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弗里德抵达图书馆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月明星稀,万籁俱寂,他当当敲着铁门,过了好一会儿,院子里头才亮起灯,一个胖乎乎的家伙从屋里钻出来,走到铁门前,狐疑地打量着他:「抱歉先生,我们今天已经闭馆了,明天再来吧。」

  「我找安东尼奥先生。」他礼貌地点了点头:「他在吗?」

  「唔……在是在……不过,我想他不是很喜欢晚上待客的……」

  「麻烦帮我通报一下,我叫齐格弗里德。」他把银币隔着铁栏递过去,胖子守卫楞了一下,不过马上就换上了恭敬的笑容:「没问题,我帮您去问问。」

  没过多久他便跑回来了,慌忙地掏钥匙开着锁:「尊敬的……殿下!您里边请!」

  他的手发着抖:「我……不好意思刚才没认出您……您可别见怪!」

  「哦没事……」他尴尬地笑了笑:「只能怪……我来这儿太少了……」

  他上了三楼,敲门,然后走进走廊尽头的小房间,屋里烛火通明:「安东尼奥老师,好久不见。」他礼貌地鞠了一躬。

  覆满白发的脑袋从书堆后面抬了起来,枯槁的手扶了扶眼镜,上下打量着他:「呵,弗里德?你可是稀客啊,我记得读书可不是你的爱好。」

  「啊……那个……那是以前,现在我还是经常看看书的。」

  「是么?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话。」老头儿又把头埋了回去,水笔继续在稿纸上沙沙划过:「坐吧。」

  「谢谢……您最近身体好么?」

  「腿没以前好了,所以出门也少了……听说你最近打仗还不错?」

  「已经打完了,签了和约,最近几年应该不用再打了。」

  「有封地了么?」

  「去年分的,在西海的艾丁顿。」

  「娶妻了么?」

  「嘿……这个……还没着落呢。」

  「嗯?还想多风流几年?」老头儿又抬起头来瞟了他一眼:「你跟我别的没学到,这个倒是学到了。」

  「哪的话……我只不过……唔,终身大事应该慎重点,您说对吧?」他挑了挑眉毛。

  「是么?呵,我可是不太相信你的话。」老头把笔插回墨水瓶里,往后懒懒地躺在椅背上:「好了,说吧,我知道你肯定不是来找我借书看的。」

  「哈,好吧好吧,瞒不过您……」他把身子往前探过去,压低声调。

  「——关于布雷登,您知道些什么?」

  「布雷登?哪个布雷登。」老头的声音若无其事。

  「就是……您想的那一个。」

  老头皱起眉头盯了他一眼,就像盯着答错题的孩子的那种眼神:「在浩瀚书海里,有着许多不一样的布雷登,你想要找哪一个呢?是智勇无双、纵横捭阖的布雷登……还是喜怒无常、残忍暴戾的布雷登?再或者……风流倜傥、情满天下的布雷登?」

  「唔……都行……您觉得是哪一个,就说哪一个好了。」

  「抱歉。」老头坏坏地咧开嘴,前后摇晃着椅子:「马诺当政以后,把关于布雷登的书全都烧了,你不知道么?」

  「当然知道……」他也狡黠地微笑起来:「不然的话,我为什么要来找您呢?」

  「呵,小子,你现在比以前更喜欢耍小聪明了,这样不好。」老头儿从椅子里坐直身子,轻轻搓着手:「虽然现在这事儿没那么重要了,但是你知道的,要是有哪个和我过不去的家伙拿这个做文章,我也得喝一壶啊……」

  「放心,谁和您过不去,就是和我过不去……再说,我的口风很严的,您又不是不知道。」

  「呵?你的话连标点符号都不能信……」

  「好吧好吧那这样……我和文化部打打招呼,给您派个年轻漂亮的下属?」

  「免了,兔子不吃我边草我可是懂的,不如……你给卫队打个招呼,下城区有家叫同乐园的店,别去查那家……起码……周末别去。」

  「没问题。」

  花白的脑袋钻进了书桌底下,然后是抽屉和纸张杂乱的哗啦声,最后他抬起头来,把一卷皮纸隔着书堆扔过来。

  「论格力高立异端及其对教会的影响……这什么鬼?」弗里德狐疑地摊开那卷发黄的玩意。

  「你要的东西在纸的另一面,用火烤一下就行了。」老头得意地笑起来:「记得要一次看完,因为烤过之后,纸很快就会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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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奥婕塔坐在悬崖高处,默默俯瞰着底下的山与水,月光依然缥缈,湖水依然平静,平静得让人感觉不到时光的流动。

  一个多月来,她寻遍了整个丛林,依然没有奥吉莉娅的踪迹——好消息则是,也没有什么别的不好的东西,没有妖魔,没有异变的怪物,似乎随着洛特巴特的陨落,它们全都消失不见了。

  是的,没有,什么也没有……没有敌人,没有朋友,甚至没有人能听到她的声音,数百年的时光逝去,她头一次感觉到如此的孤寂。山林如同一座灰白的冰棺,封冻着她的灵魂,牢固得几近窒息。

  唯一能带来些许慰藉的,只有天鹅们,它们飞翔、嬉戏、筑巢,开始产下新的卵,过不多时,毛茸茸的小生命们就会咿咿呀呀地飘荡在湖面上……只是……她永远回不去了,无形的藩篱矗立,天渊永隔……她已经变了,变得复杂,变得有太多的思绪,他们的灵魂,已经再无法交汇了……

  她开始变得喜欢怀念……怀念过去在云端无忧无虑的日子,怀念奥吉莉娅,怀念她们一起嬉戏打闹的时光,甚至怀念洛特巴特的阴影还游荡在丛林的时候……当这一切全都从她身边消失,她唯一能与它们重逢的时刻,便只有在回忆……以及……梦里……

  但让她觉得有些诧异的是,除了这些,她还会想起……那个人类……他的影子总是会时不时地从她脑海里划过,那让她觉得有种微妙的不自在,那时,他短暂地出现在她面前时,不论看到他,或是听到他的声音,她都会感觉到这样的不自在……她使劲想要摆脱掉那讨厌的脸和讨厌的腔调,但越是努力,它却越挥之不去。

  也许……他是唯一一个还能回到她身边的人……他自己曾说过的。

  但……她却没法说清楚,自己到底希不希望他回来……

  ——所以,当他真的出现时,她觉得越发无所适从了。

  她能感觉到屏障的扰动,丛林低唱着,迎接着它的访客,她知道那是他。她留下的那簇头发上依然带着魔力,护佑着他安然穿过丛林,也让她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她现在还望不见他,但她已经开始紧张……当他出现的时候,自己应该说点什么对吗?但……说什么好?她觉得脑子一片空白……不过那也难怪——已经太久太久没有人同她说过话了。

  她望见他走出了树林,踏上那片他初次造访时的沙滩,抬起头,四处了望着。他的装束似乎和那时没什么区别,只是多背了个鼓鼓的袋子。「天鹅小姐!你在吗?」他把手拢在嘴边,高声喊着,声音在山峦间回荡。她差点儿想要张嘴回应他,最后却又憋了回去。

  但他终于还是望见了她,他兴奋地跳起来,向她用力挥手,然后朝这边跑来——那一刻,她突然觉得心脏跳得有点儿快,并且不由自主地扯了扯衣角……

  「抱歉抱歉,本来早就想来看你的,但是……事儿有点多。」他还是那样大大咧咧地笑着。

  「抱歉?为什么要抱歉,你有你的职责,那是分内的事。」

  「嘿,职责有很多种,为什么不觉得……你也是我职责的一部分呢?让一位女士整天孤零零地独处,我可是过意不去哟——关键是,这祸还是我闯的……」

  「世上孤独的人很多,我想你顾不过来的。」

  「嚯……」他无奈地耸耸肩:「你的嘴变厉害了,失算失算……对了,有你妹妹的消息么?」

  她轻轻摇了摇头。

  「那么……有什么坏家伙来捣乱么?」

  仍然只有摇头。

  「好吧,我们那有句俗话,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他摊摊手,露出有点尴尬的笑容。

  「也许吧。」

  「算了算了,还是聊点轻松的……」他把背囊解下来,放在地上:「来,我给你带了点儿礼物。」

  「什么?」她瞪大了眼睛。

  「外头的东西……你又不肯跟我出去走走,我只好帮你带点进来咯。」他开始把里边大大小小的盒子和包裹一件件拿出来:「你知道在外头,女人们最喜欢的是什么?」

  茫然的摇头。

  「美——」他站起来,把手里的蓝色长裙在风中抖开:「美衣,美食,美貌,还有……漂亮的珠宝……总之么,女人一辈子都在围着这个字儿打转转。」

  「是吗?我好像……没什么感觉。」

  「哈,当然,我当然知道——所以你才很特别。」他顽劣地笑起来,目光定在她脸上:「不过,一辈子只穿一件衣服还是太腻味了点,不是么?」他把裙子在她跟前比划了一下,又重新折叠起来:「不管怎么样,反正留在你这了,改明儿你要是有心情了就试一试——当然,你要是打算当面换给我看,我也是不会拒绝的。」

  「我好像说过,你说话的方式很讨厌。」她把头别到一边,好收起猛然变红的脸颊。

  「好吧好吧,我慢慢改。」他揭开另外个小盒子,从里边捏了一小团什么,递到她嘴边:「这个当面试试应该没问题。」

  甜甜的香味儿缭绕开来,她想要拒绝,但最终,还是张开嘴轻轻地咬了一小口。

  「喏,我知道你用不着吃东西。」他眯缝着眼,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她古怪的表情:「不过么,人生在世,除了填报肚子以外,吃本身也是一件乐事,你觉得呢?」

  「也……许吧。」软糯粘稠的感觉充盈在嘴里,让她吐字不是那么顺畅。

  「哈,看样子你应该是赞同咯?」他大笑起来,往后倚在树干上:「我带了好些不同的来,你可以慢慢尝。」他把剩下的半块塞进自己嘴里,从腰间解下皮袋,仰头啜上一口,露出神秘兮兮的表情:「那么,你知道,男人最喜欢的是什么?」

  摇头。

  「美人和美酒——而眼下,两样都有。」他再一次玩世不恭地笑起来,又往嘴里倒了一口:「记得你说过,砍几颗树没问题吧?」

  她终于注意到,除了腰间的佩剑,他背上居然多了一把长柄的斧头……

  一整天里,他都在伐树,在靠近湖水的林中清理出一片平整的空地,把砍下的树干修整平直,削尖,钉进地里,把藤条编成绳子,把木头捆扎起来……一开始她刻意走开了没去理会他,但最后,她还是犹豫着转回来,在旁边好奇地观望着。他总是会时不时地扭过头来看她,一边笑着,一边擦拭脸上的汗珠。她发现自己渐渐不那么无所适从,他们聊了许多,关于这片山林,关于外面的世界,她甚至开始学会笑,因为他俏皮的言语——虽然他有时仍然很讨厌,但她发现,自己渐渐舍不得走开了……

  入夜时分,月轮开始升起时,他终于歇了所做的工,虽然离完成还差得远,不过已经能看出大致的轮廓——显然,他想要建座屋子:「故事里,森林深处总会有神秘的小屋什么的,谁知道,真正的仙女居然穷酸到连个睡觉的地方都没……算啦,我帮你代劳一下好了,以后再来的时候也好有地方过夜,对吧?」

  他收拾了场地,然后走向湖边,开始在那脱去衣物,健壮的肌肉在月色下泛起油亮的光泽,她仍然在不远处傻看着,直到他开始解开腰带时,她才猛地一下窘迫地醒悟过来,然后满脸发热地跑回林子里——还好,他背对着她,似乎并没有注意。

  片刻之后,他也回来了,在离屋子地基稍远的地方生起了火,悠然地坐下,开始烘热他带来的干粮:「其实,我更喜欢在林子里或者水里就地逮点什么来烤的,哈,没法子,我是喜欢吃肉的粗人呐,不过我怕你会有意见,毕竟你是主人对吧?仙女们都喜欢保护小动物,我听我家的老奶妈说的。」他朝她晃了晃手里的饼子:「所以……还是自带好了。」

  「其实……那个不算是我的职责,不过,你知道的,我也曾经是……动物,所以,我的确不大愿意它们被杀戮。」她站在几码远的地方,眼睛依然望着湖水的方向。

  但让她感到在意的,是他的那句「我怕你会有意见」——看来,这家伙也会考虑别人的喜恶吗?那让他的形象似乎没那么令人讨厌了……

  他朝她挥手,示意她过来坐下,她犹豫了一下,但还是走了过去。

  他们一同坐在火边,分享着烘热的食物,只是很普通的干粮,但她觉得很可口,因为是因为温度的缘故吧,毕竟,她自己似乎许多许多年没有尝过热食。他的话很多,关于外面的世界,那里有太多她没有见识过的东西,有时,他的话听起来会显得拐弯抹角,让她觉得茫然,但当他叹着气,努力解释着,终于让她听懂背后的含义时,她发现自己越来越学会了怎么去笑。而他似乎很喜欢她笑,只要她露出笑容,他就会目不转睛地盯着她,并且笑得比她更灿烂。

  她觉得笑容是种会传染的东西,一定是的。

  直到夜深,火焰也渐渐暗淡,她终于站起来,和他道别:「你没那么讨厌了,人类。」

  「是么?这评价可真高。」他撇着嘴:「还好,我一直都不觉得你讨厌……所以,我应该说,你比以前更可爱了。」

  「晚安。」她面露愠色,匆匆地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但当新一天的阳光穿过树叶时,她再次回来了,一开始,她没靠近,只是隐没在树冠之上,偷偷打量着那片空地。当她不在时,那个男人会做什么?会有什么不一样吗?她有点儿好奇。

  然而,那里居然什么动静都没有……

  她从林中走出,蹑手蹑脚地靠近。

  火堆的余烬已然冷去,未完工的木屋盖上了带叶的树枝,地面的杂物全都消失不见。

  「喂——」她轻声呼叫。但回应她的,唯有树叶的哗鸣。

  最后,她终于确定了:他走了,那个讨厌的……好吧现在她似乎没法确定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讨厌……家伙,真的已经不在了。那一刹那,她觉得有点儿失落,又有点儿气愤,却说不清为什么。

  但他好像还留下了点东西。

  是片艳丽的蓝色,折叠成一尺见方,端正地放在空地中央的石块上,泛着柔柔的光泽。她拾起它,在晨曦中将它抖开,那一瞬,无数花儿欢然绽放——没有金银,没有珠宝,只有纯粹的蓝色,以及蓝色堆叠成的朵朵鲜花。

  也许……他应该道个别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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