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平海市中级人民法院,我唯一的印象还停留在一九九八年。当时法院大楼刚落成不久,父亲坐在刑一庭的被告席上,泪光盈盈。空气中悬浮着丙烯酸酯的味道,像一大锅放馊的玉米稀饭被再次加热。我看看前面,审判席那么遥远,我望望后面,观众席密密麻麻,没有尽头。审判长以一种蓬松而搞笑的语调控诉着父亲的罪行,蓬松大概是因为她的体型,搞笑只能是因为这个北方小城的官方语言——掺着土话的普通话。而这次,没有刑一庭,没有玉米稀饭,也没有蓬松的审判长,等着我的是一老一少黑白无常。老的是个福建人,圆脸,矮个儿,嗓子里总是含着一口痰,右手上永远夹着一支烟。基本上他说十句话,我能听懂两句,还不错。少的是个沈阳人,中等身材,一脸痘,西政诉讼法硕士。见面十分钟后,他就开始鼓励我考研,温馨感人却有种拿错剧本的嫌疑。如你所见,一切都还好。

  民一庭主管侵权纠纷,简单说就是邻里之间你给我一砖头我回你一榔头,完了扯不清楚就捂着脑袋告到了衙门。事实上翻了几天卷宗,有一半都是此类鸡毛蒜皮的屌事儿,有点蛋疼。更可怕的是白无常自己都还是个学生(入职半年多),我的到来彻底解放了他,从此打印、装订、誊稿、跑腿儿都撂到了我身上。出了两次庭,那个审判席上奋笔疾书的自然是鄙人,可以说整场庭审下来连头都没抬过几次。当然,无常鬼已经在尽力照顾了,白无常数次提醒双方当事人语速慢点慢点再慢点,好让我把他们的口水保存到稿纸上。敢情我老是练字来了。对此,黑无常表示虽然字写得寒碜了点,我的书记员工作还算尽责,“贺芳的学生就是不一样”。于是我就问他跟老贺啥关系。“你这个贺老师我不熟,她老头还算认识。”他头发花白,手指屎黄,烟雾缭绕中的嗓音总给人一种喘不上气的感觉。“就高院执行局那个?”这话说得有点蠢,一出口我就开始后悔。“李国安挺有水平的,”黑无常呲呲黄牙,“毕竟是专业出身,理论上不说,前段时间那个执行失信人名单就是他搞出来的,还有点用吧。”

  关于实习,起初母亲假装不知情,问我暑假有啥打算。我说服了,她说服啥服,我说没见过你这么能装的。母亲就笑了,发丝垂在脸颊,腰都弯了下去。好半晌,她拍拍我肩膀:“这都要封校了,也不知道你呆那儿干啥,跟老娘玩啊,你还嫩了点儿。”我扫了眼那悄然露出的粉色文胸肩带,只是哼了一声。“不过啊,”母亲拢拢头发,拽了拽睡裙领子,“还得夸你贺老师效率高。”老贺效率确实高,没几天她就来电话,问我实习感想。除了手酸臂疼,我还能有什么感想呢?于是我说:“誊了不少文书,写字水平突飞猛进。”老贺竟然没听懂,欣慰地说:“习惯就好,真要不习惯啊,可以给你换个师父。”她表示自己还有个学生在平海中院,前段时间休产假,这两天就能上班,“也是X大的,就你们平海本地人”。然而我无所谓,事实上我压根没有换师父的打算。显而易见,不管跟了谁,奋笔疾书、手酸臂疼的命运都不可能改变。挨打就是挨打,实在没必要翻着花样挨,所以老贺提出给手机号时我斩钉截铁地谢绝了。

  出乎意料的是,没多久——老贺来电话的第三天还是第四天,郑欢欢竟然直接过来要人了。当时我和小董(白无常)在中院食堂吃午饭。你还别说,食堂的大肉包子真不错,即便早饭赶不上趟儿,晌午不管吃啥我都不忘多点俩包子。就我吸溜着包子吃得正猥琐时,一女的毫不客气地坐到了对面。不等我抬头,她就开口了:“小董啊小董,下次食堂伙食评估非请你出山不可!”小董笑笑,说咋。女人说:“几天不见你整个人都圆润了,咱食堂伙食水平可见一斑。”小董说靠,女人就笑了,哈哈哈的,过于豪放了。很快——我怀疑此人说话都不带换气儿,她敲敲碗:“哟,这就是传说中的实习生吧?”我快速咽下包子,点了点头。“哎,”女人不看我,而是面向小董,“借我玩两天呗。”这话就像包子里裹了颗石子儿,差点给我噎住。如你所料,小董自然不想放手,却又不敢不放手,何况对方是个女流之辈,所以他看看我,让我自己决定。我真不知该说点什么好。于是郑欢欢就说:“这可是贺老师的命令,你也敢违抗?”我搞不懂啥时候老贺已经跟日本太君划上了等号。

  其实郑欢欢长得还行,个子瘦高,肤白奶大,单纯从视觉上考虑,也要比黑白无常强得多。所以理所当然,应女人的要求,午饭后我就到她那儿报道去了,小董哇哇大叫也无计可施。人如其名,新师父很欢,啥话题都能聊。起初还围绕着专业相关,法学教育啦、庭审程序啦、文书写作技巧啦,这种口口相传谆谆教导也确实令鄙人受益匪浅。然而很快,熟悉之后,此人的豪放本性立马暴露无遗。从大学生活说开去,恋爱啦、开房啦、婚姻生活啦、生儿育女啦、产后抑郁症啦——没错,她苦恼地表示自己有产后抑郁症,“吩咐你干啥就麻溜点儿,别磨磨蹭蹭惹得师父我精神病发作”。甚至,有两个臃肿寂寥的午后,郑欢欢怂恿我喊小董过来斗地主。如同窗外白热化的天地,这一切都夸张得离谱。当然,老贺的八卦也少不了,新师父很是关心“咱们贺老师”的婚姻恋爱问题。令我惊讶的是,小李的事儿她竟然也知道,尽管只是个大概。在我硬着头皮说了个一二三后,她把臭男人狠狠批判了一番,然后感叹老贺命不好。“当年,知道不,李国安就是瞎搞,跟学生瞎搞,你以为他为啥进了政法系统?”

  老实说,虽谈不上喜欢,但我并不排斥实习,毕竟漫长的暑假该如何度过对我来说还真是个难题。如果没有实习,像去年,无非睡觉、弹琴、打游戏,再加上一个撸管。保尔柯察金同志泉下有知的话,定会先日死冬妮娅同志,再挖了奥斯特洛夫斯基同志的祖坟。遗憾的是,多数情况下,法院实习也只是一个上午——吃完午饭,没其他要紧的事儿,我也就拍屁股走人了。真如老贺所说,基层法院忙得要死,中级法院闲得蛋疼,“累不着你的”。然而烈日当头,叶静蝉鸣,连柏油路面都在嗡嗡作响中兀自消融,这可供消遣的地方实在屈指可数。我也只能四处奔走,找呆逼们扯蛋。这扯起蛋来也是了无新意,除了打牌就是捣台球,再不就是到平河游泳。真纳闷过去的十来年是怎么熬过来的。也只有打三米高的蓄水池跃入水中的一刹那,你才能从这个幽暗深邃的夏天汲取到那么一丝愉悦。可惜平河滩再无西瓜可偷,不管九五年、九七年还是九九年,那些大汗淋漓的紧张和欢愉都在挖沙船的轰鸣中消逝不见。游泳的事儿母亲自然不知情。事实上2000年后,二刚作为一个负面典型从未离去,一如平河,至今保持着每年淹死十来个人的传统,令人钦佩。

  王伟超就没有暑假的烦恼。这位兢兢业业的钢厂子弟并不像同龄人那样游手好闲坐吃等死,而是以三班倒的方式一次十二小时地耗在值班室里打麻将。“累得要死。”他揉揉黑眼圈,打着哈欠说。毫无疑问,这逼又胖了,尽管他不忘吹嘘自己如何积极地投身于特钢社区的全民篮球健身活动中。“过一阵就是总决赛,别忘了来看。”他仰头就是多半瓶啤酒,嬉皮笑脸,“这可是大型赛事,不比那啥奥运会世锦赛差。”看来这个“连根屄毛都找不到的地方”文体活动还算丰富,真是托了陈书记的福。按理说电工的工作很清闲,除非遇到非正常状态,无奈钢厂最近抓生产正风气,“干磨屁股你也不能少一秒”,“真是肏了陈建业这个龟孙子”。回来十几天,我拢共见过王伟超两次,一次是捣台球,一次是在平河游泳。炫目的光晕中,他把自己摊在水面上,像一具漂亮的巨人观,又像一块巨大的泡沫。我站在蓄水池的水泥台上,有那么一刹那,真想冲着眼前的油光肚皮一头扎下去。

  篮球于我自然少不了。只要不是刮风下雨,每天下午六七点,我都会到御家花园附近的二职高打球。现在的小孩太猛,别看细胳膊细腿儿,个子蹿得飞快,花样还多,真真地艺不惊人死不罢休,几天下来鄙人可以说颇受启发。值得一提的是,莜金燕评剧学校离二职高不远,打篮球场向北望去就能看到那个破败的三层教学楼和屎黄色的绞车。前几天我去过一次,学生宿舍楼已经开建,母亲说手头紧,只能先盖两层,况且“生源咋样还不好说”。按奶奶的说法,投资人“跟在屁股后头撵,你妈就是不理人”。这倒是咄咄怪事了,想不到这年头还有愿意投资戏曲教育的高人,没准脑袋被驴踢了吧。教学楼也在修缮中,整个楼顶得重新上料加固,母亲说这个有艺术教育专项基金补贴,“不是事儿”。而位于文化综合大楼的办公室五月份就搬了进去,打平阳回来的第二天我便急不可耐地领略了一番。官僚资本确实气派,远看像个鸽子窝,近看果然是个鸽子窝,只是由穹顶铺延而下的钢化玻璃有点不伦不类。剧团办公室在三楼,一个大型会议室,一个健身房,两个办公室,还有一个母亲的临时卧室,带有淋浴。

  会议室大而无当,估计也没用过几次;健身房搁了两台跑步机、一台拉力训练器,进门右侧是个乒乓球台,大家伙儿到这儿除了打乒乓球多半就练练毯子功了;卧室狭小整洁,一桌一床一沙发一衣柜,说是应急,顶多睡睡午休。当然,扑鼻一股母亲特有的馨香。

  这十来天,我可没少往剧团跑。倒不是鄙人良心发现突然萌生了对传统戏曲的热爱,而是每天实习都要路过老商业街路口。多亏了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不然哪怕立到河神像下你也休想绝缘于红星剧场里的唱念做打、咿咿呀呀。就我去那几次,下午场观众还真不少,但多少是看戏多少是冲着空调茶水来的恐怕不好说。其实打五月份以来外演邀约应接不暇,可这大热天的,鞍马劳顿不说,有些演出条件实在一般,剧团推了不少。《花为媒新编》的剧本还在磨合,母亲笑言不打造个精品誓不罢休,“完了再攒几个本,就等新演员们登场喽”。郑向东可谓剧场里的一道亮丽风景,黑布鞋,钥匙链,叮叮当当,一阵风似的。每次我过来,他都很高兴,那焗了油的黑发和炯炯的眼神仿佛在宣示传统戏曲终于后继有人了。很不幸,我既代表不了年轻一代,也不敢大言不惭地渲染自己对戏曲的兴趣。张凤棠气色不错,也不知跟她的驴脸琴师进展到什么程度了。令人蛋疼的是,她老让我带陆宏峰玩:“打球了啥了也带带你弟弟,你这高高壮壮的,他那整天钻网吧打游戏,真是把人恨死!”打游戏?不止吧,我在剧团碰到陆宏峰两回,一回来拿钥匙,一回躲在员工办公室上黄网。这“小屄蛋子儿”反应神速,手一抖就切了个窗口,连我都自叹不如。

  更令人惊讶的就是秀琴老姨了,她竟然喜欢看相声。没准就是换师父那个下午,我大汗淋漓地奔向后台时,一眼就看到了最前排东北角的牛秀琴。倒不是我眼尖,而是她打扮得过于花枝招展。上身的镂空印花短衫还好,下身那条斑纹短裙实在是五彩缤纷、眼花缭乱,在处心积虑的插科打诨间不免显得活泼过头。就我犹豫着是否打个招呼的当口,她也瞥见了我:“哎,林林放假啦?”毫无办法,我只能走了过去。牛秀琴问我暑假准备干点啥,我说没事干,她说年轻人啊就是好,完了话锋陡然一转:“女朋友没带回来?”我搞不懂这话什么意思,也许她并没有那个意思,但我还是红了脸。谁也别怪,谁让天这么热呢。“还不好意思嘞。”她吐个瓜子皮,切了一声。牛秀琴很白,胸膛很白,在蕾丝镂空间溢出的那抹黑色衬托下就更白了。她邀我同嗑瓜子,当然,我抹抹汗谢绝了。我问她到这儿有啥事儿,“这不,”她扬扬下巴,“老姨就喜欢看个相声。”

  “不用上班啊?”

  “嘿,啥话说的,这考察文化产业不是上班啊?净给老姨下套。”她笑着踢了我一下,丰满的肉丝大腿交叠着,白色鱼嘴高跟轻轻晃悠。这个鱼嘴高跟今年刚流行,再次刷新了我关于人类的认知:还真是什么都能发明出来。谈话基本到此结束——和肉丝鱼嘴无关——老实说,看到牛秀琴我就浑身不自在。而这种感觉,很难说清楚。

  平海中院与红星剧场隔了两条街,不远不近。母亲起初提议开车载我一程,被我婉言相拒。于是她便拉我一块晨练,这就从根上杜绝了我赖床上逃避实习的可能性。当然,这个晨练打心眼里我也是拒绝的,六点钟,大好晨光,不用来睡觉简直是暴殄天物。但母亲说路上人少,有点担心安全(像奶奶这样的晨练党基本都是五点多出动,可惜他们的活动范围仅限于林子里的“健身广场”,而东北环附近还是比较偏僻的),所以我也只能挺起了慵懒的胸膛。对此,父亲撇撇嘴,不屑地给了仨字儿:神经病。绕林子一周约莫有个三四公里,一般跑下来半个钟头吧。母亲速度一般,但耐力好,不疾不徐,不逗她的话,全程下来也只是略微轻喘,可见平常没少在健身房里练。朝霞红彤彤地托起个蛋黄时,我们就搁河边护栏上压腿拉伸。每每至此,母亲便开始吊嗓子,令人尴尬。于是林子里就惊飞了一群又一群的麻雀,那些原本凝结于羽毛和喙上的露水簌簌落下,晨风般温柔。值得一提的是,有个早晨我们在小区门口碰到了蒋婶。她问我啥时候回来了,“真勤快,还跑步啊”。我嗯啊两声算是回答过了。不想蒋婶竟尾随而来,她说:“张老师,咱一块跑。”母亲应了一声,脚步没有任何停顿。我跟在一旁,只觉得脊梁骨僵得厉害。然而蒋婶太胖,两步开始喘,一二百米就没了影儿。我不由回头瞅了几眼,回过神来母亲已经跑远。拉伸时,她把我狠批了一顿,说什么“你也是个运动员,慢跑练的就是耐力,三心二意跑跑停停还练啥?懒散的毛病改不掉,有你翻沟的时候”。简直莫名其妙。

  听说我每天和母亲一块跑步,郑欢欢很是羡慕,她说这么个大帅哥带出去肯定长脸,“这在办公室里也要藏好喽,不然让老公知道了,一准吃醋”。如你所见,近十天下来,我师父已经可以没心没肺地开各种玩笑了。而她的审判技巧也是可以的,虽不如老黄(黑无常)老辣,但胜在吐字清晰。换师父后,工作量也少了一些,黑白无常手头的案子起码是郑欢欢的一倍半。遗憾的是,既便如此,我还是出了岔子。一般案子审结后都会归档,送到庭长办公室盖章。这天周庭长竟亲自杀上门来,脸色不太好。当头她就问XX那个义务帮工案子是不是郑欢欢负责的,不等我们答话,卷宗就给撂到了办公桌上:“主审法官签章页丢失,看看你们落哪儿了?”之后就是一通乱翻,所幸在另一个档案袋里找到了。老实说,也不是自我辩解,有的卷宗加上各路证据、鉴定意见后页码都能编到上千号,错放一张法官签章不说情有可原吧,可能性也是存在的。但周丽云庭长并不这么看,她教育我这样可不行,小错误酿大祸,少了签章整个档案都不合格。“哎我说,该不是个冤假错案,故意替你师父开脱吧?”说到这儿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这人挺不错,每次我送卷宗,她都一口普通话,笑容可掬,只是没想到平海话说得这么地道。接下来她就问了问我的基本情况,实习环境习惯与否。听说我是X大的(郑欢欢也是X大的),她哦了一声,似要说点什么,却也只是笑了笑。女人皮肤白皙,细眉细眼,五官淡雅得像一把热毛巾就能抹去。周丽云走后,郑欢欢说她儿子也是X大的,艺术生。这令我大吃一惊。这个周庭长顶多三十五六,她儿子能有多大?“继子,她——”郑欢欢扶扶黑框眼镜,一副缩头缩脑的鬼模样,“丈夫的前妻的儿子,听懂了吧?”我确实听懂了,却不知说点什么好。“省师大的,”好半晌郑欢欢又说,“大有来头。”

  “啥?”

  “她老公文体局一把手。”我师父把声音压得太低,以至于有一刹那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出了问题。

  七月二十三号,奶奶大寿,讨论来讨论去,还是办到了小礼庄。中午碍着东家身份,加上我和母亲盯着,父亲没喝多少。谁知吃晚饭时,他老脸红脖子粗地回来了。在奶奶的天尊怒吼中,父亲嬉皮笑脸地表示有朋友拉着,实在走不了。“有啥法子呢?”他在沙发上摊开肚皮,像是全世界的苦难一股脑压了过来。母亲皱皱眉,也没说什么。当晚奶奶早早休息去了,电视里在播一个有关马加爵的纪录片。母亲说这个人不一般,我说咋不一般,她说一看就是个狠角色,我说你这是事后总结,并非因为狠角色才去杀人,而是杀了人后才让你觉得他是个狠角色。“哟,头头是道,你懂得倒挺多。”

  “那可不,”我有点得意忘形,“他是性饥渴,外出嫖娼,被同学笑话后才恼羞成怒动了杀机。”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母亲盯着电视眨了眨眼,似是哼了一声。好在这时父母卧室传来了父亲的叫声,他说:“凤兰凤兰!”他老口渴了,想喝水。送水回来刚坐下,母亲突然问起了陈瑶:“最近你俩也没联系?”

  “咋联系?”我攥着罐啤酒,眼都没抬。“上网啊,那个啥,QQ?”

  “可能有吧,懒得看。”其实陈瑶给我发了好几条信息,可说不好为什么,对她去澳洲我有点莫名生气。或许是录音泡了汤,或许是其他的什么。“我儿子就是自信。”母亲笑笑,白了我一眼。然后父亲又在叫了:“凤兰凤兰!”这次母亲去了好一会儿,再出来时她说去洗个澡,让我也早点睡。就母亲洗澡的功夫,父亲的叫声也没消停,说句不恭敬的话,简直像头病猪。我只好推门,问他有啥需求,父亲哼哼说没事儿。

  为了避开可能随时袭来的叫声,我回屋看了会儿书。再出来时,客厅已陷入一片黑暗。刚要开灯,我突然就瞥见打父母卧室的门缝里溜出一道粉红光线。“好了,快点嘛。”父亲的声音。几乎轰地一声,我头皮一阵发麻,像是这世界上最锋利的一把刀在心尖轻轻剜了一下。蹑手蹑脚地,我贴墙挪到了门口。“你烦不烦?”母亲的声音。很快,卧室里传来一声吮吸——没有停止,而是延续下来。有多久呢,我也说不好,恍若站在三千米赛道上,哪怕从小到大跑了几百次,对什么时候冲过终点线我还是没有把握。当然,一切都有尽头。后来吮吸声就停止了,啪啪两声,吐唾沫的声音——“太难闻。”母亲说。“来吧来吧,让你尝尝老子的厉害。”父亲似乎急不可耐,有点让人哭笑不得。之后母亲或许哼了一声,或许没有,总之床上的弹簧轻轻叫了起来。“你看我行不行!”父亲喘息粗重。“你小点声。”弹簧还在叫,却被无限拉长,也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没准有个一分钟,就我寻思着是否该离去时,叫声戛然而止,接着咚地一声巨响,只剩父亲的喘息。“妈个屄。”他说。此时,我已习惯客厅里的黑暗。真是太奇怪了。事实上,缥缈的天光透过窗户淌进来,整个天地都在盈盈而动。然而,世界是沉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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