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伤路

  舒无伤笑吟吟地抻了一下胳膊,冲着夕阳打了一个哈欠,合上眼睛,一副舒展的姿态。

  是啊,其实即便是长孙无忌也对舒无伤挺客气的。我可没法跟长孙无忌那样出身显贵,而且少年得志的豪杰相比,人家是长孙家的长子,是要袭爵的,而且长孙无忌可不是浪得虚名,是真有本事,会打仗,虽然这仗败得够惨的……想着想着又跑了,嗨~不过这舒无伤的确是一个迷一样的人物。

  我看了看悠然自得的舒无伤,觉得他那自在的状态实在是让我……心跳。

  “得了,就不夸你了。长弓,你干嘛当兵?听说你十五岁就在边塞成名了……”

  是啊,我干嘛来当兵?其实……

  ***    ***    ***    ***

  那时候,我象一头被凶猛的豹子吓坏了的小羚羊,恐惧把我的意识弄得一塌糊涂的,我颤抖着蜷缩在妈妈的怀里,感到妈妈也在不停地颤抖。

  村子里火烧得很旺,就是缩在这儿,我也能听见外面凄厉的嘶喊,以及烈焰灼烧房屋的噼啪声,风声,还有马嘶的声音,一切都是一片充满了恐怖的冥音,让我无处躲藏。

  我看到妈妈那总是笑着的脸变得紧张,没有血色,她的眼睛里好象没有丝毫的含义,她只是死死地搂着我,目光在与我的目光交会的时候,才有了一些原来的镇静,她努力地让我感到安全。她尽力了,但离开我的眼睛的时候,她的目光又变得凌乱,她好象是在找什么东西。

  我们的房子开始着火了,我的目光透过木板的缝隙看到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丑八怪用带血的长矛把爸爸钉在了我们家大车的车板上。他拔出长矛,血就跟着锋利的矛尖漾了出来。我看见爸爸拿着我们给马轧草料的铡刀的手松开了铡刀,伸向了空中,象是要努力地抓住什么东西,但没有抓到,只那么勾曲着,对着天。

  我的目光停留在那瞬间,居然连喊叫的欲望都没有。

  妈妈伸过来捂住我嘴的手是有点多余了的,我感到妈妈的手抖得很厉害,她捂得我有点喘不上气来,也捏得我的腮帮子疼。

  我还听到妈妈的喉咙里发出了一个很低沉的痛苦的吟唤,很轻。

  那个大胡子又把长矛刺了下去,血溅在他的脸上,他的脸上是狰狞的笑,残忍的满足……他从腰间拔出了那口突厥人特有的弯刀,然后使劲地举起来……第一下恐怕是砍得不准,虽然很重,但脖子裂开一个巨大的创口之后,没有断,鲜血却喷得很厉害;第二下,他成功了。我看见他把人头拣起来,把头发系在腰带上。爸爸的眼睛睁得很大,却暗淡了,但他是在努力地想保护我们……

  几个浑身是血的突厥人叫嚷着冲进来,叽里咕噜地炫耀着,其中一个的怀里还抱着一个正在拼命挣扎的姑娘。

  那姑娘,我认识,是我们邻居家的婶子,她对我可好了,总陪我玩。她挣扎着,嘴巴张得很大,发出刺耳的尖叫声;她的头发披散着,挡住了我觉得挺好看的脸;她的眼睛躲在头发的后面,读不清楚写的是什么;她的手在空中挥舞着;她的上衣被撕开了,露出白花花的肚子以及腰……

  我看见她被一个大汉的胳膊控制着,另外的两个分别抓住了她的脚……她是应该穿着她自己做的绣花鞋的,可那鞋子只剩下了一只,脚丫上沾着土,看起来有点脏……有一双血手伸过去,在那白花花的肚子上留下了红色的印子,那手在把她的裤子猛地扒下去,撕开。

  这是我头回看到这样新鲜的肉,白花花的还带着一抹粉红的晕;我看见破碎的内裤里的一片暗,那里好象有头发一样的毛毛,偏又跟头发不大一样……

  那双手把最后的那点遮掩也撕掉了。

  我看见了,虽然她还在猛烈的扭动着,挣扎着,那里不断地在动,不是太清楚,但抓着她脚的两个家伙把她的腿拉得很开,把那个地方露得很大。

  其实我的感觉在那时候很怪,我只是觉得那片黑色的绒毛覆盖下的那一片暗褐色的阴影有点脏,而且那里居然有一张象竖着的嘴一样的裂缝挺奇怪的。那里的确是象嘴,连嘴唇都有,那嘴唇的颜色虽然也有点脏,但中间露出来的那片细嫩的肉红色实在是很特别……这就是女人?怎么长大了的女人不象跟我一起玩的小花那么干净?

  我看见那双血手的主人咧着丑陋的大嘴解开了裤子,露出黑糊糊的阴毛中矗立起来的鸡巴。

  原来大人的鸡鸡也是有毛的呀?而且这么黑糊糊的也脏得很呢,而且可以这样的大的吗?我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家伙就贴到了婶子的身上去了……

  那一刻,婶子的惨叫是我听过的最可怕的声音,我后脖颈子的寒毛都好象立起来了,头皮一个劲地发炸。我看见婶子的身体抽搐了起来,脸上的头发都散开了,脸上一塌糊涂的一点也不好看,那眼睛更不好看,象死鱼。

  男人大声地呼喊着,拼命地向婶子的身上顶,那些声音就是在一片嘈杂中也很清楚,我觉得就象我淘气了被打屁股时一样,啪啪的很脆,有点不一样的是,中间还掺杂了一些似乎湿唧唧的声音。

  又有几个家伙闯了进来,看到院子里的事情,高声地尖叫,打着口哨,然后就四下翻了起来。

  这时候,我觉得妈妈在往我的身上盖草,她凝视着我,嘴唇哆嗦着,“别出声,儿子,你一定要活下去。”

  我的脑袋里一片乱,觉得草挡住了我的眼睛,有点碍事。我对死活还没有概念,甚至连恐惧也不是太明确,我只是觉得一个劲地想喊,想逃掉,离开这修罗场。但是妈妈的眼神抚慰着我的心,告诉这时候躲在这里是安全的,不管发生什么也不要出去。

  一个长矛挑了遮挡着柴草堆的木板,那个突厥人愣了一下,欢欣鼓舞地叫了起来,挥手招呼着同伴。

  我什么也看不见了,因为妈妈就躺在了草堆上,挡住了我的视线,我觉得呼吸很费劲,进入鼻子的都是干草的味道。接着,听到了一些衣衫撕裂的声音;接着,传来了一些狂笑和痛楚的低吟;一阵古怪的声音……

  我的脑袋好象被一个利剑劈开了,我的眼前浮现着刚才目睹的触目惊心的一幕,只不过婶子的形象换成了妈妈;我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一股非常猛烈并且冷冰冰的东西迅速地翻涌了起来,想必是仇恨吧?我不觉得这样的场景很好玩了。我觉得自己是在抖,翻涌上来的热使我亢奋得想冲出去。可我害怕,我的腿不听我的使唤,我还使劲地闭上了眼睛,捂住耳朵,缩紧身体……

  不知道过了多久,草堆上的混乱似乎是换了地方。我费劲地睁开眼睛,看见了院子里的场景。婶子被挂在院门的门框上,双手举着,惨白的身体展开着;妈妈则被压在院子里的磨盘上……

  我本来是要找妈妈的,但我一下子被婶子吸住了,我看见一个狰狞的大汉用火把点着了她的头发。火苗一下子就窜了起来,迅速地向上蔓延了过去,那火苗居然有点发蓝。我看见婶子本来瘫软的身体剧烈地扭动了起来,那声音穿透了一切,惨厉无比。那大汉还把火把往婶子的下身捅……他们笑得非常开心,连正在凌虐妈妈的野兽都停了下来,看。

  这个角度,我看见了妈妈凄惨的身体,她的背上布满了被抓出来的血痕,而她的腿间则……我看见妈妈的手扬了起来,把头簪插入了那个野兽的身体……

  ***    ***    ***    ***

  这样的回忆有点进行不下去了,但的确深深地刻在我的心里,不能忘记,甚至连每一个细节我都可以想起来。我还能想起婶子被点着了的身体每一个奇怪的扭曲、抽搐;我还能想起野兽们的吼叫;还能想起他们斩下妈妈的手脚,然后把长矛穿进去时,妈妈最后看我的那一眼……我不太敢多想,心会疼得非常厉害。

  “你怎么了?”

  舒无伤等了一会儿,只听到我急促的呼吸,没有听到回答。他睁开了眼睛,发现我蜷缩在枝杈的中间,抱着头,颤抖。

  也不知道是如何从心痛中醒过来的,好象花了很久我才渐渐地平静下来。

  看到我眼睛的时候,舒无伤的脸色一下子变了,他险些从树枝间掉了下去。

  “没事儿,我就是觉得头有点不舒服。”

  我马上别开了自己的脸,长长地嘘了一口气。“其实,不当兵我就死了。”

  “知道么?你刚才象一个鬼魂,红眼睛的鬼魂,不象是人。”

  “是么?我的眼睛被热血烫了,估计是挺不正常的吧。其实,象我们这样死过多少回了的人,大概都是有点象鬼魂的吧?”

  我尽量地展开肢体,尽量地使自己舒服一点。

  “是恩帅把我从死人堆里拣出来的,那时候,我七岁…”

  我摇了摇头,伸手抹了一下额角的冷汗,把头转向天际,夕阳是血的颜色,我最熟悉的颜色。“我就当了兵,给恩帅做了马童,一直到现在,除了打仗、杀人,我不会干别的。”

  自嘲地笑一下,看到舒无伤依然惊魂未定地用关切的目光看着我,“别担心,没有迈不过去的坎,这次也一样。”

  “就那么自信?”

  那瞬间,舒无伤的眼神中荡出一阵奇异的光彩,不确定的迷惑消失,代之是很男人的骄傲,还有一些信任的微笑,他笑得很好看。

  我在想,舒无伤要是有个妹妹就好了,也许这样就好,因为那信任的目光使我感到了来自恩帅身上那独有的温暖,这感觉我只在卫文生的身上感到过,现在多了一个舒无伤。

  “怎么能不自信呢?我走过的修罗场比你想象过的都多。”

  扬了扬眉毛,觉得自己能活到现在还真不容易,值得骄傲一下。

  “听说过,听说你们边兵有几个是没人性的,其中就有你。”

  “人性?嘿嘿~那东西不是我的。知道恩帅为什么要把我带在他身边,直到我十八岁才让我单独带兵么?其实我十五岁就挺有名了。”

  “不知道。我只听说你是卫……哦,恩帅手下最王牌的杀手、刺客。”

  “呵呵~那是传说,我就是一个兵。”

  “给我说说吧,我特爱听。”

  “他骑着白马,穿着银色的铠甲,带着一队穿着红色战袍的骑兵……哦,那时候,我们边兵还是穿红战袍的,这样统一换黄色战袍还是去年的事儿,你没看过我们穿着红战袍在大漠戈壁上纵横驰骋的样子,遗憾呀!”

  舒无伤的眼里的确是充满了憧憬的,“接着说,别打岔。”

  “那会儿,恩帅还没有残疾,他象一个天神一样到我们村子里把正在烧杀的突厥人杀散了,救了我。但那会儿,他本来没有打算带我走,只是后来看见我用火把去烧一个重伤的突厥人的肚脐眼,把那个突厥人烧得怎么惨叫,我也在笑,他就打算把我带在身边了……这事儿,其实我都忘了,是恩帅离开玉门关到长安去当刑部尚书之前告诉我的。他说我的戾气太重,他要把我的戾气化解掉……呵呵~恩帅其实真的是非常好的人呀,他怎么也想不到,他为我做了那么多,我这戾气还是一点也没减。”

  “其实,恩帅……再讲些,好么?”

  “讲什么呢?事情太多,想不大起来了。”

  我笑笑,看着天边落日留下的一抹霞,愣了一下,“你干嘛好好的要来当兵打仗?”

  其实,我对舒无伤也是挺好奇的。

  “我的事儿没意思,还是讲你的吧,我特想听你们在塞外的事儿……这样吃人肉,不是第一次了吧?我还听说你是一个淫鬼,而且特爱喝血。”

  “这事儿都知道?也不知道传成什么样了?知道我是一个魔鬼,还敢来我带的百骑队当兵?”

  “有什么不敢的?其实你们玉门道三军十万大军的每一个着名将领的事迹我都感兴趣,也都知道个大概。”

  “我说,你一个公子哥儿就算是喜欢练武,也有点操心得太多了吧?”

  “我就是喜欢,所以家里那么舒服,我不要,听说你们到了涿郡,我就从洛阳跑来参军了。”

  “有这癖好?那我给你讲讲包九羊漏夜奔袭赤坎的故事吧,那会儿可是两千骑兵一举击破了……”

  “这事儿,我熟。”

  “呀喝!那讲一下司空绚用五百披甲士独守阿金山口,力挡六个个吐谷浑部族联军近三万人马攻击的事儿吧。司空绚长得可漂亮了,哦,比你的漂亮,看起来……”

  “这事儿,我也熟。”

  “我尻!那给你讲讲我们玉门军跟御营大军联手围剿伏允的事儿吧……”

  “讲这个行,就说说你和独孤昊怎么把吐谷浑的雪公主缪迁给藏起来了那出吧。”

  那双好看的丹凤眼里充满了好奇和热烈的情绪。

  “我明白了,原来你听故事,是要找一段有味的呀!”

  我笑了,说老实话,跟我沾边的豪侠事迹还真的基本上都跟强奸或者暴力什么的挨在一起,这算不上什么英雄事迹。“你看着挺干净的,原来也是一个小混蛋。”

  “哈哈哈哈~”舒无伤突然纵声长笑了起来,高傲地扬着漂亮的眉,本来显得纯净的眼睛里突然多了一丝不能回避的野性,准确地说有点象恩帅手握十万大军向伊吾城进军时的那种霸气,这样的气质,在这样的小家伙的眼里出现,让我觉得有点迷糊。不过那精光只稍微闪现了一下,就变得疏懒,甚至有点猥亵。

  “大丈夫立世,无非吞吐四海、襟怀一畅尔!君行事也,无忌;吾闻之,快也。夫妇人者,宝也。吾辈百万之中探囊取之,何乐而不为?”

  “你把舌头顺利落了再跟我说,说的什么意思呀?”

  我笑着,真晕。我听不明白还在其次,他小小年纪就象恩帅一样说话,这真他妈的让我晕得很呀!

  “嗨~你这家伙不爱读书,我说的是,女人是好东西,好女人就是宝,咱们就搞了,怎么着?”

  “你早这么说,不就明白了嘛!”

  其实我知道他说的不是那意思。

  “小破孩,毛长齐了么?就女人、女人的,见过女人什么样嘛?”

  这话看来是说得重了,舒无伤两眼一翻,满脸憋得通红,“我,我……”

  我笑吟吟地看着他,“我什么我?长弓我是十五岁就开的荤,你怎么样?”

  “我家里有三房妻妾,将来我还要更多!”

  人好面子是真的,不过这样硬着头皮撒谎就不好了,你当我看不出来嘛?我没说出来,只是多少有点轻视,鼻子不由自主地哼了一下。

  “真的,我没骗你,亲事都定下了,就是,就是……”

  舒无伤的豪气无影无踪了,到底还是个小孩。

  “小破孩,记住了,以后就是要撒谎,也不要自己主动承认。谎嘛,首先要自己先相信了才行。”

  我笑着,伸脚踹了舒无伤一下。“其实你还是不会撒谎,人要撒谎时候,自己脸先不要红,而且要敢于与面对置疑者的目光,那么……”

  “别撒谎、撒谎的说,我真的定了亲的!”

  “我信了。”

  坦然地,我们对视,然后笑,然后舒无伤的眉宇间有了一点忧愁。

  “其实,我刚生下来就跟一个我不认识的女人定了亲,那女人比我大七岁。

  她十六岁进的门,我一直叫她姐姐。后来,我满了十六岁,非要圆房,我就……

  跑出来了,在洛阳混。”

  “呀喝,圆房还不好?跑什么呀?要不然就不用现在跟我这儿吹牛了吧?”

  “不是圆房有什么不好的,我只是不愿意这样被指定了做什么事情。”

  “哦。”

  我点头,虽然交谈还很短暂,我觉得他就是这样的人。

  “另外,我还有一个心上人……”

  “是吗?”

  我来了精神,听说过私定终身的故事,每次听,我都特兴奋。

  “那时候,我九岁,她六岁…”

  舒无伤的脸上现出一点他绝无仅有的腼腆。

  “嘁~~这不是开玩笑嘛?她现在才十四,那时候懂个屁呀?”

  真他妈的扫兴。一个笑话是否可笑,绝对取决于讲笑话人的技巧,舒无伤干的不错,连表情都惟妙惟肖。不过内容就够扫兴了,本来是兴致勃勃地想听一个才子佳人香艳的故事,变笑话了,我觉得不好笑。

  舒无伤根本就没理我,只是那么幽幽地看着暗淡下去的天际,满脸的甜蜜,然后用一种非常平缓的语调,说:“…我站在我们家的假山上,我准备跳下去,如果我不死的话,她就答应嫁给我。我觉得她最讨厌我,那么最好的报复,就是整天让她心烦,还不能离开我。”

  “呵呵~那时候,她才七岁,可什么都比我强,老欺负我,也欺负所有的孩子;那时候,我什么也不爱学,什么也不爱听,什么都害怕。有一次,她欺负得我狠了,我就实在怯懦得不得了,而且我也不想再那么害怕了…我跳下去了,没摔死,连脚也没扭伤。呵呵~其实现在看来,那个小小的悬崖也就是一丈来高,跳得再差也摔不着。不过那时候,我觉得如果真的跳下去的话,准得摔死……”

  我发现这不是玩笑,他只是在跟我说一件让他刻骨铭心的事情,这一刻,我觉得我们之间很近。“后来呢?”

  我觉得被这一个一点也不吸引人的故事给吸引了,仅仅因为讲故事的人。

  “后来?后来她答应我了,但还是看不起我,还是欺负我,而且在我们家住了一个月之后,她就回洛阳了。再后来,我就到洛阳找她,尽管我还没有成为一个能让她敬慕的英雄。她没再欺负我,不过她关着她的门,连面也不见我,说要见,就见一个盖世英雄。后来,我就参军来了…”

  声音越来越低了,渐渐无声。

  “这丫头片子,真是傲得没边了!兄弟你这样的人品武功,哪儿找去?等回头咱们闯过了这一关,哥哥我给你收拾她去,还真没见过我骑不了的烈马呢!”

  我自己也觉得自己的忿忿不平有点过,不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听到舒无伤最后几句的落寞,看到他眼神中渐渐飘上来的伤感、殷切,我就……仅仅是因为他肯向我倾诉的亲近感么?

  舒无伤眼中突然闪出一丝很锐利的东西,随即,他哈哈大笑,“那可不行,我的,就是我的。你那些手段,嘿嘿~要不得。”

  “说的也是。”

  我居然有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挠头皮,“不过我这儿有好多经验呢,其实……”

  “打住吧!你让我心里留下一片净土,行不行?你要是说了,我就晚上做梦也得想了。”

  “嘁~那你还愿意听荤故事?”

  我更不好意思了,只好找话刺他。

  “我不是想听荤故事,我只是想听你们是怎么干的,那得多大的危险呀!生死的边沿走过,只有亲身经历的人才知道吧?”

  “这样啊,其实也没什么了不得的,我们就是设了一个伏击圈,然后把那小丫头片子诱进来,然后就抓了呗。人多打人少,有准备打没准备,没什么好稀奇的。打仗嘛,还是人多打人少好……

  那是大业四年的事儿了,也是秋七月的事儿,想起来恍如隔世,那时候,我只有十五岁,个子足足比现在矮了一头。

  那是一个傍晚,我们玉门关的太阳比这边的太阳落得晚多了,不过月亮升得可不怎么晚,一天里总要看一阵子日月同天的妙景。

  看得多了,也就不稀奇了,我和石头都没什么心思看天,我们就是喜滋滋地想赶紧回主城的玉门道衙门里向恩帅讨赏。因为我们两人从阿金山口过去,一直溜达到了花海子,在那儿成功地伏击了铁勒的使者团,取下了那个叫“猎猎哈”还是叫“哈哈猎”的铁勒贵族的人头。这可有的赏的,估计最少也得给我们一壶夫人亲手酿的好酒。我们还没有别的奢求,就是觉得夫人酿的酒好喝。

  过了疏勒河七河滩,只要催马赶一盏茶的时间就到包九羊的前营盘了,有点归心似箭。

  前面草场上一片尘沙荡漾,还不时传来轰然的马蹄声和战士整齐的口号声。

  石头勒住了他的那匹菊花骢,咧着嘴冲我一龇牙,“长弓,独孤昊那变态又在操练了!”

  “说的也是呢。”

  我也撒开了“紫月”(“紫月”是我的第一匹战马,从我十三岁得了它,它一直跟了我三年。它的名字是因为它额头上有一块天生的暗红色的月光,在它通体雪白的皮毛下,显得特眨眼,在阳光下,真的象是顶着一个紫色的月亮。其实它是一匹非常美丽的白色小母马,修长而且纤细,步态优雅,却又迅捷无比,更厉害的是能跑长路,耐力奇佳。它一跑起来,秀美的鬃毛和尾巴随风飘扬着,好象要把我带到天空中去。呵呵~不是我吹,见到紫月的,不管是汉人,还是各族的人,都异口同声地说紫月是天马下凡尘。的缰绳,只用小腹在紫月的肩头一磕,它就明白了我的意思,向着挡住我们视线的那个小丘飘了过去。

  看架势是独孤昊,我得看看他又在作什么妖去。

  其实,我挺不爱听别人说独孤昊是变态的,我觉得独孤昊本来就不快乐,如果战友们也对他有偏见,那他就太可怜了。也不仅是怜悯独孤昊,我觉得他人很好的,就是有点怪,不大合群。而且独孤昊长得挺带劲的,简直就是直追司空绚了。司空绚可是名头大得很的美男子:往西一直可以迷得回鹘姑娘五迷三道的;往东,那就更甭提了,我估计洛阳都知道玉门的司空绚…嗨~又扯远了,总之,独孤昊挺好看的。

  今天的架势还真挺新鲜的。独孤昊把他带的那三百玉门道总管衙门的督察骑兵分成了六个小型队列,一会儿穿过来,一会儿调过去的,弄得人眼睛都花了,总算还挺好看的。

  一身整齐金色盔甲和绿战袍的独孤昊双目如电地伫马在旁边的小丘上。稍有不妥,就微微皱眉,对他身边的传令兵低语了一句,然后传令兵就打出红色的小旗,然后跑得一身大汗的骑兵就得重来。

  他老爱操练这样谁看了都晕的所谓阵法,而且格外的严格。就是这严格,弄得大家都在背后说他是变态,倒不是他的行为其他地方有什么怪异的地方。

  说老实话,我觉得他这是瞎忙活。我当兵也八年了,虽然打仗是十三岁之后的事情,但到现在大大小小也有七八十次了,我就没见过哪个族的骑兵用这样的阵法去交战。不过他那认真劲儿的确是挺让人佩服的,男人认真的时候,挺有魅力的。

  “长弓,你看这花架子能行吗?”

  石头也催马跟了上来,他的语气显然是很不以为然的。

  “说不清楚,但总得弄点动静吧,独孤昊其实心气可高了,你看,至少现在督察骑兵的精神头跟以前不大一样了吧?”

  其实督察骑兵是整个玉门道所属部队里素质最差的兵员,各部野战部队都不愿意要,说是脑子差,学骑马都学不利落。于是就编了一个督察骑兵。

  这是恩帅的独创,因为从长安或者洛阳总有一些想到我们这儿镀金的公子哥们来向他要官当。

  毕竟有了军功就可以堂而皇之地回去弄个爵位什么的,玉门道自然是最容易建功立业地方,而且玉门边兵百战百胜。于是公子哥们就挖门捣洞地往这儿钻,苦个一年半载的,就回去继续捧他们的金饭碗。

  恩帅也没辙,因为说话的,不是老师,就是以前的老首长,一般都有这样硬门子的推荐信。于是他就在总管衙门特设了这支级别挺高的部队,专门安排那些公子哥们在这里享受团尉级的待遇。平时也就巡街检查一下军纪,战时就在中军打旗。

  其实,巡街有总管衙门下属的参军衙门的执戟士,发令传旗的有总管衙门直属的行军旗牌,那三百人就是一个摆设,玉门道三军中的一个笑柄而已。

  “还真的,你还别说,这变态还真有两下子。”

  石头也不由点头,毕竟,这三百骑兵在独孤昊四个月的精心调教下,目前是进退有法、军容整齐,总是低眉顺眼的神气好象也有了一些改变。“牛什么呀?你看我的。”

  石头还是看独孤昊不顺眼。

  “我尻,石头,你可别胡闹。”

  我知道石头又要玩我们常玩的老把戏了,我不愿意看独孤昊难堪。

  “放心吧,我让他哑巴吃黄莲。”

  石头已经得意洋洋地翻身下了马,轻轻地在菊花骢的屁股上拍了一下。

  正在操练的军阵没有注意到这匹空走的战马,但不远处一声尖利的呼哨就不能不注意了,因为马匹都竖起了耳朵,说什么也驱不动了,又一声呼哨划破空际的时候,军阵就彻底乱套了……

  石头跳着脚地笑,笑得捂住了肚子,眼泪都出来了,非常得意他的恶作剧……”

  其实,我讲故事的本事挺差劲的,而且不怎么太爱讲。不知道为什么,舒无伤的倾听似乎在鼓励着我讲下去,我就来了兴致,觉得这个夜晚,就这样子讲下去,挺好的。

  不过,就在天色彻底暗下去,月亮的清光统治了大地的时候,正在倾听的舒无伤的长眉挑了一下,他的目光穿过了我的身体,向我斜前方的山口射了过去。

  我吃了一惊,闭上了自己的嘴,不由自主地把左手探向自己背上的长弓,右手则按在只剩下六支雕翎箭的箭斛上,微微地合上了眼睛,耳朵随着风,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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