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北辙

  她欺骗了不该欺骗的人,做出了本不该做出的事。

  秦绝珩接起电话时,刻意避开了酒宴的嘈杂。她走出宴会厅,绕过了嘈杂的包厢门口,站定在长廊尽头的高窗边。

  窗外是江市晚春的夜雨,淅淅沥沥地舔舐着窗面。雨水在冰冷的玻璃上互相交错又融合,汇成长流,折射映照出窗外斑驳陆离的灯火,又随着流动渐渐黯淡,坠离视线之外。

  “……”

  电话那头久久没有声音,秦绝珩却敏感地捕捉到了那一头赵绩理的呼吸声。

  不知道是否因为心虚,又或是薄醉带来的错觉,她总觉得赵绩理的呼吸声带着颤抖。

  “……怎么了,绩理?很晚了,还不睡吗?”

  已经过了夜里十一点,秦绝珩终于还是先行开口打破了这段沉默。她转了个身,背对着窗外靠在了窗台上,眼前便呈现上纸醉金迷的欢场。

  而此时的赵绩理也站在房间的窗边。

  半晌,她拉开了厚厚的窗帘,看着窗外轻轻喊了一声:“姨姨。”

  “家里没有人,我害怕。”赵绩理看着黑暗中的景致,面色有几分晦暗。

  眼前是江市最为寸土寸金的住宅区,拉开窗帘放眼就是宽阔的江景。午夜里江中下着微不可见的春时细雨,穿过微风斜打在波面上,将对岸投来的城市光色一分分晕开揉碎。

  “你回来陪我好不好?姨姨,我怕。”赵绩理的声音已经染上了很明显的颤抖。

  秦绝珩握紧了手中的手机,不知为何心头弥漫上一股落泪的冲动。

  这么久以来,她也清楚了这不过是赵绩理撒娇的手段。这个孩子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向来是不惜于说出任何话来动摇秦绝珩的。

  纵使她意识到了自己不该总被赵绩理牵着鼻子走,但当真不知第几度面对时,她却依旧感到了不可控制的动摇。

  “绩理,我……”

  “秦总,躲开了我一个人看雨呢?”

  通话两端正僵持时,秦绝珩身后传来了笃笃的高跟鞋声,女人的手揽上了秦绝珩的腰。

  秦绝珩几乎是立刻,便伸出了手示意来人噤声。但不可避免,赵绩理还是听到了这突兀的声音。

  “姨姨?”赵绩理的声音带着不可置信:“你和谁在一起?”

  “供应商。”秦绝珩拍了拍自己腰上那只手,不出意料地并没能拍开,只好侧过脸去低声回答。

  “秦总这就不够意思了,”搂着秦绝珩的女人却不依不饶,将下巴搁在了秦绝珩肩膀上,“现成的情人在面前不看,怎么又跑来角落里和哪个小情人打电话呢?”

  秦绝珩的脸色立刻就变了,挣开了那人后退几步,却还没来得及和电话那头的赵绩理说上一句解释,就听见那头传来了忙音。

  “……”

  秦绝珩看着手机上通话结束的提示,皱紧了眉。

  她不可否认,自己的确带了几分狼狈的逃避,去而复返地流连于声色场——这是无可辩解的事实。但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要让赵绩理亲耳听见这样的事实。

  这样的事实对于一个未成年、又向来缺乏了安全感的孩子而言未免太过荒诞又残酷,更何况是不明就里又始终依赖自己的赵绩理。

  秦绝珩想起赵绩理那一声不可置信的“你和谁在一起”,顿时心头仿佛被猛击了一般,伸手推开了仍在靠近的女人,转身便走了出去。

  而那方黑暗中的赵绩理神情却有些不知所措。她下意识便挂断了通话,四周便又在一瞬间恢复到了寂静。

  细雨的淅沥声隔着一扇窗微微响着,赵绩理无措地盯住了手机。

  她知道秦绝珩的生活里不可能只有自己,也知道秦绝珩这些日子总是流连于她从未见过的奢靡欢场,但“情人”两个字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她的耳根,让她感到了一阵不可忽视的排斥。

  赵绩理从小就憎恶着“情人”“玩物”一类的字眼,她此刻简直恨不得站在电话那头不知名的人面前,一遍又一遍地告诉那人——我是她的孩子,是她唯一的孩子。她爱我,她只能爱我。

  渐渐地,这份较真被清晰而锐利的愤怒取代。赵绩理看着手机上闪动的来电提示,咬住了嘴唇,被欺骗的刺痛忽然袭上心头。

  秦绝珩知道赵绩理的脾气大,也知道她任性,却怎么也没想到当自己开车横穿整个市区回到房门前时,会被赵绩理反锁在大门外。

  秦绝珩起先以为只是指纹锁出了错,但当她翻翻找找拿出钥匙后,看着卡在门内的钥匙,不由得惊异地再三确认般地拉了拉门把手,才明白自己是真的被赵绩理关在了外面。

  电话打不通,门又上了内锁,如果不叫物业,今夜秦绝珩恐怕当真进不去这扇门。

  赵绩理的任性让秦绝珩感到了陌生,也让她心底生出了一些久违的怒意。

  她放弃了打电话,改为直截了当地发了条短信。

  “我给你三分钟时间调整好自己的情绪出来开门。三分钟后不开门,我也不会再踏进这里一步。”

  秦绝珩非常了解赵绩理,她知道这句话出口,无论赵绩理是怀着什么样的愤怒也不可能继续毫无动作。

  不出所料,几乎是发出去的那一瞬间,秦绝珩就看见门开了一条缝。

  原来这个孩子是一直就站在门口的吗?秦绝珩又气又有些想笑,可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见那条门缝忽然变大,接着一声闷响,秦绝珩眼睁睁看着赵绩理猛地推开门,将自己撞开。

  “嘶——”秦绝珩捂着裸露在裙摆下的小腿,倒抽了一口气。

  房子里没有开灯,但在这一丝光亮也没有的空间里,秦绝珩却清晰地看见了赵绩理的眼睛里闪着升腾纠缠的光色。

  “你骗我。”赵绩理的声音带了十足的哭腔,她紧紧握着门把手,盯着秦绝珩。

  “嗯?”秦绝珩不知道这件事居然会给赵绩理带来这么大的冲击,但她知道自己到底理亏,便还是下意识地伸手想要开口辩解:“绩理,我没有骗你,那真的只是个供应商。那种场合开的玩笑,没有人当真的。”

  赵绩理更用力的咬住了嘴唇,仿佛是过于愤怒一般,握着门的手都在隐约发抖。

  这又是怎么了?秦绝珩不解地看着这一幕。

  赵绩理从来都是温驯又乖巧的,眼前这一幕便堪称是十年难得一见的场面。

  她习惯了自己所做的一切都为赵绩理所信任宽容,也就更加不明白这一次为什么会让这个孩子这么生气。

  “你骗了我。”赵绩理从牙缝里挤出声音重复了一遍,紧接着便松开了咬着的牙关。

  “你答应过——你说你不会逃避我、永远也不会变。你答应我们会永远像从前一样,你说你永远、永远爱我。”赵绩理不明白究竟自己做错了什么,会让这一切变成如今局面。

  是自己不够乖巧吗?还是自己让她失望了?

  她天真地用尽了所有力气去讨好秦绝珩,直到最后一点稚嫩的耐心也被磨灭,与生俱来的任性便终于也无处可藏。

  “所以你说的,到底是怎样爱着我呢?姨姨?”赵绩理的早熟超出了秦绝珩的想象,纵使此刻的她分不清爱的界限,却仍旧不妨碍她将话里的锋刃淬上毒。

  “你究竟是把我当做不能辜负的孩子看待,还是当我是个喜欢时就纵容、厌倦时就放手的玩物?”

  秦绝珩向来知道赵绩理和同龄的孩子不同,她心思通透又千回百转,说出来想要的东西很少,心里想要的东西却很多。而她到底想要什么,连秦绝珩也摸不清全部,但眼下她说出的话却完全敲中了秦绝珩始终逃避着的死角。

  “绩理,你当然是我最不能辜负的孩子。”两人僵持了片刻,秦绝珩轻轻叹出一口气:“我……没有在逃避你,我只是最近太忙了。我没有对你放手,也永远不会对你放手。”

  这又是一句谎话了,赵绩理能够清晰地察觉到秦绝珩语调里的敷衍。

  她为什么不肯对我说出真话?她为什么不肯告诉我,我究竟做错了哪里?

  赵绩理对她的答案非常、非常不满意,但眼看着秦绝珩疲惫地向她弯下了腰,熟悉的、带着清幽玫瑰味的身子向自己靠近,赵绩理心头还是浮现出了自幼时起便不可抗拒的眷恋,她垂下了眼睫,终究还是一言不发地伸手,抱住了秦绝珩。

  预想之中的继续逼问没有发生,秦绝珩有些意外地看着紧紧抱着自己的赵绩理,伸手摸了摸她柔软的发丝。

  秦绝珩何尝不知道赵绩理说的“从前一样”是什么意思,但那必然是不可能的。她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纵容着赵绩理和自己形影不离,不可能再顺着她对她百依百顺。

  赵绩理一天天长大,自己纵使再对她怀有私心,也该放开手让她习惯拥有她自己的生活。

  秦绝珩轻轻叹了口气,伸手将客厅的灯打开。这突如其来的光亮让赵绩理眯了眯眼,她迅速地滑出了秦绝珩的怀抱,面色有几分苍白。

  时间已经是凌晨,明天也不是周末。两个人都还有工作、还要学习,尽管气氛已经十分诡异又僵硬,秦绝珩却还是选择了跳过。

  她将手中的包放在了一边,蹙了蹙眉:“绩理,很晚了,睡吧。明早我送你去学校。”

  赵绩理没有什么多余的反应,她心不在焉地扫了秦绝珩一眼,连笑容也欠奉就转身上了楼。

  问题早就有了,根源也已经深而难寻,罅隙还在一天天扩张,但秦绝珩始终认为这只是一个过程。

  赵绩理会长大,自己也总有一天该爱上一个更合适的人,只要时间过去,将这莫名又牢固的异样情感冲淡、冲回原来该有的样子,一切才算是结束。

  为了迎来这一切的结束,赵绩理或许会不适,但她的任性、她的放纵和对自己的过度依赖,却也必须要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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