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七章 穷则思变

  我心中黯然,若说娘亲不能领会我曲中心意,我自是不信,只能是她有心避开此节,不愿戳破这层窗户纸。

  不吝盛赞是真,顾左右而言他也是真。

  娘亲执意如此,我确实束手无策,唯有走一步看一步。

  待我将围棋拿出来,瑶琴已然置于正堂木桌上,案几横垂屋檐,娘亲悠然坐于一侧。

  “娘亲,围棋是何规则?”我将棋盘与棋笥置于案几,搓搓双手。

  娘亲将方方正正的棋盘置于中位,将棋笥盖打开,两指夹起一粒黑子,压住棋盘交点,开始为我详细讲解规则。

  棋盘上十九条线段相互切割,纵横交汇成若干交叉点,此乃落子处。

  座子最前,白棋先行,子多为胜,又分为敌手棋、饶子棋、先两棋。

  棋子留存于否,取决于紧邻的点,称之为气……

  以及专有的术语,如尖、冲、镇、渡、玉柱、双飞燕、打劫、腾挪等六十余种,数目繁多,但在娘亲一一讲解下,我很快便弄清了。

  “娘亲,让孩儿讨教一番吧。”虽然我的武功不伦不类,但在娘亲的言传身教下,亦是明白技艺的提高不唯意通神领,付诸实践才更有长足的长进。

  娘亲并未拒绝,颔首道:“好,霄儿执黑先下吧。”这便是饶子棋,水平高者执白而让水平低者先行。

  身为初学者的我还是有自知之明的,既不羞耻也不客气,就依娘亲的意思而行,摆了座子之后,先行落子。

  我初学此道,小心谨慎,每下一步都要三思,而娘亲却不同游刃有余,落子如飞。

  娘亲的素手起落如同垂雪霜枝,攻势却如同暴风骤雨,还未到官子阶段,我的棋子已如一潭死水,只得投子认输,略微扫视局面,至少输了一百子。

  “娘亲,这也太难了。”我唉声叹气,苦色不已。

  娘亲精彩绝伦的血案推理,足可见她有多么缜密心细——未至案发地就已查阅过卷宗、东离卫军职变动记录、楚阳五县官员名册、武林通缉令等等浩如烟海的资料——而后仅凭两个线索就将真相参透了七七八八,说是神机妙算也不为过。

  俗话说棋路观心,我自然料到娘亲棋力不凡,但仍存了一丝侥幸——娘亲在葳蕤谷中十余年未与人对弈,或许技艺生疏了也未可知——可惜事实胜于雄辩,我被杀得溃不成军、片甲不留、一败涂地……

  虽不知十余年前娘亲棋力如何,但哪怕现在不复当年之勇,可对我而言仍旧高山仰止。

  娘亲挽袖收捡棋子,轻声安慰道:“霄儿初学弈棋,一场败绩算不得什么,须知勤学苦练、思行合一方能成就绝艺。”

  “嗯。”我若有所思地颔首应声。

  弈棋与武道是何等相似,二者欲成就绝艺,皆非一朝一夕之功,正如“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我自不会就此一蹶不振,反复思虑对弈情形、技巧应对以及局势变化,整理心得,重振旗鼓,又与娘亲重开了一局。

  夏季日长,直至暮光隐现,我已和娘亲手谈了五局,却无一胜绩,直教我一筹莫展、愁眉苦脸,而娘亲冰雕雪琢的仙容隐隐有些幸灾乐祸的笑意。

  可堪安慰的是,所输子数从一百五十目减少到百目左右。

  第六局眼看又是败势难回,幸得胡大嫂救场——招呼我们晚食已好,否则我的“功勋簿”还要再添一笔,我连称腹中饥饿,弃子进了正堂,如同犯错心绪一般低眉顺眼,自顾自地吃饭。

  接连两日重拾基础,筋骨手眼再复灵活,再以剑式代替拳脚功夫——虽然也只是剑术的基础动作——练了三日,才复现含章剑如指臂使之感。

  这五日里,练武之后仍是抚琴对弈以作休息与陶冶。

  琴谱记得很快,操弦奏曲难不倒我,学的也是名曲,如《阳春白雪》、《高山流水》、《广陵散》、《平沙落雁》和《梅花三弄》,可惜其中意境难以领会,弹奏不得神韵,娘亲的赞誉远不如第一日的《凤求凰》,而后者却不让我再行弹奏——其中何意我自是通透无疑,可惜束手无策。

  对弈就惨不忍睹了,五日间我与娘亲手谈数十局,无一胜绩——虽说败果从百子减至五十,却毫无疑问仍是一败涂地,连个难分难解的局面都未曾出现过,只因娘亲走一步想三、五步甚至十步,而我唯有见招拆招,稍有不慎就满盘皆输。

  第六日,我照例将剑式练了几遍,快到未时,便即收功。

  娘亲坐于案几前,白袍拂席,如昨日般招呼:“霄儿,来,抚琴养心。”

  “娘亲,还是不了,新学的琴曲孩儿把握不到意境,还不如乱捶破鼓。”我走近几步,皱眉迟疑。

  如此说辞,自然是希望娘亲允许我弹奏《凤求凰》,借曲抒怀,但显然不可能瞒过娘亲,她毫不介怀地微微笑道:“也好,那我们母子手谈几局吧。”

  没成想娘亲搬出围棋来,我一下哭丧了脸:“娘亲,孩儿惨输数十局,都快麻木了。”

  娘亲黛眉微蹙:“那霄儿意欲何为?”

  “孩儿想出去走走。”此话一出,娘亲美目微抬,樱唇吐辞:“伸手过来。”

  “哦。”我乖乖照做,双目紧闭,偷偷睁开一条眼缝,只见娘亲伸出玉指,轻轻在我手心一点,一股清凉之意游遍全身,体表的汗渍一扫而空。

  而后便听见娘亲亲切嘱咐:“早去早回。”

  “是。”我悄悄松了口气,还以为娘亲打算如惩戒幼时顽皮的我一般打手心。

  向娘亲行礼告退之后,我便沿着屋旁的宽敞土路出行。

  说实话,娘亲并非娇小可人的江南女子,反而称得上亭亭玉立,虽说较我矮上一些,但我从未感觉到自己身材高大,正如方才娘亲席地而坐,我直直站立,反而觉得矮了一头、甚是惶恐,盖因娘亲十余年积威甚深,我尚不能摆脱影响。

  这几日相处下来,娘亲依旧如同慈母一般,毫不吝啬照拂关切,但我所想要的关系却无法寸进,我深知按部就班无法动摇娘亲的心防,只会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想法。

  穷则思,思则变,变则通,通则久。

  目前我已技穷,正当求变,因此选择外出散心,寻找变化之机。

  这条路沿山体而开掘,道旁内侧有枝桠藤蔓拦路垂下,偶尔有泠泠水流、烂漫山花。

  行出数百步后,便连接到了一条差不多宽敞的路牙子,走到外侧一看,视野开阔,如棋盘排布的田地,埂路水渠若隐若现,高低错落的土房木屋,远处拔地而起的山脉,白云似冠而加诸于绝峰,如同穿针引线的墨绿绣针,天高云淡,令人心胸坦荡。

  虽是沿着山体弯弯绕绕、下坡而行,倒也平缓,路面镶嵌着石块沙砾,许是车马行人皆自此来往,土壤夯实。

  山间景色虽好,却不能让我驻足,悠然漫步而行,沿路而下,渐渐可以望到田地里的青苗,水稻业已抽穗,但谷粒俱是干瘪瘪的,还未充实。

  不多时,我便来到了连绵田地的一头,前方青浪泛着一股泥土与作物的芬芳,我竟觉得十分受用。

  环顾四周,田坎垒岸高低相交,坐落着数十几间房屋。

  可惜我不知胡大壮夫妇住在何处,否则倒可登门拜访。

  我沿着田埂小路而行,田里的青稻未至膝部,偶尔拂过我的裤管,仿佛柔弱女子挽留不及。

  将稻田分割开来的田埂、水渠仿佛四通八达的城街,除我以外,依稀可见几人在其中穿行,光脚草履,裹着泥巴,似在观察稻苗长势、拔除稗草。

  越过几丘田亩,我路过一个交汇点,视野里下一条横道上有两人并行,服装华丽,自右而左走过田埂。

  其中一人身着麒麟绯袍,戴四梁朝冠,腰盘素花带,头发花白,面目沧桑,双眼清澈,蓄着山羊胡。

  另一人杏黄僧衣,外披镶金大红袈裟,手拄金环禅杖,脖颈挂着黑亮念珠,肥手勒着菩提串子,头顶戒疤,脑满肠肥,每走一步浑身肥肉颤颤。

  一人是高官,一人是僧侣,这不足为奇,奇怪的是他们口中的话语声调。

  那高官面目沧桑,老态分明,一手背腰一手抚须:“孚咎监寺,云隐宝刹,坐拥福田千亩,一年租税几何?”

  孚咎和尚瓮声瓮气,单手合十行礼:“龙渊学士,福田供奉佛祖,何谈租税?并非众僧所享,俱为如来。”

  二人一问一答,除了互称之外,其余语句音调极其怪异,每一停顿之间的句读,首字必是由低到高的长音,而尾字则是由高到低,其间则平如水面,而且每句或四或六或八,虽然并无理解障碍,但入耳却十分不舒服。

  他们以此怪异语调交谈却神色如常,仿佛是必须的礼数、不改的规章。

  龙渊学士微微一笑:“孚咎监寺,上次相别,骨瘦如柴;今次相见,心宽体胖。民脂民膏,岂能少哉?”

  孚咎和尚正色道:“小僧诚心钻研佛法,僧身法躯,皆是佛性慧根充盈,而非民脂民膏。”

  龙渊学士仰天大笑:“孚咎监寺,自欺欺人,吾诚不及。”

  胖和尚笑眯眯地合十行礼:“阿弥陀佛,龙渊学士佛性未觉,如之奈何?”

  二人渐行渐远,我也不想运功偷听他们语调怪异的谈话。

  一股子装模作样却习以为常,不知是何方神圣。

  我正暗自奇怪,忽然省起沈婉君曾言儒生谈说话阴阳怪气,难道指的便是这种腔调?

  一时无法寻到沈婉君请教解惑,我也不再纠结,又走过了几丘田地,忽而见到熟悉的妇女迎面而来,我原地站定,待她走近时才呼唤道:“胡大嫂。”壮实妇女以手遮住炽烈阳光,惊喜道:“恩——柳兄弟,你怎么来了?”

  “随便走走。”我好奇问道,“胡大嫂你们住在哪儿?”

  胡大嫂往后边一指,有些自嘲道:“在那儿,破破烂烂的屋子。”

  我眯眼远眺,只见那处荒芜田地上方坐落着一间木房,有些简陋破旧,几块木料却很新,应是夫妇二人回来之后,为了落脚方便才做了修补。

  “柳兄弟,我正要去你那儿做饭,不如一起回去?”

  “也好。”我点头答应,未时的阳光虽然炽烈不减,但已是强弩之末,很快将是夕阳西下,也该回去了。

  我一边与胡大嫂聊些村里的趣事,一边打道回府,却路上见了一溜淡绯色花朵,灵机一动,采了几朵握在背后。

  不多时,我们便回到了幽宅,胡大嫂与恰好出来的娘亲寒暄两句,便入后厨做饭去了。

  “娘亲,这个给你。”我从背后递出一段枝蔓,盛开着绯红花朵,钟形花萼,花冠内里鲜红、外面橙黄,惹人喜爱。

  娘亲玉手接过花儿,微微一笑,“凌霄花?霄儿在哪里找到的?”

  “这是凌霄花?”采摘者其实不知花儿名讳,只因授业者不曾讲解过花草纲目,“孩儿在路旁山涧里采的,好大一蓬。”

  “凌霄花又名陵苕,性喜温暖湿润,在山涧旁发现倒是不奇。”娘亲将凌霄花置于面前,琼鼻轻嗅香味,妙目却是一转,“霄儿可知凌霄花象征何意?”

  “啊,还有象征?”我一怔之下不由反问,连花都不识得,如何知其表意?

  “嗯,”娘亲淡淡点头,口气颇为奇异地解释,似乎别有用心,“凌霄花寓意着慈母之爱。”

  “诶,那不是挺适合娘亲的吗?”我摸着头感叹,误打误撞却正合情景,正感觉世事奇妙,却忽然瞥见娘亲眼中的一抹无奈——无奈于我反应迟钝。

  不好!我霎时心中凛然,娘亲是借此坚定母亲的立场!既然你送我慈母之花,我就顺理成章地如你所愿。

  我暗叫失策,思绪电转,却毫无挽回余地,只能硬着头皮讨要:“娘亲,要不……还是将陵苕还给我吧?”

  “怎么,霄儿觉得娘配不上慈母?”娘亲将凌霄花捧在胸口,黛眉微矮、桃眼半合,明明没有半分委屈之意,竟比沈婉君泫然欲泣的姿态更让我无从招架。

  我何忍娘亲失落彷徨,却又无法将心意直陈,只得支支吾吾道:“不是,娘亲当然是慈母,但、但……唉,算了,孩儿不说了。”

  我借曲抒怀,娘亲借题发挥,母子二人针锋相对、见招拆招——只恨凌霄花是我亲手赠送,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啊!

  见我低头语塞,娘亲立时眉眼如常,重新泛起笑容——在我看来是得意。

  我因此有些魂不守舍,连在饭桌上都盯着娘亲面前的凌霄花,不知该如何是好。

  胡大嫂按时告别,我与娘亲门前相送。

  我正思索着该如何讨要回那几朵凌霄花,娘亲身形忽闪,雪白仙影出现在我身前两步。

  疑惑未及升起,就见残阳余晖里,一抹青色人影浮现在了前坪。

  羽玄魔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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