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从老家鸟山村回来后,一切又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在哥哥嫂子的慷慨资助下,白莉媛得到了她想要的那笔钱。而在交了那笔赞助费后,白莉媛的独子石头也重新返回了他原本的学校,继续他被中断的学业。

  当然,小石头并不会知道,他的妈妈为了拿到这笔赞助费,背后经历了多少的悲伤与羞辱,并且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石头也不会明白,那个临近夏末的傍晚,经历一天一夜才回到家中的妈妈,她脸上为何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悲伤,以及那个晚上,妈妈为何把自己关在卫生间里,把自己洗了又洗,迟迟没有出来。

  石头什么都不知道。

  等他第二天醒来时,只看到穿着整齐的妈妈和为他煮好的早餐,她的目光温柔坚定,她的笑容优美和熙,她说话的语气也一如既往的轻声漫语,就像妈妈一直以来的样子。

  从石头懂事之时起,妈妈就是这个样子了。

  一切都没有变,一切都还是那么美好。

  虽然爸爸不在了,但是妈妈还在。

  有妈妈在,这就是家。

  有妈妈在,生活就可以照旧不变地走下去。

  ……

  石头是这么想的,他也是这么生活着,他原本就是个心思很单纯的孩子。

  但孩子可以单纯,母亲无法单纯。

  尤其是在这个纷繁复杂的世界里,单纯是很难生存的。

  如果说,在丈夫高嵩去世前,白莉媛还可以在一定范围内保持她的单纯的话,如今的白莉媛,已经没有任何可以理由能够让自己单纯。

  鸟山村的这次旅行,也赤裸裸地证明了这一点,在暴力和野蛮面前,白莉媛的单纯根本无法抵挡,就连她最亲近的哥哥嫂子,也无法为她提供庇护。

  生存需要食物、需要房子、需要钱……有些时候还需要一些智慧,和一些力量,这些都不是单纯的人可以应对的。

  白莉媛已经无法单纯了,也不再单纯了。

  但她还缺乏生存所需的那些东西,尤其是钱。

  哥哥嫂子的资助只能解燃眉之急,而且在交了儿子学校的赞助费后已经所剩无几。

  三港公司的抚恤金已经延迟了2个月,白莉媛找了好几次财务科,但对方虽然态度很好,让白莉媛安心回家等待,但最终钱还是没有发下来。

  和白莉媛一样情况的还有很多,在她居住的宿舍楼里的几十户家庭,有一大半都没有拿到工资,绝大多数三港公司的员工,工作都被拖欠了半年以上。

  原因并不难找,很多人也都心知肚明。

  世纪末的那几年,是国家经济最为困难的几年,尤其是身为共和国长子的国有企业,由于承担了大量的政治人物和社会责任,在面对国际经济危机的冲击时,变得尤为乏力和无助。

  像三港公司这样规模大、员工多的地方国企,所受到的影响也更加严重。

  国际经济的不景气,直接导致对外贸易的大量萎缩,间接导致远洋航运量的减少,而三港公司的绝大多数业务收入都来自这座远东第一大港。

  港口萧条了,公司业务就开始下滑,业务下滑了,公司财务状况就会恶化,最终导致员工的工资都发不起来。

  像三港公司这样的国企,当时还有很多很多,它们的经营状况不佳,直接影响到银行等机构的金融安全,从而最终危及国家的整体经济和政治。

  在这种背景下,被誉为当时最有能力也最为铁腕的领导人瞄准危机的主要命脉,手起刀落、对阵下药,以快刀斩乱麻的态势开启了一场影响极为深远的改革。

  这场改革,不但改变了众多国有企业的命运,也改变了更多国企员工以及他们家属的人生命运。

  位于淮海市的三港公司,目前也正在这场变革的漩涡当中,由于所在行业的特性,三港公司的员工尤其多,为了达到减员增效的目的,大量的员工下岗分流是在所难免的。

  国家的政策和企业的措施,就像是温水煮青蛙一般,往往要等水热了,底层才会感觉到。

  工资的拖欠只是水温升高的第一个表现,但已经让这些底层的工人们坐立不安了。

  他们都是普通的工人阶层,大多数都是男人上班,女人做家务带孩子,生活纯粹靠男人的那一份工资,现在工资迟迟未发,家里的储蓄也将近要见底,家庭的矛盾也愈发涌现出来。

  像这种港口工人的家庭,男人大多数时间都在外面工作,除了一日三餐和晚上会在家里外,其他时间在家的只有他们的妻子和孩子,虽然男人们大多数时间对家庭都是撒手不管,但他们只要准时地上缴工资家用,和不在外面乱搞男女关系,他们家里的女人都不会过于计较,有点小毛小病的都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家庭反倒是和谐安睦。

  现在,事情开始转变了,由于公司工作量的减少,男人们在家里呆的时间也长了,原本一天见不到几个小时的男人,现在抬头不见低头见,原本那些可以忽略的小毛病,现在都被女人们一一收在眼底,夫妻之间的矛盾愈发彰显。

  这些因素,被三港公司狭小的宿舍进一步放大,人与人之间的距离越近越容易萌发矛盾,更何况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之下,时间久了,每个人心头都有火,每个人都想要发泄出来。

  最早,执掌家务的女人们,因为入不敷出的缘故,开始小声地抱怨;原本是家庭顶梁柱的男人们,现在底气没有那么足了,他们有的死皮赖脸装作没看见,更多的还是保持原本的脾气习惯;这两类人一碰撞,火星对火星,很快就酝酿出家庭风暴来。

  在体力和体型上有优势的男人们,通常是家庭风暴中的胜者,平时在口头上占优势的女人们,在挨打吃亏后不甘服输,性格比较内向的女人就把气撒在孩子身上,孩子们不甘做受气包,各个放声大哭;那些性格比较泼辣的女人,在挨打后就拉开嗓门大哭大嚎,声势好像要把整栋楼震塌。

  一开始,对于这些邻里的矛盾,还是有很多邻居会来上门劝和劝解,毕竟这里所有的住户都是同事,都是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阶级兄弟,平时大家来来往往的、相处得极为融洽。

  但时间久了,劝和的人们发现,整栋宿舍楼里的家庭纠纷实在太多了,时不时楼上来一曲进行曲,楼下又来个大合唱,抑扬顿挫、起此彼伏,就像来了个蹩脚指挥的交响乐团般随机出现、毫无章法,劝和的邻居疲于奔命、口干舌燥,他们也被耗尽了最后一丝耐心,甚至他们自己的家庭也后院起火,所以到了最后,所有人都放弃了。

  该干嘛干嘛去,谁家的事谁家自己管去。

  就这样,三港公司的宿舍楼里,每天都像是剧场般,上演着一出出的悲欢喜怒的闹剧。

  身处于这个剧场的中心,白莉媛与儿子就像是汪洋大海中的两只小船儿般,只能紧紧地拴在一起,努力抵御着风浪的颠簸。

  白莉媛从来不是个爱掺和热闹的女人,她唯一在意和关心的就是她的儿子,她生怕石头出点什么事,除了上学、买菜需要的外出,其他时间都把自己和儿子关在那间小小的宿舍里,为儿子烧菜煮饭,陪儿子读书学习。

  这样做的话,虽然减少了卷入外间形势的风险,但也限制了白莉媛的活动空间。

  虽然儿子很认真、很配合地在家里学习,但这样子坐着,白莉媛也得不到外界的资助,抚恤金又没有拿到手,坐吃山空,眼看哥哥嫂子的资助快要用完了,白莉媛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头却担忧得不得了。

  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凑巧,正在白莉媛空发愁的时候,不期出现了一个好消息,而且有人把好消息送上门来了。

  把好消息送上门的人并不陌生,他就是高家的老熟人,亡夫高嵩的徒弟程阳,一直以来,都是以热情积极的态度露面的程阳,凭借他一张看上去踏实稳重的脸,一张能说会道的嘴,以及一双能修电路、能通管道的手,很受高嵩一家人欢迎,也是极为少有的几个能够经常出入高家的成年男性。

  正是因为这层缘故,在亡夫高嵩去世后的这段时间里,程阳才能够让一直贞洁自守的白莉媛敞开房门,迎接到家中接待。

  而程阳也不让白莉媛失望,他一到家里就点燃了气氛,一边口中络绎不绝地谈论在全国各地出差的见闻,一边和石头一起逗乐玩耍玩的不亦乐乎,让这个平时过分安静的家平添了一份热闹和生机,一扫往日的沉闷气息。

  虽然白莉媛平时对丈夫以外的男人都是冷面相待、不假辞色,但程阳毕竟不同他人,是亡夫生前来往甚密的徒弟,一向对高家都十分热情周到,白莉媛对他并不见外,将其视为晚辈相待,虽然程阳只不过小她4岁而已。

  在程阳和石头一起玩闹的同时,白莉媛手脚麻利地煮了2碗香喷喷的阳春面,虽然自己平时省吃俭用,但这次却特意给阳春面加了两个煎蛋,端来给程阳和石头当点心。

  一方面是招待客人的需要,另一方面也是感谢程阳一直以来的好意,在这个动荡不安的环境里,程阳的出现,无疑给白莉媛,给石头一种独特的支持。

  而且,程阳并不像外面的那些男人般,对白莉媛的身体充满了觊觎,他也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机心和目的感,这让白莉媛感到安全,感到安心。

  白莉媛并不知道,在她转身忙碌于灶台之时,程阳却不时地朝她的背影撇上一眼。

  这天白莉媛穿了白衬衫和套裙,她亲手剪裁的套裙十分合身,将那段纤长苗条的腰肢衬托得无比诱人,让程阳那双看似憨厚的眼神控制不住,如脱缰野马般一直向那纤腰上奔去,在那上面流连忘返。

  白莉媛对身后的这双眼睛毫无所知,她很快就将面条捞了起来,用一大一小的两个海碗装着,送到了两个男性的面前。

  程阳也不推却,心安理得地接过碗吃了起来,石头平时很少得到加餐的机会,这时候更是欣喜若狂,端起碗就往嘴边扒拉面条。

  白莉媛在旁边坐下,伸出一双细白柔软的纤手,轻抚着儿子的后背,充满慈爱地道:“石头,吃慢些,不要噎着了。”

  她那一头乌黑顺滑的长发在脑后绑成马尾,虽然不着脂粉,但天生丽质却如出水芙蓉般娇艳明媚,让程阳忍不住时不时抬头,借着吃面的间隙朝白莉媛脸上瞄一眼。

  白莉媛并没有察觉程阳的举动,也不了解他举动背后的含义,她只是一边照顾着儿子,一边和程阳闲聊。

  聊天的内容很简单,基本上都是围绕三港公司的上上下下展开,尤其是白莉媛最关心的抚恤金的问题。

  对于白莉媛最关心的问题,程阳从他所知的角度一一给了回答,因为他最近刚刚转了岗位,从原本采购员的位置被调到总经理办公室,取代之前被调走的小周,给总经理吕江当司机兼生活秘书,所以程阳的确有办法回应白莉媛所关心的事。

  三港公司的情况正如传闻的一般,处于十分糟糕的境地,在外部大环境没有得到明显改善前,大型国企的效益无法在短时间内得到扭转,当前唯一可做的就是减员增效。

  按照程阳的说法,全公司大概有40%的员工会被精简下岗,下岗这个词说起来好听,实际上就是失业。

  在原有的国有企业体制内,工人也好、管理层也好,都是国家的职工,实行的是终身雇佣制,国有企业不存在失业这个说法,所以外界才把国企工人叫做“铁饭碗”。

  可谁能想到,时代的大浪来得如此之快,原有的铁饭碗也有被打破的那一天。

  白莉媛并不大了解国家政策和企业管理的那些事,她隐隐约约感觉到,程阳口中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背后可能会有大量的员工会失去工作、失去工资、失去养家糊口的能力,而他们背后的家庭则会陷入难解的困境。

  虽然想到了这层担忧,但这还不是白莉媛最关注的事情,毕竟她家里唯一可能被下岗的高嵩已经去世了,下岗也和白莉媛扯不上什么关系。

  白莉媛唯一关心的是高嵩的抚恤金,因为这关系到她们一家的生存、关系到石头的上学和未来。

  但事物是普遍联系的,三港公司当前的经济状况不能得到好转的话,白莉媛的抚恤金也很难得到及时兑现,这一切又取决于三港公司的管理层,取决于程阳当前的上司吕江,他能够扭转这个局面?

  程阳看出白莉媛的忧虑所在,他花了很多精力和唇舌安慰这个新寡的美人,但白莉媛眉宇间的那抹忧郁并没有淡去,所以那碗面吃完后不久,程阳不得不起身告辞时,他脸上透露出一股难言的焦虑,就像白莉媛此刻的心情一般焦虑。

  只不过,白莉媛焦虑的是家庭的经济状况和儿子未来的所需要的资金,而程阳所焦虑的是如何打开这个新寡美人的心防,更焦虑的是来自另一方面的压力越来越大。

  白莉媛怎么也没想到,程阳隔了一天又来了,而且他这次带来的真的是好消息,是实打实的好消息。

  “真的吗,吕总需要我帮忙裁衣服,他是这么说的吗?”

  初次从程阳口中听到这个消息时,白莉媛是不大敢相信的,她从小到大对缝纫很感兴趣,自己可以照着杂志上的图片缝制最流行的时装,而且效果一点都不必专业的裁缝差,嫁到高家的这些年,高嵩和石头的衣服都是白莉媛亲手裁制的,既省钱又好看。

  而且白莉媛天生就是最好的衣服架子,那些剪裁合体的衣服穿在她凹凸有致、修长柔软的身段上,竟然丝毫不比电影杂志上的那些明星差。

  所以白莉媛的这双手,在上港公司宿舍区这些工人家庭中,早就传得远近皆知,里里外外都知道高大胡子的老婆有一双巧手,做的衣服不比市场上买的差,所以邻里之间有些缝缝补补的活,都找上门来给白莉媛做。

  这些年,白莉媛主要靠这点手艺收些手工费贴补家庭,在高嵩去世后,这也成为她最主要的收入来源。

  虽然对自己的手艺很有自信,但上港公司宿舍区毕竟都是些家境普通的工人阶级,平时真正上门来订做服装的毕竟只是少数,白莉媛从来没想到,身为公司领导的吕江会找她订做衣服,而且给的报酬还挺高的。

  这一切都太突然,让白莉媛有些难以相信,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到自己头上

  换了其他人带消息,白莉媛肯定会在自己的脑中打个大大的问号,但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程阳,这个亡夫生前最信赖的徒弟,无论高嵩生前生后,都一如既往地关心和照顾白莉媛母子的男人。

  在白莉媛心中,程阳一直都是个阳光、善良、开朗的弟弟,他肯定不会欺骗自己的。

  更何况,白莉媛现在真的很需要增加收入,程阳的建议此刻变得如此地及时,如此地诱人,让白莉媛不得不接受。

  所以两天后,白莉媛带着裁剪工具包,坐在程阳驾驶的桑塔纳小车中,来到了吕江位于近郊的家中。

  上港公司在沿江一带拥有大量的土地,其中接近市区的一块早早就圈了起来,建了工人俱乐部和疗养院,作为国企的一种福利提供给上港公司的员工。

  但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在这个疗养院背后的一片小山丘里,还盖了7栋风格统一的双层别墅,这里从未对外界开放,上港公司的员工也不能使用,实质上是作为公司主要领导层的住房,作为上港公司的总经理,吕江的房子就在最里面、最大的那栋。

  虽然从这里驱车半个小时就能到达繁华的市区,但却有一片天然的枫树林,将其与外界的喧嚣隔开,是一个闹中取静的上佳场所。

  虽然身为三港公司员工的家属,但白莉媛之前从未来过这个疗养院,更别提进入疗养院后的别墅区,初次进入这个地方,她心中一半好奇,另一半更是忐忑,要不是有程阳这个熟人开车带路,她自己是千万不敢进入这里。

  不过程阳只能送她到门口,接下来,白莉媛得独自面对这个全新且陌生的房子,以及房子里面的人了。

  怀着这份忐忑不安,白莉媛敲响了别墅的门铃,很快就有一名打扮朴素、相貌平庸的中年妇女过来开了门,看她的模样举止像是吕家的保姆,白莉媛挂上她一贯的亲切笑容打着招呼说明来意。

  吕家保姆没说什么话,只是用冷漠的眼神打量了一番白莉媛,显然这个初次上门的女裁缝的容貌身段都异于常人,让她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白莉媛一如既往地没有任何化妆,只是把那一头乌黑长发在脑后盘了个发髻,但白腻光滑的肌肤和明艳大气的五官,却足以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虽然白莉媛并不是一个喜欢张扬的女人,但这次去的场合和见的人都是之前她难以企及的,所以她还是很用心地拿出了平时难得一穿的正装来穿上。

  她那凹凸有致的颀长身段裹在一套黑色西服套裙内,这套西服套裙是白莉媛自己亲手缝制的,十分合身地凸显了她傲人的身材,尤其是西服腰间有道不是很明显的收缩,不着痕迹地将她那芊芊细腰表现得尤为极致。

  黑色西服是青果领的,细长的斜领口内用米色的圆领衬衫打底,只露出一段颀长白腻的修长脖颈,显得端庄典雅却又足以引发人的遐想。

  西服套裙的长度刚好遮住膝盖上面,便于行走却又不显得古板,套裙的宽度明显放大了,刚好掩盖了白莉媛胯部以下丰盛圆润的曲线,裙摆下方露出的两节细长小腿裹在肤色丝袜内,脚踩的黑色女士皮鞋只有3厘米的跟高,但配上她出色的身高和身材比例,站在那里就跟杂志上的模特差不多,也难怪保姆会多看几眼。

  白莉媛看到别墅内铺着水磨地砖,将原本想要脱鞋的举动收了回来,亦步亦趋地跟在保姆的身后,经过长长的玄关,走入一个宽敞明亮的客厅,挑高的天花板让这个客厅显得十分敞亮,四壁装饰着各种古董器皿,当中摆放的深红色真皮大沙发,以及那些红木家具,都超出了白莉媛的认识范畴,但她完全可以感受到这个家庭里透露出的富贵气息。

  长长的落地窗只拉着一幅纱帘,经纱帘过滤后的日光变得极为温柔,照在真皮沙发上坐着的一个中年妇人,她身穿白色长袖衬衣和白色百褶裙,斜斜地倚靠在沙发上,姿态谈不上放松,也谈不上紧绷,总让人感觉哪里怪怪的。

  那妇人的头发很长,但发色干枯无光泽,仿佛养分都被身体吸走了,可她的脸色却苍白如纸,而且骨瘦如柴、四肢如麻杆,那妇人就算是穿着衣服,都感觉底下轻飘飘的,似乎纯靠空气支撑起来。

  虽然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正是炽烈,但那妇人半睁半闭着眼睛,似睡非睡的样子,好像灵魂并非装在这幅躯壳内一般,屋内虽然宽敞明亮,但因这个妇人的出现,突然间变得阴森森、凉飕飕的。

  保姆走到那妇人面前,凑在她耳边说了几句不知什么话,那眼睛看了看白莉媛那个方向,然后转身走上客厅旁的红木楼梯,听着脚步声往上逐渐消失,居然什么也不说,把白莉媛和那个妇人直接扔在了客厅里。

  白莉媛站在那里,有些尴尬,不知所措,她并不知道这妇人的姓名,看她的样子应该是家里的女主人,但保姆之前并没有介绍她,她不知该不该主动打招呼,也不知自己下一步该怎么办,只好僵在了半地。

  白莉媛不说话,那妇人也不说话,她的脑袋耷拉地斜倚靠在沙发扶手上,一对眼袋很重的眼睛半睁半闭地,不知是不是在看人,这种感觉让白莉媛更加难熬。

  僵了半刻,白莉媛感觉自己背后一片冰凉爬了上来,不用扭头看就知道,自己的皮肤此刻肯定起了一堆鸡皮疙瘩,要不是之前已经答应了程阳,要不是那笔报酬实在诱人,白莉媛恐怕此刻扭头就走了。

  不过那妇人总算是抬起了头,或者说她终于醒了过来,待看清妇人的正面时,大概可以判断她年龄只在四十岁以上,论五官轮廓长得还是蛮端正清秀的,只不过脸上的肌肉大量萎缩,根本撑不住皮肤的滑落,看上去像是被风干后的木乃伊般,着实恐怖。

  此时,这具木乃伊般的妇人睁开那骨架森然的眼眶,那对有气无力的眼睛盯着眼前这个鲜妍姣嫩的小妇人看了又看。

  虽然白莉媛年近三十,也不是什么青春少女了,但由于天生丽质的缘故,再加上婚后丈夫的百般呵护,所以整个人保养得十分鲜润,皮肤饱满而富有弹性,脸上的胶原蛋白并无一丝欠缺,再加上生育后增添的自然丰韵,此刻的白莉媛犹如一朵已经授粉后的鲜花,正处于女人一生中最为巅峰的状态。

  一个鲜嫩多汁,一个干瘪枯萎,白莉媛和那个中年妇人同处一室,就像是鲜花与白骨放在一块,反差及其强烈,对比也尤为突出。

  妇人看了半响,终于开口说话了。

  “坐吧。”

  她的声音也同面容一般细微不可听,但却有股难言的尖锐在内。

  白莉媛勉强挤出一个微笑,点了点头,在最远的那个沙发上坐下,她虽然坐了下来,但却有半个屁股悬在外头,这个身体姿势暴露了她内心的想法,若非必要,白莉媛真想立即远离这个阴森的妇人。

  白莉媛坐下后,那妇人又不说话了,只是将那对死寂的眼珠盯着她的脸蛋,好像上面有什么值得探寻的秘密一般,白莉媛屏息端坐,目不斜视,虽然不去看那妇人,但却能够感受那妇人的眼神在自己脸上探索的触觉。

  那触觉好像章鱼伸出了十几个触手在上方游动,每一个触手的吸盘湿漉漉地在上面趴着,将上面附带着的冰凉阴冷的水气浸透入白莉媛的肌肤之中,令她浑身发冷、浑身不自在。

  处于这样的环境里,白莉媛每一秒都像是在针尖上踮脚般难受,那妇人虽然不说话,但她章鱼般的眼神却比任何语言更加可怕,白莉媛好几次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把场面上的气氛暖和一下,但一张口就接触到空气中的冰冷死寂,顿时只得把快要脱口而出的话收了回去。

  白莉媛口中不说,光凭眼睛看了几眼,心里大概推断一下,这个妇人虽然看起来颇为恐怖,但从她的穿着和体型来看,并非吕家的下人,但从她的年纪来看,又不像是吕江的子女,那么唯一可能的答案就是,她是吕江的妻子,或者姐妹这一辈的亲戚。

  但无论如何,这个妇人实在是太诡异了,与她同处一室简直是煎熬。

  幸好,白莉媛的煎熬只维持了不到5分钟,只听见楼梯上传来脚步声,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走了下来。

  这男人年近五旬,但头发却没有半根见白,向后梳了个油光锃亮的大背头,一张马脸配上那高高挺立的鹰钩鼻,看上去颇有威势。

  他的嘴巴颇大,但双唇却薄成一条线,下巴如花岗岩般向外凸起,显示他极为坚定的意志力和自控能力,两道又黑又粗的浓眉如鹰翼般飞向鬓角,深陷的眼窝里的双目似乎总是眯着,但从中射出的光芒却无比锐利而不可挡,令人望而生畏。

  白莉媛当然认得此人,他就是这个屋子的男主人,也是她这次过来裁剪衣服的服务对象,三港公司总经理吕江。

  吕江今天没有像往常出现在员工面前般西装革履,只是穿了一套带条纹的家居服,薄薄的衣料后映出的身体轮廓笔挺清晰,以他的岁数和生活方式,能够保持这种身材,已经十分难得了。

  吕江脚下趿着皮拖鞋,缓缓地从楼上走了下来,他的步伐端重安详,神态自若,好像一位国王在巡视自己的领地。

  吕江下楼后,首先走到沙发上那名妇人身边,俯下身子凑了过去,十分亲热地帮她理了理身上的衣服,好像热恋中的丈夫对妻子所做的一般,柔声道:“坐了这么久,累不累,要不要让阿婶扶你上楼躺下,睡一会儿。”

  那妇人自从吕江下来后,眼睛立马从白莉媛身上移到吕江那里,原本冰冷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炽热,当吕江附身靠近她的时候,那苍白如纸的脸上却一下子多了几丝红晕,好像吕江就是她的灵丹妙药,一下子就可以让她重获生机。

  那妇人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声音细微地道:“不要,我不累,我想和你说说话。”

  那妇人边说着,边伸手想要握着吕江的手腕。

  吕江微笑着抬起头,重新站直了腰板,有意无意间避开了那妇人伸出的手,他像是没有看到妇人的语言动作,又像是当她刚才说的话并不存在一般,径直答道:“你真的累了,不休息是不行的,要听话,乖。”

  吕江说话的口吻与先前一般柔和耐心,好像在无条件满足妻子的好丈夫般,但他的话却和他的语气南辕北辙,而他此刻压根不看那妇人,只是提高了嗓子,对楼上喊道:“阿婶,扶太太去房里休息。”

  闻声,先前不知隐身到哪里去的保姆阿婶,此刻像是从哪个角落里变出来般,几秒间就出现在了客厅,她轻车熟路地推出一张轮椅,手脚麻利地将沙发上的妇人抱了起来,放置在轮椅上坐好。

  白莉媛这才发现,原来那妇人裙子下方的两条腿细如芦柴,简直就像是三岁小儿的胳膊,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妇人一直坐在沙发上不动,为什么她的坐姿举止看起来那么诡异,为什么她身上总带着那股冰冷的死亡气息,原来这妇人是个残疾,不良于行。

  “不,我不要休息,我要你陪我......”妇人虽然被坐上了轮椅,但显然她并不情愿接受这个安排,她无力地挥舞着同样细弱如儿臂的胳膊,口中发出微弱的抗议声。

  但阿婶显然对此情况富有经验,她不容妇人继续表达抗疫,推着轮椅就往楼梯下的一间卧室走去,很快便关上了门,将妇人的抗议隔在了门后。

  吕江一直在旁看着阿婶行动,他的脸色还挂着先前温柔的神情,在整个过程中丝毫没有不耐烦,好像已经习惯了这种处理方式。

  待到那间卧室的门后再无声音传出,吕江这才扭过头来,头一次正眼看着白莉媛,嘴角挂着一丝微笑道:“不好意思,我太太自从生病后,脾气变得有些古怪,不周到的地方,你多担待。”

  吕江身为三港公司总经理,全盛时期管理着好几万的员工,员工们从来看到的都是他威严庄重的一面,白莉媛跟他接触的机会更少,所以头次见到他这么温和客气的样子,简直有些受宠若惊。

  白莉媛在吕江下楼梯的时候已经站起身来,目睹了吕江和他太太的那一段小插曲后,心里对吕江已经有了一个正面的评价,觉得这个男人对待自己长期卧病瘫痪的妻子十分有情有义,是个很有担当的男人,印象分已经增加了不少。

  现在与吕江当面交谈,他展示出来的平易近人、富有人情味的一面,又进一步让白莉媛放松了戒备,也让她一直紧绷的弦安定了下来,所以此刻她没有先前那么不自在,反而可以坦然答道:“吕总,您客气了,您夫人也很好啊,我很感谢您请我来做事。”

  吕江满脸带笑地点点头,他那原本威严的面容也变得舒展起来,让他似乎年轻了十岁有余,只不过那道鹰隼般的目光不经意在白莉媛身上快速扫了一圈,最后停留在那张娇艳无比的脸庞上,正好白莉媛此时抬头看着他说话,脸上挂着自然的笑容,如此近的距离,那张没有任何妆容的脸蛋却美得动人心魄,就连吕江这样历练的人物都不由得为之一颤,目光呆滞地停留在那张动人的玉脸上,无法移开。

  此时,偌大的客厅只有吕江与白莉媛两人,一男一女对立而站,虽然两人并没有什么接触和语言,但在这种状况下却显得有些突兀。

  幸好吕江应变极快,他虽然稍一失神,但很快就调整过来了,目光迅速地移开,表情也恢复了原本的严肃,颔首道:“时间也不早了,你跟我来吧。”

  白莉媛显然没有察觉吕江的神情变化,也不知他如此变化背后的缘由,但她很乐意尽快开始工作,因为那才是她来此的目的。

  所以,听到吕江的指示后,白莉媛迅速提起自己带来的帆布包,跟随在吕江的步伐之后,随他走入客厅另一侧的房间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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