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静如水,山林寂寂。
月色朦胧,城外的一片密林中元真道人盘膝在一颗大松树下闭目养神,此番受师兄之命带领青城八子进京,对翡翠娃娃志在必得,没想到还遇上老冤家唐门的探子,追踪出城,最后在密林中结果了他,这一局唐门已失了先手,待练成翡翠娃娃的武功,定要报恩师之仇。
忽然间听闻身后异响,下意识的转头望去,林中不知何时多了两个人,元真子心头一震,如此无声无息的出现在自己身后,必非等闲之辈。
林中两人似乎没有想到深夜林中还藏有他人,其中一人脸上戴着人皮面具,白森森的吓人,开口道:“阁下将老夫引到这里,所为何故?”
另一人全身罩在黑色斗篷里,兜帽将自己脸遮住了大半,看不清形貌,只是淡淡的道:“你是冷一夫?”
“不错,既然知道老夫的名号,想必你也不是无名之辈,何必藏头露尾,遮遮掩掩。”
“你自己不是也不敢在人前露出本来面目,何必强求于我呢?”
“只怕由不得你。”
冷一夫不再废话,向前一纵,抬手便向那人脸上抓去。
那人侧头闪避,斗篷扬起,斗篷下双掌齐出,罩向冷一夫胸前要害,冷一夫深吸口气,胸腹内缩,避开掌势,脚下魁星踢斗,那人身如鬼魅,轻飘飘滑开五尺,出掌如刀向冷一夫肋下切去。
轻哼一声,冷一夫腰身以不可思议的角度扭了过去,转过身来劈出五掌踢出十三腿,那人身形飘忽,围着冷一夫连消带打,将五掌十三腿的攻势完全化解。
冷一夫怒不可遏,两掌前后一错,左右双飞,吐气开声,一掌劈出,这一掌势头凶猛,那人身后有树木阻挡,退无可退,唯有硬接。
那人一声轻笑,侧掌横挥,一股霸道的刀气竟从他掌中发出,将冷一夫掌风劈开,直奔冷一夫而去,冷一夫冲天而起,刀气从他脚下飞过,砍到身后两丈开外的大树上,入木三寸宛如刀砍。
冷一夫那一掌的残余掌风也将那人兜帽打掉,露出一张方面阔口,皱纹如刀刻的苍老面孔。
冷一夫未曾看人,回身看着树上印痕惊呼:“天冥斩,你是……”待转过头来看着眼前人容貌时,又迟疑起来,“你……你是……杜问天?”
那人轻抚脸庞,缓缓道:“岁月无情,风霜侵蚀,这张脸连小师弟都认不出了么?”
“小弟拜见三师兄。”冷一夫躬身施礼,说罢抬手将脸上人皮面具抹去,露出雪髯皓首。
杜问天看着冷一夫良久,叹道:“你也老了。”
“一晃三十年,已经七十了,能不老么。”冷一夫摇头苦笑。
“三十年了,我魔教的圣手魔医成了闻名遐迩的神医梅退之,又成了轰动武林的魔神冷一夫,还真是物是人非啊。”
“师兄不必见笑,小弟有自己的苦衷。三十年前黑木崖被毁,日月双使身陨,教中兄弟姐妹零散,小弟手抄的翡翠娃娃的武功也失落了……”
“你还是练了翡翠娃娃,你记不记得主公将翡翠娃娃交给你时是怎么说的?”
“自然记得,小弟自幼喜欢学医,主公将翡翠娃娃交于我时曾言,其中所载医术大可修习,只是切不可练习上面的武功,其中有莫大隐患,他老人家言翡翠娃娃应该有第十三尊,失落北元,五十年前潜入大漠也有寻找十三尊娃娃之意,谁料主公归途遭人暗算,随后教中与天下武林混战不休,每日见着弟兄惨死,却因武功低微无力相助是何等滋味,所以我便将八尊娃娃记载的武功抄录在绢帛上,日夜修习,谁料黑木崖突然遇袭,那张绢帛也遗失了,教中神功岂能落入他人之手,吾便带着两个襁褓幼子建立梅家庄,闯出个神医的名号,结交武林人士,另一面化身魔神冷一夫行走江湖,打探消息,直到二十年前长风镖局郭青云、程峰两人护送云家庄主人云腾蛟登门求医,他自言病体沉疴,我一搭脉象便知其所言不实,这些年我已受够翡翠娃娃反噬之苦,他的脉象与我相似,分明是走火入魔的迹象,所差的是他不明医理,不知中和调剂,比我严重得多,结合原本籍籍无名的云家庄忽然名声鹊起,有好事人竟然冠以”天下第一庄“的名头,便更坐实了几分,怎奈他矢口否认,我便言无能为力,请他另谋他法。待其返程化身冷一夫半途袭击,他果然是练了翡翠娃娃,我将他及护送的郭青云、程峰三人尽数击杀,既得偿所愿,冷一夫也便从此消失……”
“那你如今再入江湖所为何事?”
“这些年来反噬之苦越来越重,若再不觅得救治,命不久矣,想起当年主公所为之事,那第十三尊未必不在幸存的宫里那位身上,所以前些年我将娃娃献入宫廷,看能否引出那第十三尊娃娃。”
“这些年你过得不容易。”杜问天喟然长叹。
“杜师兄你这些年呢?”冷一夫问道。
“我么,黑木崖之战后受了伤,跟着秦师姐一段日子,她的性子你也知道,伤愈后不久把我撵走了,再见她时带着一个女徒弟……”
冷一夫暧昧的一笑,“那女徒弟……”
杜问天也跟着笑了,“那女娃娃悟性根骨都是不错,只是幼年家逢大变,性格偏激了些,秦师姐拉着我与她传了几年功夫,又怕她身单力孤闯荡江湖,为她建了个”天幽帮“遮风挡雨……”
“天幽帮,那娃娃是司马潇,难怪江湖传闻司马潇有断袖之癖,呵呵。”
“我就是给你提个醒,你这个饵太大,天幽帮那些小鱼小虾死再多也没关系,要是伤了秦师姐的美人鱼,她可会亲手毙了你。”
“哈哈,知道知道,毕竟是自家师侄,你放心吧,多年不见,你我且共谋一醉。”也不见两人如何作势,身形已隐入山林夜色之中。
元真呼呼的喘着粗气,方觉到身上道袍已被汗水湿透,刚才他大气也不敢出一口,“鬼灵”杜问天,“魔神”冷一夫这两个魔头无论哪一个都不是他能对付的,老天,魔教竟然还有如许多的余孽,冷汗涔涔而下,忽然一个惊醒,从怀中掏出一个锦盒,打开后里面是个好似生铁铸成的蛋形不倒翁,却触手生温,极其古怪,元真眼中浮现了恩师将此物交给自己时的情景。
“元真,为师此次出门访友,此物留托你照看。”玉灵真人将袖中锦盒递给还是小道童的元真。
“师父,这是何物?”还是小道童的元真恭谨问道。
“莫要小看此物,这是阴山之战时从天魔身上掉下,为师琢磨了许久不解其中奥妙,料想不是凡品,你素来聪慧,不像你师兄般刚愎,许能解开此中关键,也许光大青城门楣就在你身上了……”
结合刚才听得谈话,元真眼中露出狂热,这莫非就是他们所言的第十三尊娃娃,看天色已要破晓,城门将开,元真立刻起身回城。
回至青城诸人休息的客栈,青城八子迎了上来纷纷问候,有的问安,有的捧上洗脸水,有的斟茶,元真老怀大慰,这八个师侄武功不错,谦逊有礼,在巴蜀武林已经有些名气,此番带他们出来增长些阅历,将来青城后继有人啊。
八子中的老五打开一盒点心,“师叔,这是咱们川中的千层酥,没想到京城也有的卖,我等特意为您留了一份,您尝尝。”
元真拿起一块送到嘴里,“嗯,不错,口味正宗,附近哪里有川人开的点心铺?”
“倒是没发现,这糕点是一个妇人到客栈兜售的,听她一口川音,知是同乡,就多买了些,也是帮衬。”
“唉,那妇人也挺可怜的,抱着个还在啼哭的娃娃出来讨生活……”
元真吃到一半的糕点停住了,面如死灰,“你们都吃过这点心了?”
见众人点头,元真心丧若死,怀着一丝侥幸逐一为青城八子把脉,最后跌坐在椅子上,“没想到,我等竟然在京城全军覆没啊。”两行浊泪从干涸的双眼中流出。
青城八子大惊,“师叔,可是弟子等人做错了什么,要打要罚都随您老,切莫要如此啊。”
“你们啊,中了人家暗算还不自知,那妇人乃是唐门的唐三姑,如今吾等都中了唐门剧毒”滴血穿肠“,内腑已开始溃烂了,吾等死不足惜,只怕青城基业就此断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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客栈对面的酒楼上,一身蓝衫的丁寿和白衣如雪的白少川临窗而立,“白兄,青城派的人马就这样断送个干净,这乱子可怎么起啊?”
“青城派有秘药”三蟾百草聚命丹“应该可保两日性命无虞,到了绝境这些人才会做出平时不敢做的事,这池子死水才有机会翻腾起来。”白少川举杯示意。
丁寿陪饮了一杯,“那元真也真是一把岁数活到狗身上了,唐门用两个死士就把他引出城,扔下一帮愣头青由着人算计。”
“唐门此番若是唐二公子唐松带队,失误没准会比元真还多,也是这些唐门弟子命大吧。”
“哦,你好像对唐门很熟悉。”丁寿侧头看去,一抹阳光洒在白少川脸上,莹白如玉的脸庞近乎半透明。
也许是被阳光刺了眼睛,白少川低眉把玩了一圈酒杯,“我以前是唐门中人,名叫唐川,现在是唐门叛逆,无处容身,所以投了东厂。”
看丁寿欲言又止,继续说道:“白少川是我的本名,每当灾年唐门就会遣人招收根骨资质还算不错的孩童进入唐门,若能在一道道考核中活下来就会赐予唐姓,成为真正的唐门弟子,当然,仅是外室弟子,若是屡立大功有机会成为内室弟子。”
“山松川水,唐门四杰,我排名第三,除我以外那三人都是唐门嫡传。”
白少川语气中却没有一点自豪的意思。
“为什么要告诉我?”
“第一,既然是同僚,彼此坦诚些是应该的,也没什么好隐瞒的;第二,瞒也瞒不住,这些事督公都知道,你若去问,想来他也会告诉你。”
丁寿还要开口再问,却被白少川打断:“丁兄,白某想交你这个朋友,你若愿意,就请永远也不要打听我为何反出唐门,如何?”白少川看着丁寿,眼神清澈。
丁寿郑重的举起酒杯,二人碰杯,一口饮尽,相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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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缭绕,水气氤氲。
丁寿与白少川全身包裹在热汤池里,头上敷着一条冷水浸过的手巾。
酒后丁寿拉着白少川到一家百年老汤的店里沐浴,并说同僚就该“坦裎”
相待,如今二人的肌肤已被热水烫的发红了,丁寿看着头枕着池边养神的白少川,嫉妒的要死,心中百味杂陈。
“你盯着我作甚?”白少川缓缓睁开眼道。
“我在想,是不是要拉你去喝花酒,依你这潘安之貌,想必会有很多姐儿倒贴,我应该能省下很大一笔银子。”
白少川闻言不答,只盯着丁寿看,看得丁寿心里发毛,“你盯着我作甚?”
“我在想以你这样的驴马大货去喝花酒,我得多花多少银子给你找姐儿。”白少川一本正经道。
一阵沉默,两人同时大笑,彼此关系仿佛更近了一些。
东厂探马流水般将消息报回。
未时,青城派元真至长风镖局,不一刻即出,面带失望。
申时三刻,荣王爷驾车从西山回京,参加小财神邓忍寿宴。
申时三刻,长风镖局少局主郭旭携神仙居清倌人楚楚道贺。
酉时二刻,有蒙面人夜探小财神府,被郭旭击退,已遣人追踪其来路。
酉时三刻,元真携青城八子于长街乔装设伏,不知目标。
在躺椅上假寐的丁寿睁开了眼睛,“今天这事越发有趣了,月白风清,白兄可有兴致随我赏月。”
白少川微笑道:“丁兄有雅致,川敢不奉陪。”
长街之上,清清冷冷,夜风渐起,两旁店铺都已关门歇业,一名紫袍男子背手踱步缓缓前行,一抹月光洒在身上,宛如镀上了一层银辉,更显得丰姿隽爽,风度翩翩,此人正是刚刚赴宴完毕的京城三少之一的长风镖局主人郭旭。
郭旭走到一个纸扎铺子前,铺子早已上板,铺外却又几个纸人未曾收回,他抬眼看了看天上圆月,轻吟道:“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一首《生查子》吟毕,对着几个纸人道:“风吹纸不动,几位朋友扮的也是辛苦。”
“噗”、“噗”几声,纸人破裂,八名持剑之人破纸而出,长剑如毒蛇吐信,尽取郭旭周身要害,郭旭一声长笑,低头让过两柄长剑,侧身一转,闪过三把长剑,双掌一拍,将另两把长剑拍开,脚尖斜踢,逼退最后一把长剑,八人剑势受阻,略一停顿,随即又绵绵展开,只见繁星点点,寒气逼人,八把长剑组成一片剑网向郭旭罩来,郭旭浑不在意,展开身形,每次都在剑将加身时差之毫厘的闪开,转眼已近三十招,郭旭屈指将一柄剑弹开,一手反缠金丝,已将一柄剑夺到手里,反手便将失剑之人制住,随后一剑“迎风掸尘”刺入另一人肩井穴,“乌龙摆尾”逼开身后几人,转身手中长剑展开,如同疾风骤雨,片刻间已将其余六人一一制服,因不知来路,郭旭亦不是嗜杀之人,每人都是被他剑尖刺中穴道,无一死伤。
“啪啪”击掌之声响起,银须白发的元真踱步而出,“惊风乱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墙,郭大少的”惊风密雨断肠剑“果然名不虚传,贫道青城山第九代弟子元真,早听掌门师兄夸赞郭大少武功才智不凡,今日心服口服。”
郭旭收剑行礼,“不敢,原来是青城派的高人,这几位想必就是闻名武林的青城八子了,郭某使尽浑身解数才将几位制住,真是得罪了。”
元真叹气道:“郭大少宅心仁厚,今日却白白手下留情了。”
郭旭诧道:“此话怎讲?”
“我和这八位师侄都中了剧毒,内腑已烂,靠本门秘药”三蟾百草聚命丹“激发潜能,如今他们已油尽灯枯。”话音未落,被制住的八人俱都倒地而亡。
郭旭大惊,“道长……”
元真摇手阻止郭旭话语,“贫道有一事相托,请将这锦盒中之物交于掌门师兄长春子,贫道死而无怨。”
郭旭有些为难,平日里他不喜打理镖局事物,从不做主接镖之事,但看到元真那绝望和希冀交织的眼神,还是点了点头。
元真如释重负,污血已从嘴角渗出,将锦盒交于郭旭,不理郭旭在身后叫喊,跌跌撞撞的回到客栈,房中还有从青城带来的一只信鸽,他颤抖着写下了一张纸条,绑在信鸽脚上,推开窗户,抬手将信鸽放出,心事一了,再也支撑不住,滑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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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厂。子夜。
那只被元真寄托了无限期望的信鸽正在白少川手上,他与丁寿在灯下观看那一指宽的条子上写的内容:第十三尊翡翠娃娃托由长风镖局郭旭带回青城。
“第十三尊?翡翠娃娃不是十二尊么,这多出的一个是哪冒出来的?别是这老道士被毒坏了脑子吧。”丁寿吊儿郎当的靠在椅子上问道。
“不会,中毒后的青城派诸人不去寻仇,不拼死去小财神府抢翡翠娃娃,而是浪费最后的时间托镖,可见这第十三尊娃娃应该是真的。”白少川沉吟道。
“他就这么放心把翡翠娃娃交给长风镖局,不怕人家吃干抹净不认账?”
丁寿以小人之心度人。
“郭旭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以方,他们青城派老的小的以性命相托,郭大少又怎么不会尽心保镖。”
“长风镖局应该混的不怎么样吧,何必交由他们?”丁寿对于当年那几个大块头的镖师胡吃海塞的场景颇有怨念。
“二十年前的长风镖局可是威风赫赫,郭青云、程峰两名局主以一剑、一棍打下了长风镖局的基业,自从二十年前被人击杀后镖局生意的确是日落西山,原本二老给镖局留下些老人,如金算盘商六,铁掌侯坤等,可惜这些人忠心有余,功夫么……”,白少川摇了摇头,“郭、程留下三位后人,程峰留有一子一女,子名程铁衣,性如烈火,愤世嫉俗,一心想辅助郭旭光大镖局,却被郭旭的一幅自嘲楹联气的出走,现在京西门头沟挖煤为生,女名程彩玉,自幼玲珑聪慧,博览群书,虽体质所限不会武功,却足智多谋,有”女诸葛“之称,如今的长风镖局就是由她掌控打理,至于郭旭,武功可称得上青出于蓝,却不喜镖局生意,虽挂着局主之名,整日里流连风月之地,风流成性,交游广阔,与天潢贵胄荣王爷,富甲天下的邓忍交情莫逆,并称”京城三大少“。”
丁寿歪头道:“如此若是邓忍出了变故,那两人定会出手相助了。”
“荣王为宗室皇亲,逍遥自在,只要不违国法,必会伸以援手,郭旭更是为朋友两肋插刀的仗义性子。”
丁寿轻道:“那咱们是不是得想个办法要么拉他们进水,要么逼他们上岸。”
闻言白少川略一沉思,将手中的纸条撕下一截,剩余的装入竹筒,重新绑在信鸽腿上,打开窗户,将信鸽放飞出去。
丁寿疑惑道:“你这是……”待看清他手中那截纸条只有四个字“第十三尊”,失笑道:“移祸江东,妙计。”
“信鸽是青城的,字迹是元真的,长春子有什么理由不相信呢。”
丁寿忽想起什么,道:“对了,你说的那个让程铁衣负气出走的楹联到底是什么内容?”
“噢,那个啊,”不能富贵,非因宿命只缘懒;难成大器,既贪诗酒又恋花“。”白少川想了想回道。
丁寿愣了一下,抚掌大笑,“妙,妙,郭大少真是妙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