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翠翘原是秦淮河上的七大名妓之一,由于她经常不听鸨母的吩咐,鸨母就把她卖给了一个年老的富商为妾。王翠翘表面上答应得痛快,却在夜里收拾金银细软,和丫环绿珠偷偷溜走了。
两人逃到嘉兴府,为了隐瞒身份不敢重操旧业,只是每日徘徊在南湖岸边。一日在湖畔,遇到了安徽桐城县的一个富家子弟罗龙文,罗龙文见她姿色艳丽,谈吐不凡,神采奕奕,于是上前搭话。
王翠翘也急着想找个男人“依靠”,便有心与他往来。过了没有多久,罗龙文就正式纳她为妾。成亲后的第七日,王翠翘发现丫头绿珠突然不见了,后来才探知被自己的丈夫送给了一个清客——杭州净慈寺的明山和尚。明山和尚带了绿珠远走他乡,再也没有音信。
罗龙文官瘾甚重,他变卖部分家产,又从王翠翘的手中骗去了两万多两的私房钱,于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开春,上京谋职。光阴荏苒,春秋移位,不觉已过一年有余,也是音信全无。
嘉靖三十四年七月,倭寇六、七十人,流劫浙、皖、苏三省,攻掠杭、严、徽、宁、太平等州县二十余处,流窜数千里,杀伤四、五千人,三省居民闻风丧胆,纷纷背井离乡,拖家带口,往大陆内地逃窜。
王翠翘等不到丈夫回来,只得随了逃难的人群,从嘉兴经湖州、长兴,到了安徽宣州,后来听说安徽也不安全,又连夜雇了马车一路向南逃亡,从景德镇、德兴,一直跑到玉山,跑坏了两匹高头骏马,这才作罢。
王翠翘出来匆忙,手头没有多少现银,经这一番折腾,登时捉襟见肘。她在玉山县人地两生,别无他法,只得干起了老本行,只是现在身份不同,不能轻易卖身,便在县城最红的妓院——玉春堂,挂了秦淮名妓的招牌,卖艺糊口。
玉山县的官吏豪绅听说“玉春堂”来了一位秦淮名妓,不但长得国色天香,貌美如花,而且吹拉弹唱,无所不能,无所不精,登时闻风而来,直如过江之鲫,“玉春堂”的门槛一夜之间就被磨平了两寸。
众人久候,美女袅袅而出,果然生得目如秋水,眉似远山,小口樱桃,细腰杨柳,当真妖艳不输太真,轻盈胜如飞燕。众人被王翠翘水盈盈的目光扫过,不觉三魂飘荡,七魄飞扬,数十对眼睛一齐定在她的身上,口水哗哗流下。
王翠翘在玉山县的名头越来越响,虽然只是弹支小曲,唱个清歌,每日门庭如市,依旧应接不暇。男人本色,据说玉山县的富贵,在玉春堂的芳妈那里,开价已到了三百五十两银子,只求能和王翠翘春宵一度。
转眼已近一月,王翠翘这天正在接待仙岩镇的一个土地主,王思文领了三个奴仆突然闯进“玉春堂”,开口便要带她到冰溪楼饮酒。王翠翘和他是旧识,以前在秦淮河时,王大少多次遣人相约,王翠翘闻他气质不好,都借故推掉了。
王思文的父亲张时彻是宁波鄞县人,年轻时家境贫苦,好学用功,后入赘王家,儿女都跟了母姓。张时彻二十四岁中进士,历任过礼部主事、按察副使、左布政使、右副都御使、巡抚,时任南京兵部尚书,因为沿海倭寇猖獗,便在玉山置买田产,把原配夫人等一众家人从宁波尽数迁了过来,只随身带了一个小妾和年仅三岁的小儿子。
王思文从小娇生惯养,是个吃喝嫖赌样样皆通的纨绔,父母头疼,把他送到怀玉书院读书。书院当时的院长是一代名儒王宗沐,张时彻亲笔书信,希望他能严格管教自己的儿子。哪知王思文实在顽劣无比,把清雅端庄的怀玉书院当成酒馆茶肆,弄得乌烟瘴气。
王宗沐气得几乎吐血,未及一年,便把他赶了出去。王思文丢了学业,更加自由放荡,整天带了几个手下混迹于烟花赌馆之间,寻欢作乐,大把撒钱。幸好张时彻做官机巧,财源滚滚,日进斗金,不怕供不起儿子的花销。
王思文刚从父亲任上回来,身上金银充裕,他听说城中“玉春堂”来了个名叫王翠翘的秦淮名妓,登时大喜过望,当下便奔了过去,赶走客人,要她相陪。
王翠翘天生媚骨,但性子柔中带刚,有些坚毅与直率,见王大少搅了自己的场,硬是不肯相陪。王思文心中恼火,又不便当场发作,到冰溪楼开房吃饭,愈想愈怒,叫来福旺,嘱咐一番,让他带着手下将她掠来,不料即将得手之际,却碰上龙、方二人打抱不平。
等方学渐回转身的时候,王翠翘已然穿妥衣裳,春色尽收。刚才挣扎之际,她的衬衣被王思文使力扯破,此刻别无衣物可换,只得穿上了男子藏青色的绸缎长袍。
王思文像虾米一样委顿在地,手捂下体,口中哀鸣,在地上不住打滚,从症状来看,显然又是龙大小姐“踢裆神功”的杰作。
王翠翘轻移莲步,腰肢款摆,袅袅婷婷地走到方学渐的身前,施个万福道:“多谢公子相救之恩,日后有幸,小女子必当涌泉相报。”
方学渐只觉眼睛一亮,面前这女子虽然云鬓蓬乱,泪眼婆娑,但眼含秋水,唇似涂丹,体度端庄,生得明艳秀丽,已然惊叹连连,待见她言语得体,举止优雅,心中更是十分倾倒。
当下回了一礼,道:“王姑娘仙子般的人物,那是人人见而救之的,只怪小生姗姗来迟,让姑娘受惊……哎哟!”腰间突然一痛,无须回头,也能猜到是龙大小姐在后偷袭。
龙红灵手上越是用力,脸上的笑容就越加甜蜜,面朝王翠翘,道:“王姑娘受了惊吓,你还不快请她过去喝几杯,顺带让酒保唤顶轿子过来,也好送王姑娘回家。”
方学渐极力忍着疼痛,在脸上勉强挤出一个不算太难看的笑容,道:“王姑娘,这里不方便说话,我们的酒席就在隔壁,如果不介意的话,过去小饮几杯如何?”
王翠翘连声道谢,对两人私底下的小动作熟视无睹,面上神色自若,果然是个久历风月、见惯世面的沙场老手了。
当下龙红灵在前,方学渐殿后,三人得胜班师,回去原先的雅阁饮酒吃菜。楼道上的几个家奴见三人出房,不敢招惹,进去扶了少主人,忍气吞声,结账下楼。
三人落座,方、龙二人七嘴八舌地询问此事的前后缘由,王翠翘拣些重点简略说了。菜已上齐,一盆“三鞭汤”犹自冒着腾腾热气,酒保在桌上添了一副碗筷,便下楼去唤轿子。
三人边吃边聊,王翠翘见多识广,此刻尽挑些风月场中的趣事说将出来,常逗得龙红灵开怀大笑。方学渐眼中欣赏两位绝世佳人把酒言欢,嘴里喝着补肾壮阳的“三鞭鲜汤”,乐滋滋地暗中偷笑,快活不亚于做活神仙。
吃喝片刻,酒保上来告知轿子已等在楼下,两人便送王翠翘下楼,看着她掀开翠湖绿的轿帘,钻了进去。三人挥手别过。
两名轿夫着麻布短衫,两条肌肉精亮的臂膀甩动开来,轿起,迈步,轿行,在抑扬顿挫的“吱呀”声中,一乘绿呢小轿一起一伏,慢慢转过前面的街角,消失不见。
两人正待回楼,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回头观望,一骑快马正转过拐道,向这边疾驰而来。马上之人缨冠皂服,身佩腰刀,却是一个吃公门饭的官差。离得近了,方学渐眯目打量,这才看清那人生了张狭长的马脸,额阔鼻直,眉毛极淡,颌下微须,双目炯炯有神,是个三十上下年纪的中年人。
那官差驰到冰溪楼前,便翻身下马,快步抢到龙红灵身前,拱手道:“龙小姐,我是钱叔的内侄钱虎,事情不妙,王大少来县衙告了你们一状,县老爷已下令全城大搜,一班衙门兄弟马上就要往这边来了,你和这位爷台赶紧找个地方躲一躲吧。”
两人大吃一惊,龙红灵还待再问,钱虎已一跃上马,朝前面去了。两人手忙脚乱地会过酒钱,提了那包牛头马面,不敢回天清客栈,纵马朝武安山而去。
武安山只是冰溪边的一座小丘陵,毫无雄峻巍峨的气象,但溪流清滢,峰峦秀润,唇齿相依,却也别有一番秀丽景致。两人此时惶惶如丧家之犬,自然无暇去欣赏大自然的奇思妙构,沿着山脚上错落的人家,转了不知多少个弯道,一路朝着东南方向而去。
从武安山东面的山麓下来,两人沿着一个大树林又奔了四、五里路,前面豁然开朗,一条八丈多宽的大河横在当道。此时已近傍晚,落日的霞光横陈天际,如打翻了一缸姹紫嫣红的染料,从空中奔泻下来,随着徐徐的秋风流上河面,一江飘红。
两人相视苦笑,跑了半天原来只转了个弯,这条大江就是冰溪,前方里许,河面之上横着一座长长的浮桥,桥上人畜拥挤,甚是喧嚣吵闹。浮桥脚上,四个身佩腰刀的衙役正在检查过往行人。
两人观望片刻,知道今夜恐怕很难回去天清客栈,前有冰溪挡道,要想绕路回神龙山庄机会更是渺茫。两人心中同时涌上一个念头,便是此刻远离县城一尺便安全一分,当下不敢停留,驱马缓缓向南。
行了约莫一盏茶的工夫,右前方突然现出一所偌大的庄院,庄子周围小河环绕,岸边满是绿柳,对岸高墙耸立,墙内楼台屋宇鳞次栉比,一眼望不到头,怕没有七、八十栋之多,当真宅第壮丽,高耸云汉。
两人暗暗称奇,这庄院依山傍水,地理极佳,又兼结构细致,内中楼台高峻,庭院清幽,实在是非家资巨富又素养极高之人不能构建。
方学渐询问这是谁家的宅第,龙红灵望着那座庄院,茫然摇头。她虽然生性好动,熟悉的也只是神女峰周围的几个山峰,即使玉山县城,她也有许多地方没有去过,何况这城南郊野了。
又行了半炷香的辰光,来到一个有两百多户人家的小集市,两人奔跑之余,肚中早已饥饿,便找了个卖馄饨、炒面的小摊坐下。
小摊的老板娘是个伶俐的女人,三十来岁年纪,衣着朴素,但徐娘半老,风骚犹存,一双水汪汪的桃花眼在两个年轻人身上打了个圆圈,笑吟吟地道:“两位客官,回城哪?县城离这里正好六里六,吃碗馄饨还赶得及。”
方学渐把包袱放到桌上,目光在店铺里扫了一遍,最后停在老板娘白皙细腻的圆脸上,笑了笑道:“就依老板娘的话,煮两碗馄饨来,只是还有一个问题想要请教,前方里半有一处好大的庄园,不知道是那户人家的宅第?”
“噢,你说的那宅子肯定是六都村头的王家园林,那里住着一群外地人,听说主人家在南京城里当着老大的官。唉,现在的世道就是这样,银子都像长了脚似的,都往那些当官人家的皮箱里面跑,我一年到头卖个一万多碗馄饨,还不够他们一顿吃的。”老板娘一边让女儿在大灶里添柴生火,一边洗锅放水,等水开了好下馄饨。
方学渐和龙红灵对望一眼,两人的目光中都洋溢着一种别样的风采,相互轻轻点了点头。他呵呵一笑,见那生火的女孩只十一、二岁年纪,身上一件青布单衫已然旧得褪尽原先颜色,姿容甚是秀美,但是骨架纤弱,显然平时营养不济,想起自己小时候也是饥一顿、饿一顿的,心中不由一阵发酸,道:“老板娘,这是你的孩子?”
“是啊,她爹死得早,就剩我娘儿俩靠这个摊子过活,虽然苦了点,就盼着能把她拉扯大,嫁上个好人家,我也算对得起孩子她爹了。”老板娘轻轻叹了口气,揭开锅盖,把馄饨倒了进去。沸水翻滚,那些馄饨上下扑腾,像一条条在波浪里不住跳跃的鲤鱼。
馄饨很快煮好,两人匆匆吃完。离开的时候,龙红灵留了一只五两重的元宝在桌上,转头瞧了一眼蹲在墙角的小女孩,她两只大眼睛隐藏在昏暗的阴影里,闪耀着少女特有的羞涩和好奇,笑了笑道:“你的女儿很可爱,过年的时候给她买件新衣服穿。”
两人出门上马,朝来路缓缓而行,暮色如浓雾般越积越厚,天狼星已在北方的天空张开血红色的眼睛,八只马蹄踏在石板路上,清脆的蹄声错落有致,听上去竟然是分外悠扬。两人一语不发,在离“王家园林”还有一百丈的地方停了下来。
静默了许久,看着庄子里的灯火如同天上的星群般渐次亮起,龙红灵突然扬鞭在马屁股上使劲抽了一下,喝道:“跟我来。”
方学渐看着枣红马迅捷无比地冲了出去,夜色之下就如一支暗红色的离弦之箭,赶紧快马一鞭,追了上去,口中喊道:“大小姐,要我干什么?”
“跟我学轻功。”
月亮挂在树梢头,茂密的树叶把月光分割成无数小块,费力地穿过林间的缝隙,洒在龙红灵光洁如玉的面庞之上,把她嫩白的肌肤映得竟有些透明了。
“好,上跃之时,须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对,再跳一次。”
“大小姐,我快练了一个时辰,这样上窜下跳也有二百多次了,可是我觉得和前几次也没什么分别啊。”方学渐足尖点地,纵身一跃,轻轻落在一根树枝之上,那树枝离地两丈,晃悠几下,却未折断。
龙红灵仰头望他,嘻嘻一笑,道:“一跳两丈的轻身功夫,我足足练了三年才有小成,你这么笨,一个时辰怎么学得好?现在只能算勉强及格,时候不早,你赶快下来,我们去找那个王思文算账!”
“大小姐,今夜月明星朗,按照江湖规矩,这样的天气好像不太适合干入室抢劫的买卖,不如我们过几天,等月黑风高之夜,人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潜入,那样就比较保险了。”方学渐一个鹞子翻身,从半空翻将下来,脚掌稳稳落地。
“我们被那个姓王的坏蛋害得如此之惨,不去踢他几脚,如何解气?”龙红灵从地上拾起包袱,几把撕开包装,把那个牛头面套扔给他,“再说我们还有这个,牛头马面突然从天而降,吓都吓死他们了。”
方学渐试了一下,虽然有些紧,勉强还可以戴,转头望去,只见龙红灵已然戴上那个马面,朦胧的月光之下,一张马脸苍白得就像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马面之上,两只眼睛高高地长在额角,嘴巴生在下巴底下,眼睛和嘴巴之间,留下一大块一无所有的空白,丑怪无比。
“你帮我看看,有不对劲的地方没有?”龙红灵挪挪了马头,让自己的眼睛正对准两只眼孔。
方学渐用最诚实的目光为美女的身体做了一次相当彻底的扫描,最后停在鼓胀饱满的胸膛之上,经过仔细观察和认真研究,摇了摇头道:“应该没有什么大的问题,只是你这样子,人家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匹母马。”
“这没什么,人家同样一眼就能看出你是头公牛,”龙红灵扑哧一笑,手指西南方,道:“牛少侠,现在,我们出发!”
两人把马匹留在林子里,施展轻身功夫,平地飞掠,只一盏茶的工夫,就到了王家园林的院墙外。江南人家的门户一般朝南,王宅背靠武安山南麓,坐北朝南,自然也不例外。宅子四面都有一条十尺宽的小河环绕,河岸边的院墙高达两丈,都用厚厚的石砖砌成,刷成灰青色,衬着蓝汪汪的瓦片,水洗一般。
两人拣了一个容易落脚的地方一跃过河,又轻轻一纵,听得“嗒嗒”两声,已踩上院墙的灰瓦。借着月色,只见前面十余丈外并列着两栋高峻楼台,灯火辉煌,亮如白昼。
院墙之下栽着许多石榴和芭蕉,两人滑下地来,放轻脚步,沿着一条卵石小道前行。小径两旁栽着各式花草乔灌,假山怪石错落其间,弯弯曲曲地横过几条花径,尽头处都有一间亭台。
风中隐隐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桂花香气,方学渐深吸口气,心脏怦怦乱跳,心想:乖乖不得了,这座后花园只怕有六、七亩大,如果种地,每年能打多少粮食啊?就算有钱,也用不着这样浪费吧?
两人走上一条雨廊,穿过一个荷塘,距离左首的楼宇只余二丈,当下更是蹑手蹑脚,惟恐弄出半点声响。沿着墙脚绕到楼角,只见楼上楼下灯火通明,两个丫鬟靠在门前说悄悄话,窃窃私语,听不真切,说到有趣处,也是掩口轻笑,绝不敢大声喧哗。
方学渐张目望去,只见楼前花栽阆苑奇葩,山叠岷峨怪石,也是偌大的一座庭园,用六尺高的院墙围着,中间一个圆洞门与前面相通,远处屋宇层层,灯火扶疏,也不知有几进几重。
龙红灵向他做个手势,两人悄悄退回楼后,互望一眼,方学渐见她又做了一串不知什么意思的手势,正待询问,却见她纵身一跃,腾空跳起,自己头顶突然一沉,已被她狠狠踩了一脚。
龙红灵借着一踩之力,身子高高跃起,一个“细腰巧翻云”,手掌已然搭上二楼的窗台。腾空再翻,堪堪攀住三楼的窗沿,正想再来一个“飞鹤冲天”上到屋顶,然后用“倒挂金帘”钩住滴水檐,就可以像江湖夜行人那样窥探动静了。
调匀呼吸,正提气运劲的当儿,房内突然传出一个女子的声音:“文儿,你从父亲任上回来,只带回这一万五千两银子?我记得他当江西布政使的时候,每年还能带回五万多两银子,现在官做大了,怎么银子反而少了呢?”
那声音轻软之中带股磁性,颇有威势,口音与本地人相差甚大。龙红灵不敢再动,当下屏气凝神,听屋中之人说些什么。
一个年轻的男子声音道:“娘,真的只有这么多,爹说了,他上任没多久,人头还不熟悉,倭寇又闹得凶,上面查得紧,虚报军饷这一块也不能做得太过分。”正是在冰溪楼上遇到的王思文。
“哼,他上任不久?这个兵部尚书也做了一年多,上半年拿回二万,我体谅他赴任不久,没路头赚钱,现在倒好,下半年一万五,让我这上下一百五十三口在这个鬼地方喝西北风吗?肯定是那个狐狸精把银子都藏起来了,不把我放在眼里,迟早要找些苦头给她吃!”
“妈,姨娘她,人其实蛮好的。”
“你小孩子家知道什么,这叫知人知面不知心,表面上拿甜言蜜语哄你,暗地里恨不得放条毒蛇咬你几口。喏,这是五百两,省省地花,过完这个年,你就二十五了,也该知道挣钱不容易。”
“知道了,妈,我去隔壁看看奶奶。”
“嗯,看了奶奶,早点去睡,晴雯这孩子面相还好,怎么到现在都没见个动静呢?妈已经和她讲过了,年关前给你娶个小妾,王家的香火可不能断。”王思文低低应了一声,出门下楼而去。
龙红灵的十根手指攀得有些发麻,一跃下地,向方学渐比个手势,朝右首的楼宇走去。方学渐等得心焦,紧跟其后,想询问几句,又怕被人发觉,只能强压心头的好奇。
小楼后面种着两棵乐昌含笑,枝繁叶茂,甚是高大。两人走到树阴底下,抬眼望去,只见二楼的窗子敞开着,明晃晃的灯火从里面流出来,映在枝叶上面,如穿着一件鲜亮的铠甲。
两人心头都是一喜,窗子离地一丈七、八,轻轻一跃便能上去。方学渐见龙红灵又在指手画脚地打手势,心想这次再也不能上当,不及和她招呼,双脚在地上用力一撑,身子腾空而起,不料使力猛了些,双手没抓住窗台,上半身整个暴露在窗子面前。
方学渐心中慌乱,差点呼喊出声,总算乘着回落之机,笨手笨脚地抓住了窗沿,只听屋内“乒乓”一声,张目望去,只见屋子对面坐着一个鬓发如霜的老太太,身穿富贵锦衣,两只眼睛撑得滚圆,望向自己,地下一摊水渍,散落着无数碎瓷,想来跌坏了一个茶杯。
老太太颤巍巍地伸出一个手指,点着窗口,道:“这…这…鬼啊!”脖子一歪,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