侄二人争吵了起来,但是她人单势弱,也没有经济来源,以前她和奶奶是靠着姑姑每个月寄钱回来养活,虽然只有一百多块钱,但是加上两亩薄田的产出,也能勉强维持生计,现在奶奶去世后,姑姑威胁如果刘思巧不同意,就断绝经济支持,让她自身自灭,刘思巧实在没办法,只能答应了下来,这两日,一来是伤心奶奶的去世,二来是可怜自己的身世,竟是一口没吃,强自靠着精神支撑,要不是李丁及时让她吃点东西,小姑娘怕是撑不到晚上就得饿得晕死过去。

  听完学生的话,李丁气得火冒三丈,勉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道:“你再吃点,不用怕,老师帮你出头,只要你自己不放弃,我一定会帮你。”

  刘思巧使劲点点头,哭泣道:“老师,我想读书,我不想嫁人。”

  少女哭泣的模样格外惹人联系,李丁心中泛酸用力的点了下头,说道:“放心吧。”

  “嗯。”刘思巧喜极而泣,数天的彷徨和无助让她心里憔悴,这会儿终于找到了可以遮阴的大树,她再也忍不住,伏在桌子上大声哭起来。

  哭声惊动了四周的食客,他们知道李丁是学校新来的老师,见刘思巧哭成这个模样,不由的把疑惑的目光投到他的身上,李丁感到周围凝聚过来的视线,赶紧稍微解释了下,周围人一听,不由的齐声痛骂起刘思巧的姑姑来,不过痛骂归痛骂,他们最多也不过就是精神支持下刘思巧,真要为个陌生的小女孩出头,名不正言不顺哪里会有人愿意,也只有李丁愿意揽下这个苦差事。

  刘思巧少年老成,周围人的态度哪里分辨不出,离开面馆和老师去取自行车的路上,她神情恍惚的一直盯着李丁的背影,心底说不出的滋味。

  李丁的自行车是到教书后花45块钱买的二手车,80年代的长征大杠车,结实耐用省劲就是它的代名词,加上车主人一直细心保养,二十多年下来,骑起来依然是非常给力。离开学校前,他顺便回了趟宿舍,从床底下摸出一个牛皮信封揣到上衣棉夹克的内口袋,这才带着学生离开。

  刘思巧的家离学校有十来里地,和兴乡是丘陵地带,一条村级公路到处是上坡和下坡,骑起来非常费劲,为了疏解学生的情绪,一路上李丁嘴巴没停,说起在大学时听来的各种笑话趣事,他本就是个很有口才的人,这些笑话从他嘴里说出来也是颇为有趣,这是后座上个听众很不捧场,一直到了地头,都没听到她笑一声。

  在村口下了车,有些郁闷的李丁对沉默寡言的刘思巧问道:“我的笑话一点都不好笑?”

  刘思巧闻言看了老师一眼,然后又快速的低下头去,说道:“好笑呢。”

  李丁一手推车自行车,一手挠挠头,说道:“我都没听到你笑呢。”

  刘思巧停止脚步,仰头仔细的看着李丁,平静无波的脸庞突然像绽开的花朵一般,露出甜甜的一个大笑脸,说道:“我一般要是笑都是在心里笑,以后我会改的。”

  李丁忍不住被少女天真甜美的笑给震撼住了,这还是拿个沉默寡言,天天面无表情的刘思巧吗?他眨眨眼睛,认真的点点头,说道:“思巧,这个一定要改掉,你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刘思巧听了顿时脸一红,李丁也察觉到话语中的不当,赶紧岔开话题,说道:“你家在哪里?”

  刘思巧伸手往前方一指,说道:“前面第三间。”

  这是一个很破旧的泥巴房,用黄泥和竹篾做墙体搭建而成,时间稍长就需要不停的修补,所以现在农村很少有人在盖这种泥巴房,刘思巧住的房子已经烂了几个大窟窿,就用化肥袋在里面遮住,勉强遮风,不过保暖性就不能指望了,李丁小时候住的也是这种房子,深受其害。

  刘思巧感到有些发窘,她自尊心还是比较强的,虽然家里条件很差,衣服也是有不少补丁,但每次都是洗的干干净净,看到李丁打量自己的家,多少让她感到有些窘迫,不由自主的又把脑袋瓜低下去,却听到李丁笑呵呵的说道:“我以前也住这种地方啊,真怀念,没想到你们这里也有这种房子。”

  刘思巧闻言顿时感到轻松了许多,抬起头见到老师笑吟吟的看着自己,眼神温柔的让她的心不争气的剧烈跳动起来,不由自主的又展露欢颜,冲着老师甜甜的一笑。

  李丁见状不由的在心底说道:“这小妮子,平常不笑,乍一笑也太好看了点吧。”

  “走吧,我们去见见你的姑姑。”李丁平复了心中的情绪,轻声说道。

  刘思巧迟疑了下点点头,跟在李丁后面推开栅栏院门走了进去。

  “有人吗?”李丁正在院里中喊道,他打量了下四周,见房子的正门门头上挂着一朵白纸做的花,还有两条黑布垂在两头。

  “谁呀?”很快,房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接着一个三四十岁的中年女人走了出来,她额头缠着一块白布,身上穿着麻布孝衣,容貌与刘思巧颇有四五分相似,端是颇有几分姿色,只是缺乏保养,颇显老态,与李菲那种善于保养自己的美妇根本没办法比,想到李菲,李丁不由的有些心中发苦,这两年来,他不仅没有忘记,反而愈发的思念。

  这妇人正是刘思巧的姑姑刘梅,见来人是个陌生的年轻男子,不由有些纳闷,问道:“你找谁?”

  李丁左右看了看,却不见刘思巧的人影,回头再一看,原来是躲到了自己的身后,心中叹了口气,闪到一旁,扶住少女的肩头,说道:“我是刘思巧同学的老师,今天我是来家访的。”

  见到侄女,刘梅顿时明白了几分来意,见李丁这么说,刘梅只好点点头,故作欢迎道:“原来是巧巧的老师啊,快请进,外面冷,进来坐吧,正好我们也有事要跟老师说呢。”

  李丁点点头,和刘思巧一同走进屋内,房屋的中间摆着一个大火盆,四个男人和两个女人正围着烤火取暖说着话,见进来一个陌生人,顿时停住交谈,互相看了看。

  “老师,请坐。”刘梅拿了张凳子递了过来。

  李丁摇摇手,说道:“不用客气,我来是想了解下情况。”

  刘梅闻言放下手中的凳子,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说道:“嗯,好的,您有什么想知道的?”

  李丁说道:“今天刘思巧告诉我说,你作为她的姑姑,想把她嫁掉,是不是?”

  刘梅和一个男人对视了一眼,坦然的点点头,说道:“是的,没错,她奶奶不在了,没人照顾,我总得找个人照顾她不是,再说了,女人总是要嫁人的,巧巧年纪也不小了,正好有人上门提亲,我琢磨着是个好事,就答应了,怎么,现在的老师连这个都要管。”

  刘思巧一听,眼泪顿时又开始流淌出来,李丁冷冷的说道:“不小?哼哼,她才十五岁,刚刚初二,你们这么做是在触犯法律,你们懂不懂?”李丁吓唬道。

  哪知刘梅笑道:“老师,你别拿法律说事,这算什么屁大事,在我们农村这种事情多的是,你管得了那么多吗?”

  李丁斩钉截铁的说道:“别人的事情我不管,思巧的事情我管定了。”

  这时,火盆旁的几个男人站起来,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说道:“他妈的,你小子是活腻歪了是吧,我们家的事哪里轮得到你这个外人插嘴,你要是再唧唧歪歪,老子让你站着进来,横着出去。”

  李丁冷笑道:“你可以试试。”

  “操你妈的,打死这个王八蛋,算我的。”中年男人喝骂道。

  “轰。”四个男人顿时冲了过来。

  李丁从小到大在山野里野惯了,从小学到高中,在打架方面一向不落于人后,到了大学以后才变得收敛起来,四年没动过手的他见到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了高中打群架的时候,那时候他以出手重不要命着称,时隔四年,他依然没有变。

  刚刚还叫嚣着的四个中年人,此刻就像是四条死狗一般抱着肚子躺在地上,只留下三个胆颤心惊的女人,还有一个看傻了的小女生。

  李丁揉了揉清淤的胳膊,一对四不受伤不可能,他又不是什么武林高手,手臂和大腿因为格挡被结结实实的重击了几下,不过冬天衣服厚,只是造成了一些皮外伤而已。

  李丁向刘梅那边走几步,骇得她惊恐的一屁股摔倒在地上,尖叫道:“别,别,你别过来,再过来我就报警啦。”

  李丁冷冷的说道:“叫什么叫,我是老师,不是流氓,现在我告诉你,刘巧梅还会去读书,不会嫁人,你明白吗?”刘梅赶紧点头。

  李丁也点点头,接着从夹克里掏出牛皮纸信封,很是不舍的到处一叠人民币,这是学校年终发的奖金和第十三个月工资,农村中学福利比不得城里,加在一起只有一千八。

  刘梅不知道这个刚刚如同凶神恶煞的年轻人干吗掏出这些钱来,只听对方说道:“刘思巧是你侄女,这些年也多亏你的接济,所以你现在干的事情不地道,不过欠的总是要还的,这一千八就是还你的,不许嫌少,懂我的意思吗?”

  刘梅哪里敢说个不字,赶紧点头。

  “还不接。”李丁催促道。

  刘梅之得硬着头皮拿过这些钱,看着这些钱离开自己的手心,李丁是心痛的要命,气呼呼的说道:“既然拿了钱,就请你记得,刘巧梅不再欠你什么了,如果真的懂的话,就点点头。”

  刘梅赶紧点头说道:“懂了懂了,真懂了,你放心,以后巧巧就是你的人,我们绝对不会阻挠。”

  姑姑的话,让一旁关注着的刘思巧顿时羞了个大红脸,李丁又气又好笑,喝道:“你胡说什么呢?”

  刘梅心道,你若不是看上我家巧巧,又何必给我这些钱,真是奇了怪哉,但她也不敢多问,李丁其实只是想借着这笔钱,让刘思巧没有负担,与薄情的家人划清界限,哪想刘梅不仅想偏了,还说出来,真是好生尴尬。

  误会是越解释越深,李丁干脆什么都不解释,对刘思巧说道:“把东西收拾收拾,老师给你找地方住,你奶奶不在了,一个人住太危险。”

  刘思巧乖巧的点点头,很快就把很少的几件东西打包弄好,又带了一些书籍,跟着李丁离开了生活了十五年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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